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看深作欣二的电影,突然听说本拉登死了,我自然想起深作欣二父子的电影《大逃杀(导演剪辑版)》。
深作欣二的名作《无仁义的战争》矛头直指通过扔原子弹来“拯救人类”的美国政权,既然当今世界最强大的政治力量,是“无仁义”的,所以这个世界的仁义往往不在于打着仁义幌子的大人物(各个阶层的领导或统治者)那里,而是在小人物那里。影片不但深受日本老百姓的欢迎,很有共鸣,像香港的吴宇森也深受其影响。
但是,令深作气氛的是,那个无仁义的美国霸权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越来越大,凡是屈从并参与这种霸权的人,都说这是一个和平美好的时代,凡是批评这种霸权的,很可能被称为是“恐怖分子”。
当然,其实事情是复杂的,不是所有的领导、大人都是肮脏的, 不是所有的老百姓、小孩都是纯洁的。因为小孩受到的污染毕竟远小于大人,所以总体上孩子比大人纯洁,而敢于不顾一切与腐败政权斗争的,往往是学生。还有,与一个强大的腐败政权作斗争的,并非都是仁义的,有些是同样的腐败力量,只不过大家都想做老大 ——比如说那些对付平民的恐怖分子。
在一个强大的腐败政权眼里,真正让它害怕的并不是跟自己作对的腐败力量,而是那种“孩子般纯洁的力量”,比如希特勒对马克思有一种神经质般的恐惧和怨恨。我认为深作欣二和他的电影应该就属于那种 “孩子般纯洁的力量”。
一个腐败政权所遭遇的最有力的抗争就是来自那种“孩子般纯洁的力量”,所以,所有腐败政权的绝招就是尽快污染那种纯洁的力量。 正如《大逃杀》中的那条政府法令:个性至上就是自私至上,让孩子们自相残杀,让老百姓自相残杀,而不是团结起来反抗。
纯洁的深作欣二看穿了腐败力量的这个花招,并深感不安,他似乎看到了原因,看到了那个腐败力量越来越强的原因——“似乎总是有一些个,踩着大人们足迹行走的孩子。”有许多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而像鲁迅这样的人,虽然是大人,却依然是孩子,当然鲁迅也曾经腐败过,但是很快又找回了纯真。正是那种不安迫使深作要在自己临终之前,在新世纪之初,发出了这部《大逃杀》的绝唱——正如深作自己所说的:请允许我斗胆,在这个号称“和平”的国度里,与孩子们比肩,开始另一次的作战罢。
深作虽然也敬佩《大逃杀》里那些因为拒绝“自相残杀的社会”而自杀的非暴力主义者,但显然深作自己不是非暴力主义者,而深作所提倡的这种正义的斗争、暴力,似乎也不是通常所理解的“阶级斗争”。深作在《华之乱》里,对于那些拼死斗争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给与了深切的同情和敬佩,而深作自己的立场也许跟片中的主角一样,选择坚强的活下去。在《大逃杀》之前的《艺妓院》,也没有强调斗争、革命,只是强调坚强面对逆境。给人的印象深作似乎是非暴力主义者,直到《大逃杀》,才开始赤裸裸的宣扬正义的暴力斗争。这也许是深作早就有所打算,一定要在死之前完全说出真心话,在我看来,《艺妓院》、 《大逃杀》的确是深作“发自肺腑”的“巅峰之作”。
在我看来,《艺妓院》和《大逃杀》,其实是一部戏。《艺妓院》好就好在不是以悲情为主,而是以乐观积极为主。深作没有那么狂妄、那么邪恶,仅仅只是同情艺妓,因为你凭什么只是高高在上地同情或拯救别人?相反,深作是以赞美和崇拜为主,他把那个卑贱但很纯真并且充满生命活力的少女艺妓,当作雅典娜一样来赞美,那是一种很深情很狂热的赞美,显然这种赞美也是深作对现实的一种强有力的抗争。深作是想说,尽管这些人遭遇不公的待遇,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被压垮,并没有人真正需要被拯救,当然,这并不是说人不需要被帮助被服务,总之,深作不会那么下贱说要“拯救人类”,如果深作说“为人民服务”,我相信那一定是真心的。
《艺妓院》的片头就是充满活力的童声合唱,然后就是一位少女乐观而积极的一路小跑,而片尾就是要充分表现这种纯真的活力能够强大到在“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时候,依然不为所动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这是很动情地歌颂,配乐也非常好。影片就此结束,总感觉意犹未尽。似乎导演只是在鼓吹放弃抗争的逆来顺受,在宣扬“精神胜利法”。尽管如此,据说《艺妓院》还是成了禁片。那么《大逃杀》震撼了日本国会,那就更不足为奇了,因为《大逃杀》就是接着《艺妓院》的结尾,宣扬一种正义的暴力,《艺妓院》里的孩子和少女终于拿起了武器,《大逃杀》的女主角就是《艺妓院》 的女主角,在“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要去恨,去报复,因为她强大到根本不可能“被侮辱和被损害”,所以谈何复仇呢?但是最后她还是因为爱而拿起了武器,她其实很同情所有的坏人,越是作恶多端的人,越是曾经深深地“被侮辱和被损害”,但这并不意味着应该纵容那种作恶,而不去制止,这就是正义的暴力——所有腐败的政权最害怕这种不是出于恨的暴力,把拥有这种力量的人也称为“恐怖分子”。
当然,《大逃杀》和《艺妓院》 的女主角是比较理想化的,似乎完美无缺,不太真实,我认为这是影片的需要,不是影片的缺憾,深作从前在《道顿掘川》里描写过一个慈爱而又严厉的父亲,人格很好,但是直到最后,影片才透露:这位父亲曾经逼着自己的妻子去卖淫,替自己还赌债,妻子因此而自杀。《道顿掘川》主要是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现实。《大逃杀》和《艺妓院》主要是用象征主义的手法来表现现实。所以,深作需要用一个完美的女主角来象征人性的纯真和美好。《艺妓院》的开头显然是象征手法:一路小跑的少女,充满活力,而她周围的场景和人物全都成了静止的黑白照片,也许就是说这位少女是人性的本质,是生命的本质,与之相比,人性的其他部分都是没有真实生命的东西。
深作也许虽然对现实感到不安,但还是想要传达一个积极的信念:所有为腐败效力的成人,所有被腐败所污染的孩子,他们全都纯真过,并且这种纯真,这种生命的本质是不死的,永远不可能完全彻底泯灭。
所以,《大逃杀》可以说就是一个人的战争——是导演在反思自己的灵魂,影片中所有的人都是导演自己,导演反思自己也经常因为被侮辱被损害,而产生怨恨,所以影片中所有因为被侮辱被损害而去杀人的人都是导演自己,同时,导演也察觉到自己灵魂中有一个貌似脆弱其实非常强大的孩子般的力量,这种力量的确是无法被侮辱被损害的,似乎也是不死的,永恒的,所以,影片中的那位完美女主角当然也是导演自己。
所以,表面血腥的《大逃杀》其实一个人也没有杀死,因为象征纯真美好人性本质的那位女主角注定是不会死的,那些死去的可以说都是非本质的“邪念”,这种手法中国人应该很熟悉,《西游记》的所有神佛妖魔都是同一个人,那些妖魔都是象征着“邪念”。
但深作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用来象征美好人性的,是卑贱的,经常被称为“妖精”的妓女,是一位无产阶级少女,而不是神,不是《圣斗士》中高贵的、化身为的资本家小姐的而且还要一定是处女的雅典娜。
说到这里,我真是深感无法语言道尽我对深作的好感。《圣斗士》也有许多纯真的东西,至今依然能让我感动,但我依然要说:跟《大逃杀》和《艺妓院》相比,《圣斗士》总的来说简直就是下贱而又邪恶的作品。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上帝(神)死了,从前亵渎上帝是最大的亵渎,现在最大的亵渎是亵渎大地。”在这一点上,也许尼采比马克思说的更漂亮,但是马克思却比尼采做得更漂亮,同样,深作也做得很漂亮。
《大逃杀》可以说就是深作给自己的“安魂曲”——不是为了狂妄、下贱而又邪恶的“拯救世界”,而是为了获得死而无憾的安宁。
《大逃杀》就是一面镜子,所有认真观看的人,都会从这面镜子中发现自己,经历一次灵魂的探险。越是纯真的人,越会觉得人性中的确存在那种美好而强大的能够超越死亡的伟大力量,从而更加坚定地争取成为正义的战士。当然是说“争取”,因为谁敢说自己是绝对正义的,始终是正义的?同样,哪里又存在过绝对邪恶的人?影片中的那位完美少女,不是为了让某个人、少数人去对号入座,自认为是绝对正义的化身,是上帝的独生子,而是为了让所有的人去对号入座,人性中的那份完美,每个人都有。
一部作品往往是不能面面俱到的,所以,我觉得有一部影片《孤岛情》可以跟《大逃杀》配合起来看,《孤岛情》的女主演松坂庆子跟深作是老搭档了,合作过著名的《蒲田进行曲》。《孤岛情》的故事大意是:被流放到一个荒岛上的一对男女成为了情侣,并且成功地逃离了荒岛,但他们因为帮助别人,反而遭遇恩将仇报,被告发了,但这对情侣依然无怨无悔,当然这不是表示对向罪恶低头认输,男主角反抗到最后一刻,而女主角临刑前的那个表情和眼神,更是把整部电影变成了真正的喜剧——因为她战胜了死亡——证明了人可以比神还要有尊严,因为所谓的神的原形往往就是人世间弱肉强食的胜者,他们依然是贪生怕死的,所以需要虚构出不会死的神来自我安慰。显然,这部电影比《肖申克的救赎》深刻得多,肖申克虽然逃离了普通监狱,但他逃得过死亡吗?他逃得过对死亡的恐惧吗?还有,《孤岛情》的女主角也是妓女,她成为一位强人是有一个过程的,最初她也是因为贪生怕死而去告发别人,就像《大逃杀》中的那种自相残杀,她不是绝对完美的,但她最终能将那个人人都具有的伟大力量唤醒了,这就是《艺妓院》和《大逃杀》中那个完美女主角的力量。
也许我对的深作欣二的理解,只是我的个人感受,深作欣二本人也许并不完全是这样想的,但不管怎样,我必须把这些观影感受写下来,否则会憋出病来。
似乎在国际上深作欣二的名气不如黑泽明大,但显然深作欣二也看不上什么奥斯卡奖,就好像邓稼先看不上什么诺贝尔奖。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深作欣二的电影,那么我自然就想起姜文的一部电影的名字:“太阳照常升起”。
附:
深作欣二《最后的战事》:
成人们遗下的,战火废墟当中,曾经有我的青春。
并且如今,在海的那边,在正义之冠冕名义下,
被战火烧伤的土地与天空,仍在不断蔓延。
被爆炸的业火灼烫了,而成为火的牺牲与祭品的,
似乎总是一些个,踩着大人们足迹行走的孩子。
那么,就请允准我斗胆,在这个号称“和平”的国度里,
与孩子们比肩,开始另一次的作战罢。
什么叫做“大人”?
什么叫做“孩子”?
什么叫做“和平”?
什么叫做“战争”?
什么叫做“正义”?
还有,什么叫做“恐怖主义”?……
青春时代曾经所有的那些疑问符,再次于我的脑中,逐个浮现涌起。
名叫“暴力”的那条寄生的蛆虫,亦再次于我的体内扭曲盘蛰。
在这个富庶,然而独独匮乏了希望的国家里,到底有些什么,是我所能给予孩子?
不知何时,我亦老去了。
此刻,仅以我这疮痍满布的身躯,赌我映画人生里,最后一场战役罢。
即便因了这场战事,我的生涯宣告终结,于我,也都没有丝毫的悔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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