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慕容秋觉得,女儿像一片飘浮不定的云朵那样,
离自己越来越远……
慕容秋的女儿鹿鹿在人民大学新闻系念书,每年都要利用暑假到新闻单位实习,不顾炎热的天气,兴致勃勃地四处跑来跑去。慕容秋看见女儿被灼热的阳光烤得汗津津、红扑扑的脸蛋,总是心疼不已。鹿鹿从小就向往当一名记者,初中时参加“中学生采访团”,还获得过“明星小记者”称号。慕容秋从女儿那些稚嫩却充满活力的新闻稿件中,忍不住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这一点,倒颇有乃母遗风,她想。慕容秋当年在农村插队时当过一段时间的大队广播员,写过不少通讯稿件,也算是有过一点新闻从业经验吧。所以,女儿高考填报志愿时,慕容秋毫不犹豫地同意她报考了新闻系。
作为W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和教授、省重点社科基金项目评审组成员,慕容秋刚刚接手一个研究课题“WTO后中国农村社会的困境与出路”。她本来打算上学期就带研究生下乡去做田野调查的,但由于给本科生开的选修课“费孝通与20世纪乡土中国”还没结束,再加上这两年大部分时间,学校分房和女儿升学等一大堆杂七八拉的事情困扰着她,下乡的计划只好一再推迟下来。
这一次,慕容秋到北京开会,事先没有告知鹿鹿,更没让鹿鹿到火车站接她,而是直接去了鹿鹿的学校。在她两年前送鹿鹿入学曾经住过一晚的校内招待所登记了一个房间,刚放下行李,不顾自己在火车上颠簸了一整夜,晕头晕脑的,甚至都来不及洗漱一下,就拨通了鹿鹿寝室的电话。一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女儿脆生生的嗓门和学生味儿很浓的普通话,慕容秋的心底就情不自禁地涌出一股热流来。鹿鹿考上大学后,母女俩每次通电话,一听见女儿的声音,慕容秋总是这样。女儿从生下来到上幼儿园、小学和中学,一直未曾和她分开过,女儿离家去北京上大学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慕容秋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所以,她无论工作多么忙,每个星期总要抽空和女儿通一次电话,而每次一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女儿脆生生的嗓音,她的心头便会忍不住一热。但这一次,慕容秋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听见鹿鹿“噢”了一声,似乎没反应过来,接着便吃惊地叫囔起来:“哎呀,是妈,你在哪儿?”
鹿鹿的宿舍离招待所很近,不到一刻钟工夫,楼道口就响起了慕容秋所熟悉的像跳迪斯科一般嘭嚓嚓的脚步声,紧接着,虚掩的门像刮过来的飓风呼地一声被推开了。鹿鹿人还没走进房间,声音已先期而至:“妈,你么时候到的?也不告我一声去接你,真吓(hé)我一跳咧!有你这样子突然袭击的么?”鹿鹿这次讲的是武汉话,带着一股武汉女孩子特有的嗲气和娇气。
慕容秋看着女儿挎着鼓囊囊的书包走进来,脑袋后的小辫儿像马尾松一晃一晃的。
“我不是说了嘛,妈是来开会,顺便看看你的。”见到女儿,慕容秋原本绷得紧紧的面孔,顿时漾出了一缕笑意。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像从前在家里等鹿鹿放学回来时那样,取下她肩上的书包,放到沙发边的茶几上,顺手掸掉了她身上的几粒沙子,并且沏了一杯温开水。
“我才不信呢。开会怎么不去住大宾馆,跑到这个破招待所来啦?”鹿鹿从脖子上解下纱巾,斜了妈妈一眼,噘着小嘴嘟哝道,“不过,妈,你有啥事儿就直说吧!我可没时间多陪你,我正准备参加雅思考试呐……”
这个小机灵鬼,妈什么心事也甭想瞒着她了。慕容秋伸出双手,把鹿鹿按到床沿上坐下,注视着女儿被风刮得像抹了一团胭脂那样红彤彤的鼻尖儿,像在课堂上面对着自己的学生重新绷起脸来,用严肃的口吻说:“好吧,鹿鹿,妈就不跟你兜圈子了。告诉我,如果我和你爸安排你出国,你愿意吗?”
“出国?我大学还没念完呢,要出国也应该等我毕业后么!”鹿鹿有些吃惊地说,“谁的主意?是你还是我爸?还是你们一起作出的决定?你们什么时候见面啦?”她像个侦探那样连珠炮地发出一串问题。
慕容秋沉默不语。她的确不知道怎么回答鹿鹿。说她爸辜朝阳是“主谋”,自己只是一个“同谋”?她当然说不出口。为了女儿出国这件事,辜朝阳和她通过好几次长途电话,有几次还是在国外,每次通话都长达半个小时乃至一个小时之久。一向性子急躁的辜朝阳显得格外耐心,从这件事的意义、必要性以及落实细节,不厌其烦,慕容秋的耳朵都磨出茧来了。她有点想让步了。尽管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大学没上完就把女儿送出国。可辜朝阳一反常态的执着让她有点动摇了。尽管她心里疑惑:从女儿出生以及他们离异这么多年,前夫何曾如此关心过女儿的前途?他到底动了哪根筋呢?多年夫妻生活形成的对辜朝阳的成见又浮上心头,她再次犹豫了。“你为什么不直接跟鹿鹿去说呢?”慕容秋把难题抛给了对方,但辜朝阳以商人特有的精明识破了她这点心计:“你这不是成心让我去碰钉子么?鹿鹿是你带大的,大事小事哪一桩她不都听你的,连我在北京时跟她吃顿饭还要向你请示呢!”辜朝阳的话音里既有一丝自嘲,又带着一点讥讽的意味。还算你有自知之明。慕容秋心里掠过一丝报复的快感。那次,鹿鹿跟辜朝阳在三里屯吃完饭,刚回到学校就给她打电话“汇报”:“辜朝阳这次从美国给我带回来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我本来不想要的,可实在经受不住他的糖衣炮弹,再说,当时他的女助手在场,两个人那亲密劲儿像是情人。我不好拂他的面子哦……”鹿鹿照样对辜朝阳直呼其名,话里挟枪带棒的,但也透露出女儿在父亲那儿才有的顽皮和撒娇。“不过那女的也太年轻了,比我大不了几岁,那双眼皮真假,一看就知道是割的……”鹿鹿像告密似地说,接着,她话锋一转,“妈,我爸换女朋友跟走马灯一样,我都记不清了,可你呢,至今凡心不动,别说外公外婆,就是我也跟着发愁唦。你倒给我说说,你这个大教授究竟想找个么样的,赶明儿我在我们学校替你留意留意,没准能给我找个教授后爸呢!”鹿鹿半真半假,嬉皮笑脸、没大没小的,越说越离谱。慕容秋佯装生气地骂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此刻,慕容秋微微皱着眉头,思忖着怎么回答女儿刚才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她扬起脸,目光柔和地打量着女儿,略带了点儿中年女性特有的忧郁,同时也蕴藏着一种睿智犀利的洞察力,这是一个长期从事社会学研究的学者所独有的。鹿鹿小时候从妈妈在家里和那些登门求教的本科生或研究生讨论学术问题时,就经常领略到那种令她感到陌生的目光。她一直害怕面对这道目光。她总觉得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对自己关怀入微、疼爱倍至的妈妈,而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拥有教授、社会学家之类头衔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尽管妈妈很少用这样的目光注视她,但她琢磨,如果这目光落到身上,一定会像X光似的,能够把自己心底的任何秘密都照得一清二楚。
“鹿鹿,如果我告诉你,”慕容秋用跟她的目光同样柔和的声音说,“这是我和你爸……共同商量决定的呢?”
“那我也不愿意出国,至少现在不想!”鹿鹿回答得十分干脆。这让慕容秋感到有些意外。原本她以为,只要她同意,鹿鹿自己不会有什么异议的。现在多少年轻人做梦都想出国啊!记得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她带着鹿鹿去国外旅游,当时辜朝阳正巧也从中国国内回到设在洛杉矶的杜克公司总部接受短期培训,整个旅行计划都是他给安排的。那是鹿鹿第一次出国,玩得十分开心。但慕容秋却不得不操心鹿鹿的高考成绩,“如果高考万一失利,我是说万一……”一次去洛杉矶的世界影城游玩回到旅馆,她小心翼翼地道出了自己的担心,“你考得不理想,就来美国上大学好了。”鹿鹿还没从游览世界影城的兴奋情绪中摆脱出来,顺口道:“好呀!如果来洛杉矶学习影视制作,倒真是一个不坏的选择呢!”可话音未落又白了她一眼,撅着嘴巴说,“妈,你就那么替我不自信?我还准备上北大呢,你倒替我准备起退路了,太让我受打击啦!”……
“对了,妈,忘了告诉你,学校社联正在公开招聘大学生记者去云南怒江采访,我报名了,”鹿鹿忽然想到什么,“如果被录取,寒假就不能回家陪你一起过年喽。”
这是不是鹿鹿拒绝出国的理由呢?慕容秋一边打量着女儿,一边思忖着。她从鹿鹿把这消息告诉自己时那种眉飞色舞的神气看出,女儿是多么热爱自己的专业,鹿鹿中学时参加武汉市的“楚才杯”作文比赛,在一篇《我的理想》中,就把做一名优秀的新闻记者当成了她的人生梦想。而现在,女儿显然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着自己的目标。慕容秋忽然觉得,作为母亲,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女儿偏离为自己设定的航向。鹿鹿已经长大了。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她想。她也许应该明确地向辜朝阳说明这一点。
“妈妈……”鹿鹿两只手摩挲着手里的玻璃茶杯,下意识地躲闪着慕容秋的目光,轻轻叫了一声。
望着鹿鹿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张稚气未脱、隐约还有几粒细小青春豆的脸,甚至看得清脸上淡淡的绒毛,慕容秋觉得,女儿像一片飘浮不定的云朵那样,离自己越来越远。看来,女儿真的长大了……
鹿鹿听到了慕容秋那一声轻微的叹息。她悄悄地抬起脸,正巧同一双正在凝视自己的目光相遇,这是典型的只有母亲才有的目光,其中隐含着某种难以察觉的忧伤,鹿鹿捕捉到了,而且还发现,妈妈那一般女性少有的宽阔的额头上,呈现出几条深深的皱纹,像是刚刚被铧犁耕过,或者用雕刻刀镂刻下的,而在这之前,鹿鹿印象中妈妈的额头一直是那么光洁、平坦,几乎像年轻人那样圆润的。一种隐隐的不安和内疚袭上鹿鹿的心头,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叫道:“妈……”
这时,慕容秋已经使自己的的情绪平静下来了。她用手指将飘到额角的一绺鬓发理了理,端详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女儿,那微微鼓起、像苹果一样光滑饱满的额头,潭水那样乌黑发亮的眼睛、窄小挺直的鼻梁,以及线条柔韧而俏皮,总像在微微含笑的小嘴唇和嘴角边的那颗小小黑痣,它们究竟哪一部分像自己,哪一部分像……辜朝阳呢?她一时说不上来。
她拉过鹿鹿那双像艺术品一样纤细小巧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似乎是安慰女儿,又像在安慰自己,画过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唇膏的嘴角,浮上一丝浅浅的笑意。“对了,鹿鹿,你爸爸他明天也要来北京。”她漫不经心地说,“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也许会在一起吃顿饭。明天你有课吗?”
面对妈妈像对待大人那样征询的目光,鹿鹿点点头,嗯了一声。察觉到女儿有些忐忑的样子,慕容秋心里明白,鹿鹿是在担心她和辜朝阳会强行把她送出国呢。
“放心吧,鹿鹿。”慕容秋松开女儿的手,站起身来,“我们会慎重处理好这件事的,妈妈绝不会勉强你过你不喜欢的生活……你看行不行,鹿鹿?”说完,她轻轻拍了下女儿的手背,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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