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面对泣不成声的满月,马垃忽然想起当年被李海军
抛弃的那个喝农药自尽的吴道坤的女徒弟……
寒来暑往,秋去冬来。神皇洲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
开春没多久,一个响晴的日子,谷雨开着一辆崭新的农用拖拉机回到了神皇洲。他把拖拉机开到村头闸坝上老万的小卖部门口停下,自己从驾驶座上跳下来,说是要买包烟,其实是想在在村里人面前好好显摆一下新买回来的拖拉机。眼下还是农闲时节,不少人闲着无事,袖着双手在闸坝上晃悠、扯闲、打牌,这样好的展示机会岂能错过?
谷雨还没走进老万的小卖部,人们便一窝蜂地拥了上来,将拖拉机团团围住了,这个用手摸摸乌黑发亮的方向盘,那个用脚踢一下足有半人多高的轮胎,有更胆大的索性爬上后面的车厢,瞅着一对农机设备,“啧啧”个不停,“瞧,这还有耕田、爬犁和插秧的家伙什呢!”
“那当然。咱这可不是一般的拖拉机,”谷雨顺势把话茬儿接过去,板起指头,一五一十地介绍道,“除了能运货拉人,装上铧犁就能耕田、耙地,装上插秧机就能插秧,没有么子活儿不能干的……”
有人羡慕不已,跟他套开了近乎:“谷雨,今后我家犁地插秧,租用你这机器能不能便宜一点儿?”
这位同心合作社的副理事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满脸认真地说:“这机器可不是我家买的,是同心合作社的集体财产。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你不是副理事长么,怎么就当不了家呢?”
“我们合作社么子事都讲章程,莫说是我,就是马老师也不能撇开章程行事呢!”
“喝喝,把理事长都搬出来了。我看人家马老师可比你这个副的好说话……”
谷雨大概也觉得自己把话说的的太硬了,就改口道:“当然,都是乡里乡亲的,只要这家伙什儿忙得过来,我肯定给大伙帮忙,只不过得等合作社农户的农活完了才成,凡事都有个先里后外么……”
“说来说去,不就是你们合作社的人优先么,”有人赌气地说,“哪天我给马老师递个申请,入了社,看你还有么子话说!”
“合作社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随时欢迎大家参加。不过,你真要交入社申请,不用找马老师,直接给我好了。”
“为么子?”
“因为……马老师最近在写书,”谷雨讳莫如深地说,“芝麻点小事儿就莫去打扰他了么!”
去年秋收后,同心合作社又喜获丰收,同心牌生态大米不仅成了沿河县的知名品牌,还卖到省城武汉的超市去了。至于马垃的猕猴桃,更是通过网上销售,卖到了全国各地。好几家农户跃跃欲试,也准备学种猕猴桃。不到三年的工夫,同心合作社就从最初的五家农户发展到了二十多家。今年春节期间,有好几个在城里打工的人想申请加入合作社。形势喜人,形势逼人。作为合作社的副理事长,谷雨除了比一般农户更有成就感,让他操心的事儿就更多了。这不,为了解决合作社“扩容”后的需要,他和马老师一合计,就用合作社的基金买了台多功能的农用拖拉机……
这时,老万晃着一只空袖筒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他绕着拖拉机转了整整一圈,然后用内行的口气说:“谷雨,开车不是闹着好玩的,你可得把技术练好,莫出了事故……”
谷雨看了看老万那只空袖筒,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壳本本,说:“万叔,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在正规的驾校学了一个月,这是刚考上的驾照,您过一下目!”
老万接过驾照,在眼前颠来倒去地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还给谷雨,神情异样地自言自语道:“三十年了……”
谷雨没听清老万后面的话。他想起马老师曾经对他讲过老万那只断胳膊的来历,心里一动,正想说什么,这个从前的手扶拖拉机手却已经转过身,晃着那条空荡荡的袖筒,回小卖部去了。
谷雨买完烟,刚回到拖拉机驾驶座上,就看见赵广富拎着一个空酱油瓶子从渠道上走来。他略一迟疑,发动了马坷,马坷的轰鸣吸引了赵广富的目光。可当他看清拖拉机驾驶座上的谷雨后,脸色忽然阴郁下来,又拎着空酱油瓶子,顺渠道回家去了……
与踌躇满志的谷雨恰恰相反,赵广富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由于国际棉花市场大幅波动,去年的棉花价格一落千丈,同上年相比,每担皮棉下降了三分之一。这意味着赵广富的棉花收入比上年减少了将近一半。而且由于他种的是抗虫棉,种子、化肥和除草剂的开销比普通棉花多出不少,刨除这些成本,一年的纯收入就所剩无几了。这对于刚尝到抗虫棉“高产丰产”甜头的赵广富来说,不啻于挨了当头一棒,总觉得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当然,更让他难以面对的是其他种植抗虫棉的农户。当初,人家可都是出于对他赵广富的信任,才种上抗虫棉,并加入抗虫棉合作社的。现在遇上了这样的打击,人家即便不抱怨,他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呢。而且他知道,有几家困难户当初为了买到比普通棉种贵好几倍的抗虫棉种子,还是借的高利贷,棉价一暴跌,他们卖棉花的钱连还贷款都不够,为了躲高利贷,去年过年都没在家过。今年刚开春,合作社的农户们就纷纷上门找赵广富来了,诉的诉苦,求的求情,说来说去,无非是向他讨讨主意,想想办法:一是抗虫棉成本这么大,还值不值得种下去;二是如果继续种,这贵得惊人的种子钱从哪儿来呢?他们并不是想找赵广富借钱,那意思明摆着,当初来村里推广抗虫棉的是他女婿李海军,现在大伙遇上了困难,何不去找他帮忙呢?
赵广富明白,大伙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既然成立了合作社,就是为了遇到困难大家一起努力想办法克服,他作为理事长责无旁贷。女婿李海军的公司现在越做越大,负责好几个县的抗虫棉种子和草甘膦除草剂的销售,大伙一时拿不出钱,先赊账把棉种买回来,等收完棉花卖了钱再还上,对海军来说,帮这点忙应该不费事吧?赵广富这么想着,准备过些日子去趟县城,找女婿李海军说说这事儿。
可赵广富没料到的是,连春节都没回来给他拜年的女儿满月,前两天却不声不响地回到了神皇洲。对于满月的回家,曹桂秀自然是喜出望外。女儿一进门,她就把大儿子长青一家给他们老两口拜年时都没舍得拿出来的年货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给女儿吃,那股心疼劲儿,让满月自己都不好意思。平时在儿女面前不太流露感情的赵广富没等老伴吩咐,就把家里那只正在生蛋的母鸡给杀了,煨汤给女儿补身子。但面对父母的疼爱,满月脸上的笑容却很勉强,一双秀气的眉毛紧锁着,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整个人看上去也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当父母问起李海军怎么没跟她一起来时,满月也支支吾吾的,明显藏着什么心事……
赵广富和曹桂秀老两口不知道,女儿满月和女婿李海军的婚姻正面临着严重的危机。
满月结婚后,起初在李海军的公司管了一阵子的财务。老公当老板,老婆替老公管钱,许多公司都是这么做的。满月对这种生活也挺满意的,无论上班还是在家,双进双出、夫唱妇随的感觉,让她体会到了婚姻生活的甜蜜。但过了不到一年,李海军就让满月离开了公司。他说这样安排是为了公司管理更加规范化,两口子都在公司,会让员工觉得自己是“外人”,缺少主人公的责任感。其次呢,李海军想让满月早点生个孩子,她年龄不小了,为了怀上孩子,两口子没少跑过医院,但满月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李海军有点着急了。“月儿,你现在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待在家,好好给我生儿子!”他连哄带劝地说,“我都五十多岁了,要是没个一男半女的传承家业,我赚再多钱有什么用呢?”
满月听从丈夫的安排,回家当了全职太太。她怎么也没料到的是,孩子还没怀上,李海军却有了外遇。小三就是李海军的秘书兼公司总经理助理,叫王蒂,新招来不久的一个女大学生。李海军每次出差总要带上王蒂,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一开始,满月并没在意。公司的业务繁忙,正处于上升期,经常出差也是正常么。去年春节前夕,李海军从北京出差回家后,正在洗澡时,他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满月顺手拿起来正要去卫生间递给丈夫,发现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亲爱的,到家了吗?”发信人正是王蒂。她下意识地打开短信箱,又看到了一串短信,都是李海军和王蒂的,一条比一条肉麻。从时间上看,她离开公司不久,两个人就好上了。
整整一个春节,满月和李海军都在吵架,连回家给父母拜年也给耽搁了。有一次,李海军还动手打了她。满月产生了离婚的念头。可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满月觉得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怎么处理跟李海军的关系。于是,春节后没多久,她就回神皇洲父母家来了……
俗话说,知女莫若娘、知子莫若父。曹桂秀从满月愁眉不展的神色,估摸女儿和女婿闹别扭了,私底下一问,果然是。做娘的心情顿时乱了。满月三十岁出头才成个家,她原本以为女儿从此跟着李海军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没成想这么快就出现了“危机”,看样子还很严重。曹桂秀的心悬了起来,长吁短叹,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祷告,祈求上帝保佑女儿和女婿能够重归于好。起初,她还瞒着赵广富。老头子打一开始就不赞成女儿嫁给李海军,现在出了岔子,他还不更加生气?
赵广富见老伴曹桂秀闷闷不乐的,早就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有一天,趁满月出去溜达,他把老伴堵在屋里问了个究竟。曹桂秀这才把女儿和女婿闹矛盾的事儿告诉了他。赵广富的脸立马阴了下来,憋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早就晓得李海军不是东西,你们还不信……”
这样一来,赵广富只好暂时打消了找李海军帮忙的念头。
满月人在神皇洲,脑子里装的却是县城里自己的新家。那个不久前还被她视为自己和李海军共同的“爱巢”,现在却因为那个叫王蒂的女大学生的出现,变成了痛苦和羞耻的见证。满月多么想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在父母面前尽情地大哭一场,可这除了让父母更加替自己操心,还能怎样呢?她只好把满腹的苦楚深埋在心底,独自承受,一天到晚默默无语,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电视、睡觉,就是村里村外漫无目的地蹀躞,像一个迷了路的人。
有天下午,满月不知不觉走到了江堤边,看见那座带风车的房子,想起了几年前跟李海军一起拜访马垃的情景。满月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找到马老师,在他面前好好地倾诉一场……
马垃正在书房里写作。满月的突然来访,让他颇感意外。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满月“李老师呢?”并且本能地把目光投向满月身后,去寻找李海军的影子。
满月说:“马老师,别找了,我一个人回来的。”
马垃大概还没有完全从写作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没察觉到满月脸上异样的表情。他端了一把椅子,让满月坐下,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同时说了一句:“李老师真忙啊,陪你回娘家的时间都没有……”
“马老师,你可莫冤枉人家了,”满月冷笑一声说,“他没时间陪我,陪别人可有的是时间呢!”
马垃一愣,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看了看满月,见她眼圈发红,睫毛闪了几下,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此时,满月像面对自己的亲人那样,把她和李海军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出来。
马垃听完,想到上次在李海军公司见到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对于李海军和满月这桩婚事,他一开始就有些疑虑,可这对婚姻的当事人,一方是自己从前的老师,一方是自己从前的学生,他一个局外人能说什么呢?现在,面对泣不成声的满月,马垃忽然想起当年被李海军抛弃的那个喝农药自尽的吴道坤的女徒弟,不禁有些自责。自己当初如果提醒一下满月,她也许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处境。他不胜惋惜地想。满月跟谷雨倒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他们最终都错过了对方。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倾吐完心里的痛楚,满月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那一刻,她拿定了主意:回县城后就跟李海军离婚,独自一人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满月把这个重大决定告诉给马垃时,马垃再次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平时显得文文静静的满月这样决断。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对婚。 他劝满月:“再等等。给李老师一个机会,也许他能回心转意呢。毕竟你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啊……要不,过几天我去县城找李老师谈谈?”
“马老师,别白费心了,”满月含泪一笑,“他是个什么人,我现在可比您了解多了。”
满月从马垃那儿出来,在村口碰见了谷雨和茴香。两口子正拉着满满一板车灰粪往水田里走,一个在前面拉套,一个在后面推车,显得那么默契。
满月默默注视着两个人走远,心里一阵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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