中国作家->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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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改革(1)
这件事议了好些天了,我一直没点头。
丁霞和宋朝都没有说别的,只有开放两只眼瞪得像干屎憋的一样,问我到底干还是不干。我不搭理他,把他晾在那里。但是,开放的鳖劲上来了,非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脖子上的青筋像刚出土的蚯蚓直动直动的。我最讨厌别人跟我使鳖劲,谁身上没鳖劲,使鳖劲有啥用?要不是考虑到俺们是吃一个奶头长大的兄弟,非给他两巴掌,然后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我之所以没点头,因为在俺们几个人当中,大小事需要我点头;正因为需要我点头,所以我的头不能轻易点。俺们要干的不是小事,是大事,大事就更不能随便点头了。虽说这件事是我提议的,但是没有考虑成熟,我是不能点头的。这些天,我连上茅房的时候都在想这件事,想做这件事的步骤、细节、安排,想得我脑子痛,痛得钻心。
这不是件小事,我不能随便点头。我抓起面前的酒瓶,送到嘴边,发现酒瓶已经空了。我又去拿桌上的烟,烟盒里也空了。宋朝眼皮活,赶紧把自己嘴上的半支烟拿下来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到嘴里,尝出来烟把儿上有股卤菜味。我吸了一下鼻子,还是卤菜味。我看了宋朝一眼,宋朝可能知道我为啥看他,把头低下来,偷偷地瞟丁霞。
我摸摸口袋,口袋里还有十元钱。这是我打算明天买菜的,但是,我觉得这时候我更需要酒,就掏出钱递给丁霞。丁霞知道我让她去买酒,说,别喝了。我瞪了她一眼,她就接过钱去买酒了。宋朝怕我骂他,陪丁霞一起去了。
说心里话,我最近心里烦透了。
我是一个“小包工”,就是揽活的。我十八岁进城做泥瓦工,干了七八年了,干过十几个工地。从前年开始,我从俺们老家带出来十多个人进城做泥瓦工,也就是说,在他们中间,我算是领导,因为这个,他们都听我的。但是,这几个月来,他们有点不听我的了。他们不听我的,因为他们搞不到钱。别看平时老乡长老乡短的,真搞不到钱,他们谁的话都不听。
说起来,都怪狗日的许蛮子。狗日的许蛮子心黑透了,良心叫狗吃了,总共欠了俺们十三万一千元,那都是俺们的血汗钱,说不给就不给了!
许蛮子是建筑工地大老板,是“大包工”。我去找过许蛮子,月月都找好几回,许蛮子回回都说,没钱!甲方(开发商)没有给老子钱,老子垫资垫得屁股都坐不住了!我说,俺们不管你们甲方乙方的事,俺们给你许老板干活,你许老板就要给俺们钱。许蛮子就烦得像疯狗挠骚一样,说,没钱,没钱,还是没钱!有本事你告老子去!
听听,狗日的许蛮子这话多气人!听听,狗日的许蛮子这话还是人话吗?!
可是,俺们又有啥办法呢?
工地停工大半年了,其他的老乡都走了,说不能在这里坐吃等饿,去别处找活干去了。我也想到别处找活干,但是我不能走,我答应他们一定要把钱要回来,过年回家带回去,让他们过个肥年。乡里乡亲的,他们是跟着我干的,钱要不回来,我没脸回老家见老少爷们!所以,我要留在这里跟许蛮子要钱。
我不走,丁霞就不走,因为丁霞是我的相好。丁霞不走,宋朝也不走,丁霞是宋朝的表姐。我本来想让开放走的,但是开放说,哥,我也不走,我要找狗日的许蛮子算账。我就没再说什么。
本来,俺们几个的钱都是由我管的,统一安排吃和用,到昨天为止,俺们所有的积蓄还剩五元钱。米和面还够吃两天的,菜是吃不成了。我本来打算抠出两元钱买包烟,可是赶上丁霞这两天身上来那个了,要去两元钱从地摊上买了两包孬卫生巾(一元钱一包的能有啥好货)。她那个不能忍,我的烟瘾只好忍了。
今天天快黑的时候,宋朝和开放说,大半个月没吃肉了,能吃顿肉多得劲!我没说话,他们俩就咽了口水,一起到马路边上去看城里女人的屁股了。他俩没事就跑到工地脚手架底下去看城里女人的屁股,他们说城里女人的屁股好看,没吃肉,看看城里女人的屁股能解馋。
不过,这回他们没有白看,回来的时候,捎带着从工地上偷回半捆电缆,我用被单子裹着,拿到马老三废品收购站去卖。狗日的马老三心也黑了,说好的两元钱一斤,他可能看出来这电缆来路不明,就压到一元五一斤。本来是22斤,但是狗日的马老三非说电缆里有杂质,扣了两斤。我明知道马老三耍赖,不敢跟他抬扛,怕他狗日的跑到工地上乱说。马老三看透我的心思,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十元钱也不错了,跟捡来的差不多。我说,那是哩那是哩,谢谢马哥。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骂,有机会老子治你狗日的!
三十元钱,我买了二斤咸菜,半斤五香花生,一斤羊杂碎,一瓶孬酒,两包孬烟,还给丁霞买了一块香皂,总共花了十五元七。剩余的钱,打算安排俺们几天的菜。经过卤菜店的时候,我看到刚出锅的卤鸡,口水一下子就出来了,但是我忍了。这钱是大家的钱,不能乱花。
这时候一对年轻的男女走过来,戴眼镜的男的问红嘴唇的女的喜不喜欢吃卤鸡,女的说,你买什么我都喜欢吃。男的就买了一只鸡,女的就在男的脸上亲了一口,男的又在女的脸上回亲了一口,两个人气氛搞得热乎得很。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丁霞,丁霞跟我几年了,心肠好,人长得也不丑,福没享到,苦却吃了不少。这两天,她来那个,可能量大,加上营养跟不上,小脸搞得蜡黄蜡黄的。我也是男人呀!咋能让自己的女人受这委屈?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对不住丁霞,下决心买了半只卤鸡给丁霞吃。那半只卤鸡花了九元三,我一口也没舍得尝,用塑料袋裹着,塞在裤腰里,生怕开放和宋朝看见了。
丁霞跟宋朝去买酒的时候,我没有再追究卤鸡的事,这是件小事。我要考虑的是大事。
天热了。俺们住的工棚里的苍蝇蚊子都出来了。看来,和俺们住在一起的苍蝇蚊子也馋了,猛往人身上叮,要多烦有多烦。
这时候,就我和开放在一起了。开放不停地往他黑不溜秋的身上拍,噼里叭拉地响。知道他是在打蚊子,不知道还以为他跳大神呢。
开放还是那股鳖劲。开放说,哥,你说,那事,咱到底干还是不干?!
我翻眼看看开放,没有说话。开放的脸上布满了骚疙瘩(城里人都叫青春痘),主要集中在额头、鼻窝和下巴上,看上去像有意种上去的一样,因为喝了点酒,脸有点红,骚疙瘩就分外地清楚。
开放抠着一个骚疙瘩,说,到底干不干?哥,你说!
我说啥,我还没想好,我能说啥!
我说,等酒来。
开放放过骚疙瘩,开始抠脚丫子,抠得一屋子臭脚味。
我说,你不能弄点水冲冲脚吗?
开放说,狗日的许蛮子让人把咱们的水停了,打桶水要跑到工地那头。
我一想也是,就没再坚持让开放去冲脚,叹了一口气。这大热天,停了水,俺们还能在这住下去吗?狗日的许蛮子真黑心了,他要赶俺们走呢!
开放说,这世道,我算看透了,狗日的有钱人,想干啥干啥,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想抽啥抽啥。可是,咱呢,孬饭吃不上,孬酒都喝不上,孬烟抽不上,连自己的血汗钱都要不回来……
我咳嗽了一下,开放停下来不说了。但是,他换了一只脚丫子继续抠,然后接着说,这样还有啥意思,这样还不如回家种地呢,这样在城里憋着还不如死了呢!
我又咳嗽了一下,开放没有停下来,继续发表他的意见。开放说,反正,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想过了,要是你们不干,我自己干!凭啥咱该受苦,凭啥咱该受人欺负,凭啥……
就在这时候,丁霞和宋朝回来了。丁霞买了一瓶四元三的淮水大曲酒,对俺们来说算好酒。我把酒打开,自己倒了一杯,没等我把瓶子放稳,开放抓过瓶子,就往自己的碗里倒,倒了二三两,他还倒。我瞪了他一眼,他装没看见,我就去抢酒瓶子,他就不给,俺俩就僵在那里了。丁霞看俺们兄弟俩要僵起来,赶紧也抓住瓶子,说,都松手,有福大家享,有酒大家喝!
我松了手,开放也松了手。开放端起酒一口气喝下去,脸立刻更红了。我知道开放有点酒量,但是五十多度的白酒,他喝这么猛,怕是也架不住。果然,开放放下碗,说话就不大对劲儿了。
开放说,你,你们,吃卤鸡,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我不吃,我吃山珍海味。我要吃山珍海味!
我看见丁霞和宋朝都低下头了。我也觉得理亏,低下了头。
丁霞端起一杯酒,说,开放,对不起你,卤鸡不是我要吃的,是你哥买的,你哥说买一只整鸡,给我一半儿。我以为你们吃了一半儿,我那一半儿没吃完,就给宋朝吃了。要是知道你没吃,我就是馋得咬自己舌头,也不会背着你一个人吃的。天地良心——你不信我,总信你哥吧,你问你哥。
我没说话,咳嗽了一声,但是我相信我的表情让开放相信了。
开放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宋朝过去拍拍他,开放哭得更厉害了。
宋朝说,开放,我真不知道你没吃,要知道你也没吃,我也不会吃的。再说了,我吃了又吐不出来了!
开放慢慢地不哭了,然后又要酒,我对宋朝使了个眼色,宋朝就趁开放抹眼泪的工夫,往开放的酒碗里兑了水。
丁霞提议俺们一起喝,我觉得这杯酒最辣,最呛人。
开放说,不说了,都不说了。哥,我再问你一回,那事,你到底干还是不干?
丁霞看着我,宋朝也看着我,开放盯着我。我狠狠地吸一口烟,让烟在肚子里憋半天,才慢慢地吐出来。
2、丁霞(1)
改革提出来干那件大事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了大半天。
应该说,我是第一个知道改革这个想法的。
那天,趁开放和宋朝出去看“风景”的时候,我和改革痛痛快快地做了一回那事。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俺们在工地上住的是工棚,工棚是啥样不说也都清楚,七个窟窿八个洞的,四处漏风,隔壁住着开放和宋朝。开放和宋朝又都不是外人,有个啥动静让他们听到多不好,况且我和改革又没有结婚;就是结婚了,也要避讳的,所以回回做那事都像做贼一样。
还是说那天的事吧。那天,俺们俩做完那事以后,改革把我搂在他怀里,摸着我的身子说,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我说,不苦,两个人相好,苦也不觉得苦。
改革笑了笑,然后叹了一口气。
改革说,你是个好女人,所以,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笑了,我心里美着呢,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是实是空,有这句话,我就心甘情愿地跟他了。所以,我就挠了一下他的那个地方,开玩笑地说,就让我过这样的好日子吧。
改革不笑了,冷着脸说,我说的是真的。
我缩了一下身子,离他远一点,定定地看着他。
改革说,我有一个想法,只要干成了,就有钱了,咱们俩,还有开放,还有宋朝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说,有钱?做梦吧,除非去打劫!
改革说,你说得对!
我以为改革是开玩笑的,但是改革却一本正经。
改革说,我想好了,点也踩好了,现在就是要考虑能不能干,咋样干,啥时候干!
我当时吓得缩成了一团,心跳得比兔子蹦得还要快,手脚一下子冰凉冰凉的。我问,你说着玩的吧?
改革说,咋说着玩呢?!等我考虑成熟了,就可以干了!
我说,干啥不好,非要干那事!
改革说,自从到城里来,咱苦也吃了,累也受了,气也忍了,到最后呢,咱落到个啥?咱乡下人就是来遭罪的?!城里人为啥能睡在席梦思上干那事,能抹着香水到公园里去亲嘴?话又说回来,城里有钱的人也不是天生的!
改革说得很激动,你看看,城里的那些老板,哪一个不是在抢钱,抢谁的钱,抢没本事人的钱,所以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没钱的人越来越没钱。像狗日的许蛮子,让咱干活不给钱,不就是抢咱吗?
我说,改革,这可是犯法的事呀,咱不干行吗?
改革说,那你说许蛮子欠咱们的钱咋不犯法呢!兴他有钱人欠咱没钱的,就不兴咱没钱的欠他们有钱的?!
改革说得也有道理,但是我还是觉得害怕。我说,我害怕。
改革说,不怕!包公还搞过开仓放粮呢,《水浒传》里还有杀富济贫呢,毛主席还领导农民秋收起义呢。
我说,我糊涂了,说不好!
改革说得很兴奋,说得我不知道对与错,说得我像喝了迷魂汤一样,又让他痛痛快快地搞了一回。
改革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别看他比我只大两岁,但是想问题比俺爹还周全,事情不想好不会轻易去干的,一旦想好了,一定会干的。我和他在一个村小学上学的,比他低一级。据他说,他看上我是在十三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就想娶我做老婆(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娶,因为没有钱)。为了跟我靠近,他主动找老师留了一级,跟我一个班,结果被他爹狠狠地揍了一顿,又回到原来的班级。但是,这些并没有吓倒他,到了五年级的时候,他考试的时候故意做错题目,语文和算术两门课不及格,学校只好让他留级了。他爹说,这死孩子越长越没出息了!但是他却如了愿,跟我一个班,坐在后一排。
改革第一次把我搞到手是在俺们初中毕业那年夏天。俺们那里教学质量差,没有几个愿意上高中考大学的,就是考上了也没钱供。所以,俺们一般初中毕业就回家种地,要不然就外出打工。当时,我想去广东打工,但是俺娘说广东太远了,不让我去。后来,改革就给我出个主意,说到省城去打工,一天半就能到,俺娘就同意了。就在那天晚上,改革约我出去,到村东南的玉米地里见面。我是偷偷地溜出来的,出门的时候,俺爹娘没看见,却被俺家的大黄狗看见了,冲着我直“汪汪”。我怕它惊动了家里人,就把它带着一起去跟改革约会了。
村东南的玉米地很深,我和俺家的大黄狗来到地方,却见不着改革。就在我四下里找的时候,还是大黄狗眼尖,冲着一沟矮玉米“汪汪”两声,改革就跑出来了。
改革指着大黄狗说,我约你出来,你咋带它出来?我说,我不带它出来,我就出不来。改革说,你咋不想想办法?我问,想啥办法?改革说,把它拴住。我说,忘了。
这时候,俺家的大黄狗可能听出改革说它的坏话了,就冲他“汪汪”。改革说,狗日的,以后我会治你的。
然后,改革就把我带到玉米地里,还用泥巴把大黄狗赶得远远的。大黄狗有意思,改革赶它一回,它跑开一回,不赶它还跑回来,改革一拉我的手,它就“汪汪”叫两声,最后,改革烦了,在我脸上亲一下,说,回去吧,这狗日的狗真烦,早晚得治它!
过了几天,俺家的大黄狗就没有了,我想肯定是改革干的,他不承认,说现在偷狗的人多得很。
后来,改革进城打工之前,又和我约会了一回,还是在村东南的玉米地。因为没有大黄狗的打扰,那一次的约会很好,他想做的都做了。第二年,他就把我带出来一起打工了。
改革跟开放、宋朝商量那件事的时候,我在场。我以为开放和宋朝会反对的,只要他们一反对,改革就会放弃的,这样,我也就不要担惊受怕了。但是,开放和宋朝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赞成得很,一个个激动得像骚狗一样。
改革说,这是一件大事,说归说做归做,一定要保密,嘴快了事情就办不成,都记好了。至于啥时候干,咋干,得听我的。我不点头,不能乱动,谁乱动,我不饶谁!
开放和宋朝都点头,都说好,俺们听你的!
第一回商量了以后,改革心事就重了,天天夜里一惊一乍地就醒了,醒了以后就睡不着了,就抽烟。我劝他,能不干就不干了,冒那险干啥?穷日子穷过,咱过惯了穷日子,日子就不觉得穷了。
改革不说话,一个劲地抽烟。
我也曾经劝过开放和宋朝,让他们放弃,然后让改革放弃,但是,他们说啥也不放弃。他们说,改革说得对,这世道,你看看哪个有钱的不是在抢,只不过,有的明抢有的暗抢,有的多抢有的少抢,当官的用权抢,有钱的用势抢,小姐们用脸抢,咱们啥都没有,咱有胆量,那咱就用胆量抢!
我说,那是犯法呀!
他们说,犯法的人多着呢,犯法的人过得好着呢。你看看像许蛮子那些有钱的,有几个没犯过法!
我说,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跟人家不一样。
他们说,有啥不一样,人都是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坐着都比站着短。
我无话可说。
3、王改革(2)
我去找许蛮子要俺们的工钱。这是最后一次,要来要不来,都会有个结果。
我所说的结果是,如果要来,我就跟开放和宋朝说那件事不干了;如果要不回来,我就点头干那件事,目标就是许蛮子。
许蛮子最近不到工地来了,工地已经停了大半年,人都走差不多了,只有像俺们这些要不到钱的还在这里耗着。不耗着也没办法,俺们想不出有啥好办法。
但是,许蛮子今天会来的,因为昨天夜里我带着开放和宋朝把工地南北临马路的围墙推倒了。为了干这个活儿,半夜三更的,开放的手划破了,宋朝的脚崴了,我屁股也磨破了。两段围墙一倒,这个工地就不安全了,许蛮子放在工地的机器设备和一些杂料就不安全了。有钱的人对钱最看重,不相信他不来。
果然,许蛮子来了,开着他的“鳖壳”车,带几个保安。那几个保安其实是他的保镖,看起来就像痞子。我躲得远远的,看见许蛮子站在倒塌的围墙前嘴里骂骂咧咧的,心里很舒坦。许蛮子骂人一般都是用“蛮子话”,俺们也听不懂,就当没听见,就算骂他自己了。
许蛮子骂完了,带着保镖进了工地办公室。我觉得我可以出现了。
按照我的安排,丁霞和我一起去找许蛮子。让丁霞去是我有意安排的。我让丁霞在肚子上塞一件衣服,假装是怀孕了,这样可以让许蛮子对俺们同情,把钱给俺们。一开始丁霞对我的安排不满意,她说她怕丑。我说是装怀孕,又不是真怀孕,你怕啥丑,就跟演电影一样。开放和宋朝也说是的,就跟演电影一样,都是假的。丁霞这才同意。没想到,丁霞看上去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做起做假的事总是扭扭捏捏的,急得我一头汗,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找来一件我的汗衫,亲手给她塞好,把丁霞搞得脸通红。
我扶着丁霞来到工地办公室。许蛮子一见我,眼就瞪得像饭噎着一样,问,你又来搞什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甲方不给老子钱,老子就没钱给你们!
我说,许老板,那可是俺们的血汗钱,风吹日晒,爬高下低,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换来的!你看你穿的“饿鱼”衫,你看你坐的“鳖壳”车,你看你戴的金链子,还有你住的别墅屋,哪样不够俺们的工钱?
许蛮子说,你是什么意思?我穿的是我的,坐的是我的,戴的是我的,住的也是我的。你眼红了?你是不是想让老子把家产卖了,发你几个小钱的工资。
我把丁霞推到前面,说,许老板,你看看,俺们多可怜,俺们总得生活吧,再说,她现在又怀孕了……
许蛮子说,她怀孕跟老子有啥关系?她怀孕又不是老子搞的!
许蛮子说这话的时候,看看丁霞的肚子,丁霞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狗日的占丁霞的便宜。许蛮子的保镖都笑了,笑得像驴叫。我恨得牙直咬,但是,我知道,这时候我得忍着!
我说,许老板,求求你了,你是大老板,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总比俺们办法多,俺们那一些小钱,你手指缝漏一点也够了。
许蛮子说,我有钱凭啥非要漏给你?跟你说,你们这几个侉子就是难缠,别人都不要,就你们天天盯在老子屁股后面要!
我说,许老板,俺们也是没办法。俺们要是有办法,也不想天天拿热脸来蹭你冷屁股!
许蛮子烦了,说,走走走!我没有时间跟你扯皮!
许蛮子一招手过来两个保镖。保镖对我吹胡子瞪眼的,把我往外推。丁霞怕我吃亏,拉着我往外走,两个保镖不依不饶。
我说,俺们是来要工钱的,不是来打架的。
一个保镖上前薅住我的领子,说,不是打架的,不是打架你来干什么,我就打你不是打架的!
说完,那个保镖朝我脸上就是一拳,打得我眼前金星乱闪。这一拳打得好,没有这一拳,我还看不透狗日的心有多黑!没有这一拳,我还会指望狗日的能良心发现!现在,这一拳把我的决心下定了。
我知道,我只要一还手,其他几个狗日的保镖都会上来一起打我的。俗语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咱忍了!
丁霞吓哭了,说,你们讲不讲理,不给钱,还动手!
保镖说,又没有对你动手,对你动手要给钱的,对不对?
其他几个保安都笑了,笑得像驴叫一样。
我知道,这钱是要不回来了。
我知道,狗日的许蛮子是黑了心了……
当天晚上,开放和宋朝抓着菜刀要找狗日的许蛮子算账去,被我拦住了。狗日的许蛮子有钱有势,跟他硬拼是不行的,只有自己吃亏。
我对开放和宋朝说,狗日的许蛮子不给咱钱,咱也别便宜他狗日的。
开放和宋朝说,那咱就干吧。
我点了点头。
开放和宋朝问,咋干?
我说,我会安排的。
开放和宋朝问,啥时候干?
我说,我会安排的。
这天夜里,下起了大雨,俺们住的工棚里面到处漏水,竹笆床上也湿了一大片,根本没法睡。丁霞心疼我,想让我多睡一会儿,把她身子底下一块干净地方腾给我,又找来一块塑料布遮着。我咋能让丁霞受这罪,这样咋能睡得着!
睡不着,我就想想前前后后的事,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觉得窝囊!我想不能就这样罢休,不能便宜了狗日的许蛮子!
我敲敲隔壁的墙,开放和宋朝也被雨淋得没有睡着。我说,睡不着就别睡了,咱去偷狗日的许蛮子的工地去!
开放和宋朝马上来劲了,说,走,偷他黑心的狗日的也没罪!
我把他们带到7号楼搅拌机位那里,把搅拌机的电动机卸下来,悄悄地从围墙上翻过去,然后抬到马老三那里去卖。
马老三睡着了,敲了半天门才把他叫起来。马老三一看俺们浑身淋得精湿,便拿捏俺们,说这东西不值钱,他不收,让俺们带回去。我知道马老三想压价钱,就说,马哥,三更半夜的,这么大个东西咋拿回去,你就看着给个价吧。马老三抹了一把眼屎,把东西仔细看了一番,说,给你个面子,三百五十元钱。
我说,这东西大半新的,接上电就能使,又不是废品,少说也值七八百吧。
马老三说,不管能不能用,到我这来都当废品,你要嫌少,就带走。
我想了想,一咬牙,三百五就三百五!
为了封住马老三的嘴,不让他到工地上乱说,我少要了五十元钱。这个办法果然有效,马老三很客气,答应继续合作,并且告诉俺们哪些东西好搞又值钱。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俺们每天都从工地上偷东西,大的如成捆的钢筋,小的如成箱的铁钉,都卖给了马老三。为了防止马老三再黑俺们,我让开放和宋朝一人腰里别一把菜刀,不要拿出来,让马老三看到就行了。果然,马老三给的价格公道了许多。一共成交两千三百元钱。
不久,俺们就搬出了工地。不搬不行,许蛮子派人把俺工棚的水停了,电剪了,连工棚的顶也掀了。
狗日的许蛮子,这分明是赶俺们走了!
4、丁霞(2)
有时候,我想,那段时间里,改革是不是疯了。
从工地搬到郊区住下以后,改革按照他的计划给俺们分了工。
改革说,要想干成那件事,俺们得具备几个条件,一要有人会开车,这样才跑得快;二要有人会功夫,这样才能制服对方;三要有人会电脑上网什么的,现在要有高科技,便于联络。开放和宋朝都说,是的,香港电视剧里就是这样干的。
本来,改革想让开放去学开车的,但是后来又让宋朝学开车了。改革说开放性子太躁,学开车不合适,说不定会误事的。宋朝心细一点,还是让宋朝学开车。改革让开放找一家保安公司去练功夫,开放喜欢动胳膊动腿的,也没啥意见。我到电脑培训学校去学电脑。
在所有的安排中,改革给自己安排的最苦。他自己给郊区的一家菜农骑三轮车往城里送菜,挣钱养活俺们几个。
改革说,这段时间里,你们都要好好地学本事,学到本事后,咱就开始干。
开放问,学本事没穷尽,到底是啥时候?
改革说,本事都学到手了,大概就到年底了,去年没钱回家过年,今年有钱了,回家过个好年——那就腊月初八吧。
开放说,这日子好,好记。
宋朝说,这日子吉利,带“八”,能“发”。
说起来很容易,真要干了却很难。偷工地的东西卖的两千多元钱,交了房租,留一些吃饭,剩余的也不多了。我学电脑要两千元钱,宋朝学开车要花两千多,开放到保安公司也要一两千,这些钱都没着落。改革安排好分工以后,几天几夜睡不着,我看着心疼得很。我想帮他忙,想他很快弄到钱,但是,我又想他搞不到钱,搞不到钱,他就不会冒险干那件事了。
两天后,改革想出来一招,主意打在马老三身上。
改革说,咱们在这个城市里没亲没友,找人借钱比吃屎都难。咱们认识的有钱人,能打上交道的,没有一个,想来想去只有马老三。马老三这几年挣到钱了,虽说没有许蛮子钱多,但是比咱们钱多。马老三挣的钱也不是什么正经钱,光从咱们身上就洗掉不少油,你想他在别人身上洗了多少油。所以说,咱得找马老三“借”钱去。
开放说,能借到吗?那是个抠抠屁眼儿还嗍嗍手指头的货,我看难!
宋朝说,狗日的姓马的不是够朋友的人!
改革说,这些我都知道,我既然想到找他“借”,就有找他“借”的办法。
改革说的办法是这样的。马老三是个好色的货,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所以,还是用我做引子,也就是让我去勾引马老三。马老三是经不住泡的货,一两回之后,他准起歪心邪念,这样我就把他勾住了,带到俺们住的地方来,只要马老三有一点想上的意思,改革他们就从埋伏的地方突然出现,然后把他拿下,然后就找他谈判……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荒唐,不同意。开放和宋朝也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改革会想出这种鬼主意,所以都不说话。
改革说,假的,跟上次一样,演电影一样。
我还是不干,我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
改革说,假的就是假的,我还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吗?按我安排的去做,不会错!
我说,那万一要是错了呢?
改革说,再错我都要你,你是为我做的!
改革能想出这种办法,可以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理解他,咬一咬牙说,试试吧!
我说过,改革是个有心计的人,鬼点子多得很,我信任他,我也服他,要不我咋成了他的人了呢。
我是按他说的去做的,但是,第一回去勾引男人,没有经验,心里发虚,生怕被马老三识破了。那样,坏了我的名声不说,还会坏了改革的大计,所以,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好在正像改革所说的那样,马老三果然是个色鬼,见到女人走不动路,见到母猪都是双眼皮,很快就上钩了。我第二次去的时候,马老三就要动手动脚的,我躲开了。
我说,马老板你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废品破烂,不如到俺们那里去坐坐。
马老三舔着嘴唇说,不合适吧。
我说,反正他们都回老家去了,就我一个人,没啥不合适的。
马老三说,那好,我关门收摊,咱打的去。
一路上马老三的手就不老实。到了俺们的住处,马老三抓住我的手,说要给我看手相。我往他身边凑了凑,把两只手伸给他说,你看吧。马老三拿着我的手却不看我的手,而看我的脸。
我说,马老板你是看手相还是看面相。
马老三说,都看都看。
马老三身上有一股废品破烂的味道,在他玩我手的时候,我朝窗外看了看,看看改革他们咋还不出来。按照事先的安排,当马老三快要想歪心思的时候,我只要把桌子下面的脸盆踢得“哐当”一声,他们就出来“捉奸”。但是,马老三只是玩我的手,好像没有想歪心思的意思。马老三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玩,痒痒的。本来,我是想再等一会儿,等马老三起歪心思之后,稍稍让他占点便宜,要不然他也太亏了,但是我实在受不了他身上的怪味,索性提前一脚把桌子下面的脸盆踢翻了……
在我“挨”了一巴掌之后,在马老三被开放和宋朝的菜刀压住脖子之后,改革说话了。改革话不多,问他想公了还是私了。马老三当然说私了,并且主动提出给钱私了。
结果是这样的,经过讨价还价,马老三答应“借”七千元钱,但是有个条件,问这回到底是圈套,还是他真的吸引了我,让他栽到俺们手上的。
改革看看我,意思让我回答他。
我说,都一样。
马老三说,不行,那不一样。
改革说,狗日的还美的你!也不撒泡臊尿照照你自己!
马老三说,兄弟,人得凭良心呵!
5、王改革(3)
丁霞最近失眠了,也不愿跟我做那事了。
我知道丁霞在为我担心。我心里明白我要干的这件事是冒险,是犯法。但是,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也不能改变,因为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答应老乡们,要带钱回去给他们过个肥年的,我说到就要做到,说到做不到,往后我咋还有脸见人!
其实,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也想过上法院告许蛮子,但是我放弃了。
我到一家律师所去打听过了,要告许蛮子,得找律师,要先交律师费,律师费按标的的大小来交,要不少钱。
这个钱该交,只要能把钱要回来,只要能出这口气!
我问,能不能保证告赢?
律师说,不敢保证,但可以努力争取。
我问,努力争取到最后会是啥结果?
律师说,这就不好说了,就是官司赢了,还有执行环节,能不能执行也是问题。况且,你们这才十几万元钱,标的不大不小,不好操作。
我问,多大的标的好操作?
律师说,越大越好,至少一百万以上吧。
我想要有一百万以上,那狗日的许蛮子不是把俺们坑得家也找不到了!
我问,如果告不赢,律师费要不要交?
律师说,这个嘛,毫无疑问。
我说,那俺们不告了。
后来,我又给市电视台“社会与法制”栏目打过电话,请他们来给狗日的许蛮子“曝光”。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不是北京人,偏说北京话。
他问,有什么事儿?
我把事情一说,他说,“曝光”要有证据的。
我说,你们可以来采访,一采就采到证据了。
他说,现在拖欠工钱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天天去采访,栏目就甭办了。不过我建议,像你们这样的经济纠纷,还是到法院去起诉。
我说,要起诉俺们就不找你们了。
他说,那随便你了。
我说,你们电视上不是天天说“用事实说话,为百姓解忧”吗?
他说,我们是为百姓解忧,但也不是什么忧都能解的。
我说,那你们解啥忧?
他说,那就多了去了啦,比如,下水道不通了,自来水停水了,垃圾没人清理了,窨井盖没盖好了,等等等等吧。
我说,要是这些事,俺们自己就动手干了,还找你们干啥?
他说,那没办法。要不你找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吧。
我马上把电话挂了。
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看着一张张城市人的脸,干干净净的,白白生生的,可是显得那么陌生。我想,如果有个人拦住我问,小伙子,愁眉苦脸的,有啥烦心事?就这么一问,我肯定会搂着他大哭一场,把我心里憋的话,前前后后说给他听,那样也许我心里会好受些。
但是,没有人问我。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很忙,从我的身边匆匆地走过,连头都不回。
我觉得自己尽了力了,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找的也都找了。可是,俺们连一句踏实话都没落到。你说俺们还能咋办?你说俺们那事可是要干?!
丁霞说得对,这是冒险呀!
可是话又说回来,不冒险不行呀,这世道逼着你冒险啊!
丁霞夜夜睡不着,人瘦得走形了。我看着,心疼呀!这可是我十三岁就喜欢上的女人!这样下来,她会垮的。所以,就劝她一个人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调养调养。丁霞回去了,但是,没想到,第三天就回来了。
我问她咋不在家多住几天,她叹了一口气,说住不下去呀。
丁霞说的住不下去,是因为她受不了老乡们跟她诉苦。老乡跟她诉苦,因为他们都知道俺俩的关系,都想让她捎信给我,让我把钱给他们要回来,他们都等着用钱呢。
丁霞捎回来一大堆坏消息:李老二老婆子宫里长瘤子了,医生让住院开刀;赵老大他爹食道癌可能撑不到冬天了;金六嫂家的屋子后山墙快要倒了,夏天雨水多,不修怕是扛不住了;张老四俩孩子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上不成了……这一大堆坏消息,都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没有钱,都等着我把钱要回来。
丁霞说着说着眼泪出来了,我知道她替乡亲难过,也是为我承受的压力难过!
这些人都是我的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啊!
李老二两口子都是好人,俺们村里就数他们最般配。他老婆是个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女人,见人就笑,笑声像金子碰银子一样好听,还会唱整出的“梆子戏”。那年八月十五,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去闹过洞房,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她穿着大红的夹袄,她的瓜子脸红得像她身上的夹袄。老天爷,这么好的一个人子宫里咋会长瘤呢?这瘤长在狗日的许蛮子身上才对,许蛮子没有子宫,长在许蛮子老婆身上也行,为啥偏偏长在她身上。可不能耽误,一定要住院的,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才八九岁,万一有个闪失,咋办?!
赵老大他爹,论起来算是我远房表叔,是个老好人,还是个有名的瓜农,他种的瓜又大又甜,小时候经常给我香瓜吃。他也七十多岁了,得了食道癌,听说靠从管子里往身上打葡萄糖营养维持着,这样的富贵病,乡下人治也治不起。老天爷,咋不让狗日的许蛮子他爹得食道癌,许蛮子有钱,让许蛮子他爹得这样的富贵病才对呀!
金六嫂是个寡妇,跟丁霞家住门挨门,她男人去世早,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真不容易。她的大儿子才十六岁,就交给我带出来做泥瓦工。我见那孩子又瘦又矮,问金六嫂咋舍得让孩子出来受苦,她说俺孩子就这命,他那死爹盖的土坯房,快二十年了,跟人一样老了,墙斜顶漏,让他挣点钱回来修屋子。狗日的许蛮子住着高楼大厦,他不知道,夏天雨水大的时候,土坯房子是扛不住的!
张老四住我家前院,那两个孩子是双胞胎,一男一女,一龙一凤。孩子满月那天,张老四请全村人吃了一顿满月喜酒。那天我也去了,我吃五块大肉,喝了半碗白酒。俺们村里都知道,张老四这两个孩子聪明得很,上学念书很争气,每年不是小龙第一就是小凤第一,所以张老四做梦都想让他这两个孩子成龙成凤。跟我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他说过,将来就是卖血,也要供孩子上大学,让小龙学建筑,让小凤学设计,到时候咱们自己盖大楼。但是,他后来得了乙肝,血卖不掉了,所以只好不让孩子上学了……狗日的许蛮子,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你遇到这事,你咋办?!
丁霞说,那些乡亲都没在她面前提钱,都没说跟我要钱,都说相信我!
但是,我心里明白,这比追在我屁股后面要钱还急!他们都等着我尽快把钱要回来!如果因为我钱要不回来,误了他们的事,我可是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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