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心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两个被时光隔离已久的名字,
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的影子来。
星期六的下午,当丁友鹏派来的车停到宿舍楼下时,慕容秋还在犹豫是否接受那个“顾问”的聘任。但接她的司机已经等候在门口,不去是不可能了。
湖北饭店离W大学很近,由于沿途的八一路正在扩建,只好绕道而行,只需十多分钟的路程,差不多花了半个多小时。
丁友鹏站在饭店大堂门口,亲自恭候前来与会的客人,一见慕容秋乘坐的车停下,就快步迎上来,殷勤地为她打来车门。“慕容老师,您总算来了,我还真担心……”他陪同慕容秋往四楼的会仪室走去,一边满脸堆笑地说。在会仪室的入口处,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仿古风格的签到簿和毛笔之类,慕容秋拿起笔时,见签到簿上的名字中,有几个都是熟人,包括韩副省长和W大学经济学院的吴新宇教授。看来,他们倒要比自己积极得多。慕容秋暗想。
丁友鹏把慕容秋送到签到处后,又下楼迎接别的客人去了。慕容秋签下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正要往会议室里走时,穿着大红旗袍、站在小方桌后面的迎宾小姐叫住了她,笑盈盈地递给她一个精制的礼品盒。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会议室已经来了不少的人,场面挺热闹,不大的会议室差不多快坐满了,也不知从哪儿请来这么多人,总不会都是“顾问”吧?其中有几位比较眼熟的年轻人,大概是哪个报社或电视台的记者。这个丁友鹏还真有些办法,把个简单的聘任仪式搞得如此隆重,看来,他们也许真的把这当一件事情来做了。
慕容秋正打算不声不响地找个位置坐下时,忽然发现韩副省长和吴新宇教授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座位上小声交谈着,看上去聊得很投机。韩副省长大名韩鹏,前两年就已退居二线,改任人大副主任了,不过人们还是习惯称“韩副省长”。吴教授是W大学经济学院的副院长,可以算得上是同事,又同是省重点社科基金项目课题组成员,经常在一些会议上见面;韩鹏以前是辜朝阳父亲的下属,还曾经参加过他俩的结婚典礼。不过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自从和辜朝阳离婚后,她就很少在和辜家的故交接触。前几年韩鹏分管全省的农业时,应邀出席过几次社科界的学术会议,吃饭时正巧同桌,韩鹏还颇为虚心地向她这位“老首长的前儿媳妇”请教过三农方面的问题,问完拍拍脑门,打着哈哈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慕容秋正犹豫着是否过去和韩鹏打个招呼时,吴新宇教授已经看见了她,大着嗓门叫起来:“哈,慕容秋,小师妹见了大师兄,也不过来问个安?又想躲到一边去图清静呀!”
吴新宇50多岁,狭长脸,小眼睛,一笑就看不到眼珠子了,性格很随和,甚至有几分憨厚,说话粗声大嗓的,加上一口听来很土气的沔阳话,看上去一点不像学者,倒像个工农出身的干部。平时爱开玩笑,他也是W大毕业后留校任教的,工农兵学员,所以见了面,总把慕容秋叫“小师妹”。在国内经济学界,吴新宇是最早研究乡镇企业和区域经济的学者之一,他在理论上谈不上有什么创新,但由于他注重实践性课题,甚至直接参与到地方政府的经济决策论证,常常能发现和提出一些现实性很强的命题。这使他在学术界虽然影响不大,却颇受政府部门的看重,身上挂着这样那样的头衔,还是省政协委员,经常应邀参加省乃至地县的各种会议,出谋献策,一副古道热肠。他还有个特别的嗜好,喜欢接受传媒的采访。每隔一段时间,你总能在报纸和电视上见到他对着记者高谈阔论。因此,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个比较活跃的人物。
这会儿,慕容秋见他们俩身边也各有一个精制考究的礼品盒,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韩鹏也从座位上站起身,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来,指着慕容秋,对吴新宇打趣道:“她还是我的一字之师呢!”
吴新宇故作惊讶地说:“你有这么个省长学生,看来师妹比师兄厉害嘛!”
慕容秋一向不习惯这种插科打诨式的社交应酬,只好以微笑作答。这当儿,丁友鹏走进了会议室。看来客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他走过来,请他们上主席台。韩鹏用手指抹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半开玩笑地对慕容秋说:“老师请吧!”
“您请吧,我还是在下面自在……”慕容秋说着,生怕韩鹏拉拽自己,抢先在吴新宇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韩鹏还要坚持,吴新宇拉了拉他的衣袖:“韩副省长,你就别为难我这个师妹了,她可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淑女……”
主持会议的丁友鹏显然为这次活动特意把自己装扮了一番,一套似乎刚上身的咖啡色西装,上过摩丝的头发乌光锃亮,像打了油的皮鞋,说话的神气和腔调像主持婚礼似的。他的开场白有点儿不找边际,从沿河县的自然环境、人文地理和历史掌故到经济环境等等,不厌其烦地介绍了一大通,听起来像是现在电视上那种常见的招商引资会,绕了一大圈才回到正题。
接着是韩鹏讲话。他的讲话同样漫无边际,从国际国内的形势到省内省外的形势;再从911事件和反恐问题,到深入批判法轮功和“入世”……在慕容秋印象中,他尚未从副省长位置上退下来时也没有这么总揽全局和高屋建瓴过,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已经退居二线,倒像是当了省委书记。
“同志们呐!从总体上看,现在的形势对我们是有利的。有人说中国加入WTO不见得是件好事,有人看到农村出了一点问题,什么农民负担屡减不下,乡镇企业穷途末路啦,联产承包责任是否有必要继续搞下去啦,入世将加剧农村现有的矛盾啦,等等,甚至有人告到中央去了,把情况说得一团漆黑,大呼小叫的,好象现在农民的日子过得还不如改革开放以前……这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典型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表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前进过程中遇到一些挫折,不是坏事,而是好事。付出点代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要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看嘛!中国加入WTO之后,我们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我非常支持沿河县的这个举措,未雨绸缪,很有远见卓识嘛,值得在全省各县推广。大家可别小瞧沿河,两年前,美国的杜克公司还在沿河投资了一个大项目,短短两年,就取得了不错的效益……在这里,我向大家郑重声明,我这个顾委主任决不挂虚名,来名副其实的!”
韩鹏说到这儿,转过脸看了看丁友鹏,“我相信,这也是沿河县同志们的期望,对不对啊?”
“对,对!”丁友鹏连连点着头,“韩副省长真是说到我们心窝子上去了!我也借这个机会向各位汇报一下,杜克公司投资的楚风集团,现在已经开始产生效益了……”
慕容秋坐在下面,听着韩鹏的慷慨陈辞,不知怎么想起前几年,D县因催缴税赋,接连逼死四条人命,被人告到中央,在全省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来。当时中央领导人还亲自批示,责成省领导组成专案组调查处理此事。对后来的结果,慕容秋也不甚了然,据说韩鹏一直在D县蹲点,曾经还把D县作为“农村改革的先进县”在全省宣传过,出了这么档子事,韩鹏脸面上大概也不大好过。不久,他便从副省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说不定与此事有关……
吴新宇教授接着韩鹏也讲了话。比起韩鹏,他的讲话开门见山、言简意赅,政论色彩比较浓厚。这倒合乎他的一贯风格:“我赞同韩副省长的观点,入世好不好?农村的现状和前景如何?这不是靠争论能够解决的,要靠实践来检验。害怕也无济于事,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去适应和利用它。我们以前总讲‘摸着石头过河’,加入WTO之后,再这样就不行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WTO有一整套严格的贸易规则,你要想从中获利或占据竞争优势,你就得遵守那一套规则,如果再像过去那样盲人骑瞎马,人家可不买账,你的产品出不去,市场上也站不稳脚跟,弄不好,人家还要起诉你,那个‘学费’就大了!到时候,WTO对我们可就真的成为坏事了。在这一点上,沿河县可以说开了个好头。不仅积极引进外资,还把专家咨询引入政府机制,这意味着决策的科学化,减少了不必要的盲目和失误,对我们尽快在WTO之后的全球化市场背景下,加速推进我国农业现代化进程,无疑是大有好处的。在这里,我也表个态,争取当好这个顾问,为沿河县的发展尽微薄之力……”
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是颁发顾问聘书。一个本来很简单的聘任仪式,像马拉松一样开得拉拉杂杂、不觉已经天黑了。慕容秋原打算不吃饭就走的,但经不住吴新宇、韩鹏和丁友鹏的再三挽留,只好一同进了晚餐。虽然一点食欲也没有,还是陪着一桌子人坐了好长时间。慕容秋平时对这类活动避之唯恐不及,害怕的就是这种会上会下、桌上桌下没完没了的应酬。
整个席间,慕容秋都闷声不语,倒是韩鹏不时主动找她搭讪。退居二线后的韩鹏似乎比以前低调了许多。他不经意地提起了辜朝阳:“朝阳现在可是神通广大,手里掌握的资金不得了啊……”见慕容秋神情淡漠,不吱声,又问了一句:“对了,慕容,我记得你们当年还是一块到沿河插过队的对吧?”
慕容秋想起在北京时辜朝阳的话,嗯了一声。
“朝阳上次给楚风集团投的那笔资金,可是帮沿河县解决了大问题喽。”韩鹏自顾自地说,这时,见丁友鹏过来敬酒,他又叮嘱道:“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小丁,你们一定要趁热打铁,把辜朝阳抓住,争取让他们给沿河更多的支持……”
“您放心,上次在北京拜访辜总时,他对我们可热情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您的面子喽……”丁友鹏和韩鹏响亮点碰了一下杯,又转过身向慕容秋敬酒,想起什么似的问:“慕容老师,您认识马垃这个人么?”
“马……垃?”慕容秋重复着这个名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马垃是我师范时的同学,他哥哥叫马坷,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噢,当年的报纸上说是‘牺牲’……”丁友鹏对慕容秋说,“我这位老同学可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毕业不久便追随师范的一个老师下海经商了,生意越做越大。可惜后来卷入进一桩走私案,公司破产不说,自己还坐了好几年牢,前两年才刑满释放回到神皇洲……”
慕容秋象征性地和丁友鹏碰了一下杯,重新在座位上坐下后,好一会儿没再说话,目光呆呆的,盯着远处某个地方,整个人像灵魂出了窍一样,连吴新宇在旁边和她搭话也没听见。
此时,慕容秋平静的表情下完全是另一番惊涛汹涌。哦,马坷、马垃!她心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两个被时光隔离已久的名字,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的影子来。在那个叫荆江边的小村庄,兄弟俩曾经亲密地走进过她的生活。那个高大健壮、沉着勇敢的哥哥20多年前就已经牺牲了,是的,是牺牲!在慕容秋心目中,他一直就是个英雄,从开始到现在,从来不曾改变过,包括……对他的爱!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结束,天已经有点晚了。慕容秋走出酒店,来到马路边,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透过枯索的梧桐树叶,能依稀看到天幕上几颗稀疏的寒星。慕容秋脑子里闪现的却是另外一幅画面:漆黑的天空和长满庄稼的田野,以及田野上的人群,微风吹来,挟带着一股小麦灌浆的香味儿。
哦,一切都那么遥远,却又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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