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这首歌最近很火,在对这首歌的评价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种褒义的趋势,也就是所谓“人民的音乐”的高度赞扬,因为这首歌代表了无数被城市精英话语所排斥的无声人群的热烈心声。而本文就以这首歌及其传播过程中的意识形态机制作为主题,来讨论这首歌在代表乡村话语时产生的问题。
首先,这首歌毫无疑问从叙述身份上代表了被排斥在城市和精英叙事之外的那些卑微的声音。在结构性的城乡二元经济秩序之下,这首歌以一个“幸运”逃离家乡的小镇青年的口吻叙述着乡村叙事中的平凡,卑微,痛苦,迷茫和绝望。整首歌就像一枚刺入精致油画中的生锈的钉子,它带来破伤风一般的神经痉挛,使得整个城市精英话语和美学秩序都必须承受这种迟到的疼痛,这种曾被它自己亲手遗弃的破旧的疼痛。这首歌赤裸裸地把乡村叙事中的垂颓阴郁以及一整个由家族和乡亲所组成的文化的沉重负担暴露出来,通过一个掌握了音乐技术和美学话语但最终迷茫地失去身份认同而重返故土的小镇青年的身份表达了出来。整首歌都在持续暴露一个核心的词语,那就是“逃离”。而“逃离”也一直是现代性的经济和文化秩序下一个“属于”乡村的疾病,一个挥之不去的小镇阴霾。“我没有热爱这里,我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这句歌词也毫无情面地把经由城市文化的欲望之眼而被他者化的那个所谓无比美好的乡土文化,那个所谓城市之外的桃花源和岁月静好之地给无情拆穿,不好意思,这里不是亲切自然的乡土,这里有沉重的疾病。
同时,这首歌还在中途介入了一个用来强烈表达身份认同的终极身份,那就是“妈妈”。在歌词中写作“妈妈”而不是“母亲”也流露出叙述者重返故土时的严重迷茫——将自己退回为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他重返此地,无比熟悉却也无比陌生。他在寻找,寻找故乡、寻找母亲、寻找那个在城市的呓语中破碎的身份认同、寻找那个终极的归宿。母亲说她会留在这里,因为这片土地的重力已经牢牢地困住了母亲,一如困住整个乡村。可是母亲不希望我也留在这儿,母亲希望我走,希望我离开这里,离开故乡,离开母亲,离开这工业区轰鸣的凋零,离开这徒留枯木的桃花源。可是,妈妈,那些都是我的姊妹兄弟,我离不开这里,我的整个身份认同都已经深深根植在了这片被工业废水污染的泥土里,再艳丽的霓虹闪烁都无法照亮这里的阴郁。
直到这里,歌曲终于揭开了一道阶级意识的创口。但也正是在这里,话锋一转,这道伤口还没来得及疼痛就已经被一道名为金钱的手术线给缝合了,留下一个令我无尽迷惘的伤疤。我在这道巨大的伤口前迷茫了,我不知所措,我丢失童年的记忆,也不知未来在哪儿,只能融入童年时所鄙夷的话语秩序,用金钱掩埋我扎根在泥土里的自卑和不安,来粉饰我破碎的天真记忆和尊严信仰。这一点在歌曲MV的最后一幕“钱,我得赚钱”中到达了创伤的峰值,这道迷惘再也无法隐藏,就这样赤裸裸地展露在所有人的眼前,宣告着这道自我矛盾却无以回避的创伤。
以及另外,这首歌的后半段其实也非常诚实地暴露出了一个已经被迫融入城市秩序的小镇青年心中的矛盾和张力。叙述者很清楚,那个已经融入故乡之外的自己早已无法再代表谁。我没有忘记我的姊妹兄弟,可是这又能怎样,我早已“幸运”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那个曾经一起呐喊“我们怎样怎样”的苦涩的童年。我已不再是“我们”,而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成了远远地看着故乡的那群人中的一个。这一点在歌曲的结尾也能看到这种创伤的痕迹,“他们在那儿”,“在那儿”,“在那儿”,而我已经在“这儿”。以及还有一处值得注意的是,“什么是资本什么对抗资本”这句歌词也流露出契合整首曲调的一种虚无主义。这句歌词某种意义上隐喻着当代小镇青年面对网络上铺天盖地由大学话语主导的批判理论时的迷茫和无力,而且他们也分不清到底谁是真心,谁是流量的利益使然。同时他们不太明白自己的事情就是所有人的事情,反过来也一样不理解,所以他们很迷茫,连自己的人生都一片灰暗,又如何指望这样一个绝望的人去爱更多的人?
而讨论到这里,我们需要将焦点引入到歌曲自身之外的比较范围内了。当然,我并不了解音乐技术和艺术话语上的细节,我只是从歌曲背后的意识形态维度上进行比较。这首歌和其他一些同样叙述乡村的摇滚乐相比,其不同点在于这首歌并不那么文艺,它没有多少诗意,只有受伤多年后的呓语,通俗易懂,以近乎大白话的方式将自己的心声娓娓道来。同时,和一些叙述乡村的民谣也不尽相同,这首歌没有那么平静,那么抒情,那么忧伤,这首歌其实是留下了一种虽然熄灭但仍有余温在烧的愤怒,这种愤怒是歌曲总体上的忧郁曲调所无法完全遮掩的一种深层无意识,是那如鲠在喉的迷惘。
直到这里,算是对这首歌进行了一个较为详细但仍不够充分的分析。而接下来我想说的则是这首歌虽然看似已经如此充分代表了那些被边缘化的乡村之声,但其实它仍然没能真正代表那些声音中更卑微的所在。这首歌虽然加入了被主流话语所边缘化的那些卑微元素,那些破碎和平凡的以至于最终是不被主流艺术话语所定义为艺术的元素,但是从根本上说这首歌本身还是艺术化和技术化甚至是商业化的深度加工品,最终仍然被大众文化所指认为是一个“超脱现实”的艺术品。所以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首歌其实并没能代表真正的边缘者,代表那数以亿计的边缘者的第一视角的真正生活。
我们可以试想,如果我们把音乐的节奏,乐器,以及一切音乐技术上的深度加工全部去除,只留下一段农民大哥在破旧的平房里带着脏话的哼唱,没有鼓点,没有伴奏,五音不全,不时夹杂着一段咳痰声和足以穿透屏幕扑面而来的烟味,那么试问,这样的“歌曲”哪怕其内容中有深度的思考,但还会被如此多的人观看,以至于产生“被代表”的幻觉吗?而这其实就是主流艺术话语秩序内部的张力,人们不愿承认他们在看似对抗艺术秩序的同时其实也深深地依赖于这种秩序。当然了,这里不排除那些在深深的绝望中彻底解构了艺术秩序从而可以彻底跳脱出“艺术”这个词本身的象征秩序而言说自身的存在,但是显而易见地,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图景,这样的存在实在是太少太少。同样的例子,如果我们把这首歌的MV里所有的影视技术全部去除,更换成一段手机拍摄的,画质模糊的,抖动的,竖屏的,没有丝毫剪辑逻辑的,胡乱一拍的,以至于连所谓Vlog也不能被称作的视频的话,我想试问,还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去了解这首歌的叙述者吗?我想答案显而易见。以及另外,这首歌的歌词本身其实也无法脱离于其视觉技术和音频技术的深度加工而成为某种单纯的代表。因为尽管歌词中也加入了大量被文学秩序所定义为“俗气”和“流水账”的内容,但歌词本身毕竟仍然是这种整体艺术秩序中的一部分,仍然在指涉着某种似乎足以成为新艺术品的艺术,仍然还在用艺术的高度去定义自己,而无法真正俯下身,或者说是彻底去除高度的尺度本身而从绝对的主体视角去言说自己,将“我”真正地回溯成“我们”,而不是仍然在画外观看着那个镜头中的他们。所以,结合上述试听语言和文学语言的解构,我们可以发现《工厂》这首歌实际上仍然处于那个凝视着乡村叙事的美学秩序之中,尽管其位置是相当边缘的。其从音乐技术到视觉技术再到歌词文本,无不“逃离”着乡村叙事中那被美学秩序所定义的“粗制滥造”,并试图以“新艺术”或者说“人民的艺术”的艺术身份去重新纳入那个大写的美学秩序中。不过当然,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这首歌总体上也还是保留了相当程度的创伤性和批判性,所以退一步说,这首歌的文化价值依然是不容小觑的。
而且同时,在视听语言的技术维度之外,一个更加不可忽视的核心更在于这首歌本身就是文化工业的一环,这首歌一样没能逃过音乐产业的彻底收编,从而成为资本再生产逻辑中的一件文化商品。所以,在商业逻辑的异化下,这首歌对乡村的言说其实也受到了平台经济的一定限制。正如我前文所述的那样,这首歌必须是潮流的说唱而不是五音不全的哼唱,MV必须是电影级的视听水准而不是连vlog都算不上的手机视频。同时,这首歌由于其火爆于青年消费者平台,所以也只能试图代表小镇青年的心声而不是乡亲们那“粗俗的”,“简陋的”,以至于是不足以登上所谓艺术的大雅之堂的心声。当然了,还有更多关于音乐产品及其文化景观之消费的消费主义上的意识形态限制,以及思想尺度上的一些限制等等。同时,这首歌作为一种音乐,作为一种在西方传统哲学范式里“表象-本质”的二分结构中的艺术表象,其无法把握到更深层的本质层面,也即理论层面,例如对经济和文化的理性分析等等。不过这首歌其实倒也很诚实,在歌词中已经表露出“可是妈妈这并不是个容易的问题”,从而承认了这个复杂的问题其实并不能通过这简单的一首歌而被表达,而这首歌其实更多的只是一种创伤性的呓语,聊以表达主体的主观意识。不过当然,如果从更深层的哲学维度展开的话,这样的主观意识其实也经过了结构主义的修辞加工,虽然在词句的间隙里能够窥见一种创伤性的撕裂,但是还未到达后结构主义的创伤程度,以至于甚至说仍然是非常现代性的,非常符合现代叙事的一种大写的悲剧表达。但是正如笔者本人对后现代的态度也十分踌躇不定那样,我仍然对结构主义的言说也即所谓的现代理性抱有一些希望,所以即使这首歌非常的现代,也不妨碍我们通过它去认识到一些问题,并且如歌词所说,“这并不是个容易的问题”。
以上就是笔者试图对这首歌进行的一些详细分析。笔者在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配合视听语言的剪辑,内心十分触动,鼻尖的酸楚至今仍在刺痛我的神经。希望本文的分析能给大家带来一些更深层的思考,更加全面地看待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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