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春天
一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歌吧”这种娱乐场所,音箱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同行的几个人扯开了喉咙瞎吼,来这里心脏和耳朵都经受着致命的考验,我有些后悔。经营歌吧的女孩看出了我的不悦,提出要和我合唱一首,我赶忙推辞,我知道自己的歌喉,恐怕连这几个人也不如。女孩见我坚持不就,便趴在我肩头冲着我耳朵说:“那咱俩喝一杯啤酒。”望着伊人吹气如兰柔声软语的样子,我的血液“嘭”地燃烧到了头顶,但我实在不愿意叫她“小姐”这个时下已极端贬义的词汇,我犹豫片刻,接受了她的建议。
那天究竟喝了多少杯我已记不清了。那个叫白小雪的四川女孩野性而挑战的眼神激起了我男人的自尊,一杯接一杯干下了毫无意义的苦啤酒。结了账老郑架着我走出来的时侯,也趴在我耳朵上说,小陈,今天可沾了你的光了,啤酒才算咱们三块钱一瓶。喝高了的我当时已无力分辩这句话到底是褒还是贬,急匆匆打了车便各自分道扬镳。
二
老郑和王胖俱是我工地结识的工友。老郑已四十出头,王胖和我年龄仿若,三十岁左右,我们几个是这个工地的精英人物。说精英人物,是因为我们都年富力强,不愣不傻,仅此而已。但这已经足够了。我发现所有的工地都充斥着不是缺心眼的“二愣子”,要么就是六十开外的老年人。用老郑头的话说,那些人活着是“罪人”(乌盟方言把干苦力称作“受罪”或“受洋罪”),死了成“贵人,”意思是这些人只要在工地出了事,便可大跌工地一“皮,”(乌盟方言把“碰瓷”一类现象统称为“跌皮”,这里是指假如工友死亡按规定须赔偿三十万左右)。我听了摇头不以为然,薪且难讨,况巨额偿金呼?为此老郑头曾和我打赌,他说,不定哪天他要是心气不顺,就敢从六楼上飞身而下。他一边嘟囔一边恶狠狠地指着远远走过来的工头,咬牙切齿道:“到时侯看孙子给咱三十万块钱不?”“不”字一出口,唾沫喷了我满脸,我赶忙拎了铁锹逃开。
王胖是我们一行最奇怪的一个,他是顺城街的老牌居民,在我的印象里,市民们是不来工地这块下三滥地方讨生活的,我曾在八大股街见过那些老牌居民,他(她)们一年四季都拿着一把韭菜蹲在街门口择,可到中午大杂院里吃饭时,你如果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那些碗里并无一丁点韭菜,更不会有韭菜馅的饺子。饭都没吃完,便约好了五角一元的小麻将局,仨仨俩俩的便各自走了。我曾在王胖的怂恿下打了半日麻将,半通不通的我,手气竟出奇的好,一下午竟然赢了一百多元,出来时已是万家灯火。奇怪的是我一丁点赢钱的喜悦感都没有,而是对一下午宝贵时间竟那么快的流逝,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负疚惋惜和奥恼,仿佛我被飞速前进的世界一下子抛弃遗忘了千年,我再也追赶不上它的踪迹。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上那种颓废至极的赌局了。
我们也常取笑王胖,“干嘛不回去择韭菜打麻将,在这儿受这洋罪!”对此王胖总是憨憨的一笑了之,偶而地,王胖也辩一声:“谁让俺娶了个乡下婆姨!”仿佛只要娶了市民老婆,就不用来工地受苦一般,对此一说我是相当赞同,因为老牌市民的资金来源在我们乡下人眼中,的确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这就象中国人不了解美国人的经济一样,乡下人、城里人,他们之间的差距毕竟是那样巨大。城里人给乡下人的感觉就是衣着时髦,蹲在街头择韭菜或打麻将(玩笑)。然而竟出了王胖这么一个在工地受苦的怪类,这让来自乡下的我和老郑头觉的颇不可思议。而王胖也以是乡下婆姨拖累让他受了苦,以此来反讽我和老郑是乡下人,天生受苦的命。
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王胖的婆姨并不是乡下人,而是开歌吧至清至纯的白小雪,得知这个消息的一刹那,我仿佛一下子成了个白痴一般,茫然失措,六神无主,更多的是惊讶。因为在不知道这个消息之前,我曾多次跟随不同圈子的朋友来到白小雪的歌吧,每次都尽我所能地保护着风月之虞的白小雪,使她免受那些来头颇大的人物们的纠缠。——他们是赌徒、酒鬼和诈骗犯。
三
秋天已经过去,凛冽的北风带走了这个城市最后的一片黄叶。所有的工地都停止了喧闹,只剩下高高的塔吊孤零零地兀自耸立在空荡荡的工地上,暂时失业的我心中一下子也空荡荡地。老郑和王胖也音讯皆无不不知所踪,他们要么是在别处挣钱,要么就象鼹鼠一样,蜷缩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冬眠了起来。
没有了工作的我变的心慌易怒和暴躁起来,城市的高消费和火箭一样快速增长的物价让我目不暇接,招法大乱,我拼命挣的那几个打小工钱,竟然维持不了旬月。没奈何我只好四处举债,而且由此引发了我对中国打小工这个行业根本性的怀疑。然而没等我想个明白的时候,妻子忽然有一天因一桩小事暴跳如雷龙颜大怒,泄完雷霆之火便领了孩子扬长而去。
这下子可省心了。无所事事的我蹲在十字街头看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流,——他们怎么那么忙呀?行色匆匆步伐坚定,他们要到那儿去?要去干什么?我认真地研究着每一个行人,直看的头昏脑涨两眼发黑。期间还有几个漂亮美眉对我投来蔑视的一睥,意思很明显,——哼,瞧这只癞蛤蟆!但到后来再也没有人理睬我或是看我一眼。我仿佛不存在似的,被世界和人类抛弃了一般,我默念《但丁神曲》——我那儿也不属于,那儿也不属于我,我成了被开除出人民行列的人,就成了永世漂流的犹太人……这个城市虽然繁华,但它是这么的陌生和冷漠,身为外乡人的我,是很难融合进去的。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那些目标明确步伐坚定城市人群中的一份子。我已经被世界和时间遗忘,不存在一般,成了一缕空气。我孤零零地蹲在十字街头,看着密密麻麻移动的人群,直看的头昏眼花饥肠漉漉。这时,有人忽然在我肩头用力一拍,我吃了一惊,猛地回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
四
来人是我的一个远方表姐。在这个饥饿非常的时刻,表 姐的出现无疑是救星下凡。“表姐!”我赶忙起身甜甜地叫了一声:“什么风把你刮到这儿来的?我正想……”话还没等我说完,表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我飞快的转了几下,“扑哧”地笑出声来。我连忙厚着脸皮恭维道:“表姐,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表姐挥了挥手道:“少贫嘴!你老婆跑了吧?” “什么叫跑了,”我连忙为自己打着原场:“她就是城里呆烦了,回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去。”表姐说:“什么新鲜空气?”面容正色道:“据我所知,她根本就没回乡下娘家,而是跟人跑了。”“什,什么?”我听了差点跳起来,抓住表姐的手用力的摇着:“你听谁说的?跟谁跑了!”我大声地质问着表姐,仿佛她就是那个奸夫的同谋。表姐柔柔的拍了拍我的手背:“你先不要激动,走,表姐带你吃饭去,咱们边吃边谈。”
我方寸大乱,心神不宁,肚里真如倒了五味瓶,神智都有些不清,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跟了表姐,像个木偶人一样亦步亦趋地走进了“丰福楼,”上了二楼的一个雅间坐下,坐定我才回过神来,‑-‑‑这是高档奢侈的饭店,以表姐的消费能力,一般不轻易来这种地方。我吃惊地问道:“表姐,你发了什么洋财,怎么轻易就下这种饭店呢?”表姐端起漂亮女服务员送来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说:“这个呆会儿再谈。你哇,不是我说你,这农村的媳妇们要是来了城里,花花世界,眼花缭乱,你又没个正经活儿干,俗话说,有钱老婆汉,没钱鬼来绊”……我一听她又要念老三篇三字经,赶忙打断:“表姐,你哇不是农村人,你就快说说到底是咋会事儿?”表姐一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我是农村人怎么啦?我有文化,有追求,……”表姐打住口见我不屑地看着她,便说:“咱是没你文化高,你念过‘电大’,培训过财会,表姐满指望你成大事,可你进了供销社没几年,单位一倒,你就落到这种田地……”我一听血往上涌,头“嗡”地大了许多,赶忙打住她的话头:“表姐,你说正事儿好不好?你千万别提‘供销社’那三字行不?提那三个字我心脏过敏。”表姐嗔了我一眼:“没医学常识不是?心脏咋能过敏?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无知。”
我听表姐说的一套一套的,不由的狐疑起来,这几年表姐莫不是傍上了什么大款,其久在成功人士身边熏陶,说话自然不一般,还轻易地就下这么高极的饭店……我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表姐来,你看她,三十出头,但仍面若桃花,明眸皓齿,头发染成时髦的金黄色,拉的板直超顺滑,敞开口的休闲牛仔装上衣,一对圆溜溜的乳房将那件薄线衣顶的鼓膨膨,一条高弹牛仔裤将下身勾勒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又配上一双高跟鞋,绝了!表姐真不愧是十里八村的大美女!我看了片刻说:“表姐,你这条牛仔裤,真好!”心里也暗骂自己虚伪,明明欣赏人家的屁股蛋,却扯什么牛仔裤!
表姐看出了我的怀疑,轻笑一声道:“你不要把表姐想歪了,来,先点菜,不要让人家小姑娘等急了。”我见表姐一下子不可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再说也真饿了,便伸手拿过菜谱,虽说是表姐请客,但我脸皮薄,不敢点贵的,胡乱要了几个菜就把菜谱扔一边了。
表姐捡起采谱,对我说:“瞧你要的那些菜,吃都不能吃。来一个大葱炒木耳,这道菜能降低血脂,软化血管,可预防脑溢血中风,再来个韭菜炒鸡蛋,韭菜能壮阳,鸡蛋蛋白质高但不增加蛋固醇……”我一听差点笑出声来,我说:“表姐,恁大个饭店,你咋净整些素菜?”表姐看了一眼女服务生蔑视的目光,脸一红,“来个杜仲炒腰花、西芹炒百合……”这百合的功效我知道,村里人叫它山丹化,小时侯常和表姐上山采摘它,表姐爱用火红的山丹花瓣涂嘴唇,而我在饥饿饿的时侯也吃过山丹的茎,不大,蒜瓣似的,特苦。我想起有一味中成药就叫“百合固精丸,”于是我阻拦道:“表姐,我这肾又不亏,再说,你弟妹都跟人跑了,我这肾上那亏去,这俩菜忒贵,咱就别点了吧?”表姐没理会我的调侃,旁边漂亮的女服务生倒是“嗤”地笑出声来。表姐柳眉一抬,瞪了我一眼,“是我买单还是你买单?”就这样生硬地剥夺了我的话语权。
好不容易表姐七荤八素地整了一桌子菜,又要了一瓶“酒星”酒,望着给我擦碟揩杯忙碌的表姐,心想,莫不是她要庆贺我老婆跟人跑了不成?”但随即又想自己糊涂,姐弟久别重逢,那有不喝点酒之理?趁她给我倒酒的当儿,我问:“表姐,你几时改行学医了?整的这些医学名词一套一套的,你在哪充的这电?”表姐得意地看着我,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道:“你还别说,姐这几年是长了不少见识,这不,刚找了点发财门路……”,我一听发财,这可比老婆跑了重要,只要有钱,何患无妻?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有时侯你不想要都还不行。我赶忙把酒一口干了和表姐说道:“什么门路?表姐,你发了财可得拉小弟一把啊。”表姐站起身从挂衣架上取下她的随身小坤包,“嗤”地拉开拉链,煞有介事地取出一沓印刷品来:“那能忘了你,你识的字比姐多,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标头印着“x x养生保健品责任有限公司”通篇讲了一些“微循环”、“细胞”“基因”什么的,这还是我念初一上《植物学》课打瞌睡时接触的一些词汇,全跑这儿了。他们公司研发的每一种产品都能治几万种的病,什么癌症、尿毒症、肝炎关节炎,心脏病高血压、统统不在话下。产品有口服的,珍珠粉,矿物粉,陆地上的以及万米以下深海的珍稀动植物提取精华素,用的有纳米技术生产的手套口罩、裤叉背心,披肩护膝,秋衣秋裤,被子枕头……我看了一眼标价,眼皮不禁跳了起来,我揉揉了眼睛,没错,是一长串数不清的零,我想就是找来达.芬奇这样的画蛋高手,一口气也画不来恁多的零。
我把资料朝饭桌上一扔说:“表姐呀,这玩意儿除了县太爷与银行家,再有谁消费的起?”表姐一听这话恼了,把酒杯重重朝饭桌上一顿,说:“什么叫玩意儿?这叫科学养生!再说了,你不要以你没钱人的小人之心去度有前 钱人的 君子之腹……”我心想没钱人几时都变成小人啦?有钱人多会又 都变成 君子了?表姐问我:“你说现在街上啥最多?”凭我一上午无所事事的悉心观察,我脱口而出:“车最多!”“对喽,”表姐夸赞地说:“高级小车最多!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一听表姐又要长篇大论,连忙接过话题,恍然大悟似地说:“对对现在这有钱人是真多。”心想,有钱人虽多可也不跟咱说话共事呀。表姐见我上了点趟,颜色稍霁,跟我说:“你不要一下子就想锅满瓢满。你这样想,一个月只要卖出一件,十二个月就是几十万的业务,而且只要你卖出一件,那个人也要卖,这样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天下。”
表姐说的豪气千云,取天下真如囊中取物一般,我听的可是心惊肉跳,这立方算法可是传销的理念啊。小时候就听过一个故事,说两个国王下棋,输了的一方要用粮食摆满六十四个棋格子,就是用的这倍数相乘法,结果举一国之力也未能摆齐。近几年传销害人的事儿层出不穷,这传销在严禁之列。我疑惑道:“表姐,这不是传销吧?”表姐又恼了:“嘛传销,这叫直销!”我嘟囔道:“那有啥不同?”“这一下两下地说不清,反正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中国啥最多?人最多!这人多市场就大,啥生意也好做是不?”表姐说是的神彩飞扬,唾沫点子乱溅,但吃人的嘴短,我随口附和道:“对,对,中国他妈的就是人多,表姐你头脑真不一般啊,过去我只知道人多地少吃不饱,从没想到过人多啥生意也好干。”表姐嗔了我一眼道;“亏你站过几天柜台,这点生意头脑都没有!”她站起身拉了拉椅子挨着我并肩坐下,亲热地对我说:“这样,你回去凑些钱,先从姐这儿拿些产品,包你好卖。你老婆不在你说了算是不?”这婆娘,原来打的这主意,怪不得两瓶酒星都快见底了,也没说到正点子上。我说:“表姐,可关键是谁能变成咱们的二和八呢?”
表姐拿过酒瓶给我和她分别斟满了酒说:“这你还不懂?这些产品是专门为那些退休的老大爷老大娘设计的。你知道,人越老越怕死,你只要找到那些退休的老大爷老大娘,将那些科学名词一整,准保成功。对了,姐这儿还有看‘手症’的书。”说着又从她的小坤包里翻出几本书和几盘光碟来,你别说还算有两本好书,是罗伯特.琦清的《富爸爸》与《投资指南》,为打工仔所必读。
我听表姐说的有点道理,便问到:“你说的不错,可是上哪去找那些退休的老大爷老大娘去?”表姐说:“那还不好找,那些老大爷每月拿着三、四千的退休金没地儿花,都在舞厅发飙呢。”我说:“不可能吧?老胳膊老脚的。”表姐说:“咋不可能哩?那些退休的老大爷大背头梳的的倍儿亮,裤缝熨的笔直,皮鞋檫的倍儿亮,那些陪跳舞的小姑娘看你进去也不陪你跳,知道你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舍不的给小费,她们都专拣那些老大爷陪。”一席话说的我如听天书,不由的慨叹道:“生不逢时啊,我要是在单位倒闭前就退休多好,可如今失了业为生活东奔西走,每天在工地上干十四五个小时,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哪有空去舞厅?哎,表姐,听你这话,莫不是你常下舞厅吧?”也不知是被我说中了要害还是多喝了几杯,表姐漂亮的脸蛋飞起了两朵红云。
表姐没接我的话茬,而是玩弄着空酒杯逼着让我筹钱:“咋样儿,目标顾客都有了。产品是现成的,只要你做姐的下线下点本钱,一年下来咋也能挣个十万八万的。干好了还能出国。”我说:“外国乱糟糟地还不如中国好呢,关键是能干能挣钱。”我看着产品介绍的一长串零,想戏弄一下表姐,就说:“表姐,你叫贾梅,这产品质量,不会是卖假吧?”
表姐一听此话,气的花枝乱颤,抓住我的双手使劲乱摇,借着酒劲儿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也有了泪花子:“你个灰小子,姐是诚心帮你,你说咱俩小时侯还一个被窝里睡过,姐还能害你不成?”我迷迷糊糊地一想,朦朦胧胧中好象确有其事,北方的农村烧的的都是火炕,隔一年半载就要揭开土坯掏柴灰,俗称“打炕”,而打了炕的人家就要到别处借宿,记的好像有一次表姐家打了炕到我家借宿,睡到半夜里表姐钻进了我的被窝,可那都是六岁以前的事了呀。
我望着表姐梨花带雨的脸庞,又被她摇搡的六神无主,不禁心下一软,说道:“行,表姐,我就做你的下线!趁我那口子不在,我这就回去变卖家产去。”
五
辞别了表姐,我跄跄踉踉地回到三井宫街我租住的小南房里,睡了一下午,天快黑的时侯我被冻醒了,北方的初冬,已是寒风凛冽,睡在这终年不见阳光的南屋中,真是寒冷彻骨。我一古脑爬起来,想起了表姐说的话,开始思忖我这点家产。这辆“力帆125”摩托车这二年交警拦的太紧,没咋骑,才五千公里,九成新;还有一辆十五马力农用三轮车,这还是老爹活着时的家产,我来城好几年了,村里也捣鼓的没地了,也没啥用处了,两件怎么也能凑和伍千元。
睡了一夜电褥子,天一亮我就骑了摩托车到南桥头找收旧摩托车的建国,他看了一眼,只给一千五,我软磨硬泡,看在老朋友的份子上,取出十八张百元钞票。我又到北桥头找专门捣鼓柴油三轮的“油耗子”,经过一上午的交涉,最终以三仟伍成交。七拼八凑好不容易拼了六千元入门费,我从表姐那儿配了一些营养素片,开始了我人生中最为诡异的一段营销生涯。
六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四,晴,北风4—5级。
今天,我准备先去新建广场碰一碰运气 。那儿晨练的老人特别多。一大早,我不顾寒风凛冽,便早早地来到广场。
不一会儿,晨练的人们仨仨俩俩的聚集到了广场,果然是以赋闲的老人为多。我装做慢跑,瞅住了一位老大爷,慢慢地跟了过去。
老大爷一身质地很好的运动服,头发花白,气质很好,我上前搭讪道:“老大爷,原来在那上班呀,您老每月退休金两千开外了吧?”老大爷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小伙子,你没工作吧?”我说:“我是XX养身保健公司的推销员,专卖保健品,能治百病,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糖尿病、动脉硬化、肺气肿、尿毒症、癌症……”
“打住!”老大爷及时阻止了我滔滔不绝地背诵产品功能介绍,跟我说:“小伙子,你的产品功能这么神,医院里咋就不用呢?这么地,你先给我拿上三五瓶,吃的好了我给你钱,还给你当免费宣传员,吃的不好那就啥也别说了。”
我一听赶忙说道:“公司规定不让赊销,再说您吃的好不好我咋知道哩?”老大爷两手一推:“年青人不学好,骗人的是不?告诉你我侄子在工商打假队。嘛赊销?人家电影院门前三天两头来专家组,各个公司的保健品逮着人便给乱发一通。这不,我刚领了一只口罩,专治哮喘、咽炎、喉癌。”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黑色口罩来又说道:“现在吃保健品那还用买?到电影院排队领就是了,你那公司太小了吧?”
一席话说的我无地自容,只得离开了广场。
后来我又去了舞厅,舞厅里的确是老年人云集,可情况更加不妙。这个消费群体的确能消费起那些保健品,可他们现在都在吃另一种,等半年以后吃完了才可能考虑我说的这些。
我怀摧着那些营养素片,象一阵风一样刮过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一天天消瘦,而营素片却一瓶也未推销出去,有时候实在饿极了,我就掏出一大把极为昂贵的营养素片来,放在嘴里大嚼特嚼。然而,饥饿还是随时随地的侵袭着我。
我一次次地给表姐打电话,,然而电话永远是无法接通。冬天已过去一半,房东因我未能即时交租金,偷偷地剪断了保险丝。没了电褥之的我,象一只巨大的寒号鸟,蜷缩在北方的冬日,随时都有可能玉损香消。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都用双脚量过了,我再也没地方可去了。 我躺在床上搂着一大堆营养素片,看太阳慢慢地升起,它飘落在院子里的光线一点点西斜。我细数着时光流逝,它无声无息无痕无迹。在一天就是前一天的重复,而明天又是今天的重复。我无所事事地消磨着岁月,消磨着生命。 2009年的冬天,也许就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冬天。房东终于拿了些营养素片,不在逼交房租了。而我因这长时间没有出门,脸色惨白吓人,同时因经常,我变的无比虚弱。
一这一天北风很小,阳光看上去有些暖意。我怀揣了所有营养素片,决心把它们都扔进垃圾箱。如果没有人打“119”的话我喊还想放一把火,把它们都付之一炬。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走上了大街。这时前边一个 娥娜的身影缓缓前行,那牛仔裤,高更鞋,却不是表姐是谁?我一激动,连路都走不稳了,一摇一晃。慌乱中生怕表姐溜掉,急忙中从兜里掏出一瓶营养素片,像掷手榴弹那样扔向表姐,边扔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贾梅,!你给我站住!”前行的那个人回过头吃惊地看着我,我定睛看时,却不是表姐,而是另一个我似曾相识的人,然而究竟是谁,我用尽脑力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因为长时间挨饿,一瞬间又经历了激动、失望和用尽全力掷瓶子,猛然间我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手臂上方的输液器正在永不不止息地滴答着挽救生命的液体,白小雪赫然地坐在病房中,而王胖却在一旁打着呼噜,睡的正香。
对于白小雪这个川妹子怎么来的内蒙,又怎么嫁给了憨厚敦实的王胖,这中间他(她)们忌讳很深,我从不敢问起,然而,我还是被王胖和白小雪真诚的友谊所感动。白小雪说她有法子销出我的那些保健品,但只这一次,下不为例。她让我踏踏实实地干一些实事,不要再钻那些不着边际的空套子,我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直到今天,我仍然对这段生活心中涌动着难言的苦涩,脑海中闪现着一幅幅当时苦闷情景的画面:躺在床上一蹶不振地抽着烟,手里拿着空酒瓶,蹲在夕阳下的空地,凝视着天边的晚霞,寂静的月光下,独自一个人发疯般地在广场上奔跑……
七 不经意间,广场已是绿草如茵,柳树也有了新芽。春天到了!经历了一个颓废绝望的冬天终于迎来了春的希望。是该踏踏实实地干点什么了。
妻子终于在一个柳絮纷飞的日子里找到了我。我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并祝福她开始崭新的生活,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妻子拉着我来到土塘老金店,把我送给她的项链卖了,硬往我口袋里塞了九百块钱,然后一转身,她就消失在人群中。
我孤零零地站在金店门口,心里默诵里尔克的诗句:——你在这个世界上太渺小了但还渺小的不够|你在这个世界上太孤单了但还孤单的不够…又想起唐高适的诗:“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还有我自己写的《立冬》:——立冬那天|你我分别在渡口|分别在朔风怒号的桥头|快回去吧,你为何还在那儿徘徊逗留|任风儿卷起你的衣袖…|我将踏着先人的足迹,去把大河的源头寻找…
现在当然只有我,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徘徊逗溜,望着金店门前川流不息步履匆匆的人群,哎,这个场景这么熟悉,我好象在梦里还是在哪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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