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潘小苹怎么也没料到,就是这个自己打心眼里瞧不起的
老同学,却在关键时刻给她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第二天吃过早餐后,潘小苹陪同辜朝阳从东湖宾馆出发,前往长江机电厂考察。陪同考察的还有集团的一位副总,姓徐,以前当过长江机电厂的厂长,工程师出身,是潘小苹亲手提拔到集团的。
长江机电厂与长江水利委员会只隔着两条马路,位于滨江大道和三阳路的交汇处,对面是汉口江滩的一个集装箱码头。过去不远就是滨江公园,公园门口竖有一块纪念碑,上面是毛泽东亲笔题写的碑文“庆贺武汉人民战胜了1954年的洪水,将来还要准备战胜更大的洪水。”
长江机电厂的前身是三峡机电厂,始建于1954年,也就是武汉发生特大洪水的那一年。当时,长江委刚刚制定经中央批准的长江三峡水利开发规划,其中明确提出要兴建三峡大坝,并积极开展机电设备研制生产和三峡地区的地质勘探等一系列准备工作。建立三峡机电厂,一开始的主要任务是为大型水电工程提供配套的机电和钻探设备,为三峡工程做技术上的准备,但随着三峡工程的不断延期,便逐渐转向研制和生产中小型发电机组。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工业化进程的不断加速,水电工程建设也进入了一个突飞猛进的阶段,不仅是我国的几条大江大河,连一些地图上都难得找到的支流,都建起了水坝。到后来,许多偏远地区的大山深处也出现了水电站。一时间,雪片般的订单飞向三峡机电厂,工人们每天加班加点,昼夜不停地三班倒,还是供不应求。为了适应新的形势,工厂不断地增加生产设备,扩招工人。短短几年就从最初的几百人增加到上千人,厂子也改名为长江机电厂,由原来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一跃成为了华中地区最大的机电生产企业。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潘小苹从沿河农村被招工进长江机电厂时,厂里的生产状况还很不错。工人们每个月都会发放各种各样的副食补助和劳保用品,从肉票糖票布票,到牛奶票电影票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用那些刚进厂不久的小青工的话说,进了机电厂就等于进了保险箱,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用愁了。
长委会附中68届的同学陈光,就是跟潘小苹同一年进长江机电厂的。两人尽管是同时进的厂,命运却迥然相异。潘小苹进厂不到两年,就当上了厂工会干部,后来又当上了厂领导,直到成为星汉集团的总经理兼副董事长。可陈光呢,从20岁进厂,一直到临近退休,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八级车工。工人中的顶级职称。但不还是个工人吗?连潘小苹也困惑不解,有时在厂里偶尔碰见了,还忍不住为他抱屈,心想这个大陈怎么搞的,不缺胳膊不缺腿,也不缺心眼,怎么连个车间主任都没当上呢?
潘小苹怎么也没料到,就是这个自己打心眼里瞧不起的老同学,却在关键时刻给她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正值上班高峰期,车子刚拐到东湖路就遇上了堵车,拥挤的车辆排了几公里,一直到徐东大街,才稍稍有所缓解。 当车子驶上长江二桥后,交通才恢复正常。潘小苹瞧了下仪表盘,还好,比预定时间只晚了不到半个小时。她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从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排的辜朝阳。他昨晚可能没睡好,自上车后就在打瞌睡。潘小萍没去打扰他。她今天没有亲自开车,而是让徐副总把集团的那辆奥迪A6调来了,临时还将司机赶下车,让徐副总亲自驾驶,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今天的装束也变了个样,一身深色的职业套装,脸上甚至都没涂脂粉,跟昨天那副浓妆艳抹的社交打扮相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潘小苹又看了一下时间,催促徐副总把车开快一点。这当儿,徐副总的手机响了。他用的是蓝牙耳机,接听电话并不影响开车,刚听几句,脸色就阴沉下来。潘小苹眉毛跳了一下,低声问:“怎么啦?”徐副总犹豫着,把头向她这边偏了偏,几乎是耳语般地说:“机电厂门口被堵住了……”
潘小苹听了,脸色也随之一变。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想。对辜朝阳来考察长江机电厂并和集团进行谈判这件事,潘小苹事先已经做好了严格的保密措施,包括一开始没有安排集团领导层介入接待工作,而是由她以私人身份开车去机场接辜朝阳,一直陪到东湖宾馆等等,主要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影响考察和谈判的正常进行。
“不是说滴水不漏么,怎么还是泄露出去了?”潘小苹严厉地问道,“你们这保密工作是怎么做的?”
这次保密和接待工作都是徐副总负责。面对潘小苹的诘问,他吭吭哧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已至此,追究责任也没用,要紧的是寻找补救措施。潘小苹语气缓和下来,“大门堵住了,能不能从后门进到厂里呢?”
“这个……他们说,后门也被人堵住了。”徐副总支吾道,“围厂的人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领头的还是那个陈光……”
果然是我这位老同学。潘小苹想,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长江机电厂近些年麻烦不断,一直没有平静过。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市场环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再加上五六十年代购置的那批苏联设备已经老化,厂里缺乏资金更新换代,在同业竞争日趋激烈的形势下,长江机电厂的生产和销售每况愈下,越来越难以为继。九十年代初,国企改制开始实施不久,长江委把所辖的大大小小近十家企业合并到一起成立了星汉集团,改由长江委和省市国资委双重领导,全面推向市场。在第一轮改制中,光长江机电厂的下岗职工就超过了原职工总数的三分之二。下岗职工的补偿和再就业安置问题,直到今天也没有解决。现在,老的问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当长江机电厂第二轮股改方案刚颁布,就在集团和机电厂内部引起了强烈的争议。其中,争议最大的是关于机电厂改制后的股权归属。有人把意见反映到了省市国资委和中央。还成立了“护厂委员会”,推选代表,隔三差五跑到集团递交“呼吁书”“意见书”,找领导“理论”,其中的一个工人代表就是陈光。
陈光是长江机电厂的老工人,在工人中颇有威信,许多活动是他牵头组织的。有一次,潘小苹特意把他找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谈了整整一上午,也没什么结果,中午,潘小苹还把陈光请到集团的小食堂,边吃边继续谈,以老同学的身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陈光以改革开放的大局为重,并郑重承诺,只要他不再带头滋事,不仅他本人可以继续留在新股改后的机电公司工作,还可以给他当清洁工的儿子在集团安排一份体面的差事。潘小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可谁知陈光那棵榆木脑袋硬是不开窍,拍着自己的胸脯,撂下一句“让我昧着良心,出卖那帮工人兄弟,没门儿!”拂袖而去。气得潘小苹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
车子驶下长江二桥,再过一会儿就到长江机电厂了。徐副总放慢了车速,他显然在等着潘小苹拿主意,实在沉不住气了,小声问:“潘总,要不……改个时间?”
潘小苹没有马上回答,正举棋不定时,从后面传来辜朝阳的声音:“不用改了,就按原计划吧!”
辜朝阳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潘小苹犹豫了一下,对徐副总摆了摆手。奥迪A6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向前驶去。
车子拐过一个弯,就看见了长江机电厂的厂门。两扇笨重的铁栅门紧闭着,两边各竖着一根大石柱,石柱上方各有一块三面红旗的模型,由于岁月的剥蚀,红旗的颜色已变得斑斑驳驳,连铁闸门上方用钢筋浇筑的“长江机电厂”几个大字,也残缺不全了。
此刻,长江机电厂门口聚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把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的打着标语横幅,其中一幅挂在铁闸门的中央,不仅字大,内容也最引人注目:“长江机电厂与共和国同在!”
厂门口的人虽然多,秩序却一点也不乱。所有人都得背靠厂门,面向马路,排着整齐的队列,盘腿而坐,井然有序。队列前有一个穿着蓝布制服的工人模样的人正在打拍子,指挥大家唱歌。既有《咱们工人有力量》《我们走在大路上》和《团结就是力量》这类五六十年代的老歌,也有前些年才开始流行的新歌《长江之歌》《敢问路在何方》。歌声像潮水似的此起彼伏,一波接着一波传过来,有一种粗犷却深入骨髓的力量……
奥迪A6在距长江机电厂不到一百米的马路边停下了。几个人坐在车里,默默观察着厂门口的人群,谁也没有说话。
对于辜朝阳来说,类似的场面并非第一次见到。他曾经参与的几次国企收购,几乎没哪一次没遇到过工人们的抗议行动。有的温和,有的激烈,有的甚至演化成了暴力抗争。但抗议的结果都无一例外地以工人们的失败而告终。以辜朝阳的观察,奥秘就在于国企改革是中央最高层做出的决策,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国家意志。改革开放一开始就是一种由上而下的行为,作为社会下层的工人们的“抗议”,除了能够为自己争取一些短期利益,丝毫不能影响整个改革的进程。这也是中国的改革这几十年来之所以势如破竹,取得举世瞩目成就的重要原因。辜朝阳每次遇到这种“抗议”行动,不仅不觉得是一件“阻力”,反而觉得这是一次提高谈判筹码的机会。在中国,企业收购过程中每出现一次“麻烦”,都有利于“买方”,而不是卖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道理,菜场上的老太太都明白,他辜朝阳还不明白么?
所以,对长江机电厂出现的这个场面,辜朝阳不仅没有望而却步,反而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
这时,潘小苹小声吩咐徐副总:“老徐,再发展下去就要失控了,赶快报警吧!”
徐副总正要打电话报警,却被辜朝阳制止了。
“他们只是在工厂门口聚集,并没有妨碍公共交通。而且,他们的秩序多好啊,歌唱得也不错……”辜朝阳说,听口气像是在为工人们辩护。
潘小苹不声惋惜地叹息道:“这些人都曾经我的同事,可改革开放几十年了,他们的脑筋也没转变过来,还是那么保守……”
辜朝阳却说:“如果我你们这次并购成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就会失业。不管怎么说,他们一直在这个工厂工作,觉得自己是厂里的主人,现在,他们不仅主人的身份就要被剥夺,连饭碗都保不住了,如果连这点表达抗议的权利也不给他们,就太过分了……”
潘小苹听了辜朝阳这番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很快驱散了这种情绪,定睛注视着辜朝阳,似乎要探究对方说出这番话到底有几分“诚意”。但辜朝阳不等她找到答案,就拉开车门,一抬腿,钻出车去。
潘小苹赶紧吩咐徐副总:“通知公司保安部,马上派人来维持秩序……”说完,也跟着辜朝阳下了车。
辜朝阳和潘小苹一前一后地向长江机电厂门口走去。还没走到厂门口,他们就被人发现了。
“是潘总!”
“那男的是谁?”
“听说杜克公司来了个首席谈判代表,会不会是他?”
“肯定是他,瞧那西装革履的,一看就是个假洋鬼子!”
人群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渐渐的,歌声停住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潘小苹和辜朝阳。有的站起身,慢慢向他俩围过来。有人挥舞着拳头呼喊口号,并大声质问:
“潘总,你也是从机电厂出去的,干嘛非要卖掉它?”
“这个人就是杜克公司那个买办吧?你来干什么?是来接收工厂的吗?”
“你太性急了,也不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你这么替洋人卖命,你到底还是不是中国人?”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越来越激烈。看到四面都被人包围了,潘小苹有点紧张,不由自主地挽住了辜朝阳的胳膊。辜朝阳却一点也不害怕,对人群微笑地招手致意,一边用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中音说:“工人兄弟们,作为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同时也作为一名中国人,我对你们的心情十分理解,对你们的遭遇也深表同情。同时我也不得不向你们说明,你们服务了几十年的这个企业已经濒临破产,即便我们不收购,它也无法重现昔日的辉煌。与其坐以待毙,何不另谋出路呢?……”
“哼,工厂另谋出路了,我们工人呢,难道就应该想一件被穿旧的衣服一样扔掉?”
“少他妈冠冕堂皇的,狗拿耗子假慈悲,你就说管不管我们死活吧!”
“对!你代表谁说话?”
“我们才不听你的呢,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儿,你一个外国人做不了主!”
“潘总,是不是谁有钱就能把工厂买走?如果我们凑足了钱,把厂子买下来,成不?”
……
人们把辜朝阳和潘小苹越围越紧,眼珠子像要喷出火来一样。此时的辜朝阳也失去了刚才的那种从容和优雅,脸上笑容明显的僵硬下来。紧贴着他的潘小萍也察觉到了。由于紧张,他的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就在这当儿,徐副总带领着一群保安及时赶到了,在他们保护的下,辜朝阳和潘小苹好不容易冲出了人群。
回到车内,潘小苹才松了口气。他看见辜朝阳的领带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散了,歉疚地说:“辜总,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辜朝阳显得从容淡定,毫无慌乱之感。他重新把领带系好,淡淡一笑:“哦,这不算什么。中国的工人够文明的了,要是在国外……”
他咽下了后半句话。
下午,杜克公司和长江机电厂的首次并购谈判,在星汉集团总部大楼小会议室里举行。出席会议的除了辜朝阳和星汉集团长江机电厂股改工作领导小组全体成员,省市国资委还各派了一名代表参加。
正如潘小苹上午预感的那样,谈判一开始就不顺利。首先是在开会之前,省市国资委的代表临时向股改小组的成员传达了国资委领导的最新指示:长江机电厂和杜克公司的重组,星汉集团必须掌握控股权,也就是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据说这是国务院为防止国有资产流失而颁布的最新规定。而潘小萍此前在北京和辜朝阳接触时,对双方各持股权并没有设置这样的上限。所以,当辜朝阳明确提出把占有百分之五十一股权作为杜克公司收购长江机电厂的前提条件时,会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尤其是股改小组的几位成员,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潘小苹。
潘小苹显然也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显得有些不安,脑子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省市国资委突然颁布这么一项规定,是不是跟长江机电厂最近的工人维权和抗议活动有关呢?她不由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辜朝阳,暗自思忖对方知道国资委的新规后,会作何反应。是坚持己见呢,还是妥协让步?或者中途退出?如果是这样,她这些天付出的所有心血就全化为泡影了。因此,潘小苹在接下来例行公事地向辜朝阳通报省市国资委关于股权上限的最新规定时,几乎是怀着一种抱着石头往水里跳的心情,对谈判的前景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辜朝阳听完后反应出奇的平静,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随后的一段时间,他对股权上限的事儿只字不提,谈笑风生,王顾左右而言他,好像压根儿没这回事似的。但愈是这样,愈是让潘小苹不安。凭她的了解,堂堂的杜克公司不可能在一个小企业面前做出任何的妥协和让步,即使首席谈判代表是她的“插友”。也就是说,双方的谈判实际上已经终止了。
晚餐是星汉集团宴请辜朝阳,集团董事长也要来作陪。尽管谈判不了了之,但作为东道主,必要的礼节还是要尽到的。
晚餐结束后,潘小苹仍然亲自开车送辜朝阳回东湖宾馆。她还没有从失望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开了一截闷车,终于问:“朝阳,咱们这次合作真的没……希望了吗?”
“谁说没希望啦?”
辜朝阳的反问让潘小苹惊讶不已。“那今天的谈判……”
“今天谈得很好。”
辜朝阳说得十分干脆、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潘小苹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那么,你们愿意在股权上做出让步了?”
但辜朝阳没等潘小苹说完,就打断了她。“你什么时候见杜克公司在核心利益上妥协过呢?”
潘小萍彻底懵了,她满腹狐疑地看着辜朝阳,“那……”
“中国有句俗话,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辜朝阳意味深长地说。潘小一听这话,似乎明白了什么。
车驶入东湖宾馆,在南沙客舍门口缓缓停下。临下车时,辜朝阳忽然说,“小苹,我准备明天安排一次晚宴,请几位老友在一起叙叙旧。你看在哪儿比较合适?”
“关键看你请的是什么人……”潘小苹心不在焉地说。她显然还没有从辜朝阳刚才那番摸头不着脑的话里摆脱出来。
“省人大副主任韩鹏,他现在兼任省国资委的顾问。副省长卢大强,分管国企改革……他们要么是我父亲以前的下属,要么是我的老友……”
潘小苹默念着这几个名字,似乎琢磨出辜朝阳刚才那番话里的意味了,灰暗的心忽然亮堂起来。“去怡和尚景吧,那是一家新开业的高档餐厅,主要吃海鲜和野味,食材都是走特供渠道。”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是名义上的东道主,宴请的费用我们来出。”
“好吧。”辜朝阳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等一等,朝阳。”潘小苹忽然想起了什么,“要不要请慕容?你们也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你好不容易回一趟武汉,总得见见面……”
“这个……你知道慕容的脾气,我请她也不一定来。”辜朝阳迟疑了一下,“要不,你来跟她联系吧。”
“好,这件事交给我。我相信慕容会给我这个面子的。”潘小苹像接受一项任务似的满口答应,话音里甚至带了一点讨好的意味。当她目送辜朝阳走进酒店的大门,启动汽车时,心里的郁闷已经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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