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正是这种惶惑,激活了她心里沉睡已久的冲动:
不能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学术圈”里继续待下去了。
老岳调走后,社会学系新调来一个书记,上任伊始,就推出了一项新的教师考核标准,将每位教师的职称评定和工资奖金与申请项目经费捆绑在一起,凡是不达标者均不得参加本年度职称和工资的晋升。连续三年不达标的,系里不再续聘……
考核标准一颁布,立刻在社会学系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教师纷纷提出质疑,认为这是把高校当成了公司,把教师当成了业务推销员。“这样下去,大家整天都去拉项目费,谁还有心思教学搞研究呢?”
作为系主任,慕容秋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项所谓的“改革”举措。但新书记新官上任,信心满满,根本没把慕容秋的意见当回事。
新的教师考核标准颁布后的第三天,慕容秋就向人文学院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
辞去社会系主任后,慕容秋有一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周末下午,她像往常那样从家里出来,去校园里散步。
立秋不久,W大学校园里的梧桐、桂树、槐树和白玉兰树像一群卸了妆的女人,在褪去满身的华丽装饰之后,显露出与春天和夏天截然不同的成熟的魅力。地上铺满了金黄色的落叶,与头顶的蓝天互相映衬,烘托出一种深沉高远的意境。每次骑着自行车去给学生上课,听到轮胎碾过落叶时发出的咯吱声,慕容秋心里总会产生一种飘渺的思绪。
记得也是一个下午,她途径一条偏僻的小道,正好看见西沉的落日将对面山岗上的树林照得流光溢彩、一片殷红,仿佛着了火一般。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了宋代著名词人张炎的《声声慢》(为高菊野赋)──
寒花清事,老圃闲人,相看秋色菲菲。
带叶分根,空翠半湿荷衣。
沅湘旧愁未减,有黄金、难铸相思。
但醉里,把台笺重谱,不许春知。
聊慰幽怀古意,且频簪短帽,休怨斜晖。
采摘无多,一笑竟日忘归。
从教护香径小,似东山、还似东篱。
待去隐,怕如今,不是晋时。
好一句“待去隐,怕如今,不是晋时”!慕容秋默默咀嚼着这句词,觉得自己的心像一枚浸没在水里的卵石,清凉、透彻、静穆。她不是诗人,但也分明感受到了一种物是人非、岁月流逝的苍凉之美……
过完教师节第二天,慕容秋接到了祝姨的电话,父亲的肺气肿和心脏病突然加重,已经送到医院去抢救了。“你快点过来,来晚你爸就……”祝姨只说了半截,就泣不成声了。慕容秋感到了父亲病情的严重性,接完电话,便匆忙地收拾了一下,直奔校园门口的公交汽车站而去。
当她赶到汉口协和医院时,父亲慕容云天已经与世长辞了。
慕容云天的丧事虽然是由长委会操办的,但慕容秋作为其唯一的子女,治丧期间的大事小事依然都离不开她。从领导同事和亲戚吊唁,到遗体告别和追悼会,她直始至终都守候在父亲的灵柩旁,不断地接受市领导和父亲单位领导及同事们的慰问。直到父亲的遗体被送到殡仪馆,她才有时间喘口气。
鹿鹿是在外公遗体火化后第二天才赶回武汉的。当母亲慕容秋打电话告诉她接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时,她和旷西北正在外地采访。几经周折,鹿鹿才辗转上了回武汉的火车。
鹿鹿打小就备受外公疼爱,这次却连外公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自责和悲痛使她一看见外公的遗像,眼泪就止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
过了几天,慕容秋为父亲在武昌石门峰陵园订购了一块墓地。父亲的骨灰下葬时,墓地上只有慕容秋和鹿鹿、祝姨三个人。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墓地上空阴霾密布,凉风嗖嗖,一派萧杀的景象。慕容秋注视着墓碑上父亲的遗像,想起前不久父亲还在为长江机电厂的前途操心,泪水再一次糊住了眼睛。
慕容秋听见耳边传来祝姨抽抽搭搭的饮泣。这几天,祝姨的眼睛没断过眼泪,红的像个烂透的桃子。慕容秋深知,尽管祝姨和父亲只是半路夫妻,但他俩毕竟在一起相依为命了好几年。此次父亲一走,扔下祝姨孤身一人,怪可怜的。慕容秋心里不禁泛起一缕怜惜之情,但她很快就想起了去世多年的母亲。想到父母终于可以厮守在一起永不分离了,她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丝慰藉……
从墓地回家的路上,鹿鹿忽然跟慕容秋提起了父亲辜朝阳:“我爸说他不能亲自来给外公吊唁,让我替他买一个花圈……”
慕容秋一句话也没说。父亲生前在自己面前为辜朝阳说过的无数次“好话”,她想,父亲其实从未了解过辜朝阳究竟是个什么人,就像他也未必真正了解这个世界一样。在这一点上,她自己何尝不跟父亲一样呢?想到这儿,慕容秋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前不久,她在《长江日报》上看到了长江机电厂被杜克公司并购的消息,报道说,省人大副主任韩鹏、副省长卢大强、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辜朝阳和长江机电股份有限公司新任董事长潘小苹出席了剪彩仪式……
鹿鹿自然读不懂母亲此时的心绪。对于父母之间的纠葛,她从小到大都不曾理解过。这与其说是父母和子女之间的隔阂,还不如说是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她已经长大成人,当她具备理解他人能力的时候,却缺少了那份心性。很长一段时间,鹿鹿整个心思都填满了她和旷西北的爱情,还有倾注了他俩心血的网站。去年,因曝光沿河县楚风集团污染事件,“民生网”遭到了网管部门的查禁。一开始,旷西北还找朋友疏通,试图重新开通网站,但那个朋友透露的一个消息让旷西北和鹿鹿都吃了一惊:通过高层要求网管部门查封“民生网”的不是别人,是鹿鹿的父亲辜朝阳。他原来主动提出给民生网的资助自然也泡汤了。鹿鹿不相信这是真的,打电话问父亲,辜朝阳坦率地告诉她,“是真的!”鹿鹿惊讶不已:“爸,你为、为什么要这样做?”辜朝阳语气平静地说:“鹿鹿,我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你这样做多危险。在中国,没有比干预政治更危险的了。除了政治,你做什么爸都支持,并愿意为你们提供一切条件……”辜朝阳再一次向鹿鹿提到了出国。但鹿鹿最终没有接受他的意见。鹿鹿心里清楚,父亲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民生网”揭露了楚风集团的污染问题。尽管这件事让鹿鹿在父亲面前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父亲用这种“拆台”的方式来干预和改变自己的人生选择。
不久,鹿鹿就和旷西北一起接受某个社会团体的聘请,赴云南担任一个大型公益扶贫活动的新闻专员。
接到聘书时,鹿鹿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母亲。慕容秋这一次明确站在了女儿一边,并正式承认了她和旷西北的关系。在给女儿回复的邮件中,她写了一句话:“鹿鹿,妈妈支持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我只想告诉你:你这股执着劲儿,真像妈妈年轻的时候……”
鹿鹿在家待了两天,就到云南去了。旷西北在昆明等他。按照计划,两人将一起沿怒江溯流而上,再一次深入彝族和独龙族山村,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徒步考察。这次活动完成后,两个人计划合作撰写一部大型社会纪实作品,书名暂定为《在边缘,在底层》。
过了两天,慕容秋接到了唐草儿寄来的一张请柬。
从神皇洲回来不久,慕容秋将表哥逯永嘉的那幢老别墅正式移交给了唐草儿。拿到房产证后,唐草儿和母亲唐丽萍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唐丽萍想全家搬到别墅去住,用她的话说,“体验体验民国贵族的生活范儿”,唐草儿却不同意。她有自己的想法。“我才不想让唐丽萍搬进去住呢。我准备在老别墅办一所少儿声乐培训学校,”她征求慕容秋的意见,“姨,你觉得怎么样?”慕容秋觉得这主意不错,连声说“好”。她觉得,草儿从神皇洲回来后,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现在,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唐草儿的少儿音乐培训学校终于要正式开学了。无论如何,慕容秋是要去表示庆贺的。
正逢周末,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都是上街游玩的学生。慕容秋等了一会儿,也没赶上车,只好上了一辆出租车。
当慕容秋赶到昙华林的那幢老别墅时,唐草儿的少儿音乐培训中心的开学典礼已经开始了。开幕式是在一楼的客厅里举行的,客厅内外都挤满了大人和孩子,慕容秋进去时,区教育局领导刚致完辞,武汉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开始讲话。主持开幕式的唐草儿看见慕容秋后,从人群里穿过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小声说:“姨,等会儿您给家长和孩子们几句好不好?”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对音乐完全是外行,就别在这儿班门弄斧了。”慕容秋笑道,同时打量着唐草儿,见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礼服,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欢乐,与一年前见到的那个唐草儿相比,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
慕容秋发现,这栋老别墅也彻底变了样。外墙和内墙都涂满了千姿百态的彩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新栽的,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室内的桌椅和音乐器材鲜亮耀眼,充满了一股浓郁的童话氛围和艺术气息。
看着眼前的一切,慕容秋脑子里浮现出另外一幅景象:老式的门窗、油漆脱落的地板,屋外墙壁上的爬山虎,院子里的葡萄藤,结满瓜果的菜园子和枝叶婆娑的海棠树,以及花丛中蹁跹的蝴蝶和蜻蜓。她仿佛听见母亲和姨妈在屋子里窃窃私语,说着永远说不完的私房话。她则乐此不疲地在花丛中捉蜻蜓,经常弄得满手泥巴仍一无所获。放假回家的永嘉表哥穿着白色的西装短裤、留着分头,手捧一本厚厚的小说《红与黑》,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像是睡着了似的──多少年来,这个画面像一幅永不退色油画始终储藏在慕容秋的脑海深处……
“姨,你在想什么呢?”慕容秋耳边传来唐草儿的声音。她这才发现,开幕式已经结束,老别墅里只剩下她和唐草儿两个人了。
“噢,我想起小时候,经常来这儿玩儿。我第一次见到永嘉表哥,也就是你父亲,也是在这儿。”慕容秋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他多么英俊啊,就像从外国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人公……”
慕容秋脸上那种沉迷的表显然让唐草儿感到有些惊异。对于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她仍然无法获得一个立体完整的形象。因为迄今为止,关于逯永嘉的一切,她都是从另一个男人那里获得的。对她来说,那个男人似乎更亲切、也更加触手可及。
“姨,我最近经常想起在神皇洲度过的那段日子。”唐草儿轻声说,“没有那段日子,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
但慕容秋分明从唐草儿的话里听出了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她其实想说的是:“没有老马,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不止一次梦见那座荆江边的小村,那片桃园,当然还有老马……”唐草儿注释着慕容秋,“姨,你不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吗?”
“是很奇怪。”慕容秋喃喃道,“奇怪得仿佛不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
“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我真想哪天再去一趟神皇洲,见见老马、小拐儿,还有那两只小刺猬……”唐草儿说着,忽然把目光转向她,“姨,难道你没这样想过吗?”
慕容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波涛汹涌的江面,难以平静,可在唐草儿面前,她还是努力掩饰着什么。这使她意识到自己跟年轻人之间的“代沟”。但她马上反问自己:难道我不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吗?可那又怎么样?年龄绝不是改变命运的决定性因素。“时代的天空相对于个人的天空,犹如泰山压顶。”她想起一个诗人的诗句。最近,她怎么变得像李清照一样多愁善感啦?
“姨,你怎么哭了?”唐草儿轻声说,递过一张纸巾。
慕容秋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接过纸巾,轻轻擦了下眼角。“我在想,如果你父亲和你奶奶在天有灵,看到了今天的这一幕,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她说着,揽过唐草儿的肩膀,心里涌起一股母亲对女儿才有的感情。
过了两天,慕容秋收到了何为的一封邮件:
慕容同志:
你好!
感谢你上次在社会学年会上对我的支持。你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勇气让我钦佩不已。
我写这封邮件时向你告别的。我已到了退休年龄,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回到黄河边上那座养育我的何家庄。我将在父母留下来的祖居里住下来,勤耕雨读,返璞归真,是中国文人几千年来憧憬的生活理想。在这种环境下,远可以规避学术圈日益增长的腐朽习气,近可以拥抱淳朴的乡土;内可以省查自己的内心,外可以察看社情民意,何乐而不为?
对于农村近年来出现的新气象,我深感欣慰,对于其中暴露出的一些新的矛盾和问题,我同样充满了忧虑。我会把这些思考写进《何家庄的变迁》的续篇。
此外,我还想效法当年的晏阳初和梁漱溟先生,在何家庄办一所乡村建设学院,为新农村建设尽绵薄之力。届时一定请你来参观指导。
对了,我和我的研究生李晚霞已经结婚。这次她也要跟我回何家庄,跟我一起共同完成《何家庄的变迁》一书的续篇。
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老何
╳月╳日
这个老夫子的执着让慕容秋心里有些感动。半年前,慕容秋去韩国和以色列讲学,利用这个机会,她考察了韩国的家庭合作农场,尤其是以色列的Kibbutz,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希伯来语中,Kibbutz为“集体定居点”的意思,也可以称为人民公社或集体农庄。最早成立于1909年,当时还没有以色列这个国家,一些俄国、波兰等国家的犹太移民到中东开展犹太复国运动。他们看见的并不是《圣经》上所说的“流着奶和蜜”的地方,而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他们在当时巴勒斯坦北部加利利湖地区的德加尼亚建立了一些集体拥有的独立农场,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这种类似于“人民公社”的经济体一直运作下来。在以色列,目前大约有300个左右的Kibbutz,人口约占全国总人口的3%左右……
回国后这段时间,慕容秋一直在思考中国农村如何摆脱一家一户的小农生产模式和近些年方兴未艾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她越来越坚信,这是农村走向现代化的必经之路。
慕容秋记得,在离开神皇洲的前一天晚上,她曾经和马垃就新型农民专业合作社的问题做过一次长谈,话题之深入、广泛,是任何学术论坛和研讨会都无法比拟的。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很多,当然,分歧也同样多。让慕容秋惊讶的是,记忆中那个腼腆内向的少年看问题是那么透彻,以至超过了许多专门研究“三农”的学者。而且,马垃关心的远不止是“三农”问题,包括当代中国的一切矛盾、困境和希望,都不乏真知灼见,让慕容秋不由想起俄罗斯19世纪后期那批“民粹派”知识分子。有时候,她不知如何定义马垃的身份。农民?知识分子?文人?她再次产生了怀疑:这个目光坚定、神情沉着,身上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马垃吗?
慕容秋惶然不已。但正是这种惶然,激活了她心里沉睡已久的冲动:不能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学术圈”里继续待下去了。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下个学期就带研究生去沿河县,去神皇洲,回到那座她曾经生活和劳动过的村庄,做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田野调查。
嗯,就这样。
(全文完)
2002年3月至2015年2月初稿于武汉─海南文昌
2015年3月至6月二稿于武汉
2015年7月至8月三稿于温哥华─万松浦书院
2015年9月至10月四稿于武汉
后 记
《人境》的写作,最早可以追溯到1995年和1996年。那时,我刚在《上海文学》发表《海底村庄》《前往黄村》不久,《收获》《钟山》《人民文学》等刊物也陆续发表了我的一些中短篇小说,颇受文坛瞩目。不久,我开始构思一部长篇。我打算以自己出生和长大的那座村庄为背景,写一个叫“垄上”的村庄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期的变迁,我之所以给这部小说取名《垄上书》,是因为我很喜欢张明敏唱的那首歌《垄上行》:“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它让我仿佛看到了儿时熟悉的故乡景色。另外,那段时间,我正在读一部英国小说《苏格兰人的书》,这是一部充满诗意和乡土色彩的作品,我把作品取名《垄上书》,也有向这部伟大的英国小说致敬的意思。
但小说只写了十多万字就中断了。导致写作中断的直接原因,是我的妻子孙远患病。那时我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她的罹病直至去世,使我仿佛从天堂坠入炼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化。一年多以后,当我试图重新开始长篇的写作时,仿佛面对着一片支离破碎的瓦砾和废墟,完全找不到感觉了。间接原因跟当时的文学环境有关。滥觞于八十年代后期的先锋派虽然日渐式微,但取而代之的“新写实”和“新生代”(或“晚生代”)创作思潮以摹写一地鸡毛似的日常琐事和个人主义的生活方式,成为了九十年代的写作时尚。它们实际上是先锋派的变种。评论家李洁非认为“文化关怀小说”是“以先锋之名,行古典主义之实”,也许道出了我的写作与先锋派以及新生代写作之间“貌合神离”的根本分野。但我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跟“先锋派”和九十年代的写作时潮从“貌合神离”到“分道扬镳”。而分水岭就是从《垄上书》开始的。之所以这样说,因为这部小说无论在叙事方式,还是内容上,不仅与那个时期的文学时尚,而且跟我自己已被读者和评论界视为定见的写作风格大相异趣;也就是说,这既是对既定文学秩序的挑战,也是对自己的一次挑战;这既需要足够的勇气,也需要足够的能力。遗憾的是,这两种力量我当时都不具备。我毕竟才三十岁出头,如同一个士兵对战役的艰巨性缺少充分的认识就仓促上阵了那样,失败是注定的。当然,这样的失败也许并非坏事。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没有经过足月怀胎,早产生下的婴儿常常不会很健康,甚至会存在某种疾病或先天性的残疾。
第二次动笔始于2002年。此次的构思跟第一次动笔时已有了很大变化。但我刚写了不到十万字,湖北省作协就安排我去三峡挂职。挂职期间,我投入到报告文学《梦之坝》的采访和写作,接着是长篇小说《江河湖》,还写了一系列后来被评论家们称为“底层叙事”的中短篇小说。生活环境和写作目标的一再偏离,使我的心情和兴趣也不断发生改变。中途好几次,包括2011年旅居新西兰期间,我都曾经想过续写这部小说,但试了几次都难以为继。直到2014年,创刊不到两年的《天下》杂志因故停刊,我的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解脱,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的写作了。就这样,我获得了再次续写这部一再搁置的小说的机会。没想到的是,这一次重新拿起笔,比预料的顺利得多。过去了这么多年,无论是我本人的思想,还是中国的现实以及文学,都发生了许多发人深省的变化。当我重新开始写作时,因拥有了新的生活资源和思想动力,便可以摆脱原来构思的限制,因此,可以说是在写一部全新的小说了。
尽管如此,它与那部未完成的作品还是存在一种兄弟般的血缘关系,虽然外貌和神态各有不同,身上却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比如《垄上书》几个主要人物都在《人境》中存活下来了,只不过“马船”变成了“马垃”,“朱老黑”变成了“郭大碗”,“垄上”也变成了“神皇洲”,《垄上书》只打算写一个村庄,《人境》则分成了上下部,上部写马拉出狱后回到神皇洲重新创业,下部以慕容秋为主角写了高校和知识界的城市生活。包括新型农民合作社以及楚风集团污染事件和长江机电厂改制等情节,这些伴随着十多年来中国社会出现的新矛盾和新问题,如果放在十几年和二十多年前,显然都不可能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跟当代中国不断变化的现实一起共同孕育了这部作品。
我的写作起步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正是思想解放和新时期文学方兴未艾的年头,我从一开始就以极大的热情全身心投入了进去。我曾经在一篇题为《我的激情时代》的随笔中描述过这种昂奋和激动的心情。三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的社会和文学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也从懵懂的少年迈入了沧桑满怀的中年。文学在历经众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名词新潮流的冲刷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任何花哨迷乱的外衣都无法遮住文学内部的苍白和危机。新时期之初,我们曾迷恋过尼采的那句名言“重估一切价值”,当下的中国社会及其文学,似乎又面临着新一轮的出发和新一轮的释放。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同一个人那样,每部作品都有它自己的命运。对作家来说,每部作品都是他的孩子,浸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感悟和思考、赞美和批判、流连和诀别。作为一部伴随我从青年时代走到今天这样漫长旅途的小说,更是如此。
完成《人境》的那一刻,我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感觉:我写出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作 者
2016-03-28 武昌喻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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