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啊!摇篮》的女主人公由悍妇向慈母转变的那个瞬间开始,经过《天云山传奇》、《牧马人》、《高山下的花环》的反复经营,某种我称之为谢晋模式的东西便进入中国电影史,成为最令人关注的文化现象之一。
在谢晋模式中包容着各种表层和深部的文化密码,它们服从着某些共同的结构、功能和特性。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它的情感扩张主义:道德激情以影片主人公为中心机智而巧妙地向四周振荡,激励出片中席间人们的无数热泪,观众被抛向任人摆布的位置,并在情感昏迷中被迫接受艺术家的传统伦理概念。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将惊讶地发现,这种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意识,同中世纪的宗教传播模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它是对目前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主体独立意识、现代反思性人格和科学理性主义的一次含蓄否定,但正是这种催泪技巧为票房赚取了大量货币。
谢晋在改开初期导演的几部电影(片名如图)
正如一切俗文化的既定模式那样,谢晋的道德情感密码又总是按规定程序编排,从中可分离出“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善必胜恶”四项道德母题,无论《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和《高上下的花环》,总有一些好人(罗群、许灵均、靳开来)不幸误入冤界,人的尊严被肆意剥夺,接着便有天使般温存善良的女子翩然降临(冯晴岚、李秀芝),慰抚其痛楚孤寂的灵魂,这一切便感化了自私自利者(赵蒙生母子)、意志软弱者(宋薇)和出卖朋友者,既而又感化了观众。上述冥冥道德力量有力保证了一个善必胜恶结局的出现:罗群官复原职,而吴遥被遣送至党校学习;许灵均当上了教师,且有天方夜谭式的美国财宝向他发出迷人的召唤;靳开来稍有例外,但在雷震的“天理难容”式的怒吼中,还是敷设了善必胜恶的明亮线索。于是谢晋便向观众提供了化解社会冲突的奇异的道德神话。
只要稍加思忖便可发现,谢晋的道德神话同好莱坞有某种亲缘关系。那类灰姑娘故事曾经是好莱坞商业电影的主要模式之一,它恪守从“好人蒙冤”(辛德瑞拉遭继母虐待),“价值发现”(王子一见倾心之)、“道德感化”(继母回心转意)到“善必胜恶”(终成眷属、成为皇后)的深部结构。好莱坞大量经典作品,如《魂断蓝桥》、《音乐之声》,皆系此种结构的美妙演绎。上述好莱坞文化无疑对中国电影、尤其是上海电影集团有重大影响,它以文化殖民主义的姿态训练了大批导演,使之养成了一种标准的好莱坞式的审美眼光和习惯,但只是由于谢晋的出众才华,好莱坞之梦才在中国获得完满的再现。也正由于此,谢晋模式被无法抹擦地烙上了俗电影的印记。
问题还不在于谢晋模式的商业性质,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情形是,谢晋所一味迎合的道德趣味,与所谓现代意识毫无干系,而仅仅是某种被人们称之为“国民性”的传统文化心态,它们成了谢晋模式的种族基础,当这种心态无限膨胀并成为谢晋模式的坚硬内核时,某种经过改造了的电影儒学便悄然出世。
谢晋儒学的标志是妇女造型,柔顺、善良、勤劳、坚忍、温良恭俭、三从四德、自我牺牲等诸多品质堆积成了老式女人的标准图像,它是男权文化的畸形产物。妇女在此只是男人的附庸,她们仅仅被用以发现和证实男人的价值并向男人出示幸福。那些风味土屋、简陋茅舍和柴门小院,无言地表达了对农业(游牧)社区男耕女织的生活样式的执拗神往。中世纪式的小康之家现在是人伦幸福的最高形态,反之,家庭毁灭(如罗群、韩玉秀、杨改花)则是悲剧的巅顶;按相同的逻辑,对吴遥之流的最大惩处,便是让宋薇愤然出走,使之永远丧失家庭。上述恋家主义密码有时会借助“爱国主义”而改装而出:许灵均拒绝出国继承财产这一行为,除了使国家丧失赚取大宗外汇的机会之外,只能表明某种厮守古老生活方式的心理惰性、某种对家庭和土地的农民式的眷恋。
自然,假如仅仅以电影本体的眼光去审视谢晋模式,那么它将完全符合所谓“常规电影”的下列指标:既可赚钱,又能满足观众的各种道德匮缺和生命欲望,“雅俗共赏”、皆大快活。但当我们突破电影的视界、以文化的观点在更大空间里对其加以考察时,便发现它现在是中国文化变革进程中的一个严重的不协和音、一次从“五四”精神的轰轰烈烈的大步后撤,于是,对谢晋模式进行密码破译、重新估价和扬弃性超越,就成为某种紧迫的历史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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