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是在秋天,整个山坡就被枫树染得火红火红、
层层叠叠,仿佛着了火一般。
从北京开会回来后,慕容秋就投到紧张的教学工作中去了。其间,她还去武当山参加了一个为期二十多天的全省社科重点项目评审会,直到昨天才回到武汉。
正好是周末,对慕容秋来说是个难得的清净日子。她看了一上午的研究生论文,吃过午饭,按照往常就该午休了,午睡之后如果没有课和别的活动,就进书房工作,这是她多年形成的习惯。但今天,她斜倚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也没动身。屋子里异常安静,连一片鹅毛飘落在地上也能听见。从半开的窗帘投射进来的一缕光线,照在她的半边脸上,使她的整个神态显得有几分倦怠、落寞。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上去仿佛过去年代的某幅人像摄影,目光的正前方,是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墙壁上,用玻璃镜框着的一幅大照片。那是她和女儿鹿鹿的合影,拍这幅照片时,她们刚搬进那套两居室的房子,鹿鹿还在上小学。照片上,她和鹿鹿都穿着裙子,这使慕容秋看上去比现在年轻许多,那时候,她当然比现在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嘛。而鹿鹿压根儿就还是一个孩子,乌油油的头发梳成两条小辫子,在脑袋后面高高地翘立着,像一头真正的小鹿,两条豆芽儿一般的胳膊紧紧环抱着慕容秋的脖子,顽皮地歪着脸蛋,对着镜头,笑得那么灿烂,露出一口珍珠般雪白的牙齿,以至此刻,慕容秋凝视着照片时,仿佛还能听见女儿那山泉一般清脆的笑声。慕容秋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走到像框下面,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用手帕轻轻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当她触摸到像框上鹿鹿的面部时,似乎真的抚摸到了女儿的脸,手指上感觉到一缕微微的暖意。后来,当慕容秋把像框重新挂到墙上时,心里有点发空,在北京同女儿鹿鹿和前夫辜朝阳见面时的情景,又像放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她的脑子里头一次清晰地冒出一个念头:鹿鹿真的会离开自己吗?她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她和女儿相依为命,鹿鹿每长大一岁,每成长一步,该浸透了自己的多少心血啊!女儿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就像阳台上那些与她朝夕相伴的兰草和仙人掌一样。不,鹿鹿是她的全部生活支撑,是她的唯一!她不能想象有一天鹿鹿会离开自己,不,这是不可能的!她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但鹿鹿已经长大了,像一只飞出母巢的小鸟,她有权利在广阔的蓝天下自由自在地飞翔,不是吗?作为母亲,她必须接受这一不可抗拒的规律。可现在的问题是,辜朝阳已经介入进了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并且正在影响她,支配她,而这正是最近一直令她心神不宁,甚至……难以容忍的。仿佛看见一只突然对刚刚飞起来的小鸟发起攻击的老鹰,她几乎是出于一种做母亲的本能,想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侵害。在那一瞬间,辜朝阳在她眼里成了真正的敌人。可这个敌人却是孩子的父亲……在圆明园同辜朝阳心平气和地分手时,她曾经以为女儿的事情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可当她现在独自面对着自己和女儿的这张合影照片时,她意识到事情也许远非如此简单。这时的慕容秋,实际上已经陷入了一种非理性的状态,甚至有点儿神经质了。这是一个与公众面前那个沉静持重的女社会学家完全判若两人的慕容秋,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无法凭自己的力量从这种非理性状态中解脱出来。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当初她与辜朝阳的婚姻突然出现变故时那样。
慕容秋不是那种对日常生活过于讲究的人,但也决不马虎;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酷爱整洁、素朴,平时给人的印象,也是那么端庄、优雅,家居环境更是如此。当然,作为女性,比起那些单身过日子的男人来,再怎么也要周到细致些的。这套新分配不久的三室两厅房子,家具和陈设都比较简介,甚至显得有些过时了,但收拾得整齐洁净、一丝不乱,藕菏色的窗帘半遮半掩,将室内的氛围村托的更加安谧和恬静。自从鹿鹿到北京上大学之后,慕容秋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尽量地简单。客厅外面的阳台上,养着几盆兰草和仙人掌,显示出主人的趣味和格调。慕容秋很小就喜欢兰草和仙人掌,早在乡下当知青时,住着那么拥挤简陋的集体宿舍,她也要想方设法弄来几株兰草或仙人掌养着。以后的许多年里,无论生活环境怎样恶劣,她的这一习惯和爱好也始终没有丢掉。每次去外地出差或开会回来,慕容秋要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侍弄那几盆兰草和仙人掌。她觉得,它们像人一样具有灵性,是可以互相交谈、倾听、抚慰的。每次侍弄它们,她心头的烦躁、寂寞和孤独,就会像一阵风消失得一干二净,而变得心如止水。久而久之,这些花草成了慕容秋生活中的一部分,越来越难以割舍了。当初和辜朝阳离婚时,她一气之下从辜家那套宽敞的房子里搬出来,什么也没拿,唯独将自己的两书橱书和几盆花草带出来了。那时候房子紧张,慕容秋又只是一个普通的讲师,学校给她分了十多平米的一间房子,是那种地地道道的筒子楼,做饭只能在楼道里,黑黢黢的像地道,连阳台也没有,一天到晚见不到阳光,散发着一股阴暗潮湿的气味儿。她带着不满三岁的鹿鹿住进去,床和必不可少的书橱书桌一放,一张餐桌也放不下了。即使这样,慕容秋也为那几盆兰花和仙人掌腾出了一席之地。虽然担心鹿鹿蹦蹦跳跳走动时伤着花草,但人花共处一室,倒别有一番情趣。后来又搬过一次家,直到前两年终于分到了枫园的这套房子后,慕容秋请人专门在客厅外的阳台上用钢筋做了个花台,养起花来就方便多了。这使屋子里总是散漫着像兰草一样淡雅的气息。慕容秋带的几个研究生每次走进来,都会被这种宁静的氛围感染,生怕破坏了似的,说话的声调也不由降低下来……
下午,慕容秋睡完午觉起来,走出门时,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枫园教授楼坐落在山脚下,紧挨着一条宽敞明亮的柏油小路,路两旁的树木高大茂密,浓荫如盖,行人抬起头来,一眼望不到天空,显得异常幽静。W大学校园的植物和花卉品种繁多、千姿百态,像一座巨大的植物园;如果是在夏天,鸟语虫鸣,花木飘香,不绝如缕,仿佛置身在一座美不胜收的花园里。但是眼下已是冬天,树木疏朗、落叶满地。慕容秋每次外出归来,一回到这样的情境中,再躁动的心绪都会很快平静,整个身心变得出奇的安宁下来,她喜欢这种感觉。或者说,她喜欢这样的环境,当初她考上W大学时,住在桂园学生宿舍,每年四五月份,满园桂花怒放,芬芳扑鼻,上课下课途中,她有时会从路边的桂树上摘一朵洁白娇小的桂花别在衣襟上,或带回去用罐头瓶放点儿水养着,每天早晨刚睁开眼睛,就能嗅到一缕馥郁的桂花香……
W大学是一所有上百年历史的著名大学,号称华中第一学府,在全国高校排在前十名,50年代排名可能还要靠前一些,据说仅次于北大清华之后。之所以拥有这样引人瞩目的地位,除了从这里曾经走出过不少出类拔萃的人才以及许多至今声名显赫的学界权威外,大概还与堪称一流的校园环境有关。
W大学濒临东湖,依山而筑,校内花草繁茂、古树参天,既有中国古典的雕梁画栋和琉璃瓦塔楼,也有西方的巴洛克和哥特式建筑,参差嵯峨、错落有致。整个校园的格局基本上依照山势和植物的分布状况分成樱园、梅园、桂园和枫园,众星捧月一般将行政楼和大操场围在中间;樱园的地势最高,建筑也最具有气势,理学院、老图书馆和外文系都在这儿,几幢古朴庄重、中西合璧的楼宇依山排列,每幢楼宇之间由一高大的拱形门洞相连接,宛若几个仪表堂堂的英俊男子手拉着手,比肩而立。站在楼顶平台上极目远眺,整个校园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亭台楼榭、苍苍树木,一派天籁之气。楼下有条水泥路蜿蜒而过,路边的樱花树枝干婆娑,婀娜多姿,绵延数百米,每年三四月份樱花绽放时,道路两边的樱花树缀满了白的、红的花朵,像一簇簇绚丽的彩霞,引来无数学子驻足流连,久而久之,樱园也就成了W大学乃至整个武汉最负盛名的一道风景。
与喧哗热闹、名声在外的樱园相比,枫园就显得落寞多了。她位于校园西北角的东湖边,距行政大楼约有一公里远,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斜斜地穿过山坡,将枫园与校园连接在一起,路两旁荆棘遍地,杂树丛生,经常能看到野兔和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出没。慕容秋刚考上W大学那会儿,每逢周末,都要和同学去枫园玩儿,穿林子、钻山沟,上树摘桑椹,吃得满嘴猩红,像涂了口红似的。玩够疯累,在林间空地铺几张报纸,躺在上面,仰头望着蓝得发亮的天空以及满山满坡的树木和野花野草,觉得惬意极了。那时的枫园是一片荒凉偏僻的不毛之地,林子深处,散居着几户农家小院,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和鸡鸣,让慕容秋想起自己当年在农村插队时度过的那些时光。山坡上树木繁多,有松树、杉树、枞树、白桦树、桑树、苦楝树以及一些低矮的灌木,最多的还是枫树,成片成片地,像一支成规模成建制的正规军,如果是在秋天,整个山坡就被枫树染得火红火红、层层叠叠,仿佛着了火一般。那种热烈、蓬勃,如同青春一般的色彩,极具震撼力,一位来自北京的同学惊叹道:“咱们W大学枫园的红叶,一点也不比香山的红叶逊色呢!”
自从研究生院迁来后,宿舍、食堂、学术报告厅,一幢幢新的建筑物像竹笋那样冒出来,枫园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野趣和幽静,多了一份大学校园特有的生气与活力。前两年,学校在距研究生院办公区不远的山坡上盖了几栋教授楼,刚评上教授的慕容秋便从梅园教工宿舍搬到了枫园。屈指一算,此时离她从W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已过去整整二十年了。
慕容秋从W大学社会学系毕业留校工作后,很长一段时间并不住在校内。那时她和辜朝阳刚刚结婚,辜朝阳从W大学政治系毕业后,分配在省委政策研究室工作,他们都没有像一般的新婚夫妻那样找单位要房子,而是住在辜朝阳的家里。辜朝阳的父亲是从正省级领导岗位上离休的,一家人住在武昌水果湖的高干住宅区,门口有士兵站岗。单独的一套两层小楼,楼的四面爬满了爬山虎、牵牛花之类的蔓生植物,小楼前面还有一个种满花花草草的小院子,远远看去像一座绿色城堡。辜朝阳的姐姐在北京工作,几个弟弟妹妹也大都在外地工作。父亲患有糖尿病,经常去北京的总参医院治病和疗养,由辜朝阳的母亲陪着,一住就是大半年。所以,整幢小楼实际上只有辜朝阳和慕容秋两口子住,空荡荡的,刚留校那阵子,学校的课很少,辜朝阳去上班了,小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那种压抑的感觉,慕容秋还真有些不习惯。后来女儿鹿鹿出生了,她才渐渐适应下来。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婚变,慕容秋以为自己会在这种异常宽敞却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待一辈子了……
慕容秋和辜朝阳结婚后的最初几年,两个人相处得也还过得去。平时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除了发生过一次争吵,夫妻生活基本上是和谐的。那是她们刚搬进小楼不久,有一次,辜朝阳偶尔从慕容秋的一沓书刊中间发现了她用塑料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照片和日记,忽然冲她大发脾气,“你还是忘不掉他!难道在你心里,我永远比不上那个‘金训华’吗?”辜朝阳像他那个将军父亲习惯地一只手叉着腰,对慕容秋吼叫着,尤其说到‘金训华’三个字时,英俊的脸庞被一种愤怒和轻蔑的冷笑扭歪了,硬逼着非要她当面烧毁不可。但慕容秋昂着头,坚决不从,只是出于捍卫自己的尊严,用不大的声音抗议着:“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过去……”辜朝阳被彻底激怒了,抱着那包东西冲出门去,一把火烧掉了。慕容秋没有去阻拦,看着那包她珍藏多年的东西,转眼间化为灰烬,发出一股焦糊味,她浑身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那一刻,她差一点就离开了那幢小楼,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最终没有勇气为了过去而毁掉自己现在的生活。她毕竟是个女人啊。她甚至原谅并理解了辜朝阳几乎疯狂的举动……
辜朝阳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再加上出生于高干家庭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使他在什么方面都不甘人后。他在部队当了两年兵,就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招近W大学读书,毕业后又顺利地分配到了省委政研室。从W大学到政策研究室工作的头几年,他工作十分卖劲,几乎把全副精力都投入了进去,参与撰写的几份政策调研报告颇受省委领导的重视,再加上他父亲政界的背景,很快便提升为副处长,如果继续干下去,前途显然未可限量。可没过多久,辜朝阳就失去了在仕途上发展的兴趣,突然辞职,去了北京。那时,鹿鹿出生才刚满一周岁。以后的几年,他们一直两地分居,由慕容秋一个人带着孩子,辜朝阳一年也难得回来两次。那段日子,慕容秋不仅荒疏了自己的专业,还经常耽误学校的上课,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家庭妇女。鹿鹿上幼儿园后,慕容秋的压力才稍稍有所减轻。一次,趁去北京开会的机会,她想到辜朝阳特别喜欢喝地道武汉风味的砂罐鸡汤,启程时专门煨了一罐带到北京,可慕容秋做梦也没想到,当她敲开辜朝阳在紫竹院的那间公寓时,却看到了一位袒胸露乳、长得有点像当时正在走红的电影明星刘晓庆的漂亮女人……
无论从哪方面看,那都是慕容秋生活中最糟糕的一段时期。当她带着三岁的女儿鹿鹿,搬进W大学校园住下以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此刻,慕容秋走在空旷得有些寂寥的林荫小道上,脑子里飘过那些曾经令她心碎的往事,心里却出奇的平静。离枫园教授楼不远,是刚竣工不久的W大学国际学术交流中心。这是一座集会议、研究所和酒店、餐饮于一体的富丽堂皇的建筑,琉璃瓦装饰的院墙、开阔得像足球场的绿化带、洁净如洗、一尘不染的流线型小径和像蘑菇一样点缀其间的花坛,极富现代感,据说是按五星级酒店的标准建的。紧挨着学术交流中心的是同样竣工不久的人文科学馆,是香港大亨邵逸夫捐建的,整个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都在这栋大楼里办公,其中也包括社会学系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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