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碗伯咽气后的第二天,“社员”也突然
不明不白地死了。
洪水把整个神皇洲都淹没了,连马垃家楼顶上那架风车也散了架,只剩下几根残缺的辐条露在浑浊的水面上。
这期间,马垃一直住在堤上大碗伯以前住过的那座哨棚里。他像漂流到孤岛上的鲁滨逊那样,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正好可以专心致志地继续写作。
现在,那本书已经进入了尾声部分。写得最投入的时候,马垃几乎完全忘记了四周被洪水包围的处境,整个人仿佛插上了翅膀一样,遁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业已从现实世界消失,却完好无损地保留在他的记忆深处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他又变成了那个腼腆、敏感的少年。他看见了爹娘和哥哥。娘牵着她和哥哥马坷的手第一次踏上神皇洲的外滩,眺望莽莽苍苍的原野,脚步磕磕绊绊,不知先迈出哪一只脚。落户神皇洲的最初那段日子,娘经常带着他和哥哥在外滩上挖野菜。芦苇丛、树林子里,到处都是野菜。他就是从那时叫得出外滩上所有野菜的名字的:蛇枕头花,地米菜,扁担草,野韭菜,燕麦花,野菊花,茨藻,儿母蒿,锯拉子菜,鹅子肠,马皮梢,野芝麻,毛子尾巴,铁铜钱,马旱菜,八果子草,车前草,鱼腥草,黄蒿,茨米,水灯星,灯笼泡子,漂带叶,饭藤子,姜巴叶,紫素,三皮子草,回头青,枸杞,香宝子……渐渐的,马垃觉得自己也仿佛变成了外滩上的一株野菜。这种感觉让他兴奋不已,却又有点不好意思告诉别人,一直藏在心底,像守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直到到有一天,哥哥对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扁担草,长啊长,一直长得比一棵树还要高……”他才终于憋不住了,把同样的梦告诉了哥哥,不过,他梦见自己变成的不是扁担草,而是回头青,一种冬天才返青生长的野菜……
洪水持续了半个多月才渐渐退去。一直待在在河口镇临时安置点的神皇洲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到面目全非的村庄。不过,他们并不打算重建家园,而是收拾起残破的家具,准备回到河口镇去,开始新的生活。
在河口镇上,政府已经给他们每家每户分配了一套单元楼房和一笔不菲的安置费。从此,神皇洲人就要成为城里人了。至于以后的神皇洲会怎么样,大部分人也懒得去关心。
连谷雨和茴香,还有同心合作社的其他社员,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开始在河口镇上寻找新的谋生方式。茴香在街上租到了一个门面,准备开个小吃店,每天起早摸黑,比以前种田还忙。谷雨则以那辆拖拉机作为资本,参加了镇上的联合运输公司。同心合作社解散后,他就把拖拉机买下来了。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和茴香还吵了一下架。一开始,他还想跟随马垃留在神皇洲呢。可茴香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支持他。“咱们可比不得马老师,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咱家呢,三个孩子都上学了,每个月都要花钱,要是再不想办法挣点钱,这日子怎么过呢?”茴香的话像一把刀子戳到了谷雨的心坎上。
谷雨正式到运输公司上班之前,回了一趟神皇洲。马垃已经从哨棚搬回那幢带风车的房子。虽然洪水把楼房冲刷的面目全非,但合作社的那块牌子还在,只是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谷雨看到“同心合作社”几个字,心里怅然不已。前些日子,马老师还在跟他商量合作社的发展规划,准备由合作社出资,在村里建一座多媒体文化室和老年人健身馆,计划购置一套污水和垃圾处理系统,彻底改变神皇洲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问题。他还计划去桃花山购买一批树苗,让全村每家每户都栽各种各样的树木,“过几年,咱们村子就会树木成林,重新变得绿荫如盖,到时候,鸟儿们又会回来筑巢安家呢……”马老师说这话时,眼里像孩子一样透出憧憬的目光。他还计划去武汉请来建筑设计专家,将村里那些千篇一律的房屋改造成那种古朴厚重、消失已久的传统民居。马老师把这些设想都画在一张图纸上,贴在书房的墙上,一有空就望着那张图出神,手里握着一支铅笔,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在图纸上添上一笔。谷雨知道,马老师把合作社和全村的未来都“规划”好了。有时候,他觉得马老师操心的不止是同心合作社和神皇洲,而是整个中国。他的心大着呢……
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谷雨想起几年来自己跟马老师一起为了合作社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经历,觉得真像做了一场梦,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转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全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谷雨和马垃在一起坐了好长时间。两个人很少说话,只是比赛似的不停地抽烟。后来,谷雨用压抑的嗓音问:“马老师,他们给你把房子也分好了,你真的不准备去镇上住么?”
“我哪儿也不去。”马垃面无表情地说,“这儿有我的桃园,它们没有被淹死,过一阵子就缓过劲来啦……”他说这话时,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一段日子不见,马垃似乎瘦了许多,人也变黑了不少,胡子拉茬,眼圈红红的,似乎几天没睡好觉了。谷雨心里很不是滋味,过了片刻,他没话找话地说:“我前几天去县城看满月了。满月生了个儿子,比以前胖了一些,赵叔的中风还没好,躺在躺椅上吃饭都要人喂,还不停地流口水,说话不关风,一见我就咿咿呀呀说个不停,见我听不懂,急得用手比划个不停。还是曹婶告诉我才晓得,他是想回神皇洲来呢。唉,赵叔精明了一辈子,变成这副样子,真没想到……”谷雨说到一半就住了口。他自嘲地想,我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呢?
那天,谷雨陪马垃坐了很长时间才回河口镇。
一天早上,当马垃正在外滩上桃园里给那些被洪水泡得半死不活的猕猴桃树培土时,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吱吱声。他猛一回头,看见两只小刺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出现在面前。他眼一亮,认出是大林和小林,失踪了这么久,他以为它们早就被洪水淹死了,此刻一见它们那尖尖的小嘴和滴溜溜的小眼珠,他的心头一热,蹲下身,一下子把它们抱进了怀里。
小拐儿就是在这时候悄悄走进桃园的。
“神皇洲已经不复存在了,”马垃说,“你应该留在镇上找个养活自己的工作。”
“村子不在了,可桃园还在呢!”小拐儿说,“马叔,我不想离开你,我要跟你一起待在果园。”
“可是,桃园也许同样过不了多久……”马垃说,“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小拐儿知道马垃说的“他们”是谁,但他仍然倔强地梗着脖子说:“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
马垃摸了一下小拐儿的脸颊,什么也没说。几天前,神皇洲出现了一些穿制服戴头盔的陌生人。他们扛着测绘仪器,在这座废弃的村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用仪器测量,记录下一些数据,然后坐上汽车一溜烟地离开了。
马垃想,过不了多久,神皇洲就会从地图上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另一个陌生的地名。至于自己能够在这块土地上待多久,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几天后,马垃就听到了大碗伯去世的消息。郭东生说,大碗伯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一件事是,他死后一定要葬在神皇洲。郭东生还告诉他,大碗伯咽气后的第二天,“社员”也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
马垃听了,心里一阵难过。
大碗伯就葬在神皇洲村头的那片坟地上,距马垃娘的坟不远。那天,他在坟地待了很长时间。从坟地离开后,他又像往常一样来到哥哥马坷和逯老师的坟墓前。由于洪水的冲刷,两座坟包似乎又低矮了一些。坟头的蒿草上还沾着泥巴,风吹过时,摇头耷脑的,像“社员”的尾巴。
这天晚上,马垃很晚才睡着。半夜,他听见外面有动静,仿佛千军万马过境似的。他走到窗前往外面望去,不禁吃了一惊:黑魆魆的原野上,无数的人排着整齐的队列从江堤边浩浩荡荡地走过,那些人都穿着古代军士的服装,肩上扛的也是大刀长矛这些古装电影里才能见到的武器。可他们头盔上鲜红的五角星,分明又像是现代人。兵士们有的举着燃烧的火把,原本漆黑的夜空被照得像白昼一样敞亮。马垃不敢相信看到的是真的,揉了揉眼睛,可那些人马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眼前经过。他想起小时候听大碗伯讲过的“阴兵”。“他们像阳间的军队那样,每年也要组织演习。幸运的话,你也有机会看到的……”大碗伯的话犹在耳边。他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兵”吗?
“阴兵”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结束。马垃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多年前生产队队屋失火的情景又在他的梦境里重现了。但这次失火的不仅仅是队屋,而是整个神皇洲。瓦砾遍地,全村都变成了废墟。村里的大人小孩互相拥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场面惨不忍睹。奇怪的是,哥哥马坷并没有被大火烧死,他站在乡亲们中间,像一具木偶那样面无表情。哥哥身边站着一个人,是慕容秋。她紧紧挽着哥哥的手臂,生怕他突然消失似的。马垃走过去,扯了扯哥哥的袖子,但他无动于衷。马垃用力一推,哥哥身子摇晃了一下,像一根木头那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发出扑的一声巨响。他吓得哇地大哭起来。这当儿,马垃醒了。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外面争吵,声音很大,你一句我一句的,仿佛在辩论什么问题。马垃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声音很熟,像是哥哥马坷和逯老师。他们的嗓子都哑了,好像一直没停止过争吵,而且会这样没完没了地辩论下去。他觉得浑身发紧,霍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走到外面,但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莫非自己又做梦了吗?
天刚蒙蒙亮,马垃就起床了。虽然一夜未眠,但他毫无倦意。江堤还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雾中。神皇洲黄糊糊的,一片寂静,像一座从未开垦过的亘古荒原。他出了门,向江边的猕猴桃园走去。当他走上江堤,回头眺望,只见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喷射出的万道光芒刺破重重浓雾,将世间万物照耀得一片光明。
这时,马垃隐约看见有个人从大雾散尽后的旷野上走来,他觉得很眼熟,仿佛某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和朋友。
奇怪的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个人的面目不仅没有变得清晰,反而越来越模糊了。
他想:这是谁呢?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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