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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明小说:我们夫妇之间(一)

刘继明 · 2006-04-10 · 来源:《青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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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夫妻之间

刘继明

 

1

警察同志,在说出事情的真相之前,我还是先给你们介绍一下我那个三口之家吧。

我叫贾大春,是原长江锅炉厂的装配工,18岁进厂,至今已有20年工龄,受工伤一次(左臂被车床轧伤,有三角形伤疤为证),当过厂业余篮球队中锋,曾获全市机械系统生产技术标兵称号一次(我就是在那以后赢得锅炉厂漂亮的业余文艺宣传队员李淑英的芳心的),车间班组先进个人三次;我老婆李淑英,原锅炉厂电焊工,曾获全厂职工文艺会演优秀奖一次和班组先进个人一次,工龄和我只相差一年,与我同时“一次性下岗”;军军,我和李淑英的儿子,13岁,现在湖滨中学念书,从幼儿园大班开始,每年都获得幼儿园、学校和年级的奖状,还获得过市“楚才杯”作文大赛二等奖。

下岗以后,我们一家仍然住在锅炉厂的宿舍区,虽然锅炉厂的头儿还是原来那个人,但人家现在不叫厂长,叫董事长和总经理,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老板,以前那帮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摇身一变,成为了握有股份的董事会成员,厂名也改成长珠股份有限公司了。

从今往后,锅炉厂的一切就跟我们毫无关系了。

刚领到下岗通知和那笔一次性的补偿费时,我像一个儿子突然被当父亲的宣布中断了父子关系似的,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别提有多难受了。毕竟十八岁就从技校毕业进厂,整整20年哪,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是在锅炉厂度过的。但后来一想,那些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不也是这么个结局么?就说我师傅屠叔吧,五八年就进厂当学徒,自己带的徒弟都好几代了,还当过市劳模,算得上是锅炉厂的功臣吧,可改制一开始,还不是像我们这样一刀切?屠叔肯定想不通,政策下达那天,工会在厂招待所包了十几桌酒席,请一部分工人骨干吃饭,实际上是想安抚一下大伙。但工会主席的酒杯刚举起来,坐在我旁边的屠叔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不住地数叨:“我想不通,咱干了一辈子,流血流汗从没叫过一声苦,这工厂凭么事一眨眼就变成私人的啦?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在,能出现这样的事情?”同桌的几个老工人也随声附和,弄得工会主席举着酒杯,一脸尴尬。

我瞧着屠叔像个被儿女拒绝赡养的孤老头儿,真不晓得么样安慰他,心里有点儿发堵。

屠叔只读过几天工厂扫盲班,文化水平低,当然不可能及时领会上面的改革精神。我们毕竟还有自谋出路的机会,可像屠叔这把年纪的人,身体又不大好,用一部电影里的台词说,就是“整个儿玩完了”。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就像市领导在企业改制动员会上做报告时讲的那样,既然是改革,总得有人作出牺牲。反正每次改革,做出牺牲的都是工人阶级,再“牺牲”一次也没什么奇怪的。毛主席不是说了嘛,“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所以,在难受了几天后,我也就慢慢顺过气来,硬着头皮接受这个现实了。

但以后我还算是工人阶级吗?

我们俩口子总共就那点补偿费,还要供军军读书,谈何容易。再说,我和李淑英都还不满40岁,下半辈子总不能就这么混下去吧?对我们夫妻俩来说,迫在眉睫的是“另谋出路”。

说起另谋出路,我的心里就发怵。以前在厂里上班时,只顾埋头工作,连社会上的朋友都很少交,更谈不上什么过硬的社会关系,刚下岗那会儿,我和淑英两眼一抹黑,只好成天在报纸和电视上搜罗那些五花八门的招聘消息,然后寻着广告上的地址去报名和应聘,可我们交给用人单位的报名费加起来也好几百了,始终找不到一门像样的工作。有的还是劳动部门指定专门招收下岗职工的用人单位,可人家不是嫌你年龄偏大,就是嫌你学历低,横竖瞧不上咱们。想想也是,跟我们一起去应聘竞争的大多数是一些20郎当岁的年轻人,再不就是怀里揣着硬梆梆文凭的大学生,我们这个年纪在他们眼中差不多就是老骨头了,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白白忙乎了一段日子,我和淑英有点泄气了。寻思再这样瞎折腾下去,手里的那点儿下岗费也会赔得所剩无几。与其这样两个人一起耗着啃老本,倒不如先解决一个人的饭碗再说。这就像下棋,一步棋走活,满盘棋都活了。

可究竟走哪一步棋呢?“大不了我也像那些老娘们一样到菜市场卖鳝鱼去!”淑英赌气地说。我瞥瞥她:“每天起早摸黑,浑身鱼腥味儿,还赚不了几张毛角子,你吃得了那样的苦?”三十七岁的淑英皮肤虽然比从前粗了些,面孔也变黑了不少,可身段和五官仍然像过去那么秀气。“那你说么办?非坐着饿死不成?”淑英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我和淑英就是这样不约而同地想到买辆麻木的。“机械车间的郭世昌不是早就踩上麻木了么?听说每天进账一百多呢!”淑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拍了下巴掌说,“他老婆打麻将,一次输两三百眼也不眨一下。”我也嗨了声,冲她一跺脚:“你为么事不早说,省得我们摆在面的财路不去走,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的,多呕气!”

事情就这样定了。

过了几天,我和淑英像当初结婚时办彩礼和嫁妆那样,穿戴得整整齐齐,上街买麻木去了。我们在中北路的机动三轮车商场转悠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时分,终于买下了一辆漂亮的嘉陵牌麻木。因为还没有上牌照,我和李淑英是把麻木推回家的。一路上我们小心翼翼地推着它,像请回了一尊财神爷和得了件宝贝,轻易不敢碰一下。不少行人用诧异的目光乜斜着我们,好象我们是刚从乡下来的民工。可我一点也不在乎。淑英也把头抬得高高的,这段时间一直笼罩在她脸上的愁云也一扫而光了。是啊,这辆麻木的真正份量,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掂量得出来。它差不多花去了我们两口子所有的积蓄,也就是说,我们全家以后的生活,包括儿子上学的开销全指靠它了。

到交管大队办完机动车牌照和全部运营手续那天,是个星期天,天气也不错,正好军军没去上学,我坐在驾驶座上,淑英带着军军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我开着崭新的麻木,带他们到大街上兜风,下午,全家人还在艳阳天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给淑英点了她最喜欢的剁椒鱼头,给儿子军军点了一盘龙虾,给自己要了一盘香辣田螺,还喝了两瓶啤酒。

警察同志,不瞒你们说,自从下岗以后,我们全家很久没这么开过荤啦。

开着麻木回家的路上,我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脸庞光闪闪的,像他娘的上了一层油彩,仿佛我也变成了一辆新崭崭的麻木。坐在后面搂着儿子的淑英那张曾经多么青春靓丽、让我魂不守舍的鹅蛋脸上也红彤彤的,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了当年新婚燕尔的时光,“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听见淑英在轻轻哼歌,一边用手在儿子肩膀上打着拍子,真的很有点李谷一的味道。平时总是闷声不响的军军也跟着一起摇头晃脑的。淑英的嗓子虽然喑哑了许多,可她当初在厂业余文艺宣传队时的那股韵味儿还在。

我心底不由涌起一股暖流,心想,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可又忍不住有点怀疑:它们真的……说来就来了吗?

2

现在回想起来,我开上麻木后的最初那阵子,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我又像当工人时那样,昂起头来,重新找回了当家做主的感觉。不是那种名义上的主人,而是货真价实的主人。早上开着麻木出门,晚上回到家时,口袋里就多了一迭大大小小的票子,每天都这样。这种为自己挣钱的滋味儿真不赖!当我把票子交给淑英时,竟像电视剧里那些财大气粗的主儿,说话的口气跟往常都不一样。淑英呢,也像变了一个人,脾气比以前好了许多,每天我一迈进家门,她不是端茶就是递毛巾,那种贤惠和体贴,只有新婚时才有过。凭着我每天开麻木的进项,养活一家三口显然不成问题,她也用不着去菜场卖鳝鱼,可以安心持家,伺候我和儿子了么。淑英脸上的笑容日渐增多起来,分明找回了当主妇的感觉,整个人看上去也年轻了几岁,变得像从前那样漂亮了。不怕你见笑,那一阵我们两口子在床上也特别有劲,淑英温存得像个小媳妇,她身上还是那样白,每一处都使人爱不释手,让我像充足了电源的电钻那样劲头十足、没完没了的,仿佛回到了20多岁的时候。

我还给儿子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样,军军上学放学时就跟别的同学一样,不用在曲里拐弯的厂区内来回跑几里路了。啥叫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让老婆孩子有吃有穿,过上称心如意的好日子么?所以那一阵子,我特别有成就感。有一天,军军把一个作文簿推到我面前,说是他刚写的一篇作文,老师叫他带回家让我看看。平时我是懒得管军军的作业的,可当我瞄了下题目《爸爸开上了麻木》,眼睛一亮,这不是写我吗?抓过作文簿,赶紧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我爸爸下岗后,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新的工作,整天在家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头发都白了不少,还经常和妈妈吵架,烦死人啦。可自从他买了一辆麻木,跑起营运生意以来,就完全变了,再没见他和妈妈争吵过,两个人总是有说有笑,还给我买了辆自行车。妈妈做的饭菜也比以前多了不少花样,每天都煲汤喝,不是排骨就是鲫鱼汤,营养丰富多了。

我知道,这都是爸爸开上麻木带来的变化!我打心眼里感激那辆麻木,看见爸爸晚上回到家,在门口用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洗麻木,像侍弄一件宝贝,我也忍不住放下手边的作业,过去帮爸爸的忙,心里暗想:要是爸爸把麻木一直开下去,直到我上完大学,也能挣钱了,再来养活爸爸妈妈,那该多好!……

看完儿子的作文,我这当老子的心里滋味真不大好形容。我点了一根烟,默默抽了几口,这才转过脸,伸手摩挲了一下儿子圆鼓鼓的脑门,笑道:“写得不赖,儿子!老爸这辈子是写不出这么好的文章了,好好念书吧,将来没准能当个作家呢!”

只可惜好景不长。过了不到半年,一项在全市范围内取缔机动三轮车营运的政策出台了。市政府的告示说,这样做是为了整治和规范交通秩序,创建国际化的文明城市,每一条理由都站得住脚,让你觉得无懈可击。可对我们来说,却等于挨了当头一棒,尤其在麻木司机中间,除了一些残疾人,大多数都是像我这样的下岗职工,好不容易重新找了个饭碗,转眼间又给剥夺了,这叫我们还怎么养家户口?虽然政策规定,取缔机动三轮车运营后一律改用面包车,原来的麻木司机换车时,都免收换证手续费,第一年工商税也减半,可买一辆面包车得好几万元,有几个人能换得起面包呢?真不知道现在那些指定政策的人是么样想的,难道“创建国际化城市”比老百姓的饭碗重要?一时间,麻木司机中间像扔进了一颗炸弹似的,义愤填膺、骂爹通娘,什么反应都有。当然,像郭世昌这样麻木开得早的,早就把钱赚上腰了,即使没有这新政策,也准备扔掉麻木改换面包车的,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连几天,麻友们集聚在马路边议论纷纷,早已没心思做生意了,别看平时为了揽生意,彼此经常发生口角,打架斗殴的事也时有发生,可真正到了共同利益面临威胁时,麻友们都特别齐心。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去市政府请愿,“对,找市长,看他管不管咱们的死活!”很快有人大声响应,还挥舞着拳头,喊起了口号,开着麻木,浩浩荡荡地往市政府驶去了。

我没有去。

我只跟着请愿的队伍走了一段,就拐进一条巷子,悄悄地溜回来了。你可以说我觉悟高、原则性强,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了清醒头脑,也可以说我临阵脱逃,胆小怕事,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兄弟,等等,随你怎么说都行,反正我没去凑这个热闹。自古以来胳膊扭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凭几辆破麻木就跟政府叫板,能有什么好结果?我才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哩。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请愿队伍还没等开到市政府,就让闻讯赶来的警察拦截住了,经过一番分化瓦解和软硬兼施的说服工作,不到一顿饭工夫,他们就各奔东西、作鸟兽散了。

那天,我把麻木开到一家小吃店门口,要了两碟小菜和一瓶行吟阁啤酒,独自喝了起来。我还没敢把取缔麻木的消息告诉给淑英。我在寻思着怎么对她开口。麻木的本钱都还没挣回来,就要不分青红皂白的给取缔了,这当头一闷棍,你叫她一个女人家如何吃得消?还有军军,前两天我还亲口许诺,准备年底给他买一台电脑,可现在别说买电脑,就是以后的生活又重新成了问题……真让人犯难哪!我甚至想起了从前看的样板戏《杜鹃山》中雷刚的一句唱词:“咱穷苦人干革命,为什么这样艰难?”

我很晚才回家。军军做完作业已经睡了,淑英一个人在窄小的客厅里看电视,还是那部韩片《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大概播了半年了。桌上的饭菜用纱框罩着,她照例在等我回来吃饭。我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进门后没敢正眼瞧她。“咋回来这么晚?也不打个招呼。”我支吾了一下,“今天多拉了……几个客。”说着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拉客?哄鬼吧!你以为我不晓得?”淑英突然从电视机前面霍地站起身,瞪了我一眼,“电视上都播了。” 她口气异常平静地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嘟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淑英,咱们合计合计吧?”没等我说完,淑英就打断了我:“合计个头!你到哪里弄几万块钱去买面包车?”

我顿时哑口无言,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心虚地瞥了瞥淑英,见她的眼圈红红的。看来,刚才她一个人偷偷哭过了。

3

不久,锅炉厂子弟中学合并到了湖滨中学。湖滨中学是一所新建的学校,据说是一个大老板投资兴办的,师资力量和教学条件都比较好,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上条件好的学校呢?可湖滨中学的收费比子弟中学高出一大截,每个学生的转学费就要8千,进校后五花八门的各项收费还不算呢。这明拜着,改制后的锅炉厂将工人子弟读书收费便宜的最后那点福利也取消了。

给军军交完转学费,折价卖掉麻木的那笔钱就只剩下了一个零头。我和淑英商量了一下,将全家最后那点积蓄凑起来,买了辆铃木摩托,在锅炉厂一带的小街巷拉客挣点钱。不这样么办呢,一家大小总不能眼睁睁挨饿吧?

我就是这样跑起摩托生意来的。

现在谁都晓得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意不好做,很难拉到客不说,就是拉到了生意,也生怕城管人员和交警突然从哪儿冒出来,逮个现行,轻则罚款,重则把摩托没收,那可就倒大楣了。所以我缆生意都是在天黑以后或早晨别人上班之前,地点也只限于锅炉厂一带的小街巷,从不敢上马路和闹市区去,每次都像十五只吊桶打水,心里七上八下,跟小偷似的。我以前好歹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工人,一开始真不习惯,可一想到电影里那些巧妙地同敌人周旋,神出鬼没、机智勇敢的游击队员,心里就坦然了。

军军转到湖滨中学后,上学放学比以前远了许多,反正我晚上拉客,白天闲着没事,就用摩托接送军军,每天早晚各一趟。这倒使我有了和儿子接触和交流感情的机会。当军军趴在我身后,把脸蛋贴着我的脊背,我开足马力,风快地往前驶去,一边听军军跟我讲学校的事情时,心里那份惬意,是从前还在锅炉厂时都没有过的。军军呢,对我跑摩托生意满心欢喜,仿佛他爹找了个多么好的工作似的,却不晓得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对于全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和淑英当然不会让儿子知道这些。儿子正长身子骨,即使每天挣钱再少,也想方设法保持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想一想,也亏了淑英那双巧手,用每天少得不能再少了的开支做出的饭菜仍然有滋有味。可只有我知道,淑英做到这一点有多么不容易,除了每天买菜讨价还价要花更多时间跟人磨嘴皮子,她自己也把女人常用的化妆品和护肤霜都省掉了。一段时间下来,淑英的皮肤比以前变得明显粗糙了。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守住最后一道底线,坚决不让淑英去菜场卖鳝鱼,淑英有个远房表姐在菜场卖鳝鱼,她一直想去帮忙。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当年那个细皮白肉、细眉大眼的锅炉厂的漂亮女宣传队员浑身沾着鳝鱼腥臭味的邋遢模样。我寻思自己还不算老,只要像当年进厂时屠叔对我们几个徒弟讲的那样自强不息,日子不会总是这样窘迫下去吧。

说起屠叔,我有很长一阵子没看见他了。屠叔的老伴过世得早,以前孤身一人过,女儿屠小兰离婚后搬回来跟他一起住,才有个伴儿。他的身体不好,有乙肝,长期打针吃药, 日子过得么样可想而知。有天晚上我开着摩托在巷子里转悠,看见了屠小兰,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脂粉厚得让人都快认不出来了。我本想问问屠叔的近况,但她脚步匆匆,只对我摆摆手打了个招呼,就拦住一辆的士,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碰见屠叔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天下午,我去湖滨中学接军军回家后,急急忙忙把摩托开到首义街与紫阳路的十字路口。外出的人们都在往家赶,那些交警和城管人员也下班了。街上人来人往,正是做生意的好时辰。路灯还没有亮起来,但这条街两旁都是高大茂密的梧桐,将天空全遮住了,光线显得很幽暗,所以夜色总是比别处来的早。我把摩托支在一棵梧桐树下,点燃一支长城烟,一边抽,一边东张西望地等生意。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一个顾客。我打算把摩托开到另一个口子去,但刚驶出去不到50米远,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黑乎乎的一团,如果不是我急刹车,肯定就撞上了。起初我还以为是堆垃圾或别的什么对象,定睛细瞧,原来是个人,躺在地上,身体佝偻着蜷缩成一团,隐约还听到一阵呻吟。我当时只想着拉到客,准备绕过去一走了之,巧的是正在这当儿,路灯忽然亮了。我一下子看清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屠叔!

屠叔可是比以前见老多了,满头白发,脸皱得像枚核桃,灰灰的,没有一点血色。他闭着眼睛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哼哼着,看上去病恹恹的,当我跳下摩托,弯下腰去搀扶他时,他都没动弹一下。直到我叫了一声“屠叔”,他才微微睁开眼睛,那眼神空洞无光,像快要咽气的人。我把屠叔抱起来,发现他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有点硌手,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当我将他放到摩托上时,从他怀里哗啦啦掉出一串东西,红彤彤的,是几本证书,我拣起来一看,全是屠叔过去荣获的那些先进生产工和劳动模范证书。虽然颁发的很年代久远了,但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毫无破损的痕迹。

在用摩托送屠叔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格外不是滋味,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刚进厂那会儿,屠叔在装配车间里手把手地教我们几个学徒工熟悉安装流程的情形。那时候,屠叔穿着一套整齐的工装,身材高大,古铜色脸庞熠熠发光,双目炯炯有神,说话时嗓门洪亮,震得车间四壁发出嗡嗡直响,让人联想到电影里见过的铁人王进喜站在井架上那副自信豪迈的气势,不禁感慨万端。看看现在像一堆垃圾趴在我身后的这个老头儿,谁敢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呢?

我还是几年前屠叔50岁生日时和几个师兄师弟一起去过他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住的那个单元。像锅炉厂宿舍区的大部分房子一样,那是一栋70年代建的简易楼房,一室半一厅,房间小得像鸽子笼,跟我现在住的面积差不多,楼梯内堆满了杂物,墙壁上的水泥灰早就剥落殆尽,露出了里面的红砖坯,到处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像刚发过一场地震似的。

屠叔回到家才清醒过来。“我的红本本呢?”他刚返过神,就双手在身上摸来摸去,直到抓住怀里的那些荣誉证书,才放了心。我说屠叔你到哪儿去啦,一个人躺在马路上,要不是让我碰上还不晓得么样呢。屠叔缩着肩膀,好一会儿没吭声。后来,他抬起头来,眼眶里噙满了混浊的老泪。“大春,我活……活不下去了。”他像个小孩那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吓了一跳,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屠叔那天是去锅炉长厂部找人解决医疗费来着。屠淑的肝病已经转成肝硬化了,他那点补偿费根本不够用来支付吃药打针的花费。自从锅炉厂改制后,厂里取消了工人原来享受的公费医疗,全部转成了社保,但社保医疗每年就报销那么一点,对屠叔这样的肝病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屠叔只好回过头找锅炉厂解决。这大半年时间他都在为自己的医疗费求人,把厂部的门槛都快磨破了。可现在的公司领导谁也不愿意为老厂的遗留问题买单,每次都像踢皮球那样把他踢来踢去。现在的长珠股份有限公司搬进了一幢四面都装有反光玻璃、十分气派的大楼,门前广场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高级轿车,门口还有穿着保安制服的门卫把守,一般人想进去可不大容易。也是,因为改制的一些遗留问题,原锅炉厂不少工人总要隔三差五去找领导们,他们不防守严一点还真不行, 听说门卫还配了电警棍哩。至于原先锅炉厂那幢50年代修建的老厂部办公楼,已经变成了用来堆放废旧机器的仓库,由于平时很少有人进去,四周杂草丛生、门可罗雀,早就显得破败不堪了。

今天,屠叔又在长珠公司新办公楼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好不容易见到那个负责的科长,却没说上半句话,人家就借故溜走了。没办法,屠叔只得找到一位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掏出自己的荣誉证书递上去,副总经理是改制后从一家民营企业参股的董事,以前自然不认识屠叔,也没耐心听取屠叔唠唠叨叨申诉,他只是瞥了瞥那些红本本,也像那个科长那样借故忙别的工作,往办公室外面走去,起身时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胳膊碰到了屠叔的手,屠叔的手本来就抖抖索索的,那些荣誉证书便希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

这会儿,我看着老泪纵横的屠叔,想象那位副总经理扬长而去后,屠叔跪着拣那些撒了一地的荣誉证书的情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能说啥呢,我现在和淑英连每个月的社保费都续交不起,要不是我身体没什么大病,说不定比屠叔还惨。

我想给屠叔倒杯开水,但水瓶里空空的,只好去厨房烧水。厨房内散发着一股剩饭剩菜的馊味儿,别的房间也杂乱无章,像是好久没收拾过了,我寻思这个屠小兰是么样搞的,跟自己的爸住在一起,也不把家打理得像些样子,这不跟以前屠叔一个人过差不多么。我顺口问屠叔,小兰呢?你病成这样,她也不在家照顾照顾。谁知屠叔刚刚舒展一些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对我摆了摆手说,莫提她,莫提她!就当我没这个女儿。父女俩莫非闹矛盾了?小兰以前可是蛮孝顺的,她婆家在武钢,出嫁后小兰每个周末都要回家来看看屠叔,离婚后搬回来住,按理可以更好地照顾他爹了么。

墙上挂着一幅屠叔全家的合影照,小兰站在父母中间,扎着两根羊角辫儿,一笑两酒窝,怪活泼可爱的。

小兰在锅炉厂子弟学校念小学时,每逢厂里搞职工汇演,总是嚷着要我带她去看淑英演出。她最喜欢看淑英演唱的电影《甜蜜的事业》插曲,总是说淑英姐的身材和嗓子比市歌舞团的那些女演员也不差,有点像李谷一,完全可以当明星。小兰说,淑英姐一当上明星,你就说不起狠话了唼!小兰还打趣地说,大春哥,莫怕,她真要蹬了你,我嫁给你吧!小兰咯咯地笑,都直不起腰来了。

这会儿,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淑英的歌声: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亲爱的人儿,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

我心里一阵恍惚。

我陪着屠叔坐了一会儿。气氛仍然有些压抑,我也说不上啥安慰话,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帮不上屠叔丁点儿忙,讲那些空话有么用呢?

那天,我给屠叔烧好开水就离开了。

4

       我的摩托被交警扣住了。

       这不等于要了我的命根子吗?一连两天,我都像丢了魂似的,在交警队门口转来转去。我找过给我开罚款单的那个小白脸警察,还找过交警队的队长,但每次他们都像统一了口径的,让我少废话,交了罚款才能把摩托推走。他们说得倒轻巧,500元罚款,我跑半个多月生意还不定挣得了那么多呢。别说我口袋里没那么多钱,就是有也舍不得。我只得三番五次地上交警队死磨硬缠,指望用这张厚脸皮换回我的铃木摩托。可那个小白脸硬是不吃这一套,脸板得像一块没淬过火的铁疙瘩,实在让他烦了,冷冰冰地丢过来一句:“你再这么缠人,我就把摩托没收算啦,你自己掂量,哪个损失更大吧!”

       我的脑袋一下子耷拉下来了。

       我回到家饭也不想吃,淑英也没心思吃饭,两口子坐在桌边,愁眉苦脸的。淑英赌气地说,不行我和你带根绳子到交警队门口去上吊,看他们还让不让人活下去!我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人家在乎?现在哪天没有几个自杀的,上吊、割腕、吞煤气、到马路上撞汽车、跳长江大桥,像玩杂技,么样的花样都有,可你看有哪个去管,还不当死了一条狗。淑英白了我一眼道:那你说么办,想行贿咱也没钱,莫非就这么窝在家里活活饿死不成!淑英说着,大概是想起了在隔壁放间做功课的军军,眼圈一下子变红了。你以前在厂里时那股子能耐呢?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养不活,只晓得在家里唉声叹气,你还像个大男人么?她似乎把闷在肚子里的气一下子发泄出来了。

淑英的话句句打在我的心窝上。我无言以对,觉得自己真他娘的窝囊透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长城,吸到半截就扔到地上,一句话没说,沉着脸从家里出来了。

我在宿舍楼附近的小巷里徘徊了好一会儿,不晓得该往哪儿去。我琢磨那会儿要是有个炸药包,说不定我也会像报纸上登的那个被拖欠工资的民工一样,绑在身上去交警队啦。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总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的。狗急了也会跳墙哩。

       我就是在这当儿遇见屠小兰的。刚过完端午节不久,天气有些热了,大白天的,小兰穿着一件印花睡衣,趿拉着拖鞋,好象是睡觉刚起床,头发蓬乱得像一窝茅草,睡眼惺忪的样子,她一边吃着油条,一边显得很消停地在街上溜达。她先看见了我,走过来主动向我打招呼:“大春哥,瞧你闷闷不乐的,该不是和淑英姐吵架了吧?”

       小兰嘻嘻笑着,我脸上却一丝儿笑容也挤不出来。我含糊地支吾了一下,没接她的茬。这次小兰倒没化妆,脸上干干净净,看上去挺顺眼的。小兰算不上漂亮,但还是蛮有女人味的,虽然也是30来岁的人了,说话还娇滴滴的像个小姑娘,再加上穿着打扮时髦,透露出一股武汉女人特有的媚劲儿。

       小兰说:“大春哥,你不是在跑摩托生意吗,么样,比以前在厂里时挣得多吧?”

       真是这壶不开提哪壶。我没好气地嘟哝道:“还跑生意呢,连摩托都让王八蛋扣啦。”

       “扣了?”小兰一愣,接着扑哧笑起来,“难怪你满脑门官司的,撞到敌人的枪口上了吧!”

       “个扳妈的,老子要是有炸药,非去把狗日的炸了不可。”

       “那你不成了董存瑞啦?”小兰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见我没心思开玩笑,她才收敛起笑容,“是交警队扣的?我帮你要回来。”

我以为她还在开玩笑,眼皮也没抬一下,心说,你要是有这么大本事,屠叔也不用受那种侮辱了。“你不信?我明日就让他们把摩托还给你。”小兰轻描淡写地说。“你可莫拿我开心,这是……真话?”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哄你是小狗!”她满脸认真地说,“告诉你吧,那个交警队长我熟……”

       我像碰上了救星似的,眼睛一亮:“小兰,你要是真的替我把摩托要回来,可帮我大忙了。”我像个娘们那样嘟嘟哝哝着,本来我还想问问她和那个交警队长究竟是啥关系,可话刚出口,小兰就打断了我,神秘地挤挤眉眼,“这你就别管,等着去领你的摩托吧。”说完,把那半根油条塞进了嘴里。

       小兰真的没跟我搞闹谎。第二天,我果然就把摩托从交警队骑回来了。我一时不敢相信是真的,将那辆在交警队搁了整整两天的铃木摩托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全身打量了个遍,还抚摸来抚摸去,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用抹布重新擦得乌光锃亮,一尘不染。

这天在家里吃晚饭时,我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大碗饭。淑英脸上的愁云也舒展开了,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提醒我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小心下次让他们逮着。我说那是当然,吃一堑长一智么。淑英说先别吹,他们在暗处,你在明处,防不胜防呢。我说你莫担心,小兰不是和那个交警队长熟嘛。淑英挖了我一眼,瞧你这人没出息的,也不能老麻烦人家小兰呀。淑英说得在理,不愧是女人家,想事情总是比男人周全。

放下筷子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淑英,你说小兰她一个离了婚的无业女人,凭么事跟交警队长那样熟?”淑英一时回答不上来,她瞪我一眼道,“人家反正给咱们帮了大忙,你管那样多搞么事?”她话中带刺地对我撇撇嘴,“现在的人弯弯绕绕多着呢,鱼有鱼路,鳖有鳖路,哪像你,屁关系也冇得,出了事情还找一个女人家帮你摆平,嗤!”

我又让她戳到了脊梁骨,只好知趣地不吭声了。晚上睡觉时,淑英不晓得动了哪根筋,自己又挑起了话头:

“前些日子我路过白玫瑰门口,看见小兰穿得忒时髦地从一辆的士里钻出来,我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却像不认识我一样,扬着头大摇大摆地往宾馆里面走去。你说她又不是大款,去那样高级的宾馆做么事?”

淑英显然是明知故问。现在的电视剧里开口闭口就是“鸡”的,锅炉厂的女工就有不少吃这碗饭的,这早就不是么稀奇事了,她还不晓得小兰在做么事?但我没有应声。我想起前两年,小兰刚跟她老公离婚不久,自己也被分流到武钢下属的服务公司,跟几个人合伙开了家餐馆,有一次她见了我,一本正经地说,大春哥,你有三朋四友上馆子,别忘了带到我那儿去哦,我给你七折优惠。听起来像个老板。可两年不到,小兰的餐馆就垮掉了,自己也落到了这步田地。想一想,这世事也真的难料,我顺口说了一句:“不是说笑贫不笑娼么,你让她一个离婚女人么样才好咧?”

淑英在我背后呼出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会儿倒是蛮善解人意的,要是哪一天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也去那种地方,你会么样对我?”

我翻过身打了她一巴掌,你发么神经!就蒙上被子,不睬她了。

不晓得是因为要回了摩托高兴,还是扯了一阵屠小兰的事情心烦,那天我很晚才睡着。

5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军军会逃课。

       从幼儿园到小学和中学,军军一直都是个爱学习的伢儿,用学校老师的话说是品学兼优,他怎么会逃课呢。有一次我照例开着摩托去接军军,在校门口等到天黑,教学楼门前的操场上一个学生都没有了,也不见军军的影子。起先我还以为军军自己提前回家去了,也没在意。可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两次,我就警觉起来。那天又没有接到军军,我没像往常那样去跑自己的摩托生意,直接回了家。淑英没在厨房做晚饭,却独自坐在小客厅里发呆,傍晚的光线很暗,看不清她的脸色,但那阵势像是出了什么事。她见我踏进门,不等我开口就没头没脑地甩过来一句:“军军的班主任打电话来了。”

       我听了一愣:“打电话说么事?”

       “还么事咧!”淑英气鼓鼓地说,“军军这星期都旷了好几堂课啦,你不是每天去接他的么,未必一点也没觉出来?”

       果然是这样。“难怪几次都没接到人呢。”我自言自语道,“这小杂种搞邪了,等会儿回来看老子不抽他的腿筋。”我骂了一句。“你几能咧!你以为开个烂摩托在街上转来转去,钱赚不了几多,自己图个威风是不是?”淑英讥诮地瞟了我一眼,“等哪天儿子变成了流打鬼,恐怕你也不会晓得,我问你,这些日子你翻过一次军军的作业没有?”淑英手里拿着军军的一个作业本顶到我的鼻子底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

我疑惑地拿过作业本,翻了几下,见上面的成绩全是50分、60分。军军以前哪门功课都没有少过90分的啊!我和淑英觉得事情有点儿严重,两个人左思右想,也找不出其中的原因。后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住宿这件事上。前段时间,军军带回家来一个通知书,学校说为了保证教学质量,要求重点班的学生必须住宿,否则将被“分流”到普通班去,上面还具体写明了住宿费2000元。看了那个通知,我和淑英当时就傻了眼。军军转到湖滨中学已经把家里的那点积蓄掏空了,再要交2000元住宿费,莫非让我们去偷去抢?“这个该死的湖滨中学,把自己当贵族学校啊?”淑英把那张印得很漂亮的通知书捏在手里,眉毛紧巴巴地拧到了一起。“不行,把摩托卖了吧?”我底气不足地咕哝着,但话音刚落,淑英就抢白道:“卖?把摩托卖了全家喝西北风?”“那你说么办?”淑英的眉毛跳了两下,手指慢慢松开,通知书像两片凋谢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在了地上。“实在不行,让军军去读普通班算了?”她像是在问我,又像是问自己那样喃喃道,“只是……委屈儿子了。”

现在,我和淑英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给我们酿下的苦果子。“对,根子肯定出在这里。”淑英自言自语地说。

军军很晚才回家。吃过饭,当军军又要像往常那样闷声不响地钻进那个小房间去时,淑英叫住了他:“军军,给爸妈说清楚,你这几天为么事没上课?”

军军不情愿地站在房门口,低着头,脚尖在水泥地板上蹭来蹭去,不吱声。

“你们班主任都给家里打电话来了,你还想哄老子?”我黑着脸,像公安局审案子那样,使劲拍了下桌子。

军军抬起脸,定定地望着我,眼眶里渐渐噙出了泪花。“我、我不想上学啦!“说完,他掉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和淑英面面相觑,对视了片刻,觉得火往脑门顶儿直冒,追到房间门口,大声武气地吼道:“不上学?等长大了像老子们,连个饭碗都找不到?没出息的东西!”我还想发火,淑英从后面揪住了我的袖子:“找不到饭碗还蛮光荣?你冲伢儿耍么威风!”

军军在房间里发出一阵压抑着的哭声。他一边哭,一边不停地重复刚才那句话:“我不去上学了,再也不去那个鬼学校啦。”

我站在房间门口,火气再也发不出来了,听着淑英在里面哄儿子,一边怔怔地想,军军要不是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哪里会变成这样呢?

夜里,我和淑英大吵了一场。我们两口子很久没有这样吵架了。刚下岗那阵两眼一摸黑,淑英也没跟我闹过,现在为了儿子,她终于发作了。他冲我又哭又骂,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开控诉会似的,把所有难听话都倾泻到了我身上。要不是一忍再忍,我差点就揍她一顿啦。

整整一晚,淑英都没搭理我。我卷着铺盖在客厅的破沙发上睡了一宿。半夜醒来,还听见门缝里传来淑英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从那以后,我和淑英就仿佛隔着一堵墙,俩人之间话也越来越少。她操持家务也不像过去那样细致,连饭菜也变得有些寡淡无味,头发经常懒得疏,衣衫不整,像个卖菜的邋遢娘们儿,看上去处于一种无精打采的状态,心思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有天晚上,都八九点钟了,我跑完生意从外面回到家,见淑英不在,军军一个人趴在客厅的小餐桌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做作业,我问问军军你妈呢,军军说你前脚把摩托开出门,她就出去了。我说她去哪儿了?军军不耐烦地对我翻翻眼皮,说我哪晓得,就收起桌上的课本,懒洋洋地回小房间去了。

我独自坐在客厅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省电视台又在播一部韩片,照例俊男靓女,卿卿我我,故事拖拖拉拉、枝枝蔓蔓,喋喋不休得让人心烦。换了几个台都差不多,不是韩片就是武侠片。中央八台倒是在播一部叫《至高利益》的国产电视剧,写的好象又是反腐和改革,若是以前我没准还有点儿兴趣,可今天一听男主角那副慷慨激昂的腔调我就觉得心烦,只好啪地关上了电视机。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整个房间也显得空旷了不少,可我心里却一点也安静不下来。烟缸里的烟蒂都快堆满了,仍然不见淑英的影子。除了以前在锅炉厂上班时加夜班,这种情况可是从没有过的。

直到快12点钟时,淑英才回家。

见我这么晚还在等她,淑英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表情平静得像是以前到厂里加夜班去了一样。那时候,无论是淑英加夜班我在家,还是我加夜班她在家,我们总是这样在家里等对方回来后才一起休息的。

我打量着刚进门的淑英,发现她一改往日的懒散样子,穿着打扮讲究了不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好象上了摩丝,身上穿的那套款式挺入时的赭红色中长翻领外套,还是淑英25岁生日那天我陪她去武汉商场买的,花去了我差不多大半个月的工资。自从下岗后她就挂在衣橱里,没再穿过,现在乍一见她穿在身上,我眼睛不由亮了一下,尽管淑英的身材比几年前明显发胖了些,也还算合身,整个人让我想起“风韵犹存”这个词儿来。要是在平时,我可能会产生一点做丈夫的那种虚荣心,但现在,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淑英,你到哪儿去了,也不留个话……”我掐掉刚点燃的一支烟问。但淑英像是很累的样子, 一声不吭地径直向卫生间走去。“去做客了?”直到我提高嗓音又问了一句,她才头也不回丢过来一句,“做客?咱穷得像鬼,哪个瞧得起!”她用自嘲的腔调说,“我去上班了。”“上班?上么班?”我吃了一惊。“在一家夜宵店当服务员,是一个姐们儿帮我介绍的。”她去卧室拿了换洗内衣从我面前走过时淡淡地说,“军军在普通班成绩一天天往下掉,指望你,牛年马月能回到重点班?你愿意耽误伢儿的前途,我可没那么狠心……”淑英说完这句,哐地一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看来,淑英心里还为军军的事憋着一股子气呢。

淑英洗澡比往常多花了几倍的时间。我的眼皮子直打架,只好先去床上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淑英洗完澡走进了卧室,身上散发出一股我熟悉的味道以及洗发精和沐浴露的混合香气。我体内躁动了一下,就把胳膊伸过去,可刚挨到淑英的身子,却被她一巴掌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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