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在到底还有多少gong chan dan yuan,没人说起。东岸的纽约、费城、波士顿,倒是专有出售纯马克思列宁主义书籍的书店,有一家店名干脆就叫“Geming”,或可意译为“zao fan”吧。这类店家通常位于名牌如哈佛、耶鲁、哥伦比亚、伯克莱大学校园所在的街区,得一铺面,门可罗雀,但象其他生意也很清淡的小书店或古董铺,照常开着。初到美国,朋友领我走进去,劈面是Makesi、Liening、Sidalin、Kasiteluo、Hu zhi ming、jin ri cheng诸公的照片,当然,还有Maozedong。
久违了。比起美国满世界广告海报上数不清的新面孔,他们的脸让我有视觉记忆的“归属感”,都是我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看得再熟不过的脸──少年时,我在赣南山沟直犯愁:手边既没画册,更没半尊石膏像,怎么办呢,据说不画这些玩意儿是学不成油画的,我就下雨天缩进蚊帐用水粉色一 一临摹马、恩、列、斯的彩色图片,图片上那几张脸的胡须虽是一个比一个少下来,总归外国人,比咱中国脸多点“块面”、“体积”、“结构”,还有色调的“冷暖对比”,那会儿,这些素描油画的专业词令揣在心里,惶急恭敬,恭敬而惶急,真不知如何才是好。
所以我在美国的“Malie”书店又瞧见我初习油画的纸本“教材”和彩色“摸特儿”了。
还有别的,譬如大陆wenge时期的正宗原版图片与宣传画:李玉和举红灯,胡琼花大劈叉,雷 锋挎枪站岗,陈永 贵挥锄开荒,一幅幅悬在墙上,封尘已久,别着标价牌子,多少美元,多少美分。
书,自然都是英文本,毛 选全集是不用说了,《资 本论》、《反杜林论》、《Gongchandang宣言》,都有。给枪毙掉不知多少的“Tuo派分子”总头目Tuoluosiji的著作,给我 党“九 评”评得“体无完肤”的He lu xiao fu著作,也有,更有好许多封面上是我不认得的老脸,又苦,又倔,又严肃,后来才知道谁是卢卡契,谁是葛兰姆西,谁是马尔库瑟──每家革 命书店的气氛都显得异样的沉闷,不是因为“Geming”内容,而是在层层迭迭无人光顾的书架上:这里的全是男人,老男人——在世界各国Geming男人的书堆里,唯一的封面女子就是Jiang qing同志。那册书,想必就是惹她丈夫发火的《红都女皇》吧?封面照片上,只见她侧面站着,浅笑着,下巴凹进去,同个洋女人正握手:是的,她在这里是唯一的女子:我于是猛然想起在我们自幼及长的记忆中,Jiang qing同志永远是一位“Zhong yang ling dao ren”,仿佛没有性别: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
人总是忘记常识,尤其是连常识也算不上的常识。
难为Jiang qing同志,难为她身后孤零零一人在“Geming”书店里与男同志们一起守Geming的“节”。不过当我在北美Malie主义书店的封面上见到她,时在八十年代,她还活着,关押着,是要到九一年,她终于死了,死于自杀:我记得年份,因为其时我正在加州盛地亚哥州立大学同一群中国艺术家弄创作。洛杉矶时报报道jiang qing死讯的当晚,我们正集体去电影院看一部意大利新片子——是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美国人进场守规矩,排队候着,天色暗下来。有位面目不清的中年白人女子沿着拦开队伍的绳子向观众散发传单。此地有得是各种商家各种团体散发传单,我们不在意,忽然那位女子快步走近:中国人?中国人!从zhong hua ren min gong he guo来吗?
矮小枯瘦,四、五十岁年纪,她一见我们,眼睛闪出哀痛而狂喜的神色,轮番逼视我们,希望截住目光,同时迅速将传单塞过来,喃喃地急切地说话,声音颤抖:
“她死了!你们怎么想?你们有什么要说吗?!”
传单是廉价的打字纸,Jiang qing大头象,印着黑框,左下角是红色娘子军女战士举枪劈叉的著名舞姿,还有文字,暮色里看不清文字。
队伍移动。我们掠过她,就象掠过乞讨者或街头的神经病人。她赶上几步,电影院射出的灯光照亮她的脸,目光良善、专注、凶狠,逼视着,使人不愿,也不敢看她,但她颤抖的话语声声在耳:“为什么你们不回答!听着!她是真正的革命者,她是伟大的女人!”
“嘿!”这时我们中的哪位笑着用英语回答:“知道文 化 大 革命吗?知道她害死多少人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她压低声音,用更其激动的眼神搜索我们:“那就是Geming!为什么你们中国人都那样想?她是世界妇女的榜样,她是英雄,我们崇拜她!爱她!阿美利加妇女爱她!”
我们一个个穿过她身边,穿过验票的关口,那一瞬她试图拉住我的袖子,弱小得象是孩子,手势姿影极之哀恳,我只得站住,但她的手臂又已伸向随我身后的某位,旋即放弃,退开,在暮色中谔然望着我们。从电影院内闪烁着霓红灯光的前厅看出去,街上的暮色一片紫蓝,南加州仲夏的醉人的紫蓝。
那年夏末Sulian政变,不久,Sulian没了。Sulian没了,冷战结束。冷战结束,南加州美国国防工业大机构年底大幅裁员,大片关闭。这都是后话……那天电影散场,街沿已经零落张贴着Jiang qing过世的大张讣告,印刷、纸质是单色的,廉价的,同传单设计的图案一样,想必是那位美国娘子军与她的美国同志们连夜赶制、当夜张贴的。远远看去,那位分腿劈叉的舞娘好象就是Jiang qing,在南加州这座宁静小城,空旷夜市,猛瞧见这位红色娘子,来历不明,乖谬而触目,同满街美国商业广告上的彩色大美女判然不同:分明西方宫廷的芭蕾舞姿,分明苏维埃红军军装,分明是中国窈窕女子的腰身与大腿,一枪在手,怒目圆睁,美、暴力、性感,在美国地面,“她”实在是前卫的。
说起苏维埃,说起前卫,一九八九年七月我在电视里看到法国人大举纪念法国大Geming两百周年,盛大游行队伍打头领先的第二方阵一律Sulian红军造型(雇用俄裔侨民):尖顶红军军帽(保尔·柯察金!),双排扣红军大衣(夏天穿着多热呀),肩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老式步枪,昂首阔步,他们穿过凯旋门,就象当年纳粹攻占巴黎,在沿街法国人的注目下顺着香榭丽大道正步前进。
法国的历史大典居然请Sulian人开道,资本主义大街居然让社会主义军队先行。法国佬真是又懂艺术又爱Geming,而Geming不忘艺术是艺术也不忘Geming──第一方阵什么造型?
也不是法国人。哪国人呢,打住。虽然几句话就能交代,以后再说吧。
1999年写在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