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让人信以为真的大热闹突兀地收场了。八年前或更早就被同道们欢呼的新时期不仅旧了,且已进了古董铺了。肉麻地欢呼黄金时代的人,庄严地总结新时期的人,“东施”抹上魔幻口红,正和“西施”一起以色售文。几十年纠缠在稿纸卷头却意在高官流水的人,因不逞和无才而小心翼翼但求人和的人,高喊冲锋可是不见流血的人,以及种种这棵树上附庸寄生的人——都在几个月里蜕壳现形,一下子溜了个空荡荡。所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不过一股脑儿都涌向了商人门了。白居易曾用“老大嫁做商人妇”来感慨艺术生命的夭劫,今日大概只是他价值观念陈旧的暴露了。未见炮响,麻雀四散,文学界的乌合之众不见了。占据着这儿的已是视此地为商场的股民——他们进场就宣布过没钱就撤,毫不遮羞,这不能不说是历史包括文学的一个进步。
不知资历深厚的老者们如何回忆,我虽然仅仅执笔十年左右,回忆着却不禁倒抽凉气。幸亏,在心理上和行动上我并没有与他们依存:我远远不曾预言,但我多少有过预感。
在预感到他们——酸点说,并不爱文学的日子里,我朦胧地有一些估计。这就是:文学相当程度上还是空白多的领域,中国有十二亿人和几千年文化,会有爱文学的人逐渐与这领域结缘。我自己该判断,只是自己的经历、资质和能力而已。大热闹的收场,大混乱的世相,隐蔽着文学者进入文学天地的动静。到了彼时,无论是与他们结伴或者是与他们竞争,都绝非一桩易事。如果上一个浪头没有把人们赶向这本质的问题,下一个浪头是一定要逼人们面对它的。人不一定需要文学,但是有少数人一定需要文学,这里有严峻的被选择,更有自由的选择。
我终于明白了:选择之际,人必须两脚落在一片大陆上。我懂得了为什么在异国我能制造胜仗甚至是险恶的打胜,却一直无法选择的原因。
狭隘的、右翼的、冷酷的民族主义泛滥全球。在异国的两脚连一块稳定的土都踩不住,何况作深刻的选择呢?我先迈回脚,踩住了大陆。
而此刻我敢宣布,敢应战和更坚决地挑战,敢竖立起我的得心应手的笔,让它变作我的战旗。
我没有兴趣为解释文学的字典加词条。用不着论来论去关于文学的多样性、通俗性、先锋性、善性及恶性、哲理性和裤裆性。我只是一个富饶文化的儿子,我不愿无视文化的低潮和堕落。我只是一个流行时代的异端,我不爱随波逐流。哪怕他们炮制一亿种文学,我也只相信这种文学的意味。这种文学并不叫什么纯文学或严肃文学或精英现代派,也不叫阳春白雪。它具有的不是消遣性、玩性、审美性或艺术性——它具有的,是信仰。
船从空中落向了岸。看见大陆的迷茫轮廓时,心里的感受真无法形容。海岸线向远处的天边勾画而去,山峦静静地起伏而来。严肃的是:这不是一片信仰的大陆。自从两三千年前孔子先生和阴阳先生分别奠基,把儒学和风水分别变成在朝与在野的统治思想体系以来——这片大陆便不太尊重崇敬价值。无论审美价值怎样一度时髦,思想的关山从来难以逾越。
然而凝视着大陆时,心里的感动更真实。真是千金难买,真是值得一死。我觉得自己已经变得非常彻底:只要出城三里,便陶醉于视野里的音乐之中。真好,大陆像一首无休无止的、川流不息的音乐,我注视着它,全身心都在共振共鸣。这绝不是轻薄为文的同行们可能遭逢的感受。这既然真的仅我一人才拥有,那么就让我把道路走到尽头吧。如此之道是天命,如信者认知的主命。人并非能够轻易遭逢这一切,不要再奢求朋友们为自己挺身前阵,让脚踏上大陆的泥泞吧。
从黄海之滨的淤田原野,直到秘境帕米尔那墙一般的高原,是你我最大的立足场,也是你我最可信赖的朋友。再多走几步,再用些力气,走向这神圣的旅途吧。应该知道,背后跟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旗帜不追求成为石头砌造的墓碑。我总在想,旗帜的本质是飘扬过。不管飘扬得高不高,人们看见没看见,飘扬之后留下了什么——旗的追求是猎猎飘扬,激烈地抖着风,美丽地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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