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都是外国片,一场是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
一场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
作为一个人口不足五十万的偏远小县,沿河还是第一次承办中国社会学学会“高峰论坛”这样的全国性会议,何况又恰逢沿河“撤县建市”庆祝活动刚刚拉开序幕,其重视程度可想而知。早在半年前,沿河就成立了组委会,由中国社会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庄定贤和沿河县县长丁友鹏任组委会主任。丁友鹏同时还兼任沿河县“撤县建市庆祝活动筹备领导小组”组长。县委书记老魏半年前到中央党校参加“县市委书记研修班”去了,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推到了丁友鹏的头上。老魏原本是省政府政研室的一名处长,曾经当过两任省委书记的秘书,背景和来头自然非同一般。明眼人都知道,他来沿河只不过是短期的挂职和“镀金”,过不了多久便会调回省里,荣任新职。身为沿河县土生土长的县长,丁友鹏当然不能像这些空降干部靠做面子工程捞点政绩后,便脚底板抹油走人。他必须踏踏实实做点实事,真正取信沿河的广大干部群众。所以,对于眼下这“一个论坛一个活动”,他既当做一种工作压力,又当做一次难得的机遇,投入了双倍的重视。他深知,这不仅关系到沿河的对外形象,而且还会直接影响到老魏离任之后,他能否顺利地接任书记,于公于私都只能打赢不能打输。因此,丁友鹏从论坛代表的住宿、会议议程、安保交通到游览观光等等,都事事过问,争取不留任何死角。为了提升论坛的规格,他还专程去了趟武汉,想请一位省委副书记或副省长出席,但省府最近对领导出席活动做了严格规定,几经努力,才请到了省人大副主任韩鹏。
论坛的日程安排得比较宽松。出席中国社会学学会“高峰论坛”的代表们,绝大部分是第一次到沿河。慕容秋从议程表上意外地看到了马垃的名字。他还要在第二天下午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和新农村的发展趋势”研讨会上发言呢!慕容秋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性格内秀,带点儿腼腆的神皇洲少年的影子,还有她收到的同心牌生态大米和猕猴桃。慕容秋记得,马垃比马坷和她小六、七岁,二十多年过去,他也人到中年了吧……
报到第一天是自由活动。慕容秋原本打算午休后独自去县城逛逛。她还是当知青时出席全县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到过一次县城,距今快三十年了,市容市貌乃至整个县城的格局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上午和代表们一起乘大巴从武汉抵达沿河时,她已经从车窗外匆匆一瞥中初步感受到了。
但慕容秋吃完午饭,刚走到餐厅门口,就被吴雁拉住了。
“慕容大姐,你陪我去看看刘备孙夫人像,到孙夫人照过影子的‘照影桥’走一走吧!”吴雁紧紧拽住慕容秋的胳膊,生怕她逃掉似的。“你当年不是在沿河插过队么?委屈你当一次导游,我人生地不熟,要是迷路让坏人骗了,岂不坏了你这个第二故乡的名声?”
慕容秋只有苦笑。吴雁前不久刚提拔当了《社会学学刊》的副主编。可你看她那咋呼呼的做派,四十来岁的人,仍然像个假小子似的。不过也亏了她这副大大咧咧的性格,跟一帮学究气十足的教授学者打交道,才少了许多啰里吧嗦的臭讲究,有些原本复杂的事情一到她手里,反而迎刃而解了。从内心里说,慕容秋倒是蛮喜欢吴雁的,要不她俩之间的友谊也不会一直延续到今天。两人只要碰到一起,哪怕是远隔千里,拿起电话,都总有说不完的话,从时事政治到八卦新闻,从学术圈千奇百怪的轶闻到女人之间隐秘的私房话,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这种亲密劲儿,大概只有闺蜜之间才有吧?慕容秋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牺牲一下宝贵的午休时间,陪陪吴雁也是应该的,毕竟她在沿河县待了那么些年,而吴雁是第一次来沿河呢。
让慕容秋当这个“导游”,的确有些勉为其难。当她和吴雁从下榻的沿河宾馆出来,走到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时,立刻就晕头转向,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没办法,她们只好叫了辆出租车。慕容秋没想到的是,从沿河宾馆到笔架山几分钟就到了,如果认识路,步行也不过半小时吧?
出租车把她们拉到江堤边停下来,司机说:“前面就是三义寺,从那儿可以上山……”
慕容秋记起来了,当年开完全县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她同河口公社的几名代表结伴攀登笔架山,就是从三义寺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山的。
三义寺是沿河人为纪念刘备关羽张飞三结义修建的一座寺庙,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据说提出并拨付官银款修建此庙的是时任首辅大人张居正。但这也只是坊间的传说,无从稽考。当然,考虑到张居正是江陵人,与沿河只有一县之隔,提出这个动议也未尝没有可能。
寺庙的规模不大,但凭借刘备招亲的传说,也曾吸引过不少香客和善男信女,有过香火鼎盛的时期。那一次,慕容秋和几个知青代表来到江边,正准备上山时,看见江边有一座破败的寺庙,便好奇地走了过去。寺院门口有一棵枝叶婆娑的老槐树,寺院里别说和尚,连个看门的都没有,院内枯叶满地,布满了厚厚的苔藓。两只铜铸的香炉内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一看就知道很久未有人来焚过香、进过贡品了;大厅外面的两尊石狮子倒伏在地,一只没了脑袋,一只少了两条腿。大厅正中供着刘关张的石像,但除了中间的刘备完好无损,左边关羽的一只手,五根手指就断了三根,那把著名的青龙偃月刀也不知去向;右边的张飞整个脑袋都没有了,只剩下个空洞洞的脑腔,怪瘆人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刚刚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中国城乡大大小小的寺庙都当做“四旧”,属于被“扫除”之列。但三义寺破败荒凉的景象,还是让慕容秋惊讶不已。她不知怎么想起了武汉的归元寺。上小学时,母亲曾带着她去上过一次香,那八百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罗汉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当慕容秋和吴雁顺着江堤走了一段路,来到她记忆中三义寺所在的地方时,看到的却不是那座废弃的寺庙,而是一幢用铁栅拦围起来的四层楼房。铁栅门旁边挂着的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沿河县水文站”。
慕容秋以为走错了路,正茫然四顾时,铁栅门里走出一个面黑如炭的中年男子,问她们找谁。
“请问……三义寺在哪儿?”
“三义寺?”黑脸男子似乎对这几个字有些陌生,“你们找三义寺搞么子,烧香还是拜佛呢?”
“么子也不干,就是顺便看看。”慕容秋用夹生的沿河方言说。
“三义寺早拆了,就剩下那棵树……”黑脸男人咕噜道,指了指铁栅围成的院子。
慕容秋一眼就看见了那棵老槐树。经过三十年的栉风沐雨、日晒夜露,老槐树的枝干还是那么遒劲,树叶团团簇簇,像一把深绿色的巨伞,阳光斑斑驳驳地从树叶间筛落下来,像洒落了一地金箔。
慕容秋脑子里又浮现出三义寺里残缺不全的刘关张石像。正有些恍惚时,吴雁扯了扯她的衣袖说,“喏,看那儿!”慕容秋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水文站旁边有一条树木掩映的小路,路口竖着一块简陋的木牌子:“参观刘备孙夫人像由此上山!”
两人遂相视一笑,沿着那条小路走去。
正值四月下旬,初夏的气候温润凉爽,上山的小道两边长满了茂密的灌木和藤蔓植物,岩石和杂草中开满了红的黄的野花,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听起来像一组男女生小合唱……
三十年前那次登笔架山,时令也正值暮春初夏。慕容秋和几个知青代表沿着崎岖幽静的小径向山顶爬去。不知谁提议,他们唱起了歌。一开始是《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接着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浏阳河》、《沂蒙小调》、《谁不说俺家乡好》,以及《在那遥远的地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后面两首是爱情歌曲,当时可是禁歌……不知不觉,他们登上了笔架山。风清气爽,天高云淡。荆江像一条飘逸的绸带,在沿河县城拐了一个大弯,一路欢歌,奔流向东。满载货物的驳船排列成长队,逦迆而过,汽笛声声,不绝入耳。船头鲜艳的国旗迎风招展,远远看去,像一束跳跃的火焰。知青们被这副壮阔的“荆江运输图”深深吸引,摆出一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架势,有的引吭高歌:“马儿呀,你慢些走,慢些走,我要把这壮烈的景色看个够……”有的则朗诵起了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长沙》。
山顶上有一座雷达,属于军事设施,一个排的解放军战士担任着雷达守卫和维护任务。雷达和军营都在规定的军事管理区范围内,军营由红色的围墙环绕着,围墙上插满了碎玻璃碴子,门口还有手握钢枪的哨兵站岗。他们欣赏了一会儿江上的风景,不知谁提议道:“咱们去参观一下雷达吧!”这个大胆的建议获得了一致的赞成。尽管他们都觉得想法有些渺茫,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向军营门口走去。慕容秋代表大家向站岗的哨兵提出了“参观”的要求。哨兵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嘴唇上刚长出一条浅浅的绒毛,秀秀气气的,像个女孩子,穿的笔挺的草绿色军服和衣领上鲜红的领章,把他的脸庞衬托得十分英俊。他惊疑地打量着这群年龄都比他大的哥哥姐姐,显得有些为难地说:“这儿是军事禁地,哪能随便参观?”慕容秋就说:“同志,我们是河口公社的知青,是来参加全县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毛主席教导我们,不仅要学工、学农,还要学军……”她一边说,一边掏出“代表证”递过去。小战士大概见她态度诚恳,犹豫了一下说:“这么大的事儿,我做不了主,我去请示一下领导吧!”后来,他们顺利地进到军营,第一次见到了雷达,还有那些热情单纯可爱的解放军战士……
不一会儿,慕容秋和吴雁就登上了笔架山。也许是年纪的原因,或者平时锻炼太少的缘故,两个人都双腿发软,出了一身大汗。
到达山顶后,慕容秋再一次体验到了刚才在江边经历过的那种面目全非的感觉:首先是以前见过的雷达以及雷达守卫部队的军营不见了。如果不是残留的一段军营围墙和雷达基座,慕容秋简直无法相信山上曾经驻守过一支小小的雷达部队,还有那个稚气未脱的哨兵战士……更让她惊异万分的是,由于常年炸山采石,巍然挺拔的笔架山仿佛被刀劈从中劈掉了一半,临江的山峰变成了一面陡峭的悬崖,歪歪斜斜地矗立在江边,像个断了一只胳膊的伤兵。
沿河县城周围有好几座山,笔架山是其中最大的一座。由于大规模建设需要,沿河县城的炸山采石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了。当时的炸山工程还只是在笔架山旁边的一座小山下。那儿的采石场,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放一次炮,即便在相隔十多公里之外的神皇洲,也能听到县城方向传来的炸山点炮的隆隆巨响。采石场是从什么时候延伸到笔架山的呢?更让慕容秋大惑不解的是,是因为采石工程影响安全,那支雷达部队才不得不转移到别的地方,还是雷达部队搬迁到别处后,笔架山才开始炸山采石的呢?但不管孰前孰后,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一座巍峨葱茏的大山就被炸得如此惨不忍睹,就足以让她感到触目惊心了。
在这样一种心情下参观刘备孙夫人像,慕容秋觉得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吴雁倒是丝毫未受她的情绪影响,一看见山坡上那尊刘备孙夫人的青铜雕塑,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那样,一边欢呼雀跃,一边掏出相机,左一张又一张地拍张,一会儿让慕容秋给她照,一会儿又要给慕容秋照。还想两个人拍张合影,山上却除了她俩别无一人。她后悔没带三脚架,只好不胜惋惜地作罢。慕容秋心里倒是佩服吴雁的好兴致,不管什么景点都要举着相机噼里啪啦狂拍一番。其实,以她并不专业的眼光来看,眼前的这尊刘备孙夫人雕塑还是太粗糙了,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呆滞,一点新婚燕尔、款款深情的意境都看不到,而且,刘备娶孙尚香时已经年过五十了吧?可这儿显得那么年轻,反倒是孙尚香富态的模样,好像比刘备的年纪还大。
慕容秋把目光从雕塑转向远方。山的东边是沿河县城的中心城区,一排排高低不一、新旧相间的建筑物呈放射状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如果把成片成片的建筑群比做人的肌肉,那一条条宽窄和长短不一的街道和马路则如同人的血管,纵横交错、密密麻麻,使整个县城看上去比例适当、张弛有度,显示出蓬蓬勃勃的活力。即使站在一百多公尺的山上,也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慕容秋意识到,这座县城跟她三十年前相比,至少从体量上足足扩大了一倍以上。
慕容秋的目光从嘈杂的县城收回来,调转一百八十度,投向了笔架山以西的江面。浩浩荡荡的荆江由北向南,流经沿河县城时突然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变成了由西向东的流向,河道在这儿也一下子变窄了,江水的流速也变得湍急汹涌,旋流增多,过往的船只也不得不减慢速度,稍不小心就会发生撞船或搁浅的事故。江水流向的急剧转向,改变的不仅仅是水的流速,还改变了鱼类的生理机能。著名的笔架鱼肚就是取自这一带流域的鮰鱼。这段流域的鮰鱼的鱼肚大而肥硕,烹制出来的味道异常鲜美。据说清朝时沿河县令把这道佳肴敬献给朝廷,慈禧太后品尝后,赞不绝口,遂将笔架鱼肚钦赐为宫廷菜肴,每年都要从沿河调运特制的鱼肚,作为贡品敬供。这些历史逸闻,慕容秋其实都是从前两年丁友鹏送给她的笔架鱼肚礼品袋里的宣传品里看到的。说起来,连慕容秋自己都不相信,她在沿河当了好几年知青,一次也未曾尝过笔架鱼肚的美味儿,却在离开沿河多年后,有人会不断地把它当做礼品上门来。当她品尝过两次后,觉得味道也不过如此……
从山顶向江对面眺望,是一片方圆数十里的苍苍莽莽的芦苇滩。芦苇滩亦称刘浪浦,据沿河县志记载,当年刘备迎娶孙尚香时,就是在此地安营扎寨,苦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新娘的。每年秋天,洁白的芦花漫天飘舞,刮南风时,芦花就像会雪片般飞过江面,整座县城的上空都飘荡着纷纷扬扬的芦花,像下鹅毛大雪一样。现在是暮春初夏,还未到芦花飞扬的季节,但眼下正是吃芦笋的时候。插队那会儿,慕容秋不止一次跟知青伙伴徒步七八里路,冒着被管理员抓住罚款的危险,来芦苇滩采摘芦笋,回去后先用水煮过,再清炒或烧腊肉,味道真是美极了!
江风徐徐吹过,慕容秋觉得像一只手掌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下午的阳光斜射下来,反射出无数道金光,使江面像着了火一般。慕容秋用手掌挡在额前索性坐到地上,默默地欣赏太阳缓缓西沉时的壮丽景象。
吴雁忙活完拍照,收拾好相机,也挨着慕容秋坐到地上。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吴雁是因为一直忙着拍照,有点累了,慕容秋则是情绪使然,心里仿佛被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包裹着……
她们一直待到太阳沉下江面,暮色渐浓时,才从山上下来。
刚才乘出租车时,慕容秋已知道了从河口宾馆到江边的路线,就提议步行回去。吴雁也正想感受一下这个小县城的风土人情,两人遂从江堤下来,步入了县城的主街道。
尽管已近傍晚,大街上还是像白天一样热闹。街两边店铺林立,时装店、灯具店、杂货店、家具店、美容美发店、酒吧、餐馆、网吧,一家挨着一家,有的店门口被进进出出的顾客挤得水泄不通。一家茶叶专卖店门口正在举办有奖销售活动,服务员扯着嗓子吆喝着:“正宗的西湖龙井,买二奖一,买三奖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家音像店门口正在播放毛宁的《涛声依旧》:“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还有“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吸引了不少过往的青年男女纷纷驻足聆听。搭着黄色帆蓬的三轮出租车车夫不停地摁着车铃,灵活地在拥挤的街道上穿行。迎面走过来几个面孔黧黑粗糙,衣服上似乎还带着泥星子的人,拎着大包小包,步履匆匆,显然是进城购物后正急着回家的乡下人。一股尘土飞扬、嘈杂喧嚣的生活气息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回荡,使人感受到一种大城市里才有的繁华和躁动……
前面不远就到了建设路,这条街是沿河县城的中心,除了县委县政府大院,以及县财政局、广播电视局等政府部门外,新华书店、百货大楼和影剧院也都在这条街上。路过广电局门口时,慕容秋看见有人正在将原来的“沿河县广播电视局”的旧招牌取下来,换上“沿河市广播电视局”的新招牌。虽然正式的撤县建市仪式还没有举行,但有的部门已经迫不及待了。
走过新华书店,慕容秋看见了一座灰色的三层大楼矗立在前面,几个用霓虹灯管制作而成的“沿河影剧院”大字在暮色中闪烁。影剧院正上方的墙上,悬挂着一幅最近正在各大城市热映的美国新片《星空漫游》的海报。影剧院门口聚集着不少穿着靓丽的姑娘小伙子,有的情侣坐在水泥台阶上亲密地交头接耳,有的则独自戴着耳机,用MP3听音乐,有的则拿着一只肯德基大鸡腿旁若无人地大口大口地撕啃……这熟悉的场景让慕容秋心里一热。那次出席全县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县团委招待与会代表到新落成不久的影剧院连看了两场电影,都是外国片,一场是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一场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看完电影出来,慕容秋发现不仅是自己,其他女知青们一个个眼睛也都红肿得像水蜜桃,有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这部片子前几天我才带儿子看过,科幻、战争,动画,再加上高科技摄影,好莱坞片子现在都拼着命往电影里砸钱,偏偏咱中国人就喜欢这一口,你说怪不怪?”吴雁感叹道,“就这么一部破片子,据说北京和纽约还是同步放映的,才过去几天,这么偏远的一个小县城也开始放了,速度也忒快啦!”
慕容秋把思绪收回来,笑了笑说:“要不怎么叫全球化呢?”
说话间,她们已回到了沿河宾馆门口。宾馆旁边有一家名叫“好再来”的小餐馆,店主把餐桌和操作间都摆到了马路边,各种时鲜小菜也都当街陈列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厨子像表演一般在熊熊炉火前挥舞着大勺,抄烩煎焖,香味袭人,令人垂涎馋。有的行人抵御不住诱惑,走进了餐馆。
吴雁的食欲也被调动起来了,对慕容秋说:“要不晚饭咱俩就在这小餐馆吃算了?”
慕容秋也正想尝尝县城的风味,两人一拍即合,便就近在餐馆门前的一张餐桌边坐下来。
刚一落座,吴雁就拿起菜单对慕容秋说:“大姐,这次论坛还多亏你帮忙,我还没谢你呢,今天我请客!”
“还是我来吧!”慕容秋一把将菜单从吴雁手里夺了过来,“你不是说沿河是我的第二故乡么?哪有主人让客人请客的?”
两个人正为谁做东争执不下时,店主,一个看上去精明灵活的中年人走过来笑呵呵地说:“两位老师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是来参加高峰论坛的吧?”
吴雁嘻嘻一笑,说:“看不出你挺有文化的,还知道‘高峰论坛’……”
“瞧您这话,宾馆大门口挂着那么大的横幅,还能不晓得?”店主谦虚地说,“要不要我给二位推荐几个沿河的特色菜?”
吴雁不再跟慕容秋争夺菜单了,顺水推舟道:“好吧,你帮我们点吧,好吃下次再来……”
“一个阳干鱼,一个木耳鱼丸,都是咱们沿河的头菜……”店主很快报出了两道菜。
慕容秋突然打断他问:“有没有腊肉炒芦笋?”
“这可是咱沿河的一道名菜,卖的可俏喽……”店主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慕容秋,“您莫非是沿河人?”
慕容秋说:“我以前在沿河插过几年队。”
店主眼睛一亮,“噢,您在哪儿插的队?”
“河口公社。”
“哈哈,我也插过队,在碾子湾公社。”店主像碰见了久违的战友一样,满脸笑容地说,“这样吧,今儿这顿饭我跟您八折优惠!另外送一份腊肉炒芦笋,芦笋是留给我自己做下酒菜的……”
慕容秋连忙表示感谢。店主摆摆手说:“谢么子,咱们是插友咧!”那亲热的口气像说“咱们是亲戚”似的。
店主说完,就吩咐厨师给她们做菜去了。
“大姐,你们这些知青可真牛,走遍全国都能找到插友,办事倒方便呢!”吴雁羡慕不已地说。她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会儿,还在上小学。
爬了一下午的山,慕容秋觉得有些渴,喝了口茶,一边回味着这刚才沿街逛过来的印象,有一种时光错乱之感。
“大姐,你看看那是谁?”吴雁忽然低声叫了一声。
慕容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对面的马路,向沿河宾馆走去。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和缓慢却坚毅的步伐,慕容秋马上认出来是何为。从武汉启程来沿河时,他们不在同一辆大巴上。现在突然在街头看见何为,慕容秋多少有点儿惊讶。夜色渐浓,她看不清何为的面孔,但那微微扬起的脸庞,还是能够让她想象得出那副书生气十足的神情。
“看见他身边那个女的吗?”吴雁在耳边兴奋地提示道,“她叫李晚霞,是老何去年招收的博生研究生……”
当慕容秋把目光转向何为身边那个戴眼镜、身材瘦削的女子时,两人已经手挽着手地走进了河口宾馆的大门。
“他俩现在已经公开恋人关系了,老何去哪儿都要带上李晚霞。两个人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呢……”吴雁像个提供情报的线人那样小声说,“去年老何去澳大利亚做访问学者,今年初到北京开会,李晚霞也都跟着她。听说两人很快就要结婚了。”
慕容秋收回目光,脑子里浮现出何为给她写的“情书”中那些让人脸发烫的句子,心里有些怅然,过了一会才缓过劲来,说:“老何是个好人,这些年不容易,但愿他从此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吴雁神情异样地瞥了她一样,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嘴。她显然想起了自己当初为慕容秋和何为穿针引线“做媒”的事。聪明的吴雁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档子事,而是巧妙地引开了话题:“不过,老何虽然情场得意,事业上却不大顺利。”
“怎么呢?”
“你没听说吗?前不久刚落幕的全国社科图书评奖,老何的《何家庄的变迁》本来呼声很高的,最后却以一票之差名落孙山……”
慕容秋轻轻哦了一声。尽管她一直觉得《何家庄的变迁》是近年来社会学领域难得的佳作,至于为何没能获奖,她平时就不大关心学术名利场的这些是是非非,所以全然不知晓。
“知道这关键的一票是谁的吗?”吴雁神神秘秘地说,还左右环顾了一下,好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谁?”
“咱们那位庄老,庄定贤呗。”吴雁小声说,“老庄不仅是八位终评委之一,还是评委会主任,意见当然举足轻重。听说他在终评会上公开说,《何家庄的变迁》的政治倾向有问题……”
“谈学术就谈学术,老庄怎么这样胡乱给人扣帽子呢?”慕容秋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不禁有点生气了。
“是呀,想不到平时那么豁达宽厚的庄老心胸变得这么狭隘。老何不过是一介书生,碍他什么事呢?”吴雁继续替何为抱不平,“如果不是庄老压着,以老何的影响和资历,副会长早就该当上了。庄老和老何当年还是北大那个研究生班的同学……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慕容秋之所以越来越少参加学术活动,无非是看不惯学术圈的勾心斗角和争名逐利,现在又加上了党同伐异和政治构陷。她忽然有点儿后悔起来,真不该帮庄定贤和吴雁促成这个会的。她甚至想,如果真的像吴雁所说,在明天的换届选举大会上,她倒要认真考虑是否接受“副会长”这个学术职务了。
这时,店主把菜端上来了。两个人都饿了,赶紧拿起筷子把几个菜都尝了一遍,味道果然不错。慕容秋觉得,腊肉炒芦笋虽然没有记忆中的那种鲜美味儿,也挺开胃的。胃口大开的吴雁临时要来一瓶啤酒,非要慕容秋一起喝。慕容秋拗不过,只好让她倒了半杯。她已经好久没沾过酒了。三十年前呢?那次来县城参加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她和沿河的几个代表开完会,凑份子到百货大楼对面的国营餐馆聚餐,她也是经不住劝,差点儿喝醉了……
“管家铺今天又死了个人,这已经是这个月死的第五个人了。得的全是那种怪病……”
隔壁餐桌上忽然传来一阵低语。慕容秋恍然回过神,朝邻桌瞟了一眼,见是两个年龄一大一小的男人,正操着本地口音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桌上的两盘菜已经露出了盘底。
“这样下去,再过几年,管家铺的人没准会死光,整个县城的人也得跟着一起遭殃……他妈妈的,都是楚风集团造的孽,这帮断子绝孙的玩意儿,迟早要遭报应的!”
“有县里那帮老爷护着他们,会遭么子报应啰?”
“哼,走着瞧吧,听说死人的那家正要把尸首抬到楚风公司门口去呢。要是他们不停止放毒,事情非闹得不可收拾……”
慕容秋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丝不安。她抬起头看了看大街。夜幕已降临了,街道两边的店铺仍然灯光璀璨,热闹得如同白昼。马路上行人如织,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慕容秋回到宾馆的房间,冲了个热水澡,坐到沙发上,顺手从茶几上拿起拿起会务组刚刚发放的资料,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忽然,她在论坛议程表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马垃。马垃是作为沿河县新型农民专业合作社的代表被安排在主题论坛上发言的。慕容秋注视着“马垃”这两个字,拿起那只装资料的袋子,在里面翻出一本厚厚的《论坛发言汇编》,她顺着目录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看见了马垃的发言稿。那是一篇只有两页的发言大纲,内容不外乎是马垃这几年兴办同心合作社的过程以及他关于新农村建设的一些思考,慕容秋看得十分认真,一字不漏地地连读了两遍。阅读的过程中,那座记忆中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的江边小村在她脑子里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一个浓眉大眼、身材健壮、面庞黑里透红、头戴草帽、肩扛锄头,脖子上缠着毛巾的青年,穿过色彩斑斓的田野大步走来……
整整一个晚上,慕容秋都在研读马垃那篇发言提纲。作为一直关注中国农村问题的学者,她觉得这篇不到两千字的文字里提供的新的信息,超过了那些动辄上万甚至几万字的论文。对这个论坛的内容原本不抱什么兴趣的她忽然对马垃的发言充满了期待,很希望马上见到马垃,跟他就发言稿中涉及的话题交流一番……
慕容秋怎么也没有料到,由于第二天沿河县城突然爆发的一场大规模骚乱,不仅打乱了“高峰论坛”的整个议程,而且惊动了全省乃至全国,使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县一夜之间成为了世人关注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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