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里怎么没兰亭?
司马南发言时哭了,司马平邦看电影时哭了,我面对那些壮烈的场面时,用《水浒》里的话说,“也落了几滴英雄泪”——大老爷们用词要讲究。
除了英雄泪,我这儿还有困惑。我看电影和看完以后有个问题挥之不去:篇名叫“兰亭”,可片子里怎么见不到兰亭呢?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想,到这会儿刚刚想明白。
兰亭实属“虚笔”——不在而在。这个虚笔未必是创的“主观故意”,却是这部作品的客观效果。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就需讲清楚“兰亭”究竟是什么了。刚才进这间屋子,发现屋门口有幅对联:“静坐多清趣,悠游快此生”。这就是兰亭,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的兰亭:浪漫、闲适、超然、自在。多舒服啊,中国人人都这么舒服那就叫“太平盛世”,世界人人都这么舒服那就是“天下大同”。兰亭的舒服当然是一种比较高级的舒服,由魏晋时期包括王羲之在内的士绅阶级首先搞起来的。高级舒服、低级舒服都是舒服。舒服是什么?用今天的流行话说,就是一种“普世价值”,不但中国人喜欢舒服,哪国人都喜欢舒服,都追求高级的舒服。难怪影片中的日本姑娘心心念念非要见上兰亭一面呢,难怪姑娘的商人爹爹口口声声恳请中国的贸易伙伴帮闺女实现“兰亭梦”呢。
可惜这位日本姑娘到中国寻梦来的不是时候。要是在鉴真和尚去的时候她来,或者她跟着阿倍仲麻吕(汉名晁衡,李白的东洋朋友)一块来,则她圆此梦一点问题也没有,得见浪漫、闲适、超然、自在的中国一点悬念也没有。但这样的中国,在1840年以后来就不太容易见到了,1931到1941这段时间就更没戏了。日本姑娘这时候来,注定见不到中国文化月白风清、渔舟唱晚、曲水流觞的一面,注定只能见到中国文化的另一面。哪一面呢?就是困兽犹斗、鲁连蹈海、三户亡秦的那一面。绍兴可真是块宝地,中国文化的这两面它都有,而且还都特别极致,前一面的形象大使是捏着毛笔的雅士王羲之,后一面的代言人是握着匕首的烈士秋瑾。
我这个人说来也是个和平主义者,特别爱为中日亲善、“大东亚共存共荣”着想。我想,如果那个日本爹爹一直经商,换句话说,如果大日本帝国光把松下电器、丰田汽车卖到中国,而不把军队开进中国,那么这个日本女孩儿的“兰亭梦”也是可以圆一部分的。但大日本帝国光经济扩张还不够,还要军事扩张,硬是把军队开了进来。女孩她爹也是弃商从戎,还当了小队长中队长什么的,率领着安倍晋三、麻原慎太郎的叔叔舅舅横冲直撞欺负中国人,不是用绳套勒,就是拿子弹打,其中一梭子洞穿了被他托付了女儿及“兰亭梦”的绍兴女婿。
其实日本人欺负中国也不是神经错乱,而是出于最实在的考虑——要过更舒服的日子,说来也还是在追求普世价值。但当年日本人追求普世价值有个特点,用电影里老说的一句话就是,太欺负人了——他舒服了你就别想舒服,他普世价值了你就别想普世价值。这样,“四万万”中国人便忍无可忍、退无可退,只好把兰亭暂时放一边,王羲之们都改当秋瑾——这时候不当秋瑾,将来就没机会再当王羲之了。像张爱玲小说中、李安电影里的中华儿女不跟日本在阵前交火却在床上交媾,实在是胡编乱造。鉴真和尚的后辈弘一法师,大家都记着他的惜生护生,都能背诵他的“悲欣交集”、他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但大家不一定知道他当时四处演讲“念佛不忘救国”。反欺负反侵略难道不也是一种普世价值么?
所以说,兰亭的缺席实乃“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是对历史本质的真实描画。说电影里没有兰亭,其实也有。影片里男女主角栖身的“凤尾滩”就是一处“兰亭”。这里茂林修竹,鸟鸣山幽,连风似乎都是淡绿色的,水也像是从《诗经》经《古诗十九首》一路流淌过来的。我私心是多希望这一切凝然不变、天长地久、让小两口子在山光水色间用青丝白发演绎一曲中日友好的佳话呀。但这只是美好的愿望而不是历史的真实。真实的历史是个转换器,它不但把兰亭转换成了杀场,还把赚钱的、养老的、寻梦的统统转换成了战士。当女主角的爹爹率领鬼子冲进世外桃源,这个女孩完成了她生命的第二次转换。第一次,她由一个日本人转换成中国人,一个中国美好文化的热爱者和皈依者。而这一次,他由王羲之的粉丝转换成秋瑾的传人。当她就像面对胡马的古代戍卒登上长城点燃烽火那样,放火烧了自家的安乐窝,以为反欺负反压迫的战士通报敌情时,我估计落泪的不止是我们几个,而且我相信落的都是“英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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