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冲
秦大路
林冲逼上梁山的全过程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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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徽宗年间,时任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官的林冲,年轻有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林冲与林娘子结婚刚刚三年,夫妻恩爱异常。 “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 ,日子好不逍遥自在。正值壮年的林冲,无论是事业方面还是家庭方面,都是世人羡慕的对象。
如果我们来为林冲简单做一下人生设计,就会发现林冲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当时大宋帝国北有大辽,西有西夏,宋朝与这两个邻国之间常常有战事发生,做为禁军教官的林冲如果有机会加入野战编制而成为一员战将,届时,凭借其过硬的专业素质和出色的武艺,成就一番事业自不在话下,就是封候荫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林冲卷入与高俅父子间的纷争时,这一切都改变了。从此,林冲开始了艰难的人生历程。
自古以来,中国官场就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一级,理大一分”的说法。时任国防部高级官员的高俅在官职上不知比林冲高了多少级。在宋朝军队系统的职阶体系中,高俅位于权力之颠,林冲只是一位中下级军官,而且做为教官,没有任何统兵权。因此,当二者之间发生冲突时,掌握更大权力的一方自然更具有主动权。在一个集权体系内,权力更大者往往能支配更多的资源,进而支配人们的命运。因为他们掌握了改变规则,解释规则,甚至定义规则的权力,而规则是否以公正为基础倒不重要了。于是,弱小的一方只能不断的退让,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林冲的问题在哪里?从官场生存之道来分析,林冲并没有(或无力)编织一张由上级、同僚、亲信等构成的共生共荣的关系网。如果有这么一张关系网,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或许事态的发展不会如此恶劣。或许是过于正直,或许是教官的级别太低,林冲总是缺乏官场历练,一直未结党营私,从未达到官官相护的境界。
从《水浒传》的描述来看,林冲平素喜欢舞枪弄棒,好结交鲁智深这类江湖豪士,相对来说,官场的朋友就少了些。林冲后来在投奔梁山的途中,在一家小酒店写下“江湖驰誉望,京国颢英雄”的诗句,可见林冲在江湖上很有名望。然而,与水泊梁山“拳头就是硬道理”不同,东京的官场遵从的是另一套游戏规则,“有权才是硬道理”。在这一套规则面前,江湖道义是那么的弱不禁风。就连好友陆谦陆虞候,也投靠了高俅阵营,从“生死之交”变为“生死仇人”,充当了迫害林冲团伙中最卖力的一位。
其实林冲与高俅的关系还算不错,而且,估计林冲很可能原本就是高俅阵营里的人物。有陆谦的话为证:“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看承”二字,足以证明高俅原先是欣赏林冲的,很可能要将林冲纳为羽翼。富安也曾说林冲,“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但是,当林冲与高衙内起了纷争时,高俅寻思,“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得好?”高俅虽“惜林冲”,但生怕儿子有什么差池,于是立刻拿定了陷害林冲的主意。显然高俅此时做了成本和风险分析,失去儿子的代价太大,完全不可接受。林冲只是一个下级军官,保全儿子、除掉林冲的风险和成本并不高。
这场恩仇,从一开始就注定林冲是失败的一方。东京的花花美景,林冲的锦绣前程,夫妻的恩恩爱爱,转眼就要变成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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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居官高者往往可以动用大量官府资源来清除自己的敌人。高俅团伙组织人力,精心设计了一系列的陷阱,意图使林冲不断“中招”,林冲也因此最终走上了一条道途险恶、布满荆棘的悲情之路。高俅及其团伙前后一共设计了七大阴谋陷阱。
陷阱一,由陆谦把林冲骗出饮酒,然后把林娘子诓骗至一酒楼,由高衙内“甜话儿调和”,进而达到逼占林娘子的目的。这一次林冲陷入了朋友和敌人合谋设好的陷阱。
陷阱二,林冲买刀,为误入白虎堂埋下伏笔。买刀一事,甚为蹊跷。《水浒传》中没有明说这次买刀是中计,香港影片《英雄好汉之林冲故事》中由刘青云扮演的卖刀汉也是一正面角色。然而我们根据上下文来看,林冲买刀是高俅系列阴谋中的重要一环。卖刀汉子跟在林冲背后不断说着 “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等话,显然这刀只卖林冲不卖他人的。于是,“林冲合当有事”,轻易就上了这个圈套。
陷阱三,误入白虎节堂。有了买刀,误入白虎节堂自是躲也躲不掉的。林冲身上的江湖气、武林气,是他致命的弱点之一。书中说他,“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刀。”此可谓武痴、刀痴。人若过于痴迷就会有弱点,就会放弃警惕。因而被诱至太尉府献刀、误入白虎节堂也是无法避免了。
陷阱四,陆谦买通董超、薛霸两位公人,意图在押解沧州的路上,结果“林冲”,从而彻底除掉林冲这个心头之患。幸得有好兄弟鲁智深出手相救才得以幸免于难。
陷阱五,沧州大牢内林冲险些丧命于一百杀威棒下,多亏柴进赠送的银两起了作用,使林冲躲过了此劫。
陷阱六,根据《水浒》的前后文分析,大约在此时,另一个可怕的陷阱落到了林娘子身上。林冲被发配后,高衙内上门逼奸林娘子,未遂,绝望的林娘子上吊自杀。林冲的岳父张教头郁郁而终。
陷阱七,陆谦的授意下,管营给林冲分配了一个看管草料场的“好差事”。后陆谦,富安,差拨合谋烧了草料场,企图烧死林冲。即使林冲不死,大军草料场被烧毁也是死罪一条,林冲这次断不能逃出生天。幸亏林冲躲避在山神庙,击杀陆谦三人,一雪血海深仇。然而因草料场被烧再加上杀死三名官吏,林冲从一流配犯人,变为重犯。
林冲命运多舛,这七大陷阱,几乎回回都是生死局。几千年来,这种光天化日下的阴谋陷阱不知戕害了多少良人。水浒传里没有一个人能象林冲那样遭受如此多的迫害。林冲是一个鲜活的人物角色,但我们也可以把林冲理解为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几千来,象林冲这样的人物不知凡几,他们绝大多数会在官府恶势力的前一两个陷阱内就挂了,没有人能为他们伸冤,更没有人为他们写下文字。小官小吏在不容于官府恶势力时尚且无力自保,何况草根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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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林冲是个符号,是因为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有过林冲类似的遭遇。一直觉得施耐庵先生在塑造林冲这个艺术形象时,一定把多个现实中的生活原型糅合在一起,使得林冲的苦难比旁人要深重的多。金庸先生的《连城诀》里,主人公狄云也有生活原型。当然“现实”中的狄云,身陷囹圄却无处伸冤。小说里的狄云却可以练得一身奇绝武功,不但可以报仇,还有美人相伴。这是小说家的“美意” 安排,现实中“狄云”们的结局却往往很悲惨。
林冲是一个教官,林冲与高俅团伙的冲突在表面上体现出官场中大鱼吃小鱼的血腥原则,但在本质上,这场恩怨反映了深刻的官民对立与冲突。这种对立和冲突的主动权掌握在官方,而民一方则完全是被“逼”入冲突的。我们来看看林冲这一方的人物。站在林冲这一边的有江湖流浪僧人鲁智深(另一身份为在逃通缉犯),无权无势的退休军官张教头,庄主小旋风柴进,开封府的小吏孙佛儿孙定,林娘子,使女锦儿,草料场老军,李小二夫妇,等等。这些人的社会身份不是平民,就是退役军人或过气贵族。而他的敌人们,如太尉高俅,高衙内,虞候陆谦,差拨,管营,董超,薛霸等人却无一不是掌握国家权力的人。在这显然不成对手的两个阵营之间,隐隐呈现出一种官与民、朝与野的对垒。两个阶层的冲突是必然的。
掌握了体制内权力的高俅团伙,可以肆意诬陷当事人,操纵司法部门,并买凶杀人。最终为了除掉林冲,他们甚至不惜烧掉国家物资?D?D驻军的草料场。他们的眼里完全没有王法和公道。
在《水浒传》之外的社会里,林冲是没有出路的。但《水浒传》里的林冲,虽然付出了家毁人亡的代价,最终却逃出了官方恶势力的追杀,成为水泊梁山的英雄豪杰。林冲的办法很简单。你高俅不是掌握了合法幌子下的暴力么,那么我就用“非法”暴力来反抗你。先有鲁智深以更强的暴力压制住董超薛霸二人的暴力,后有林冲在山神庙外以武力击杀陆谦三人。以武犯禁,“暴力抗法”,成为林冲等人对抗官府的唯一手段。
据说毛泽东在看京剧《白娘子》悲剧情节时,满眼泪水地在戏院第一排站了起来:“不革命行吗?不造反行吗?”这句话对林冲非常合适,造反、革命,是他唯一的选择。可是革命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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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梁山后,林冲就卷入了起义军内部权力斗争的漩涡。不过这次,是他主动卷入的。
林冲是《水浒》里少数几个从不烂杀无辜的好汉之一。即使在杀大仇人陆谦时,也要发表一通“正义”宣言:“泼贼!我自来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林冲在火并王伦时,也发表了一大通言论。书中这一段描述甚为精彩。看到王伦将晁盖等人拒之门外,林冲翻脸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是何道理?”王伦斥责林冲:“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林冲没有正面回答王伦,等于承认了自己犯上作乱,只好转而指责王伦无领导才能和威望:“量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
后来林冲在晁盖吴用等人的配合下,得以有足够的时间宣布了王伦的罪状:“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给盘缠,兴你相交,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伯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这还不够,林冲后来“即时拿住王伦,又骂了一顿”,才一刀结果了王伦。
林冲火并王伦是梁山早期最重要的政治事件。林冲火并王伦的事件告诉我们,革命队伍内部的矛盾冲突,其残酷程度,有时会比敌我矛盾还要严重。
自古以来,无论是山贼、流寇还是黑道势力,其组成成员对集体拿命博来的有限资源享有共同占有的权利。而王伦却试图拒绝这种共享。显然,王伦违背了这条“大秤分金”、“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江湖道义原则。
火并王伦之前的林冲,处处委屈求全,隐忍不发。此时猛然爆发,令众人刮目相看。金圣叹在对林冲的评价里提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金圣叹还说过“林冲之毒”之类的话。这里的“做的彻”,“毒”等字眼不是指林冲的性格,大概是指林冲身处绝境时的强大反击力,往往远超常人之所能。
早先王伦命林冲劫杀无辜客商,以充林冲上山的投名状,这一次他自己变成了林冲递给新领导班子的投名状。在这个草寇云集的地方,谁的暴力更强,或谁控制、掌握的暴力更强,谁就是最后的胜者。王伦虽是梁山寨主,只不过他所能控制的暴力,实在太弱了些。林冲强行发难,那一段陈词虽掷地有声,但毕竟算的上是“犯上作乱”,理由不是很充分。再加上用尖刀剜了前领导的心,难免会有人心下不服。
然而林冲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当众宣告:“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晁盖半推半就,林冲当时发话:“今日事已到头,不必推却;若有不从,即以王伦为例!”此话实际上是在为晁盖立威,晁盖自然是有心之人,因而两人之间立即确立了牢固的政治盟友关系。林冲进而让吴用和公孙胜坐第二把和第三把交椅,自己只坐了第四把交椅。
就这样,梁山确立了以晁盖为核心的第一届领导班子。这届班子的人员构成和职责分工均十分合理,晁盖是第一把手,统管全局并负责最高决策。吴用担任军师,公孙胜同掌军权。自林冲以下众好汉共管山寨。林冲排名第四,但参与管理前后山寨,已是最高领导小组的成员之一。但逢大事,四人集中商议。四人常在一起饮酒,有书为证:“晁盖与吴用,公孙胜,林冲饮酒至天明……”(《水浒》第十九回)。
林冲对于梁山领导体制的建立居功至伟。林冲倡导建立的领导体制实际上并未因后来宋江的加盟有所改变。因而林冲在梁山的资历和地位,与本朝那些“参与和领导了南昌起义”的元勋们的地位有点类似。然而当时晁盖所说的“共管山寨”四字,在权力分配上过于模糊,为林冲日后出局埋下了祸根。随着宋江的加盟,林冲淡出最高领导小组已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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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有一个重大失误,就是未参与梁山泊好汉劫法场救宋江一役。虽然晁盖人称托塔天王,“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但比起真正的江湖民意领袖宋江来,无论是人脉,影响力,还是心机,晁盖都略负一筹。由于未能参与此次劫法场的行动,林冲很难被归入宋江系。
宋江刚上山后用一句话就彻底改组了梁山泊早先建立起来的组织结构。原来,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之后,对众人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住上坐,新到头头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此这极当。”这一招实在是高,梁山旧人,晁盖系加上王伦系,一共只有晁盖,公孙胜,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等十一人(吴用是动摇分子)。而宋江系,自宋江、花荣、秦明以下共有二十七位好汉。双方力量对比,梁山旧人已经完全占了下风。宋江还把自己上梁山前就已归附晁盖的秦明、金大坚、萧让等人列入右边客位,把他们算在新头领行列中,可谓别有用心。
宋江这次对山寨首领的分化,使自己成为梁山泊的真正领袖。而我们的主人公林冲,早先还算梁山最高领导小组的成员,被宋江一句话现在变成了无“位次”众人中的一员。从此,林冲退出了领导小组。在三打祝家庄之后,林冲更是从山顶大寨搬出,与宋江系戴宗共管梁山右寨,彻底转变为冲锋陷阵的一员战将。
林冲参与了三打祝家庄、攻打高唐州、战呼延灼、战关胜、救华州、攻打大名府等役,几乎次次都是主将。活捉一丈青扈三娘那一战,甚为精彩。如宋江所言,“(先前)折了杨林,黄信;夜来进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栾廷玉打伤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明、邓飞,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头活捉得一丈青时,折尽锐气!”可见,林冲为扭转战局立下了大功。当年我的一位中学同学看《水浒》三打祝家庄一段时很是不平:为什么扈三娘不能嫁给林冲呢?怎么鲜花插到了王矮虎这堆牛粪身上?说的有理,如果让扈三娘自己选择,说不定会选择林冲。无奈梁山上只有兄弟义气,没有恋爱自由。扈三娘只能接受这一桩由宋江安排的政治婚姻。
林冲与晁盖的交情远胜过与宋江的交情。晁盖在曾头市被射杀后,书中说众人在山上祭奠晁盖,独有“林冲却把枝誓箭,就供养在灵前。”(第五十九回)。后来宋江率兵攻打曾头市为晁盖复仇,却并没有带曾参与晁盖攻打曾头市一役的主将林冲,不知什么道理。卢俊义擒杀了史文恭为晁盖复仇后,又是林冲亲自出面请宋江传令,教圣手书生箫让作了祭文。由此可见林冲与晁盖交情之深厚。
也许林冲与宋江略有小隙。在战关胜一役中。宋江阵前夸赞关胜英姿雄武,林冲大怒,叫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锐气,今日何故灭自己威风!”后来林冲、秦明双战关胜,眼看就要取胜,却被宋江叫回。书中这样说:
林冲,秦明回马,一齐叫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宋江高声道:“贤弟,我忠义自守;以两取一,非所愿也。纵使一时捉他,亦令其心不服。吾看大刀义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家家家庙。若得到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林冲,秦明变色各退。
宋江对关胜的态度若此,林冲等人心里一定不服,脸上“变色”是自然的。自上梁山,大小历经三五十阵的林冲,斩将数、立功数等多项指标在梁山诸多悍将中排名第一,最终交椅却位于关胜之后。这也许是宋江为了避免个别军头势力坐大而刻意做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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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起义军发展后期,水泊梁山的队伍不断壮大。不断有好汉隔三差五的,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被迫的加入起义军阵营。随着众多好汉的加盟,想必各派系之间的角逐争斗是少不了的。一直以来,梁山好汉们的地位是平等的,虽然座位次序有前后高下之分,但相互之间并无上下级之间的那种从属关系。这虽然带来一定程度的民主,但也导致了地位和权力分配的混乱。于是,到了第七十回,为了平衡梁山各派系、各山头,宋江和吴用合谋搞出了一个石碣天书,左有“替天行道”四字,右有“忠义两全”四字,正文刻有天罡星三十六员好汉,地煞星七十二员好汉。林冲在天书上为天雄星,排名第六。
果然,这个名单一出来,众人就说:“天地之意,理数所定,谁敢违拗!”,立刻平息了众多首领的不同意见。既然这个名单众人都无异议,那么日后基于这个名单的权力和工作分配也就顺理成章了。
从陈涉吴广到太平天国,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农民起义都要借助天道鬼神襄助。何锦灿先生认为,《水浒传》有九天玄女赐天书以及石碣自天而降的故事,实是受了“中国历?砻癖渌?具的神秘暧昧气氛”的影响,藉著鬼神之说以为政治资本,从而试图化解内部矛盾并获得更广泛的民意支持。
众人分封之后,天天饮酒作乐,笙歌不断。且说宋江一日大醉后,作了首蹩脚的《满江红》一词。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当唱道最后一句“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时,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宋江的死党,黑旋风李逵更是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武松的置疑,有很大的代表性。很难想象武松、林冲这样身负血海深仇、与官府水火不容的人会主动招安。他们的置疑并不能动摇宋江招安的决心,因为此时宋江的领导权威是不可动摇的。
自从晁盖死后,梁山领导层越来越呈现出极权化、独裁化的倾向,任何人都不可以挑战宋江的权威。很多次重大行动事实上都是由宋江一人发起,并没有广泛征求弟兄们的意见。宋江虽然只有“梁山泊总兵都头领”的封号,但隐隐然与众人之间已有了君与臣的关系走向。如果起义成功,如果革命胜利,起义军必然会有一次本质的转型,以前的“兄弟会”最终将变成一个新的利益和特权集团,宋江会成为一个新的封建独裁皇帝。这是中国农民起义发展的必然。
假如梁山好汉们造反成功,且不说他们能推翻道君皇帝老儿,如果他们能建立独立的梁山国,我们的主人公林冲会有怎样的命运?做一个荒唐的假设,如果梁山国建国成功,进而评选十大元帅的话,林冲理应入选前三位。林冲的军功在梁山国应属第一,不弱于我朝朱德元帅。但其性格与朱德元帅性格相差很大,倒更像是介于彭与林(指解放前的林)之间,而其在军中不搞山头派系,倒有点象粟裕了。这样的人几乎是没有缺点的,然而在“皇帝”宋江的眼里,这样的人或许最有威胁。这种威胁就来自于他的至高威望。
梁山的发展历程中,已经发生过王晁之争,宋晁之争,以及宋卢之争。如果起义斗争进展顺利,各头领之间的权争也必会愈演愈烈。身为元勋的林冲很难置身于权力斗争之外。因而,以林冲的性格,最终结局不容乐观,要保全自己实属万难。
7
当然,梁山没有成为瓦岗山,更不会成为井冈山。梁山好汉的时代,是发挥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当时并没有大量的民变发生,因而,梁山上虽人才济济,却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这种无民意可裹胁、无大众可利用的状态最终会把梁山逼进死胡同。从这一点来说,宋江和他的弟兄们与历史上的刘邦、朱元璋,甚至李自成、洪秀全们,有着很大的差距。如果把农民起义分为三级跳,即先是官逼民反;然后星火燎原,起义首领们随即产生对血酬回报的强烈渴望;最后在合适的时机转型为有广泛影响的政治、军事集团(包括利益集团),而梁山好汉们实际上只是完成了第一级跳跃。
由于起义的性质无法实现进一步的飞跃,又因为人口急剧膨胀,水泊梁山的生存环境便日益恶化。宋江选择了招安这条路也是无奈之举。宋江以梁山泊的集体投诚为代价与大宋朝廷做了笔交易。然而这笔交易中,自宋江以下,梁山好汉们没有得到任何官爵赏赐,反而为大宋皇帝南北奔波,四处讨逆,班师后最终只剩得十之二三,可以说是大输家。
招安后林冲与众好汉一起跟随宋江四处征战,从未折损过梁山的威风,百战余生,终于平定方腊。然而,在回京途中染患风瘫不能痊愈,留在杭州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半年后不治而亡。
林冲的一生,是苦命的一生,是挣扎的一生。这位水浒传中的悲情一号人物,前半生陷入以高俅为代表的官府的重重阴谋陷阱中。后半生虽上山做起了起义军首领,也并未享受多少胜利的快乐。林冲在梁山上虽然居功至伟,资格很老,但没有派系。林冲身上有着战国时期“士”的特征,在官在野,这种具有一定独立人格和强烈爱恨情仇的人,是轻易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他是水泊梁山少有的孤独者之一。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当时中风后的林冲很可能口不能言。一个人如果不能说,必然每天都在思考,回忆也会特别多。最后的半年里,林冲在杭州六合寺想过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无法手刃仇人高俅而留下的毕生遗憾,也许是阵前斩将的百战威风,也许是草莽世界的兄弟友情。但我想,林冲回想最多的,应该是当年在汴梁城里,与林娘子一起走过的那一段平静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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