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海赋
共国丙戌,父亲节序,卧泛心海,起诵《海赋》,清晨作赋。
第一卷 凌波歌海
历史是根抬杠,祖先那头使力,子孙这头鼓劲。悠悠渺渺五千年,一年算一丈,姜嫄抬得长,我们承力短,生命不堪之重,绝大部分由她带领列祖列宗分担了,他们实在来不起了,杠端平放一座座坟头,也要魂托支点,给子孙夯实坐力。 记得抬红苕到水田去冲洗,一根长扁担,两肩不等式,妈妈殿后,淘篼无限靠近她,儿子当前,肩膀远离重心,哼着儿歌,挥舞响子棰棰奔往田边。缒篼下水,捧着纺锤形竹疙瘩响棰跳起跳起舂,妈妈喘息:“猴儿,不要鸡公屙屎头截硬,悠悠缓缓使力,别把苕皮捶得稀烂。”于是均匀发功,童谣生风。
健儿欢蹦,几千年无机械化起重,全靠杭育杭育派一鼓作气,爆发力兴,屁眼儿芯芯都紧了,弹筋暴鼓,肌肉雄棒,牙关碎咬,抬走三代六朝,扛翻唐宋元明,力场无处不飞歌。小农经济私有制下,分散劳动,踏着劲歌,就看到起重劳动的大场面。
公有制下集体化劳动,红旗飘飘,战鼓咚咚,我们纵情凌波歌海洋,人欢喇叭响,挖方肩头扛。
一里开外合意水库动工,民工指挥部播音加油,劳动号子此起彼伏。我才岁半,穿着岔岔裤鞍前马后,追随社员左右,夹皮沟,荒坟坝,银锄落,扁担飞,罈罐滚,陶俑追,死人骨头也敲碎,我拍巴掌:“呸死鬼,该倒霉!”三岁,水库碧蓝荡漾,表姐扇合欢(谈恋爱),带我看未来的表姐夫钓鱼,还没走拢,高耸的石拱坝刷得雪白,仿毛体大字“合意水库” 红光耀眼,红旗、胜利大队民工正在山麓挖隧道、掘水渠,一九六八年三月竣工刻石:“水为农命脉,建设日日新,惟望毛主席,永远放光明。”
八岁,几里开外明阳水库、民合水库开工,高音喇叭播快板、故事、诗朗诵、表扬稿,队长带去百零三个劳动力,我也轻装快跑,运土如飞,妈妈煮饭,木甑挑到工地。几天后一汪塌方,未婚青年四老爷压死,他叔叔二老祖气得发抖,边擦血丝边告哀:“仙逝的大哥啊,我没有照顾好短命的侄儿啰。”光棍黑五老爷莽声莽气哭:“四兄弟吔,你娃子咒我要挨阎王的打,哪晓得你先背三百棍欠毴棒哟。”毴bī,女阴,欠毴棒,玩笑语,噱指白来人世变男人,未能完成缘种使命,欠了债,死了阎王都难饶,问他光棍罪,棒打三百次。学校代敲钟大队革命委员会送花圈,墨书奠字引主席联挽:“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清大老祖娘哭数:“我的幺啊儿哪,尽都上眉八好(大家都好端端)的,你为啥子放单线,丢掉仙姑下黄泉?”她抓住寿衣,又捶又摇,扑天喊地,银簪碰落,纂纂擂散,青丝乱发隐现老脸。
十岁,放下书包,主动加盟中和水库修建,看不得供销社那些站柜台的营业员叔叔阿姨偷奸耍滑,尖起指拇儿使莽力(假装劳动),生怕稀泥糊脏了洁净的衣服。我总是高唱儿歌抢脏活干,力气虽小,个子灵动,挑得少,往返勤,累计劳效夺头名。
一九七三年暴风雨,保管室东厢茅草整体掀过屋脊,吹覆西厢,储存的谷物种子淋湿。队长一声令下,能动生灵全体动员,会计搭楼梯上房顶,把巨大的钩索拴在桁梁上,哨子劲吹,号子怒吼:“一二三,拉,起!”人心齐,覆草移,盖匠山草稍微修补,物归原主了,哪闻酸蚊子瞎哼哼放空炮“安得广厦千万间”,只消毛主席六亿尧舜一挥手,“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书生千古动嘴的文学,不敌人民一夜动手的美学。收秋,晒坝连更晓夜,保管员竹竿高举五百瓦灯泡,照彻全生产队丰收的喜悦,我们结队爬到麦山、谷堆上大唱革命歌曲,过秤分来脱粒,老弱病残齐上阵,只留襁褓是闲人。分配时,保管员、司秤员各忙各,我们分头旋转晒场四周,扯破嗓门狂呼:“沟上沟下的,全队社员,快点背背篼、挑箩篼分包谷、谷子啰,早拢吃肉,迟到啃骨头哦。”
只见竹林下歌声惊飞麻雀,坡路上谣谚驱逐山鸟,大家来分胜利果实,凌波歌的海洋,场面热烈。孩子们生龙活虎,风簸箕狠命摇几转,连枷使劲翻几打,箩筐震撼,晒席漫卷,以百米短跑状追赶哈谷扒,把晾晒的谷物推聚拢,撮箕搂进大箩篼,几个伙伴齐心协力,惹得二老祖乐滋滋:“你几个猴儿小心别把肠子挣断哟,两哒两百斤,你几个硬是卖力,啧啧。”累得血喷心,满头大汗,其他娃儿打闹取乐,我找来竹签子,贴着滚烫的青石板,把裂缝谷物刨出来,颗粒归仓,边哼:“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继跟党走。”
一九八四年,保管室私分。几年后,耕牛杀肉,泥墙半垮,石板偷完,心血枉费。儿时的伙伴搬入没垮的破屋,合包面坊、加工坊,作坊连同电线几度被盗,维护亏本,三户死阴倒阳的社员干脆退居山顶洞时代,只点油灯,省得遭贼。
世纪之交,伙伴开采石厂,百多名石匠大锤二锤、手锤錾子叮叮当,各人闷头敲打石头,偶尔溅起火花,不闻人欢马叫。装卸车辆,只听抬工:“一二三,起!”浩瀚的歌海,丰美的文化,退回幼儿园,起重肩扛一二三。
第二卷 弄潮词海
胎儿落地,哭上三百天就要吐词。我,就是内亲外戚词海荡舟,弄潮而来的。何以见得,各举书证,依照时序,来他个先母系后父系:
一〇八三年一月十八日,宋神宗《赠黄峭诏》骈文,典故精当,对仗工稳,文笔华美,有奉天承运、赞勷、词坛、硕彦、崇阶、通进、编摩、黄垆、荣称、勤劳、陨星十一个词比《汉语大词典》引源要早,可见这道诰命在语汇学上的价值。后人宋居江西、明迁广东、清入四川,民时妈妈黄素辉出生,一九四一年秋,外公黄德芳写《酉凤公烝尝会碑序》,一九九七年五月六日借阅他土改前夕转交贫农保存的《黄氏家谱》,续编时研究诏书,虽非外家手笔,也喜新词迭出。潜移默化,启我文思。
十八世纪,正八品王倎在上山坪有五亩堰塘,清末民初子孙竞争,保长承头,甲长参与调解纷争,一九三二年七月五日,以县政府名义立《王倎堰碑》,爷爷王治桴名字在上。细审碑文,居然有堰、洗澡、准予、严惩不贷、区、属民、以免七个词或某层义项比《汉语大词典》引源还早,令人惊奇。
鲁迅反对生造词语,但是他自己就生造过字词句,毛主席民末赞同他,共初又批示要造新语。主席是对的,社会飞跃发展,新生事物层出不穷,陈词滥调难以尽达,生字、时词、新句型无可避免要产生,好比衣食足、医疗好,少妇猛生小宝宝,任何黑手堵不了,除非胎婴挑刺刀。
学阀要堵,我来献宝:三几岁,山洪暴发,水沟垒沙,积蓄尺高,泥埂冲垮。久蓄的势能,总要钻营薄弱环节,冲破阻力,只要急需,随处发生。
社员缺柴,生产队能源单调,老弱到处砍刺芭,剔树桠,铁丝刺取笋壳、竹叶,筢筢捞拢枯草、碎屑,霜叶、焦藤勤检阅,山柴、水草快赏析,挽成把子,堆码阶檐、柴楼。汽车拉煤炭,停靠黄桷树,我们找来金属丝,接通喇叭机关,山鸣谷应,一扫拾柴劳苦,放声欢唱,惊呼呐喊:“港起了无烟煤!”表示美好到达极点,跨世纪回乡,乡亲还挂嘴上,年轻的始祖听了,眉飞色舞。
狡、皲、腮形、骚形、丑形、俩形、跩形、骚公子、骚母子、老木没,都是文革期间我自造语,表示嘴巴狡辩、含着吸吮、色迷迷的、性欲爆发的、丑态百出的、莫名其妙的、滑稽可笑的、流氓、阿飞、愚蠢的小妹妹的意思。田间土头,农忙歇晌,打情骂俏,这些词总爱被动用,嘻嘻哈哈,活计搞完。一九八二年,搜得李姑爷墙缝当家书,他说是一九二八私塾老师给他的教材,有农家专用字词句,好些字典查不到,我狂喜揣回,秋天偏科留级,妈妈生气,一火焚化,噬脐莫及。我的口语,部分作为方言纳入《敲钟村志》出版,跨世纪村民还在使用,承认我的发明权。
我是谁呀,黄峭的远代外孙、甲长王治桴的幼孙,一个在宋死了得新词,一个在民刻名入碑,新词了得。更可骇怪的,祖先祠堂楹联、邻近墓碑挽联,寥寥几字,新词很多,我们读小学,天天观摩,逛山搞劳动,经常摩挲,浸淫童年,看似荒村野调,白居易“岂无山歌与村笛,讴呀啁哳难为听”,千秋随野草闲花生灭,一旦捧读《反对党八股》三管齐下,“第一,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于是小学生不听大文豪,紧跟导师调,粉笔写电杆文学、茅厕文学、石头文学、泥路文学,镂树刻竹,大放厥词,尽涂俚语,蛮是笑人。
一次上学要迟到了,飞跃小桥,前辈一把拉住书包,我一急出口成脏,他乐了,谅视我会说不会写,折根黄荆条,勾画那几个邪恶的名词、动词、形容词,我虽害羞不好意思多看,夺过书包就跑,可那一瞥,触类旁通,万字归宗。三十年来,弄潮词海,其乐融融。
第三卷 沉迷誉海
方言、土音、俗字、歌谣、谚语、谜语、隐语、歇后语、民间故事,长久不去理,千百年记录一次,那它们就是集体创作;群众过去的死硬了,现在的可以追。假使各村委、居委每半世纪一修志,那么最近几十年的新鲜说法,冤有头债有主,方言发展有亲口。历史发展分阶段,每个阶段的创造者,以村为单位修村志、以居委为单位编社区志,各行业决策人、各单位布置任务人,几十年内,纵使档案不全,脑海也是可以集体回忆的,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聚落的老人,更是足以这样保证:麻雀飞过都有个影影儿,跳蚤进褡裢儿都分得清公母。
中国优良传统,采风观摩民情,三代有专门搜集整理九州民歌的官员。政客喜欢造谣,陈胜唆使吴广钻丛林,捏着鼻子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之所以搞得这样清楚,因为秦始皇铁官司马昌生汉市长司马无泽,司马无泽生五大夫司马喜,司马喜生太史令司马谈,司马谈生司马迁,距学狐谣不过几十年,所以司马迁知道装神弄鬼的革命舆论。东汉忠臣王允穿着黑衣服,出没街头巷尾散布董卓活不成的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献出貂禅,施连环计诛杀国贼董卓。初唐诗人骆宾王躲在阴暗角落编造裴炎要称帝的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殿上坐。”这三首政治童谣,要是文史大家不及时记录,就算流播民间,也是无头公案了。
村落更是如此,封建士大夫一般不屑记录人民活口,村里冬烘先生想写,笔力纤弱,经不起时间无情的冲刷,别说谣谚的被抹杀,就是歌谣本身,擦进人民倾向浓厚的通俗作家白居易耳里,他都嫌嘈杂难听。一九二六年,毛泽东同志主持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布置学生搜集各地歌谣几千首,可惜来不及整理,资料散乱。
我写村志,记录资料二十五年,深知每个生产队都有当地最会说话的人,社员指名引用,引精据口。为了证明独儿的金贵,就引:“王用铨的话,‘老子万二斗芝麻下种,只有这根儿苗’,你跟老子打坏呀咋个下台?”芝麻那么细小,一万二千斗种子撒播,才发一棵芽,比耶弗利斯神侃处女珍贵性的语句还夸张,然而王队长言简意赅,远胜西人经院哲学。还有一个怪现状,分明不是原创,只因成为口头禅,大家也栽派:“王茂财的话,‘金窝银窝,当不倒自家的草窝’,别留我,屋头活路搞不赢,耍了三天,该回去了。”那是古老民谚,因为王某人经常挂口,眼浅的百姓误以为发明。更有一种妄人的荒唐,村民也点名引用:“王登意的话,‘全世界人民都要死完’,哪个歪得到一辈子?”那阵口号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謇巴郎光棍王大舌头不服,故意唱反调,是啊,懦弱无能王登意,被继母虐待、弟妹藐视、社员侮辱,蚂蚁一样的孤人,唯一心疼他的奶奶一九八一年也老死了,怎么不悲愤:“全世界人民都要死完。”假以百年时日,他的话比动辄万岁来得更真刻哟。
一定区域,半个世纪,社有妙音飞、村有巧语库、乡有故事王、县有民歌手、省有思想库、国有集大成,看各自的影响,是覆盖村社、乡镇、县市还是省、国,脚劲好的走得远,言之富文传得久、流布宽。口头表达,要是百年不记载,再高妙也容易消失,不但失去名誉,就是语文也无踪,发声器消亡,语音就灭失。政治文化中心,高官、文豪瓜分话语权,社区居民流动大,社会结构开放式,妙语流传都困难,引你活口,不如引经据典显得有学问。追求高品位,美女在抱,春宵苦短,社区口语就算录音录象送给他,哪有闲心听,整理面世?
二〇〇六年六月十八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