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关实际走进厂房直接来到炉后车间。他身着蓝色工作服,头戴红色安全帽,个子高挑俊秀,步伐刚健。工人们看惯了不觉得美也不觉得不美,不过是感到天下的虚伪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关实际是工程师,技术科科长。除渣一班的工人们正在除渣,七手八脚忙做一团,料他是来找他们,一个个没好气地发泄:
狗日的腐败份子,十几天了今天才露脸!未必为厂里搞技术革新还兴开后门不是?龟儿子混账东西,一天到晚只晓得吃喝嫖赌……
炉后车间永远是男人的领地,钢包、钢槽、钢模、钢锭,炉膛的火、屋顶的车,庞大的空间,满目火辣辣的钢铁世界,翻着灰,卷着浪,烤炼人的肉体也铸造人的意志,同时养育下里巴人粗旷豪放的性格。全班十来个哥们大多在这里干了二十几年,有几个甚至干了三十几年。他们的工作就是顶着烟尘弥漫的常年高温,清除冶炼期间炉后出钢所产生的渣滓,三座熔炉每天要排除百来吨残渣余孽,红彤彤散发灼人的火焰,尽情地拿给他们消化,几斗车钢渣装运出去,等于用汗水将全身洗过几次澡,下班回到家便只晓得倒上床松松筋骨了。且不说二三十年,能在这种严酷环境下“三班倒”干上十年八年,不管咋个也算得上能吃苦能打硬仗的工人阶级。
关实际走下廊台小心翼翼绕过钢包和一大堆钢锭模,径直来到大家面前。他无数次来过这里,和大家很熟悉,一如既往热情地打招呼:“哥们辛苦了!”
“哥们不辛苦,腐败份子辛苦些!这段时间跑到哪里腐败去了?我们的《革新方案报告》拿给你等于肉包子打狗了是不是?”
说话的是老班长,姓孙,眼角额头有块乒乓球大的伤痕,看似一张癞疤子狗屁膏药,那是前年从炉台飞砸下来一坨拳头大的钢渣,叫他小子昏睡了七天留下的永恒纪念。要不是有安全帽保护,阎王爷当时就收他的小命了。除渣班的工人远不止他一人享受这种礼遇,干得年长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大不小烫伤砸伤划伤的疤痕。而且你随便看上去,他们每个人不单有一张古铜色般粗放的脸,连浑身上下的土灰色都充满烟熏火燎的沧桑。
以前工人们都叫关实际“关同志、关工、关科长”之类,但是后来慢慢变了,因为厂里分配不公,干部和群众利益矛盾越来越深,关系恶化,工人们不管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把管理层当官的统统看成搞腐败的人,惹毛了日妈道娘骂腐败份子。看似和关实际整得很哥们的除渣班的工人们越来越对他不感冒,特别是其中一些老工人,随随便便叫他腐败份子,好似随口而出,有口无心地嘲弄,他听来也非常别扭很不是滋味,有一种咽下苍蝇的厌恶,因为他心里清楚,他不算腐败,厂里真搞腐败的主要是高层那几爷子和几个有外联外购职能的科室。
跟着,一张张灰头土脸没好气地赏给关某滑稽而嘲讽的哈哈。一个叫王进的,生得一张猴脸的家伙丢下手里的活,朝关实际鄙夷地挤眉弄眼,“龟儿子腐败份子终于来了!”关实际心头陡然掠起一抹悲凉。不过他没有理睬他们的不礼貌,因为这可能惹来更严重的揶揄和洗刷,他窘迫地笑着说:“孙班长,王师傅,你们误会我了哟。来而无往非礼也,不会肉包子打狗的,我今天正是来向你们通报好消息哩。吴老大定了,今天下午开会审核你们的技术革新方案,你们班派两个人参加。只要会上通过了,马上向公司报批。批下来后我们就实施。成功了,啊啊,成功了的话,厂里一定会奖赏你们一大笔钞票哟!”
关实际的热心肠即刻见效,猴脸说:“谁不晓得要奖励钞票,不为这个鬼大爷才给你们这些腐败份子卖命!那些年我们厂是国营企业,国家是老板,我们这些下力棒槌忘命地工作,确实是想为国家为社会主义作贡献,现在这个厂早就已经不是国家的了,是吴老大的了,我们只为钞票工作,其它的啥也不晓得。”
几十年来,工人们用辛勤的汗水撑起国家这座工业大厦,收入一直在底层徘徊。共和国走过六十年,他们的月收入算起杂七杂八的辅助工资和各类奖金、津贴才两千元左右。过去那些年他们和高层领导的差距不过一两倍,现在八倍十倍二三十倍不止。大公司从三百万吨钢产量增长到一千万吨,那是其它几个分厂技术改造扩张的结果,特殊钢厂没有长进,也不需要长进,专门搞特钢新品种,过去生产五十万吨现在还是五十万吨,减员增效让他们只晓得减员以后屁眼都抓紧了,吃饭屙尿小跑步,每时每刻丢不下手中的活,大大增加了工作量,却不知道增效增到哪里去了。厂里不再实行《鞍钢宪法》,所谓“两参一改”的民主管理和“三结合”的技术革新早在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了。但是这回为挣几个外水,他们一时头脑发热,在孙班长领头下自个儿整起了技术革新。初步测算总投入一百五十万,大约每年可为厂里节约开支七八十万。
“关工你说”,接话的叫小胖娃,鼻头额头全是灰土像个小丑,“这回我们是不是可以挣几个钞票泡几回小姐了?”他是退伍军人,参加工作不到十年,是这个群体最年轻的嫩头青,不够资格当面叫关某“腐败份子”。
好个关工!关实际听着心头突地涌起一股暖流:“嗯嗯,钞票大大地,莫说泡几回小姐,泡十回八回也绰绰有余噢!”
钞票和小姐永远是男人的话题,大家七嘴八舌炸开了锅,闹闹哄哄一片嚷嚷。
关工继续说:“奖励的具体数字我现在说不清楚,反正估计不会少。既然是你们一班搞的,我想主要的奖金还是应该给你们一班才对。”
猴脸说:“那还用说呀?方案是我们搞的,设计是我们搞的,当然应该多分点嘛。只要你们这些腐败份子不搞腐败光顾自己捞钱,我们肯定应当拿到大头。”
小胖娃说:“关工,我觉得我们的方案很好,设计很科学,你一定要在会上给我们多多美言,实施了给我们多发点奖金哈?”
实话实说,关实际清楚这个项目的份量,几十年了,能把工人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仅是一个方面,单从创造效益说,每年能节约七八十万也不是个小数,多赏他们几个奖金有何妨?
记得那天天空湛蓝,厂里正出钢,钢花飞溅如漫天礼花。孙班长和猴脸急冲冲送来一份《技术革新方案报告》。关实际很激动,盛赞他们的主人翁精神。二位额头汗水密密麻麻像下雨,一边咕咕嘟嘟喝水一边说他们不是主人翁是奴隶,是吴老大的打工崽;搞这个方案没得什么高尚目的,不过是想挣点外水。车间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坐不住;说整成功了他姓关的也有搞头云云,一拍屁股走人了。
这点搞头算什么?如今,他姓关的收入比下力棒槌高十来倍,上层的头儿们更不得了,高过二三十倍的也大有人在。他不过是作为技术科科长专事负责技术项目实施,可以分一杯羹罢,真要说到他能富起来的话,哪在于搭你几个小工伙的顺风车揩点儿猫咪油,他的机会多得很哩。
《报告》十几大页,他看着时,脊背骨一股冷气冲到脑顶门,原来这帮“文盲”和他正在谋划的技改项目《炉后除渣技术改造方案》,从形式方法、设计构思、费用预算、效益预测全都撞车了,甚至绘制的图纸都近似于他脑子里酝酿的模样,只如到嘴边的肉无形中被谁抢去了似的,心里好生沮丧失落。他不想要的仅仅是小头,谁搞的方案谁得大头是厂里的规定,大头哪个鬼大爷才不想要啊!
二十三年前厂里实行党政分家的厂长负责制,党委不再有说话的份,大事小事厂长一锤子定音,职工们改口叫厂长为老板,这些年更上一层楼沿袭黑社会叫老大,几任厂长当仁不让乐呵呵笑纳。技改大事,关实际不能拍板,必须向吴老大汇报。吴老大看罢《报告》“啪啪”地拍着脑门:“嘿嘿,下力棒槌也有这等水平,很不错嘛!好,这事你就负责了,和他们一起搞。撞都撞车了有啥子办法,还是算他们的功劳吧,给他们奖励就是,厂里不会亏待他们。”
“嗯,只要不亏他们就行了。”关实际到底心怀慈悲,讲点良心的话,确实不好意思亏待人家下力棒槌。
事情其实最先是吴厂长说起,说厂里决定进一步深化改革减员增效,技术科要多动脑子,搞点技术革新,通过技术进步提高效率降低人力成本。他屁眼黑得起锅烟墨,可降低成本项目不计其数,独独最看中人力成本,巴不得减员又减员减到只剩他狗日的一个人!倒也是,公司实行定额工资,裁人越多落下来分的人头越少大家油水越厚实。他坐阵厂子十来年,全厂从一千二百人裁到现在六七百人,厂里高中层头儿目前的高收入,就是在减员增效中发豆芽似的发起来的,这当然不包括那些乱七八糟的黑色和灰色钞票,它比正常工资高出的数目几近天文数字,从来都像臭水沟一样严严实实地捂着窨井盖。
之后不久就决定了今天下午开会的事。
(中)
厂部小会议室很高雅,彩灯壁画鲜艳夺目,椭圆型会议桌和一把把皮椅铮亮鉴人;桌子正中摆五颜六色鲜花,四周一圈“百事”可乐和“中华”香烟。吴厂长没来,分管生产、设备、技术的三个副厂长来了,另有一帮中层头儿,人人西装革履,笑逐颜开。孙班长和猴脸进来时,主持会议的关实际像接待贵客一样乐呵呵迎上来引领他俩坐在自己身旁,热情地敬上“百事”和“中华”。二人从来没有见识这等高规格的会议,便没想到收拾自己,浑身工作服又肮脏又邋遢,明显与屋里一切事物和人物都格格不入。但是他俩看这些禄蠹极不顺眼,自顾翘着二郎腿,翻来覆去观瞻手里的高烟,漫不经心而意味深长地吞云吐雾。平时他们大多抽十元的“朝天门”,做梦也没有想到能抽上七十几的“中华”,不趁机会好好品味欣赏不是白来了么?
全厂上下的人没有谁不认识孙班长和猴脸。他俩和厂里那些为数不多的毛泽东时代参加工作的老家伙,全是不怕事的尤物。特别是猴脸,赫赫有名的铁嘴,抨击当官的毫不留情,愤世嫉俗极具煸情,听他“喷青”的人们常常激动得要跟他一起骂骂咧咧,很多干部都虚他几分让他几分,尽量避免和他沾上扯上。但是今天让他尽情表达,轮到发言他反倒什么都不想说了,毫无顾忌如此正规隆重的场合是不是需要正常出牌。
“我们小工伙有啥好说的。就一句话,项目成功以后该给我们的奖金一定要给我们。”猴脸撅着嘴巴像赌气似的喷着烟雾,这是他连连点上的第三支“中华”。
孙班长平时语言少,开口常常画龙点睛:“以前是党的一元化领导,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是公知领导一切,是你们当官的说了算,是吴老大一言九鼎;我们的想法《报告》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等你们定板就是,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我们工人只晓得下力,车间活路还多,我们走了。”
下力棒槌性格如扁担一根,直伸伸来得陡,不喜欢磨蹭更不喜欢弯弯绕。二人说罢起身要走。关实际了解他俩脾气不便阻拦,伸手抓起两包“中华”和两瓶“百事”分塞到二人手上,猜他俩一定非常喜欢非常高兴。
非常喜欢非常高兴是事实,这并不等于心里不憋气,走出大门猴脸愤然骂起花儿开:“龟儿几爷子吆喝,拿厂里公款整‘中华’,我们都他妈抽‘朝天门’还是自己掏腰包。格老子贫富差距越拉越大,不就是他们这些腐败份子拉起来吗?狗东西!”
完美的技改方案厂里能通过,公司会审批,并且决定技改按计划完成任务后,拨款三十万作为奖金。这可不是小数,厂长不愿敞开,要求财务科绝对恪守秘密。
于是除渣班的工人和检修班的工人以及设备科、技术科几爷子和炉后车间头儿们在关实际率领下,每天废寝忘食工作,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人人一张大花脸,个个都是大花猫,除了两只眼球有个人模样,其余全不像人了。姓关的这回算彻底地认识了这帮哥们,认识了下力棒槌骨子里对工作的热忱和纯洁质朴的品行,对他们突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感。有次休息他和他们划拳打花脸,猴脸划赢了,悄悄沾上墨黑一样的机油从他的额头呼啦一把敷到鼻梁梗,本来说敷灰灰儿,这家伙却蛮干,将他敷得油渍渍比花猫还花。工人们望着他笑得嘻嘻哈哈前仰后合,他哭笑不得,这玩意可不好洗,非用汽油不行。但是他一点不讨厌他们,反倒滋生许多感慨,觉得自己真正融入他们的情感心灵,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亦变得善良真实起来,倍感荣幸。
刚好一周完成任务。试车那天,已经下班的一班的工人谁也不肯离去,都守着看个究竟。孙班长说只要有一点毛病,大家回去就睡不好觉。结果一切都顺利。
出渣系统成功实现机械化,该发奖金了。炉后车间分得三万,一班分得五千,十个人刚好每人五百。检修班分了五千,也是十个人每人可分五百。除渣系统其它班“体制内”的参战人员每人发两百。“体制外”劳务工每人发五十。据说五个人的设备科和五个人的技术科各分了一万,摊下来每人有两千元。
下力棒槌不是猪脑,因为小胖娃的舅子在公司技改处资金审核科任科长,这事便露出马脚了,让小胖娃打探得三十万的奖金底数。大伙儿一默计,原来厂里拿出来打发大家这几个卵子钱不到三分之一,那二十多万到哪里去了?你几爷子硬是官僚资产阶级剥削份子腐败透顶了哇!?
厂里在管理、生产、设备、技术、节能、降耗、质保、安全、外包工程等等很多方面的项目实施都有奖励政策,能拿出来和下力棒槌分享不过像撒胡椒面似的少得可怜;往往是,工人们不沾上不晓得便罢,沾上了晓得了反倒要骂人,特别是那些毛泽东时代参加工作的老东西老油子,从来不听劝,起祖八代,妈的娘的,姐姐妹妹,骂起来群情激愤不堪入耳,许多干部见此往往躲得远远的,谁都怕沾惹他们。细想吧,过去的事不管多么不公平,你几个狗东西整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都该你翘,但是这回完全不一样嘛,这回是咱们除渣一班全体哥们的功劳,方案实施中不过是小修小改了一点儿,也是技术科应尽之责,与其他人基本没有关系,大头的钱到哪去了?凭啥子要这般狠心地克扣咱小工伙?
“狗日的社会主义的蛀虫;新生的资产阶级剥削份子;人民公敌蒋介石……”骂完了还不服气,下班后找到厂长理论。落在毛泽东时代,像这种工人找领导麻烦的事再正常不过,但是现在却很难见到,即便遇到天大的不公,厂里的一般年轻工人和那些农民劳务工,给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越级到机关反映,更不要说直接找厂长大人,只道是除渣一班的老家伙,从来不把比他们年轻十来岁的吴老大吴某人放在眼里,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交锋——他们当然明白,这是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让他们心里多多少少还残存着当年主人翁的豪迈和勇气,享受毛泽东时代遗留下来的《鞍钢宪法》民主管理的政治遗产!
吴厂长谁也不怕就怕这些老家伙,他们不像年轻工人或劳务工那样胆小怕事,不敢乱说乱动,他们大多从毛泽东时代走过来,资革老、脾气犟、性情火,弄不好就骂人,他无心招惹他们,能哐哐哄哄打发他们走就阿弥陀佛。他热忱地、皮笑肉不笑地请大家坐下一一敬上“中华”烟,首先来通大道理,说厂里的改革要深入下去,现在的目标是大家一起奔小康共同富裕。接着理论联系实际,机关车间,上层基层,这科室那科室,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数来数去数出一扑拉子理当揩油的单位部门和个人,到后头把自己数进去,说摸到良心他只得了五百元,打电话叫财务科把册子拿来工人们看。工人们看过《表册》,一厂之长和六个副手个个都是这数目。如此一比较,几个下力棒槌该咋个说?底层小工伙岂知吴老板为了践行“共同富裕”列数出的一扑拉子尤物个个都有资格分享一杯羹?全都哑口无言了。尽管心里不服气嘴上却说不出所以然,最后仿佛自己倒做错什么事,蔫不溜秋就走了。
吴厂长满脸堆笑,拍肩膀拉手手,一直送工人们走出办公大楼,向他们挥手做拜拜。事实上这家伙全是乱弹琴,其他的不必说,单他自己那个数后面,他就抹脱了两个零——这种黑幕,财务科两个关键角色自然会一直捂到死。
本是主要角儿的关某,公开的数目是在科里分了两千。但是厂长私下塞了三万给他。得知工人们的奖励金额后,他一宿没有清静。以前大凡发票子他都特兴奋,哼着小曲倒上床像猪一样呼呼地就睡死过去,可是今天不一样,一夜里良心倍受煎熬,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这个由他从头到尾组织领导实施的技术革新项目,一班的工人们付出了多少,该得多少,再加十倍也不为过!你娃厂长屁眼也真够黑的,自个儿所得未必会低于三万?给工人那么点点儿,也叫“不会亏待他们”?哄鬼嘛!
姓关的无法阻止更无法改变这种不公道,甚至他经常成为这种不公道的受益者。他已经走向富裕,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十五年,他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献给了这个热火朝天的钢厂,一步步走向富裕没有不应当的道理,存款早已接近七位数。但是每当想起艰苦的一线工人和干部们收入上显赫的差距,他难免不滋生一种负疚感。今天这事他实在过意不去。说不定明天,这些无所顾忌的下里巴人又要把“腐败份子”扣在他脑壳上。他应该怎么做?应该做点什么?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不想让它再过去……
今天孙师傅他们上早班,关实际一早来到炉后车间。和下力棒槌一起摸爬滚打大家对他倍增好感,不再叫他腐败份子而正二八经叫他关工。他非常感谢这种和工人们零距离打堆的实践。共产党的天下,人们对腐败份子嗤之以鼻是正能量,表明人们有正义感。他希望这顶帽子再不要扣在他头上。他是共产党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一生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这顶帽子。
技术革新的成功使全体除渣班的工人们基本上无事可做,至少有一半是多余的。大伙儿清闲无聊就胡乱吹牛皮。这种局面早在关某人意料之中。至于厂里吴老大以后如何重新安排他们的工作,实在不关他的事。他直接钻进工人们的屋子。屋里墙壁上一溜儿挂满毛巾和衣服,正中一张黑不溜秋的大条桌,摆放杂七杂八的缸缸盅盅,饭盒饭碗,一班的工人们正围坐桌子四周,愤愤不平讨伐这次奖金分配问题。
“哥们好。”关实际满面春风,牙齿也白,眼睛也亮,感觉好像撞上什么艳遇了!
哥们吃得饭走得路当然好,好得不得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像关某那般喜形于色,每一张脸都硬梆梆的,只如有人借了谷子还了糠。还是孙班长先开口:“关工,你摸到良心说,我们这回的技术革新奖金分配究竟合理不合理?”亲昵地拉关实际坐到自己旁边,叫小胖娃给关工倒开水。
啊,孙师傅非但没叫“腐败份子”,反倒如此客气,关某好生感动!只要他这位当班长的不带头叫他腐败份子,其他人绝不会叫。他笑眯眯地扫视着大家,“那还用说么,肯定有些不合理啰。”
小胖娃给关实际递上开水,“关工,你说得轻巧当根灯草,不是‘有些不合理’,而是非常不合理!你们当官的这样搞很不得人心!”接着噼噼啪啪打机关枪似的道出了三十万数目的来历。
“真有这么多?我咋个不晓得呀!?”关实际眼睛鼓得像二筒,他一直认为这次奖金总数不过十来万,哪晓得远远不止这个数!
小胖娃说:“关工,厂里的事咋个会让你都晓得?你不过是个中层的科级,晓得了,那几个厂部的腐败份子不就少分票子了吗?”
“关工”,对面的猴脸发话了,“所以我们以前要叫你腐败份子,原因就在这里,找不到地方出气啊。你很清楚,我们这回搞的技术革新取得了很大成效,一年为厂里节约七八十万是厂里公认的成绩。但是你晓得我们搞这个方案付出了多少?我和孙班长、小胖娃,还有班里好几个哥们,光是搞设计、画图纸就搞了整整五个多月,天天吃不香、睡不好,弄得脑袋经常像要爆炸一样,很多时候为了抢时间,就吃方便面,实在累得不行了,趴在桌子上或者倒在沙发上就呼呼地睡过去。因为我们不比得你,好歹是个‘臭老九’,设计绘图手到擒拿,小菜一碟。我们没有啥文化,最高的水平就是高中,弄来弄去反反复复,好不容易才把这玩意整出来。现在实施了,成功了,可以找几个外水了,可是厂里却这样克扣我们,你说说,吴老大他们还有良心吗?你说句公道话,我们的贡献有多大,该不该是这几个球钱就打发了的?打整叫花子呀?反正我是把上头当官的看透了,龟儿子完整就是一帮地地道道的吸血鬼,官僚资产阶级,人民公敌蒋介石!其实我们没好说你,你和我们的差距也够大的,你拿两千,多出我们三倍,这合理吗?完全不合理嘛!”
关实际很真诚,“唉唉,不合理,完全不合理。我今天来找你们就是要为你们解决这个事哩。”他是明白人,姑且不说大家在现场汗流浃背地艰辛付出,关键是他的方案一直在肚子里憋着,下力棒槌的方案变成现实了。
“还有”,猴脸继续说,“我们班里工作三十多年的五个老师傅,包括我在内,大半辈子的年华都献给厂里了,吃的粉尘比吃的盐巴还多,烤脱的皮子可以做两件皮大衣,全身上下连带二兄弟都烤成腊肉了,现在每月才两千元上下。而你工作才多少年,十五年是不是?不过就是个臭公知罢,有个大学文凭罢,工资又是多少?反正我们听说你每月都上万的,还有人说不止上万,超过两万了。我们当小工人的无法调查核实,实际上没有发言权。但是我们可以从你们平常的生活窥测到一二。光是眼前明摆着的,厂里大大小小包括你这类科长级的官,哪一个没有私家小车?甚至有的还是三五十万七八十万的名牌车。而且很多人还炒房产,买了三五套七八套房子的人不在少数。我们还听说吴老大那个腐败份子有十五套房产;还听说高层几个副厂长和一些科长,每天吃喝嫖赌,一桌饭局当我们一两个月工资,一包高烟当我们一两条‘朝天门’,今天大饭店,明天夜总会,舞厅进,歌厅出,洗桑拿,泡小姐,完整就是一群腐化堕落份子。我们厂钢产量几十年没有变化,五十万吨还是五十万吨,厂里效益从何而来?不都是广大职工年复一年开发新品种,艰苦劳动汗流浃背创造的吗?关工,你摸到良心说说,你们那些花天酒地、骄奢淫逸的享受,里里外外的高档消费,车子房子,哪一样哪一门没有剥削我们工人的血汗?我们下力棒槌不懂个啥子,但是我们晓得公平公正是社会主义的按劳分配原则,而这个原则早已经被你们这些‘走资派’打左灯向右转假借改革之名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彻底破坏了。真的,我们工人和你们干部的收入差距太大了。如果说这种差距就是吴老大他们几个杂种口口声声宣称的所谓改革,所谓共同富裕,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永远也想不通!”
“唉,王师傅,猴脸哥子,你说得太那个了。厂里的干部,据我所知只是少数的人像你说的那样,大多数还是比较好的。其中我也算一个。真的,我从来不干你说那些龌龊事。”平心而论,关某人没说谎,他经常把一些饭局和邀请推脱了,每天下班匆匆忙忙驾着“奥迪”朝家里赶。他喜欢炒股,回家就干一件事:打开电脑研究K线图。猴脸说的那些花天酒地、骄奢淫逸之类的事与他确实不沾边。但是厂里的头头们买了好几套甚至七八套十几套房产的确大有人在,吃喝嫖赌的事也天天在发生。对这个全国人民都敏感的收入差距问题,他实在无法向工人们解释什么,因为他无法直面残酷的现实,无法解释这个在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几十年来,无论是毛泽东时代还是改革开放时代,中国工人阶级不乏社会脊梁。但是过去鞍钢的孟泰和大庆的王进喜,与现在央视和主流媒体宣传的青岛港的许正超、天津港的孔祥瑞,其榜样的力量大不一样。前者以大公无私的社会愿景诉求给人们以心灵净化,让人们焕发无以伦比社会主义主人翁热情;后者以狭隘的所谓公与私共同利益诉求把人们引入世俗的欲海,使人们的眼睛最终盯上的仍然是个人的名利得失,这就从质地上颠覆了毛泽东时代中国工人阶级无私奉献的人生要义。当一个社会价值取向唯我至上,甚而一切向钱看的时候,社会主义集体意识和公有意识的法码必然失衡,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原则必然遭到人为破坏,不公正不公平现象必然大量滋生,就像什么样的土壤生长什么样的植物一样,姓关的又能如之奈何?
孙班长说:“猴脸,不说了,党中央年初不是说了全体人民全面奔小康,要共同富裕吗?慢慢来吧。只要党中央真的这样办,过不了几年,我们大家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我们要相信党和政府,相信社会主义的前景是美好的。”
猴脸说:“孙班长,你说个烟杆不走气哟!哄鬼呀?改革开放三十年了你咋个还和我一样穷兮兮的呀?还过不了几年‘大家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给老子再过几年我们这些老疙瘩都差不多退休了,等着入土了,还小康富裕个烟杆、美好个铲铲呀?说实话,要是像毛泽东时代那样住房、看病、读书不要钱,物价稳定,老子宁肯要七五年参加工作时的二十八块钱,也不肯要现在的两千八。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过来人,谁不晓得那个二十八块钱比现在两千八更有价值——关键是他妈的现在的物价越涨越高嘛,我们的日子越过越恼火嘛!关工,你说句公道话,是不是这样?”
“嗯嗯,你说得也是,像你们这点收入,现在的日子确实越过越恼火,就像你说的,主要是通货膨胀太严重,物价越来越越高。如果退休后几个养老金可以稳稳当当颐养天年倒也不错。我想只要娃子不啃老,家里没人生大病,无忧无虑过日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唉,我们不说这些事了,不说这些事了,啊?今天呢,我是专门来为你们解决这次技术革新奖金分配不公的,而且我保证,我的办法会让你们基本满意。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这件事你们千万不能说出去了。”
大伙儿好奇,七嘴八舌追问关实际何以如此神秘兮兮,究竟咋个回事。
“这样吧,师傅们,我现在也不好说这事,暂时不说吧。晚上我们到步行街最高档那家‘食味斋’去烫火锅,我买单,你们只管白吃。到时我再向你们坦白交待,交待得清清楚楚好不好?孙班长,说了就是,全班都来,晚上六点半‘食味斋’,啊?”
(下)
看官认为关某要做啥子?请哥们搓顿火锅就搁得平,就心安理得了?不,那也太小家子气太不是个东西了!席间吃着喝着,他接到电话要离开,从黑皮包抓出三沓子百元钞,叫孙班长和他一起数,给每个人各发了三千元。就是说,他把厂长大人塞给他的三万块钱全部发给这帮下力哥们了。一边发一边说科里得了四万,很不合理,他决定拿三万出来奖励各位兄弟。他说来说去特别说到社会“不患贫而患不均”之类历届“农民革命”的道理,工人们听起来觉得很真诚很温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咋个称赞他。同时也犯疑:枝术科不是只发了一万么,咋个整出四万来了?
这种事就不要多问了吧,关科长不好说呢。不好说就不说了,啊?
事毕,关实际抱拳打恭,连声千叮万嘱,拜托各位师傅各位哥们兄弟,死个舅子也不要将此事说出去,方才离开。大伙儿这时才回过神头,望着他挺拔俊秀的背影,心中升腾无限的感慨。这年头哪个舅子不见钱眼开,厂里还有他这样的傻瓜么?没有,绝对没有!一时间,他们觉得这个公知,这个“臭知识份子”突然伟岸起来,有点像高洁的青松还是啥的,噢不,雪山上纤尘不染的雪莲吧?
青松说不上,雪莲更无稽,但是关实际这段时间炒股亏了二三十几万倒是事实,面对几砣大钱不为所动,涅而不缁确实难能可贵。知妻莫如夫,好在他辗转反侧之前之后暂时没有把钱交给老婆,要不然这种“助人为乐”的事他干不干得成还是个问号呢。
当然,哥们肯定不能食言,一晃几个月这事也没传出去。关工好,真的好,你把这事传出去了不是害人家么?还有,大家已经知道了那三万块钱是厂长私下塞给关工个人的,他自己作主拿来分给大家,你不好好保护他还是人吗?但是尽管如此,因他们除渣一班的哥们传颂,关工的口碑在全厂越来越好;至少,工人群众不再把他和腐败份子划等号;他从人们的脸上明显地看到善待的笑靥,心情格外舒畅。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下力棒槌的技术革新一举成功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伟大的减员增效。不过细细想来,他们不革新厂里也要革新,早迟注定,他们的命运不由自己主宰。年底来了叫年关,年关来了厂里要算账,算出来明年还要减员百分之十,决定年满五十以上者统统“居休”。何为居休?即提前离职回家休息,待到适龄再办正式退休,只发基本工资,什么岗位、效益、安全、节能等等辅助工资和保健津贴、中夜班津贴全部取消。于是就在这个二零一零年开年的时候,除渣系统各个班组五十岁以上的人一四六九全部居休了,工资高点的九百挂不点,低点的不到七百。从此这帮下力棒槌中的老家伙结束自己的使命,退出了伟大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舞台。
离开厂子那天,孙班长领着猴脸等几个同事到技术科去见关实际,他动情地握着关某的手,说:“关工,我们要走了,几十年来,厂里给我们留下太多的感慨,太多的美好和太多的辛酸;老一辈的好干部已经没有了,年轻一代的干部中,你是我们心中印象最好的一个。我们希望你能在厂里永远干下去,争取当上厂长,全心全意带领全体职工奔小康,而不仅仅是为当官的捞好处;让工人永远抽‘朝天门’,当官的都抽‘中华’。几十年来我们深有体会,工人们很辛苦。特别是这些年厂里招来的那些农民劳务工,厂里也不给他们啥保障,他们付出很多,收入却很少,他们更可怜,比我们可怜得多。我们别无所求,只求你,也等于是求我们心爱的炼钢厂,一定要坚持社会主义的按劳分配原则,善待工人群众,不论是正式工还是劳务工——这就是我们最后唯一的一件心事。”
孙老工人说话间眼里潮湿起来,几条密匝的鱼尾纹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感叹号,殷殷情深、语重心长,关实际听着心潮澎湃。正是这即将分别之际,他猛然地对工人师傅们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敬之情,依依不舍之情,禁不住两行热泪扑簌簌挂到脸上。他今天已经受命上任副厂长,离厂长不过一步之遥,说不定将来哪天时来运转真有机会当上这个厂的厂长的哩!
其实离开单位不再受气受剥削,可以清闲下来好好玩一玩耍一耍未必不是好事。于是人们看到,厂里的老家属区花园,不觉又多了一大群特殊钢厂的老工人,他们每天在那里搓麻将、斗地主、跳坝坝舞。但是有的人命不好,不过三年,全厂一同办居休的六十几个职工中,有十来个工人查出患上矽肺病——无法治愈的职业病,其中渣车一班的哥们突然走了两个。这些年患矽肺病的工人先后死去许多人了,已经不稀奇。每死一个矽肺病工人,厂里头头们都去看望慰问死者家属,关副厂长不例外,他一直坚守到殡仪馆的人来把遗体运走才离开。他心里明白,如今工人阶级的地位与毛泽东时代比较已经发生根本改变,《宪法》赋予他们的定性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沦落成了弱势群体,但是他们作为创造国家财富的主力军作用并没有丝毫改变。建厂六十年,厂里前前后后走了两代人,活在世上的越来越少。
渣车一班死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猴脸和孙师傅,他俩前后一天走的。关实际很伤感,猴脸遗体装车那会他哭了;孙师傅遗体装车那会他更哭了,还禁不住抽噎了几下子,感觉心头打摆子似的颤抖着,寒心透了!
这是二零一三年末,天气晴转阴,空中凝聚一团团乌云,天色晦暗。当时关副厂长一边哭一边去看孙师傅最后一眼。但是他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眼角额头那块像狗皮膏药一样的伤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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