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斌:长篇小说《钢城改制变局》
"从终止到永不重组"引来欢腾的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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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从终止到永不重组"引来欢腾的钢城
太阳快要落山了,一片片的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际,宛如刚出炉的铁水倾泻在峰峦起伏的空间,烧红了一团团绚烂的云彩。
将近晚上8点,一辆奥迪Q7越野车从外面驶到东钢办公大楼,几个警察打开车门,卸下来一捆捆刚刚加急赶印的文件。然后拆包一张张分发给当场等待的工人群众,也一包包地被其他一些武警、民警带走,到其他厂大门去散发。
这是一份盖有长山省国资委红色印章的正式文件:《关于终止宇虹集团增资扩股东钢集团的通知》。从拟稿到传真再到排版印刷出来,仅仅用了几个小时,以如此快的速度印制这份文件,是为了动员说服东钢上万工人群众,立即撤离封堵的大门,撤离焦化厂,以尽快恢复生产秩序,从而调遣武警、民警快速进入厂区,抢救危在旦夕的申玉驹。
一张张省政府国资委的文件像雪片似的撒到人群里,人们争相接到手里马上阅读。大红印章解除了人们的疑虑,也给这些人带来一份份激情的喜悦感,引来一阵阵的喝彩声。这些人们仿佛此时才亲切地感觉到什么是工人阶级团结起来的力量,什么是工人群众自己争取到的胜利。
有人唱起了老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周围的一群工人也跟着唱起来:
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改造得世界变了样!
咱们的脸上放红光,
咱们的汗珠往下淌!
为什么?为的求解放!为了全中国彻底解放!
接着,又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似铁,这力量似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雄壮、浑厚、有力的集体大合唱的歌声,回荡在厂冶金区的上空,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位在场的职工。
徐荣升找到仍在办公大楼前守候的武继松,要交给他一沓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带着央求的语气说:
“武师傅,求求你。你在工人群众中很有威望,请你到焦化厂到2号门附近发一发,劝一劝工人们快点疏散开。”
正在台阶上跟几个老工人一起议论着什么的武继松,转过身来冷眼相觑地白了他一下,揶揄对方并故作推辞状:“我有什么威望,你这个大书记可别给我戴高帽。我不过是老爱上访,给你们当官的找点麻烦。我要是有威望,你也不能连打给你的电话都不接!我可劝不动,劝不了!”
徐荣升很难堪地笑了一下,解释说:“你说的事可能有,但我记不清了。我有时开会工作太忙,以前的事算过去了,以后你来找我一定热情接待。但眼前,你看省政府已经下了正式的文件,大家该回去了,还有什么不相信的?职工们的意愿该满足的都满足了,大家不愿意跟宇虹重组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劝劝工人们撤了吧!宇虹老总申玉驹被打得不轻,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该送医院啦。我们不能不救呀!虽然可以不让他们来重组,也不该把人往死里打呀!”
武继松立时表情严肃地反驳他:“打人的事你别跟我说,我没参与,我也不清楚详细情况。再说他要不口出狂言,叫嚣着要让东钢工人都下岗,他能挨打吗?他老想着惩罚我们工人,整治我们工人,我看打他几下也无所谓。说句实在话,他是该挨打了。他不挨打,还不知道工人厉害!他不挨打还不能反思自己对工人们做出的事多么缺德!”
旁边的贺忠诚插嘴说:“我们东钢工人成立了打狗队,专门打资本家的走狗帮凶!”
还有凑过来的邵连兴厉声说:“这是东钢工人纠察队在执行公务,对侵占国有资产的坏人就是要痛打,就是要惩治!这是正义的行为,是维护社会主义公有制的行为,是维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行为!”
很会见机行事的徐荣升不敢跟工人们辩论,他只好装出笑脸,:“好、好、好!我先不说这个,但厂里不能总这么乱哄哄,生产秩序还得恢复,几座高炉已经休风停产一天了,多么大的损失呀!你们劝劝大家,早点收摊吧!”
武继松不想跟他打口水官司继续纠缠下去,就接了那一沓文件,叫上贺忠诚、邵连兴、管树德等人一起去厂冶金区。
绕过厂办公大楼,眺望着远处重峦叠嶂的群山,逐渐被夜色笼罩着,显得那么巍峨壮观,那么迷离动人。以前也几乎天天看到这些连绵起伏的山峦,这些岚烟弥漫的群山夜色,却从没有这么让人得到赏心悦目的感美,从没有这么让人感到神奇雄健的壮丽。
一些工人已经在原来封堵的道口拆除障碍物,搬动东西;一些工人伫立在刚刚贴上去的打印告示前审阅文字内容,细心品议个中含义;一些工人仍然恋恋不舍地站在路旁,扎着堆儿在一起辩论或揣测着,省国资委对东钢职工让步后可能实施的报复,大家应该如何采取措施提防。
武继松跟一起来的几个工友帮清除障碍物的工人们干起活来,搬掉几十块砖头和几根砼枕,武继松几个人走到前面那一伙正聚在一块评头论足的人们堆里,正在听他们说什么。
“宇虹不会这么轻易地退出,说不准他们还会耍什么花招,上次他们退出不是还搞什么股权分立,把咱们的两个优质矿山和精品钢基地带走了吗?”
一个中年工人说。“省国资委这次发这么个文件,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他们能甘心就这么算了吗?私企给他们的好处还没到手呢!不是吃了大亏吗?”另一个年老的工人议论。
“东钢不跟宇虹重组也要跟其他私企重组,国企改制的私有化方向改变不了,咱们工人还是没有好果子吃!”一个年轻一点的工人预测着。
“咱们都打跑一个私企,别的私企谁还敢来跟我们重组呀?”那个中年工人问。
“那咱们要重组也必须选一家好一点的国企重组!”年轻的工人说。
“现在的国企跟以前的国营企业不一样,都是官僚把持着,工人没权没利。”邵连兴接上话茬说。
“不管怎样,国企还是比私企强,不管怎么说,三险一金还给交,工资调得快一些点,福利待遇比私企多一点。咱们工人还是愿意在国企工作,否则今天的努力为了啥呀?”管树德也参与进来发表自己的看法。
武继松劝大家说:“各位师傅讲的都有道理,你们提出来的这些问题以后可以好好讨论一番。但是现在我们不能老呆在这里,那边的工人们在清障,大家可以去帮一把,或者撤出来,该上班的上班,该回家的回家,怎么样?”
有的年轻工人不认识武继松,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你是干什么的,这么一把年纪了你在帮谁说话?”
武继松坦然地说:“不论你认为我在帮谁说话,我也是在为咱们东钢考虑呀,东钢工人还要恢复生产,还要多出钢,多轧钢!”
年纪大一点的工人给年轻工人介绍说:“这位是咱们赫赫有名的武继松师傅,你不认识他呀?他领着咱们工人上访、游行,去年春天召集咱们工人在心连心公园开会,他是咱们工人维权的工人领袖!”
那年轻的工人主动走过来伸出手来跟武师傅握了握,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对不起,武师傅。我老在车间干活,没参加多少维权活动,不认识您老人家,可是听说过您不简单。您为咱们东钢工人操过不少心,出过不少力!”
武继松很谦虚地说:“没什么,都是我老武应该干的。”
邵连兴等人也帮着劝说:“大家都散了吧!东钢今晚要开工生产了!”
于是扎堆的人们都同意,各自相继离开了场地。
邵连兴、管树德在前面,武继松、贺忠诚紧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来到焦化厂院外。
这里聚集的工人群众还有几千人,他们站在焦化厂的小广场上,站在新旧办公楼前,三三两两地聚结在一起观察着、议论着,一些人从这一伙儿走到那一伙儿,四处活动着,探听着什么,一些人在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由于兴奋、激动,人们不时地发出欢呼声,不时地鼓起掌来。
在靠近混江的岸边,在通往2号大门的甬道上,一些警察和工人们一起清理障碍物。他们将推倒的汽车翻过来,将路上的木头、钢筋、铁条收拾起来,拢在一起装上卡车拉走。
掩映在混江里的一抹天边的晚霞,还有路边无数璀璨的灯光,将汩汩流淌的混江装点起来,显得五彩缤纷、绚丽动人。
2号厂大门口,从远处开来的一辆辆带棚的卡车。据说刚刚从外市调来的数百名武警和防暴警察,跟现在已布控在大门外的警力排成方队,跑步进入焦化厂院墙外,来到旧办公楼前。
厂大门内甬道的退休职工和年轻的工人正在逐渐撤离,没有来得及撤离的已让开甬道中心的位置,退到路的两侧,放心地观看着武警、防暴警察进入厂区。
两台医院的救护车也同时驶进厂门,直接开到焦化厂旧办公楼门口。
几个武警和护士弯下腰,相互配合着来抬那个躺在楼道门口的申玉驹。
武继松和他的几个工友们也来到焦化厂旧办公楼,他们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申玉驹,看到了这个曾经在东钢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私企老板的帮凶,看到这个曾经发誓让东钢工人全都下岗的私企高管,他已经被东钢工人群殴得遍体鳞伤、不省人事地躺在水泥地上,正在被武警和护士抬走。
楼道门口的地上一片狼藉,一摊污水和一摊血迹混合搅在一起,旁边还有一堆掩盖这些污秽的残土。
王金星、孙益生等人也来到这里,他们看到这一场面似乎无动于衷,只是相互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许多人都在这里驻足,看着武警和护士将伤势严重的申玉驹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抬进救护车里。
救护车拉起响笛,鸣起一连串刺耳的尖叫声,从众人的眼前开走。呼啸着驶上甬道急驰而去。
一辆带着公安标志的广播车驶进厂区,播发省国资委文件的扩音喇叭反复滚动地在厂冶金区上空回响。在几个小时期间内,工人们不知已经听过多少遍,经历过多少次的感动,引起了多少激情的议论。但是有些人还恋恋不舍、心魂不定地守望在这里,愿意再听一遍广播,愿意再感受一段这刺耳却庄重的声音。
“根据广大职工的意愿,经省政府研究决定,宇虹将永不参与东钢重组……”
这语音,这含义,多么丰富,多么深邃,多么厚重,尽管广播员的情感有些麻木,有些单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东钢工人群众能够从中体验出舒心顺畅的感受,品尝出甘之如饴的美味。
一列列载着钢包和原料矿石的机车,开始轰隆隆地进入冶金区,在几座高炉铁水线进进出出,在煤线和出焦一二三线、熄焦线、化工线、出坯线都打破了沉寂十几个小时的宁静,各个厂房车间都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工人们换上工作服,各就各位,回归自己的角色。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阻拦过他们,他们一直在循规蹈矩、一如既往地干起活来。武继松和邵连兴等人在厂冶金区穿来穿去,他们分别到各分厂去散发省国资委文件,同时也看到各分厂、各车间工人群众,在充满生机地复工生产。
要下班回家的邵景艳和刘顺德在路上碰到邵连兴,也从邵连兴的手里抓过来几十份文件,帮着一份份地分发起来。
1、2、3、号高炉已经点火,4、、5、、6号高炉也点火,休风停工最短的7号高炉也开始点火。炉火熊熊燃烧起来,往日惯常出现的铁水奔流,钢花飞溅的场景即将到来。
热风炉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炉前工用长长的钢钎捅开出钢口,钢水从钢水槽跌落到钢包内,炉前工在炉前火花的映衬下,身影显得越发巨大、魁伟,显得越发威武、雄壮。
聚集在焦化厂墙院外和各大门口的工人群众,离退休职工正在逐渐撤出,厂冶金区正在渐渐地恢复往日的状态,没有夜班的工人群众搀扶着疲劳一天的离退休老人,陆续离开厂区离开厂门。
警车的广播喇叭,仍然在厂区内外滚动地播发着省国资委,有关宇虹永不参与重组的通知。撤离厂区的人们,俨然听到胜利的捷报一样,有的喜极而泣,有的身感疲倦,但脸上含着惬意的微笑,他们略感欣慰地凯旋而归。
武讲松跟贺忠诚、邵连兴等人也出了厂区往回走。
站了一天,讲了一天,已七十多岁的老人,有些力不从心难以支撑,武继松跟比自己还大一岁的贺忠诚说:“咱们到七彩城找个小饭馆吃点什么吧?”
贺忠诚赞同地答应说:“好!先吃点东西再走。”
其他几个人也赞成,随着一起走了不到20分钟,来到附近的七彩城。
七彩城是钢城饮食服务业集中的街区,这里有很多的酒店、餐馆。前几年,东钢的工人们因私企重组一部分内退下岗,一部分因工资降低,整个消费水平受到影响,七彩城里的餐饮店铺倒闭不少,没有顾客,开不下去,所剩的几家也是勉强维持、不温不火,不如2005年以前那么火爆,那么繁华热闹。
但是今天晚上这里有些反常,萧条冷静多日的七彩城里,各个小饭馆、快餐店里几乎家家都人气旺盛、座无虚席,连门外都摆上了临时的座椅板凳,来光顾的基本上都是东钢职工,老板或老板娘正乐不可支地跑来跑去,张罗着端盘送碗,开酒斟茶,忙得不亦乐乎。
武继松他们找了几家都没找到空位,后来他们碰到孙益生等几个人。孙益生说他可以带大家到一条偏僻一点的小街找一家冷饮,去喝点生啤酒、吃点酱菜,大家没有异议就跟他走。
不远处的一家冷饮店里也坐满了人,不过,老板跟孙益生熟悉,特意把他们安排在店铺后面的一个小院里,另外支起一张桌子,让新来的七八个顾客坐下点菜,然后大盘小碟地上来,又端来几大杯生啤,大家开始边吃边谈。
贺忠诚不太能喝酒,但他先吃了一个烧饼垫垫底,他情绪兴奋地说:“今天没想到我们一下子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宇虹私企昨天还很嚣张,非要来重组控股不可,今天说撤就撤了!”
孙益生也乐呵呵地说:“这件事有些让我们东钢职工出乎意料、喜出望外,但是这只是初步胜利。”
邵来兴有感而发地说:“看来还是团结起来人多势众,以前我们少数几个人上访去省城、去北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跑不下来什么成果。今天东钢上万人一齐行动,仅仅一天工夫就轻而易举让他们当官的和私企老板吓得屁滚尿流,打了退堂鼓!”
武继松也吃了一个烧饼,喝了一玻璃杯生啤,觉得很爽口,燥热的身子凉快一些。他有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提出来向孙益生请教:“孙书记,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有一个事不明白想问问你:我们现在的东钢虽然不再跟私企重组,名义上还是国有企业,或者说国有控股企业,算不算是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
孙益生吃点东西,然后以赞叹的口吻对武师傅说:
“你老虽然不上网不怎么看书,但你老有心计。你提的问题有实质性意义:可以说我们现在的大多数国有企业名义上是国企,无论是股份制改革、改制以前,还是以后,无论是跟私企重组占不占控股比例,从所有制来讲,已经无法跟改开以前的全民所有制时期的国营企业相比拟,已经不能同日而语,现在的国有企业实质上是官有企业,是官有制企业。但是一般现在的国企在未完全私有化之前,还承担着计划经济时期对工人群众的福利待遇、社会保障,这是私企所没有的。现在的国企,只保留着一个公有制的外在形式,只要有这种外在形式,我们改变一下经营管理的指导路线、方针政策,让工人阶级拥有民主决策、民主监督、民主参与企业经营管理的权利,改变一下分配政策,不再搞两极分化、贫富差距那么大的年薪制,国企的形式和内容就能比较容易地统一起来,成为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这就是我们今天还要维护这种国企的必要原因,也是工人群众反对私企重组维护自己权益不受侵犯的原因。但是要知道,我们今天维护的国企并不是我们最终需要的国企,我们不要官僚特权所有制,不要垄断资本主义,不要修正主义管、卡、压,不要什么利润至上、物质刺激、奖金挂帅,我们要遵循毛泽东时代的鞍钢宪法,确立真正的社会主义公有制,让工人阶级在政治挂帅的前提下,搞两参一改三结合,让工人群众参与企业管理,做真正的企业主人!”
大家都屏声静气地倾听着孙益生讲解他的看法,认为他讲的确确实实,又很深刻。
武继松深有感触地说:“你说的很对,看来我们的目的远远没有达到。今天只是取得阶段性的胜利。我们面临的形势也很严重,今天只是不跟宇虹这个私企重组,但是国企改制是国家规定的所谓不可动摇的方向,说不一定明天还要跟别的私企重组。我们坚决反对私有化、维护公有制的使命任重而道远。有一句话叫‘战斗正未有穷期’,大家要戒骄戒躁,不要被今天的小胜利冲昏头脑,准备迎接新的挑战和斗争!”
孙益生说:“斗争也要讲究策略,大家要有分工、要保护自己,还要发挥战斗作用。我认为武师傅这方面比较有经验有智慧,不盲动不莽撞,不让人家抓住辫子,又会办事,有理、有利、有节。”
贺忠诚说:“我和武师傅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离开厂办公大楼,我们待在摄像头下面,全部活动可以让人录制下来,受到监视。但是昨天晚上我们俩贴了大半宿通知——关于召集东钢职工到厂办公大楼前开会的通知,我们已经达到了目的。”
武继松不以为然地说:“这是我们俩应该干的,不仅仅我们俩在干,昨天邵连兴、管树德、费宝栋他们也干了不少工作,也是功不可没的。”
在冷饮店里坐着不时听着外面不知什么地方燃放起鞭炮,一挂挂响鞭和二踢脚一阵阵响起,整个街区顿时升腾起一股股节庆的气氛。有如今年3月初宇虹集团第一次撤出东钢,很多街面也鞭炮齐鸣一样。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出了七彩城,走到处于繁华街市的桃源大厦前。在十字路口,特意有几拨人来这里相继燃放鞭炮。夜已经很深了,震耳欲聋的鞭炮一直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在东钢,认识武继松的人很多,武继松却弄不清跟他打招呼的人是谁,是内退职工,还是在岗,是在哪个分厂还是在哪个科室上班。但他也要礼貌地点点头招招手。现在就有一个武继松不认识的人跟他打招呼,并且主动跟他搭腔告诉他:
“申玉驹已经不治身亡,他被送到医院没等抢救,就已咽气。据说后脑部颅骨骨折,颅内出血。”
武继松回到家里,老伴告诉他,厂里电视台一直在播发省国资委的通告。她已知道东钢工人这次反对私企重组取得了胜利。
武继松打开自己家用了多年的旧电视,果然厂电视台不再转播省市的节目,所有的频道和时间都让位给播发省国资委关于宇虹永不参与重组的通知。厂电视台不厌其烦地播发着,武继松不厌其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伴催他,他才关闭了电视。躺下来,已经是下半夜时辰,楼外远处还有鞭炮在断断续续地响,可能因为疲倦过度、因为兴奋异常,他浮想联翩,一时难以入睡……
三十二、心连心公园如何连接千万个职工的心
2009 年2月末,咋暖还寒的季节,接连下了几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心连心公园的柳树、杨树、松树的树冠枝头,落在榆树篱笆墙上,落在那个古色古香的凉亭顶盖上,落在一片片一岁一枯荣的草地上,或者堆积成厚厚的雪被,一两天后便融化得无影无踪,或者随下随化,弄得整个地面湿漉漉脏兮兮的。
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正在心连心公园里锻炼身体的离退休老人,他们在这里几处不多的健身器材上转悠悠、攀杠子、拉重锤、压腿脚、打秋千,刚下过雪,空气新鲜,虽然还有些许的寒意,但已挡不住人们跃跃欲试走出户外进行健身强体的活动。
本来这一个星期天,公园里应该如约来数千人,可是已经来的人却不过几十人,比以往已经大幅度减少。上个星期天,武继松在这里召集大家集会,他作为主讲人,讲了很多话。他说东钢曾是全国500强企业之一,不算全部投资,仅在九五、十五期间就由国家投资60 多个亿,先后实施了诸如小型连轧、万立制氧、燃气发电等等八大工程改造,上了热轧钢超薄、带钢工程等等新项目,为啥在新东钢注册资本38.8亿元中,省国资委仅仅评估18个亿,仅占持股46.6%?宇虹将资产不足一个亿的莲花城钢铁评估为8个亿跟东钢参股,宇虹当时只拿出6 个亿现金,而且这6个亿一直欠着,18个月后才以跟东钢重组后的利润分成进行抵扣。这充分说明宇虹集团已严重侵犯我们的国有资产,国有资产存在严重流失。
他说我们无论在岗职工还是内退人员的生活费不但没有大幅度提高,反而一减再减;以前企业拖欠我们的两级工资至今没有调上来;家属工的社保、医保问题至今没有解决;离退休职工在职时为企业创业做出了无私的奉献,根据政府的相关文件,企业改制前结存的工资储备金属于企业职工共同所有,转制时可以转为职工股,所以我们离退休职工也有权要求得到经济补偿金,也有权得到企业股份制改造后的相应股份。
他说按照政府政策,企业改制前拖欠的职工工资、津贴补贴、和社会保险金费用应该在改制时清偿完毕;暂不能清偿的,要明确偿还责任,偿还办法和期限,绝不能侵害职工利益;他说东钢违反国资委相关文件的规定,未按职工内退前一年本企业核定的职工人均月薪1440元标准,计算内退基本生活费,却按上个世纪95、96、 97三年东发市平均工资的75%发放生活费,当时仅仅四五百块钱,反而按1440元的基数扣缴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
他说去年内退的副处长级干部也参与了我们的示威游行,为了堵住这些干部的嘴,厂领导发明了激励基金,有的得到数百万元,并重新核定他们的内退基本生活费标准:处级每年6.5万,副处级每年6万元。这么做,有什么依据,根据的是什么政府文件和政策?这不明明是给他们封口费吗?他说有什么根据给企业高管们每年数百万元的年薪,给他们从数百到数千万的股份?他们到底做出了什么突出的贡献,给他们这么高的奖励,经过职代会通过了吗?他说企业改制已明显地侵犯了我们广大职工的利益,我们应该怎么办?请大家出主意想办法。
到公园聚会的头一天,来了三四千职工,以后几天增加到五六千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相互议论着商议着,提出再次重新组织职工集体上访、集会示威游行。因为以前曾多次组织过这几项维权活动,并没有取得显著效果,相当大一部分职工已对自己的维权行为丧失了信心,不报什么希望。各级政府部门和企业领导对东钢职工们的合理诉求简直不屑一顾、敷衍塞责,没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答复。而且一旦上访人数超过5人以上,就说是聚众闹事;一旦赴京上访,就说是非法上访;一旦他们集会游行,就动用武力拘捕上访代表,对上访人员的家属进行下岗威胁恐吓;他们感到合理维权十分艰难,路径十分坎坷、迷惘,没有期盼、没有出路。
接连几天以后,再到公园来的职工已明显减少,当时面积不大的公园里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比肩继踵,人群总是延伸到邻近的东钢附属小学的操场上。武继松就站在小学校操场的号令台上居高临下地演讲,下面的职工对他的演讲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信任他,拥护他,对他领着数千职工维权予以厚望。有的职工怕他喊话太累,给他买来了扩音喇叭,有的怕他口渴,给他买来了矿泉水。
可是现在怎么啦,来的人这么少,大部分应该来的都没来。难道他提出的诉求没有那么全面,没有完全反映出他们的切实情况,没有表达出他们的实际意愿吗?他作为一个维权代表,并不是仅仅从自己个人或仅仅从离退休职工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提出要求的,他将几乎东钢所有需要维权的诉求都考虑在内,写进自己的材料里,看来不是这方面的原因。难道他综合有些人的意见不符合大多数人的愿望,不符合社会实际?看来也不是。
武继松心情沮丧地从小学校的操场高坡走下来,来到坡下的凉亭,坐在石头圆凳上,跟不多的退休工人们商谈今后怎么办。一个工友将自己带的棉座垫借给他垫在屁股底下。另一个工友安慰他不要灰心丧气,还要做大家的动员说服工作。
其实他本身并没有气馁,没有对维权的胜利丧失完全的信心。傍晚回到家里,老伴已将晚饭做好,患脑膜炎后遗症的大女儿也过来要吃饭。老伴白天去别人家当保姆,自己去心连心公园跟工友磋商,丧失自理能力的大女儿中午吃不到什么,早就饿了。他自己在外面也只吃了一个馒头,但他几乎忘记了饥饿,忽视了晚上还有一顿必须进餐的晚饭。他的心思都已集中在今后如何发动东钢职工们进行维权行动,他愁肠百结、全神贯注以至于废寝忘食投入的就是这些事情。
吃饭的时候,大女儿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笨手笨脚地将一大碗豆腐汤弄洒了。武继松想到大女儿一整天没吃到饭,加上她脑膜炎后遗症和甲状腺亢进,饿一点都受不了,看到她的这种吃相,他心里也是一阵阵心酸。
老伴埋怨他数落他:“也不知你一天都忙些啥?我是没办法,干了二十几年的家属工,到老了连个劳保都没有,只得去当保姆帮人家看看孩子,侍候月子,挣几个零花钱。没办法呀,只得把咱们大姑娘扔在家里。你倒好,没啥事也不回来,就中午让你鼓弄点饭都干不了。你还有没有点人心,有没有点正事?”
武继松跟她解释,反唇相讥:“我怎么没正事?我找大家商量厂里的事,不就是为了维护职工利益,也包括给你们家属工要回应该有的待遇吗?”
老伴不服气地说:“就你对这些事上心,全东钢几万名职工,就你天天在外面找这个找那个,印这材料印那材料,白搭钱不说,连自己家的事都不管,把咱们大姑娘饿得狼吞虎咽地吃饭,你心疼不心疼呀?”
武继松说:“心疼有什么办法,总得有人出头干啊!现在当官的腐败,官官相护,咱们工人连个讨个说法的地方都没有,上访去了不少地方,谁
都不愿意管。但是大家的事又不能不找,你不找他不找,工人合理维权的事就这么拉倒了吗?你家属工干了二十几年,不给你劳保你甘心吗?现在私企鲸吞国有资产,东钢的国有资产流失那么严重,咱们工人不说话,谁帮你说话?那些内退的职工一个月开那么几百块钱能够维持生活吗?宇虹私企让咱们厂内部职工一批批下岗,却从外地招来一些不懂技术的农民工,马上就要进来500人,以后还要增加5000人。只要宇虹在东钢一天,东钢职工就没好果子吃,一定要把更多职工发动起来,将私企宇虹撵出去!”
老伴还是不服气地说:“凭什么能把宇虹撵出去,就凭你们这几头烂蒜?我听说这几天去公园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没有信心。再说了,吃饭都吃不上流,谁有功夫天天耗着这个事!再说了,你往年这时候不是开始要去基建上干点什么,补贴补贴家用吗?你要是多挣点,也不至于让我去给人家当保姆,我也是七十岁的人啦!”
武继松说:“今年的活儿不好找,再说东钢厂的事物也不能扔下,我不去动员张罗,这事就可能前功尽弃,不了了之。”
老伴撇撇嘴说:“就你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东钢厂离了你就没辙了,东钢厂那么多能人,就得显摆你一个?”
武继松苦笑了一下,说:“不可能马上都出来,也不可能谁都不出头,总得有个过程嘛!”
吃过饭,他帮老伴收拾碗筷,擦擦桌子,但是没把临时吃饭才摆出来的折叠桌子放回原处。他要利用这张小饭桌写点什么。他坐在小饭桌旁,思思来想去,遣词造句,不知怎样才能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
吃饭的时候,老伴问他去基建干活的事,他其实没跟老伴说实话。往年他的朋友找他去基建工地当材料员,或者管一个工号当项目经理,因为他在东钢上班时也是干基建的,懂这方面的业务有这方面的经验。退休后虽然年龄大些,但身体还行,往年从春天干到秋天,怎么也能赚到万把块钱。除了上缴给老伴补贴家里,他自己还可以留下一些作私房钱,否则他上访去春湖省城,打字复印一些材料,找谁要钱去?都是他自己往上搭。但是自从去年开始,他婉言谢绝了朋友的推荐,今年也没去,两年的损失不少,但是为了东钢职工那讨个合理的说法,他只好作出必要的牺牲。当然这些话他没法跟老伴说明白,因为老伴不太通情达理,她眼光短浅,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自己不说实话,该敷衍就敷衍吧,不然,老伴更要生气,把她气个好歹犯不上。
他摊开白纸,手拿着笔,几次想下笔,却写了划掉又写又划掉。他心里焦急、忧虑,而又郁闷、孤独。前些天他召集东钢职工到心连心公园聚会,当初来了不下三四千人,后来达到六千人,但为什么后来人数逐渐减少?他知道这是因为很多人失去信心,他们说总在公园里研究,并不能给相关部门施加压力,并且一些人还要忙于上班打工,没时间也不愿意扯这些没有实际效果的事。再说改革这么些年,受到发家致富奔小康的思想影响,有不少人学会自私自利的处世观:对社会责任,对大家的事不愿意担当,跟自己利益攸关的职工维权都不想出头,不想出力,有些人就是想依靠别人去干,自己搭车捡便宜,没有集体主义观念,没有凝聚力,不能团结起来同舟共济,更不能甘愿奉献做出自我牺牲。
东钢职工维权仅仅靠几个人是不行的,但由少数几个人带领大家一起干,是必须的。
想到这里,他有感而发,拿起笔写出来一篇言辞恳切、感人肺腑、咄咄逼人的《最后的呼唤》:
可叹、可叹、可叹,
但愿我的可叹能唤醒希望。
可叹我一片为民心,
可叹我们东钢民众缺乏信心,
可叹东钢存亡只在旦夕,
东钢人却不齐心,
可叹东钢正在被私有化,
东钢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可叹为我们子孙后代,
也要做出正确的抉择!
可叹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工人,
站在寒风中为你们呐喊。
可叹我为你们对讨回公道的精神不理解,
可叹我为你们忘记了自己的生存。
七十多岁的老工人向你们高喊:
猛醒吧,东钢人!
要为我们共同的利益而斗争!
我这满头白发的人,
满含泪水诚恳地高声呼唤:
醒来吧,东钢的工人阶级,
为走上社会主义大道而争拼!
勇敢些,不要当缩头乌龟,
坐着死不如站着生。
只有斗争才能生存,
不要再沉默,
不是在沉默中死亡,
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我深知我的呼唤挽救不了东钢的命运,
一个无钱无权的草民,
只能用最后的呼唤尽一点寸心,
成功与失败,我都不后悔,
我毕竟努力过了。
成功如何,
完全取决于全体东钢工人阶级的行动!
第二天一早,武继松将自己写的《最后的呼唤》花钱打字复印了上千份,然后到各个家属区、到东钢厂前的广场上去散发。
没过几天,东钢5000多职工自发地聚集在厂办公大楼前,除了提出经济上的维权诉求,还强烈要求私企宇虹撤出东钢,要求挽回国有资产严重流失的局面。
3月中旬,刚刚参加全国人大从北京回来的潘凤鸣宣布了一件振奋人心的喜讯:宇虹决定撤出东钢,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已经同意。
当天晚上,东发市混江区繁华的市区,桃源商厦门前,人们接连不断地拿出一挂挂鞭炮,拿来一颗颗烟花,人们喜出望外、欢声笑语、奔走相告,又营造出渲染出一片喜悦的节日庆贺气氛。
那天晚上的鞭炮也是燃放到深夜时分,东钢人初次感觉到团结斗争的些许欣慰。
宇虹第一次撤出后不久,了解内情的人士透露宇虹撤出前的条件是股权分立,为此他们带走了精品钢基地,带走了两个原来归东钢所有的铁矿,
让东钢人感到又一次吃了大亏,又一次被这个私企玩了。
“要知道矿山资源是东钢的‘后路’,而精品钢基地是东钢的‘前途、,私企宇虹一下子就让东钢人陷入进退两难之间。宇虹这个邪恶的私有制企业真是资本运作的高手,一入一退上下其手的操作,就将东钢几十亿的国有资产掠夺而去,据为己有。”
从2009年3月以后到7月,武继松、邵连兴、费宝栋、管树德等人,三番五次地去省城去北京反映投诉东钢国有资产流失问题,反映东钢职工的经济利益被侵犯问题,但是无论他们去东钢总部,还是去省国资委或者省政府信访局复查,这些衙门的口径是一致的。2009年7月13日答复他们:
“东钢集团改制重组后的资产总额不存在资产流失问题”,“离退休职工不存在领取经济补偿金并转为新企业股份”,“宇虹已按照合同约定履行了还款义务”,“根据《信访条例》第三十条第三款规定:信访人对复核意见不服的,仍然以同一事实和理由提出投诉请求的各级人民政府信访工作机构和其他行政机关不再受理。此复核意见为信访终结意见”。
折腾来折腾去,在这个处处标榜为社会主义法制社会的国度里,得到的还是这个所谓“信访终结意见”。一方面信访渠道难以疏通,另一方面早在21世纪初,就有国家政要明确指令凡是涉及到国企改革改制、国有资产流失等等问题投诉,法院一律不予受理。那么,被另一国家政要喻为“公平正义比太阳还要光辉”,如何来体现如何来实施?难道真的要全面彻底落实主流精英们“改革必须牺牲3000万国企职工,必须牺牲一代人”的前所未有的浩劫吗?
距这个终结意见不到10天,传来了宇虹集团经过省国资委越俎代庖,决定第二次增资控股重组东钢的消息。7月23日上午召开了有中层干部、离退休职工参加的座谈会。武继松闯进会场发表了抵制宇虹重组的意见,惹得省国资委和徐荣升等人大为光火,使座谈会不欢而散。
武继松揣想:仅仅搅黄了一个座谈会无济于事,必须发动广大东钢职工立即行动起来,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进行实际阻击战。
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几个先开了小会议论一番,进行了具体分工:邵连兴、管树德负责制作横幅、标语,费宝栋负责到几个公众场合刷写大标语,武继松、贺忠诚负责起草通知书、打字复印,到全厂各家属区楼栋单元张贴……
时间紧,任务有难度:他们走遍了混江区所有的承揽打字、复印、横幅制作的店铺都不敢接受有东钢字样的活儿。据说是市公安局未雨绸缪事先已有防范布置,下达内部规定,凡是违反者一经发现,处以罚款、停业的处分。
于是事不宜迟,他们立即用比平时高出不少的价钱,雇了一辆出租车到邻近的县城去赶制,去打字复印。
从邻近的县城回来,武继松、贺忠诚顾不上吃饭休息,就近去一个职工家借了木梯子,俩人开始张贴打印好的通知。
自从去省城、去北京上访以后,武继松的手机就被公安部门进行了监控,他自己早就发觉这件事。因而他跟贺忠诚在一起,整个下午他都锁住手机,不跟外界联系。
但是管辖他家的派出所民警是不会放过他的,每天都有民警到他家来探望,看他在家不在家,在家干什么。他已经习以为常,除了自己谨慎小心,不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他根本不以为意,不屑于跟这类人周旋。
7月23日整整一天,没见到他的影子,派出所的警车开出来在厂家属区四处寻找他。
武继松跟贺忠诚一人扛木梯子,一人提着有装有300 多张通知的塑料袋和浆糊桶,俩人挨着厂家属区的一栋栋楼贴通知。为了不让警察撕掉通知,也为了让职工看得更醒目,他俩一个爬上梯子往高处贴,一个在下面递通知和浆糊、刷子。
派出所的巡逻车发现了他俩,民警老蔡和王福民从车里出来,厉声责问:“你们在干什么?昨天我们公安局就开了维稳会,要求加强厂区和家属区的社会治安,不能煽动职工、家属利用企业改制重组闹事,制造不稳定局面。你们快些把贴的东西揭下来,统统交给我,不许再贴了!”
武继松从一沓通知里抽出几张递给王福民,说:“交给你,你好好看看。我们这是在煽动闹事吗?东钢职工已经下岗一万多人,这次宇虹来重组要让更多东钢职工成批下岗没饭吃,你家有没有东钢职工,即便没有,要是东钢干赔了,被转移迁至别处,你们靠什么吃饭?不管你们公安不公安,工厂交不上税收,你们一样开不出来工资!”
民警老蔡说:“你不用跟我们说这个,你在这儿贴这些通知,我们要不管,上级知道就让我们下岗,我们也有责任。谁那儿出了毛病,拿谁是问,你就别给我们找麻烦,让我们也消停消停吧!”
贺忠诚平时话少,遇到事情往往让武继松一个人交涉,但此时他也焦急起来,说了一句很公道而大气的话:“你们不能光考虑不让自己下岗,而让东钢厂上千人上万人都下岗!你们不能太顾自个儿!”
武继松也说:“我们贴个通知,不过是让东钢职工都来关心关心这件事,又不是煽动他们闹事。再说我们贴这个又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我家的情况,你也了解,就我一个人在东钢,而且是退休职工,归社会上开劳保,其他人都不在东钢编制里。我这是为我自己吗?不是,一个人总得讲究点良心,讲点公德吧,讲点社会责任感吧,你们公安部门的人都是人民公仆,人民的勤务员,更得为老百姓的利益考虑,为东钢更多职工的前途、为工厂的未来考虑呀!”
民警老蔡听到这里,便有点服气有点感动地浅浅一笑,说:“还是你老武有嗑儿唠。也不是我姓蔡的爱找你毛病,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是为自己。可是我也是上指下派,吃这碗饭就得管这方面的事。不瞒你说,我儿子也在东钢,我兄弟也在东钢,我怎么不关心东钢的前途命运?这样吧,你把你们手中的通知给我们一些,拿回去交差。但是你们可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别说我们不管你们。我们回去就说把你们的通知全部没收,再把你们撵回家,就算拉倒没事,行吧?”
武继松和贺忠诚心想总得按老蔡说的,让他们对付上边交差,于是将塑料袋里的通知拿出一些交上去,然后让两个民警开着警车离开了。
接着又贴了两栋楼,他俩来到一个小食杂店门前,武继松进门买了几个面包,两瓶‘农夫山泉’。俩人忙了一下午,早就饿了,面包看着挺大,吃着松软,三口两口就吃进去,然后喝口水咽下。
这一天,他俩贴到晚上11点多,才将剩余的通知贴完,送还木梯子,回家的时候,武继松感觉两脚都快站不住了。他知道贺忠诚比自己大一岁,毕竟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不为这件关系到东钢前途命运的事,他俩也不会这么卖力,这么精疲力竭地去干。
第二天清早,武继松起来喝了一碗二米粥,吃了几口馒头,就匆匆忙忙往东钢厂办公大楼赶去。
他站在厂办公大楼的台阶上一遍遍地给前来这里聚集的数千名东钢职工讲解国家宪法,讲解社会主义公有制不容侵犯的至理名言。他看到一批批的东钢职工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听他的宣讲培训,又一批批地进入厂冶金区。厂冶金区里传来了一个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各个铁道口被封堵,各个厂大门被封堵,1、2、3号高炉休风停产,私企老总申玉驹被围殴,然后是4、5、6号高炉以至于7号高炉也休风停产,然后是……
武继松也想到厂冶金区去看看,去亲自体察一下那些真正显示出工人阶级威力的场面,去亲自欣赏一下那些让人对东钢工人刮目相看、偶尔露峥嵘的情景。但是有的工友劝他不要动,要一直守在这块有摄像头监视的地方。告诉他:“你已经发挥了自己的战斗作用,但还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他听从了,一直守在这里被监视着。
下午5点多,省国资委的《通知》被警车喇叭一遍遍地广播,工人们仍然不撤离不相信,要求下发正式文件。当晚6点多,厂办公大楼和1号门贴出省政府《关于终止东发钢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控股方案的批示》:
“同意省国资委提出的请示事项,终止宇虹集团对东钢集团的增资扩股方案,并且允诺省国资委正式文件明天送达,请公司广大员工及家属尽快撤离现场,维护企业正常生产秩序。”
但是东钢工人们仍然不撤离不相信,一定要求正式文件马上送达。于是晚8点,正式盖有省国资委大红印章的文件下发到工人们手里,疑窦丛生的工人们才开始释怀开始信任这一切都是真的。
晚上10 点多,工人们又俨然早上一批批涌向厂冶金区,现在又一批批从厂冶金区撤出。走过厂办公大楼,走过武继松他们跟前,工人们带着初战胜利的捷报欢声笑语凯旋般离去。武继松从他们的一颦一笑里,从他们的神气活现的表情里,读懂了“为什么说工人阶级是最先进的阶级,是最革命的阶级,工人群众团结起来,将是不可战胜的”这一含义。
武继松此时从口袋里掏出来他几个月以前写的《最后的呼唤》,简单看了几眼,拿出他几天前写给省政府信访复查处的那封信的底稿,翻了翻,浏览一遍。那封答复信写道:
“我们首先感谢你们的接访,通过跟你们的面谈,我们觉得基层干部就是不如上层领导。你们的答复结论实际上比基层干部在欺骗老百姓这方面略略高明一点,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不过玩法不一样而已。我们相信不管任何人,不管他的官大小,只要站在贪官和新型资本家的立场上与党和人民为敌,早晚会受到历史、人民的惩处,人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现在你们是官官相护,上下穿一条开裆裤,认为我们小小老百姓一无钱二无权,小小河沟翻不了大浪。但是你们想错了,历史事实和社会实践会证明:我们工人阶级群众是有力量的,我们东钢工人是有力量的,现在退回你们的终结意见书,这是废纸一张,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他把这封信折起来重新放回口袋里。回想当时无处说理自己的气愤,看看现在初战告捷的开心,他深深地感到:公平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战胜强权,我们工人阶级群众只要团结起来,确实是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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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