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焚者(小说)
一.
我驾驶着老旧的红旗轿车经过一千多公里的长途奔弛,终于在深夜零晨时分进入了北京城区,逐渐增多的灯光使我纷乱的心冷静了下来,我知道我这生最后的旅程即将结束,离我心中那快神圣的圣地越近了。离我生命的终点越近,我的心越发变得出奇地冷静。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的心早已是静如止水,甚至是暗藏着一份渴望和欢愉,我在心里暗暗地欢笑:天安门啊,我心中的永久的圣地,我终于来啦,请给我一寸自焚的土地,让我的人生在最后时刻能得到一次升华吧;毛主席啊,我心中的伟大领袖,我终于来向你报到了,你的战士,你的红小兵,你的共青团员,你的共产党员终于要来向你报到了,请你收下我这个迟到的兵,带上我吧。
在进入长安街前,我找到一个加油站把油箱加满了,拐到一个避静的没人看见的地方,用吸油管把车箱里的油吸出来,装满我预备的塑料桶中,藏到后备箱和车座下,浓密的香甜的汽油味立即弥散开来,犹如天上的甘露,佛国的仙香,我完全淘醉在这美妙的浓郁的汽油味中了。虽然我早已在心里无数次的想像过,欣赏过这样的情景,但我一直没有这样去做,我怕路上被检查的警察发现,破坏了我这次渴望已久的愉快行程。我装满了所有的塑料桶和塑料瓶,关好车窗和车门,我看到我的口袋里还剩下两百元钱,我欣慰地笑了一笑,这是我这生剩下的最后一笔财富了,我不能把它浪费了。我又把车开进加油站,加完两百元油,把车开了出来。我现在已经只剩下这辆加满汽油的老旧的红旗轿车了。看着车头的那个红旗车标,我想起了天安门前那面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那面在我心中飘扬了几十年的五星红旗。我想起现在应该是升旗时间,会有无数的人在观看那面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我现在好想再去看一眼那面无数次让我激动不已,无数次让我心潮膨湃的五星红旗啊。可我已经没有这等荣幸,没有这等机会了。虽然我这一生无数次的向它致敬,虽然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虽然我戴过红领巾,高举过共青团旗,在党旗前庄严宣过誓。
可是现在我却连看它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呆在这装满汽油的汽车中,在既将燃起的烈火中完成自己最后的人生,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信仰。我不由得流下了一行心酸的眼泪。在朦胧的泪眼中,我看到了那个泪雨滂沱的难忘场面。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场特别的追悼会,整个操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在痛哭流泪,天上黑沉沉的,飘着凄凉的雨点,好象也在和大家一起哭泣。当时,还是个小学生的我,也戴着黑袖章站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流泪,那个黑袖章是我母亲一边痛哭着,一边亲手给我戴上的,我可怜的母亲啊,她只是村里一个普通的社员,她已经伤心地痛哭了好几天。我不知道家里死了什么人,我不知道村里死了什么人,我不知道她们为啥那么伤心,为啥有那么多的泪水。我小小的心灵被他们深深得感染了,永远的记住了那个难忘的场面,永远的记住了那个使他们如此悲痛伤心的人,他们心中的红太阳,他们心中的领袖毛主席。
我计算着时间,我计算着天安门的升旗仪式该结束了。我最后一次发动汽车,拐上长安街,随着车流向天安门开去。我的心里荡漾着一种神圣崇高的感觉,一种无比幸福的快感充满了我的全身,我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无上的骄傲和自豪,我很快就看见了雄伟壮丽的天安门城楼,看见了使我魂牵梦绕的金水桥,看见了挂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我一个急刹车,惊得后面车流一阵骚动,我也顾不得他们了,我一手把我早就准备好的铁牌从汽车天窗上举了出去,上面前后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我是自焚者,请行人让开”,一手打着了火机,满车飘荡的汽油立即欢快的燃烧了起来,无数的火苗跳跃着窜了起来,象无数条漂亮的红稠抚慰着我,把我包裹了起来。
在这片炽烈的火苗中,我仿佛听到了无数的呐喊,无数战斗的号角,我仿佛看到了无数面翻卷的红旗,,我仿佛看到井岗山上冲天的炮火,听到了黄洋界下冲锋的雷鸣,我仿佛看到延安窑洞的灯火,听到了黄河大合唱的歌吼。我更看到了三十多年前中越边界的复仇炮火,听到了那燎亮的冲锋号角。
那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早晨,那时我还只是个参军不到一年的新兵,为了能参加这场战斗,我连着写了三份求战血书,终于如愿以偿得来到前线,在那个激动人心的早晨,我和年青的战友们全副武装的伏卧在南国的草丛中,那份为国捐躯,慷概赴死的决心一点都不亚于现在,只是那时心里激荡着更多的青春的热情和冲动。在一阵密集的炮火过后,在那燎亮的冲锋号中,我和年青的战友们一跃而起,奋不孤身的向越南的深山老林直插而去,我们不知冲了多久,跑了多远,直到冲进一片炮火中。我后来一直后悔那片炮火为啥只要了我一条腿,如果直接要了我的命,该多好啊,那我早就是为国献身的光荣烈士了啊。当我后来拖着一条伤残的腿回到老家时,虽然受到了各级政府和乡亲们英雄般的欢迎,可我心里始终藏着一份羞愧和不安,我没为国家杀一个敌人,占领一个山头,却白白的搭上了一条腿,我不服气,我心有不甘啊。
此刻的火已经越烧越大,整个车子都已经烧着了。我浑身的衣服已经烧着,我的头发,我的眉毛,我的皮肤,我的血液都已经燃烧起来了,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燃烧着的火人了。我已在尽情地享受这雄起的大火了,我已经忘记了一切,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啊。毛主席,我来了,我终于追随你来了,虽然我无法生活在你的那个时代,但我注定是要随你远行的人,带上我吧,带上我这个迟到的战士,带上我这个忠于你的信徒和你一起远行吧,啊,毛主席,带我走吧,我已经厌倦了这些年没有信仰,没有亲情,没有尊严,只为金钱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这贪官横行,遍地奸商的世界,我已经走完了五年艰难的上访之路,我已经没有能去申诉的地方了,我只能来向你报到,向你申诉了.,啊,毛主席,带我走吧,给我这颗几十年来,一直游荡的心灵带来一个归宿吧。啊,毛主席,虽然我的身体无法跟随你,那就让我化为灰迹,让我化成尘土,让我的灵魂随你而去吧。
二.
当我拖着一条伤残的腿回到老家时,我得到了我该得到的一切,工作,家庭,爱情,荣誉等等,当我放弃了在城里的工作,我毅然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成了这个一百多人的小山村的生产队长,我拾起了村里那个最高权力的象征,一面铜光闪亮的破锣,我开始每天敲着这个破锣,召集大家开会,开始讨论全村的生产发展大计,我开始踌躇满志的规划着全村的美好前程和远大目标。当我的美梦还没做成时,就被一阵强劲的单干风吹得一干二净。在我召集的最后一次全村大会上,绝大多数人都要求分田单干,我还在抱着那个破锣,想进一步劝说大家时,我父亲一把夺过我怀中的破锣,一把扔出老远,他大声嚷道:“人心都散了,你还抱着这个破锣干啥,一夜回到土改前,一人一亩土山地能挖出黄金,你还是给我回去上班。”事后,我几乎是被父亲赶出了小山村,赶回了我原来分配的那家工厂。
我回到厂里当了一个门卫。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二十几个人的镇办小厂,搞汽车和农机修理。厂长很年轻,只比我大两岁,也很精明,他经常住在厂里,很快就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如兄弟的好朋友。他每次出厂进厂都要到我门卫室坐坐,交谈几句,以至厂里的工人后来都说我是二把手。我本来一直吵着要调到附近的那家大农机厂,那可是有几百人的国营工厂呀。最后,是厂长的如簧之舌说服了我,他告诉我,那个厂别看他人多厂大,它已得了白血症,很快就要完了,它光退休工人和劳保福利就是个摔不掉的包袱,就能把它压死。我们虽小,但我们是国家支持发展的乡镇企业,没包袱没负担没条条框框,想咋干就咋干,我们不出三年,就能来个蛇吃大象,吞并它。
我完全被厂长的话征服了,成了他铁杆的心腹和助手,和他一起干起了蛇吞大象的游戏。厂长从上面争取来第一笔一百万资金时,我俩呆在办公室里激动了一整夜,我们不知道这钱该怎用。我不知道这笔钱他是怎么来的,我只感到他的胆子特别得大,大到无边无际了,为了得到这一百万,他已经花去了二十万了,我当心的问他:“你花了这么多钱,还有利息,我们以后怎么还。”他蛮不在乎的说:“国家的钱,给谁花不是花,我从没想过要还的。”我们想到最后,他说:“我们明天就去买辆骄车,要比农机厂最好的车都好。”我说:“我们这么小的厂要买比它们好的骄车,不合适吧。”他说:“我就是要把它们比下去,我们有自主权。”我说:“那就买红旗吧。又威风又气派”
红旗骄车买回来,我们确实风光了一阵,我开始成了他的司机和助手,我们成了行影不离的亲密兄弟,我们一起谋划企业的发展,一起去寻找业务。我们的企业发展很快,其实我们的发展过程就是挖国营农机厂墙角的过程,我们没有市场,没有技术,没有人才,我们就去农机厂去挖,因为我们的政策优惠,手段灵活,国营农机厂不敢干的事我们敢干,国营农机厂不敢给的条件我们敢给。没过多长时间,国营农机厂的精英人才都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了,明里暗里的帮我们做事。我不知道没有我们的出现,国营农机厂会不会倒闭,但我们的发展却理所当然的加快了它倒闭步伐。在我们的明攻暗打下,这家建国初期就有的几百人的国营大厂不到三年,就轰然倒闭了,几百个国营工人没事干了,跑到街上堵路喊怨去了。我们是先租后购的占领了整个国营农机厂,厂长高兴得象喝醉了酒,和我开着车在整个厂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我心里却一点没高兴起来,因为我已经感到了莫大的危机,因为我清楚知道他是怎么起来的,他已经是骑在烈性马背上,下不来了,一下来定会摔得粉身碎骨;因为我清楚知道他一直都是玩虚的,我们厂从起步到现在没有赚到一分钱,没有任何积累,积累下来的只有银行不断累积的债务。
厂长风光的日子没过几年,他就成了一颗逝去的流星。我们厂深陷债务危机,他实在是玩不下去,到春节时,我们连工人工资都发不出去了,许多工人都聚到厂里闹事,我俩狼狈不堪,无处可逃。最后,厂长直接被检察院请进去了,我带着一些工人堵着检察院门口大叫大闹:“你们检察院真是混蛋,你们这是过河拆桥,用他的时候把他捧为企业明星,不用的时候就把他抓进去。我们厂到现在这个地步,难到就是他一个人责任,那么多领导呢?那全墙的奖状是怎来的?”
那个春节他就是在里面过的,我一直守在门外候着,三天年一过,他就被放了出来。他已经完全象换了一个人,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目光呆痴。他一见我,就一把抱住我,失声大哭:“他们为啥要这样对待我,我真的没贪厂里一分钱,我为了厂里,呕心沥血,没日没夜的工作,一年没回几次家,他们为啥要抓我。”我抱着浑身发抖的他,一起流泪痛哭,我真的一句话说不出来了。他说的不错,他真的把这些年的心血都撒在厂里了,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到现在连套房子都没有,还和我一样住职工宿舍。
后来,我才知道,抓他进去是为了避债,为了让大家过个好年,而放他出来也是为了避债,因为我们厂里欠的债太多了,得有个人顶着。接下来的几年,我一直在陪他躲债,他常常被人堵在家里,拦在路上,被人撕碎衣服,被人揍一顿,最困难的时候,他的老婆孩子都离他远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守在他身边,充当他的保镖。他整天哭丧着脸对我说:“这是厂里差的钱,也不是我差的,他们为啥不放过我呀。”
这天夜里,他找我一起喝酒,一边哭一边绝望地说:“我这辈子算彻底完了,我没出头之路了,我过了今晚明天就看不见太阳了,我们兄弟一场,你送我一程吧。”我忙劝他:“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千万别干啥事,怎么说我们也是镇办企业,政府不会见死不救。”他失声大骂道:“他妈的政府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他妈的喂不饱的狗,现在没一个好官了,他们要把我们踢开不管了,他们捞足了就不要我们了,他们今天找我去签字了,要把这个厂一分不要的送给我了,说是改制,什么他妈的改制,其实就是推卸责任,要我一个人去承担全厂的债务。”我也急了,忙说:“你可千万别签啊,我们厂里这点厂房设备那值几千万呀,连还利息都不够啊。”他说:“兄弟,我不签不行呀,他们说这是大势所趋,是为了支持私营经济发展。别的企业都还要上交转让费,我们一分钱不交,完全是白送的。你看说的多好听,世上那有白送我几千万债务的好事。我不签不行啊,他们说检察院还在等着我呢,不签就交检察院去查,签了就是私人企业,不归检察院管了。”我愤愤不平地说:“那有这么逼人签字的,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把几千万债务转到你身上来,这也太不负责任了,你到那搞钱来还。”他异常绝望地跟我说:“我这生是没希望了,我们厂也没希望了。我真得不想看到明天了,你明天就看着卖设备卖厂房,能卖多少是多少。”我只得劝他:“既然木已成舟,你也别想不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烂船还有三份钉,这么大厂破铜烂铁也够我们过几年,我们过一天算一天吧。”
接着这几年,我们什么事也不干了,专门靠卖设备度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我们的设备卖完后,厂长一下迎来了巨大转机,又开始抖了起来,他神飞色舞地跟我说:“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好事,银行的贷款大部分被减免了,我现在空得了这么一块土地和厂房。”我不信的问:“银行的贷款真得不要了,有这等好事?”他双手合一,对天对地三拜后说:“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毛主席。”我不解的问:“毛主席死了好多年了,你还感谢他。”他瞄了我一眼说:“当然得感谢毛主席。不是他那时建了这个厂,我拿什么去卖呀,你知道我们这里马上就要开发了,我这块地已价值几千万,还清所有债务,我还能得两千多万呀,我这辈子可以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过一生了。”
果然如他所说,没多长时间,我们全厂被整体征用开发,厂长一下得了几千万的拆迁款,钱一到手,他就买了一辆两百多万的豪华宝马,接车后,他带着我在城里兜了几圈风,找到一家最豪华的酒店,点了一整桌菜和我痛饮,最后,他借着醉意和我说:“兄弟,这些年多亏了你帮我,我才有了今天,才熬出了头,我不会亏待你,这些年的工资我都加倍补给你,那辆红旗就送给你了,我孩子在国外留学,我要过去陪他一段时间,以后有事尽管找我。”我深受感动得说:“厂长,你能把我当兄弟,我也很感激了,何别这么客气。”
厂长带着钱到国外消遥快活去了,而我的麻烦却来了,首先是拆迁人员在催我搬家,我到现在才明白,我离开这个厂,在整个城里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再是,厂里的新老工人们都闹了起来,他们不停的有人来责问我,我到底得了多少好处,为啥把他们干了一辈子的工厂卖了,而大家一点好处没有,全被厂长带到国外去了,还说我们这些资本家心太黑,吃人不吐骨头。我一时被大家说得百口难辩。最后一百多个老工人围住我不让走了。我老婆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对我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二把手,你被人玩了几十年了,还蒙在鼓里,人家带几千万到外国享福,而你还在给人背黑锅,我们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日子没法过了。”
我几乎是被老婆一路骂着,随着大家到县政府开始上访的。我原想随大家一起去看看情况,免得被大家误解,没想到我一去就被大家自动推举为领头人。虽然我们多次围堵了县政府大门,高举着毛主席像,把各种荣誉奖状,劳模证书等等摆了一地,一连闹了几个月,一点结果都没有,这个厂早已转给厂长一个人了,手续齐全,现在去闹有什么用呢,最后我只换来了厂长隔洋电话里的一顿恶骂:“你是什么兄弟,还带人上我访,我待你不薄了,你不够兄弟,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三.
我的老旧的红旗轿车整个已经烧着了,熊熊的火焰在燃烧着,我坐在熊熊的烈火中,在尽情的焚烧着。我感到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我的眉毛,我的皮肤,我的血液都快烧完了,它们在燃烧中发出悦耳的滋滋的声音,就象是来自天庭的召唤我的仙乐。我看到我的身体正在一块块得变焦变黑,象焦碳一样烧尽粉碎。我清楚地看到一些人向我围过来,一些人在拉我车门,一些人在用灭火器在灭火,我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在大叫:“别来打搅我,别来影响我升天的时刻。你们这些贪官奸商的走狗,你们不给我生的自由,难道还不给我死的自由,你们不给我生得地方,难道还不能给我一块死得圣地。”
我知道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已经感觉到死亡的到来,我看到无数童男童女花枝招展地跳着欢快的舞蹈在欢迎着我,我听到无数绝妙的乐曲在我耳边回响,我已走完了一生的旅程,我已完成了最后的宿愿,我坦然地面对着死亡,我微笑着,骄傲地向欢迎我的它们走去,就象走向通往圣殿的红地毯。我也看到我身体正在一块块的烧尽脱落,只剩下我那颗还在不停跳动的心了,我看到我的鲜红的心在烈火中飞了起来,它在车箱里窜动了几下,最后象一个快乐的小鸟从车顶窗口飞了出来,直冲云宵。
啊,我的灵魂终于获得了新生,我愉快地在天安门上空飞翔着,我飞向儿时一直向往的天安门,心里唱着儿时最喜欢唱得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看到了毛主席站立说话的地方,听到他的声音:“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我又向人民英雄纪念碑飞去,我看到了下面无数先烈的身影,我知道他们都有过英雄的经历和丰功伟绩,他们都应该在那里安息,而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我虽然为几百个工人奔波上访了五年多,可我什么也没为他们争取到,我是无用的混蛋,我没脸面对这些共和国的先烈。
我是在无奈中被逼上上访这条路的。虽然厂长宣称与我断绝兄弟关系,但我并没怪罪他,我心底还对他有些感激,他留给我的红旗骄车成了我谋生的唯一手段,我每天开着它去拉客,虽然常被当作黑车,被追得到处跑,但我比那些一无所有的下岗工人强多了,我还用他补给我的工资,在街上租了门面,让我老婆开了一家早餐店。我老婆是个朴实的农家妇女,一直跟着我在厂里做小工,她本想嫁给我这个伤残军人,能有个依靠,没想到现在沦落到街头卖早点,虽然肚子里有许多老骚,倒也勤快,小包子,小馒头做得有模有样的。我心里对她有愧疚,就每天早晨三,四点钟一个人先起床,帮她起炉生火,蒸好第一笼包子。日子虽艰苦,也能过得下去。所以,那些老工人每次来找我上访时,我都尽量去推辞,有时还劝他们说:“厂长有今天也不容易,厂倒闭的这些年,他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啊,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能熬到今天是老天开眼啊,你们不能看他卖了钱就眼红啊。”可我每次又说不过他们,他们越来越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就是要讨个说法,我们辛辛苦苦的干了一辈子,为啥整个厂就成他一个人的了,他可以带几千万到外国去享福,而我们几百号工人啥都没有。”我说不了他们,每次又都不情愿得随他们一起去上访了。
那个阴雨沉沉的早晨,我刚起来生火,突然窜出几个黑影,对我挥刀就砍,我还没看清几个人时,就惨叫着倒在血泊中了。我老婆听到叫声赶出来时,那些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当我在医院里醒来时,我浑身都缠满了纱带,我身上被连砍了十几刀。当两个警察来问我了解情况时,我只能记得那几个突窜出来的黑影,什么都记不清了。他们又问我得最过什么人时,我想不出得罪过什么人,这些年我给厂长当保镖只为他挨别人揍,从没伤害过谁,我想信厂长也不会为上访的事对我下如此毒手,不说这多年的情宜,就他现在的千万富翁的身份,早躲到太平洋对岸去了,对上访这事他躲都来不及了,还跟我这街头小贩较劲。警察摸排了半天说:“他们不偷不抢,明显是针对你来的,那你说说你最近和那些人闹过矛盾。”那就太多了,我是越想越多。我开黑车,几乎天天被人追得乱跑,还有这个早餐店,所有大盖帽都来闹过矛盾,工商局要交管理费我没交,税务局要交税我没交完,卫生局要办卫生许可证,我没证就开业了,环保局要办环评报告,我没交钱,还有城管天天来什么收费,和我们闹矛盾。
最后,警察都听烦了,他们说:“你的社会关系太复杂了,我们会一一排查,尽快破案,你安心养伤,医药费你要先垫上。”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等到他们破案。只等来了老婆的埋怨:“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呀,就想要你的命啊,我们家所有的钱都垫上了,再抓不到人,我们回家吃西北风了。”没了医药费,我只得提前出院了。我出院后,协助警察查了几个月案,一点线索都没有。急得我老婆和一个警察吵了起来:“你们这些警察一点用没有,只能对付我们小老百姓,你们先给我把医药费给报了,我们人被砍了,还要垫几万快医药费,你们是比土匪还土匪呀。”那个警察被我老婆破骂得不舒服了,对我说:“凶手没抓到,我找谁给你报,你们当时应该抓住一个人,你们没看清,我们到那里去找啊,你们自己也要反思,为啥他们不砍别人,偏要砍你。”我老婆火了,楸住他就不放:“你怎说这话,难道我们家该砍,你们什么抓不到,我看你们就是一伙的,你们就是强盗的帮凶。”那个警察气急败坏的和我老婆拉扯在一起,他的警服被扯破了,他拿出手铐气汹汹地说:“你敢袭警,我把你抓起来。”我看到他真要抓我老婆,冲上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要抓抓老子,是老子袭击你。”
我的一拳没有救走老婆,我们都被抓了起来,他们把我一只手吊在铁栏杆上吊了整整一夜,我只有一条独腿的脚尖可以落地。我在破口大骂:“老子一条腿丢在了越南,你们有本事把我这条腿也砍了去。”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只感到那手铐不断地往我肉里卡,都快把我手腕卡断了。我没坚持多久,就昏迷过去了。后来听去救我的厂里工人们说,他们第二天去看到我时,我就象半片朱肉挂在铁栏杆上,大小便拉了一地。我始终没有找到砍伤我的凶手,也没有报销掉我的医药费,反而多了一只半残的手。
经过这些事,我终于想明白了许多问题,我明白了我这些年干的许许多多的傻事。我这些年傻子似的跟着厂长专挖国营农机厂的墙角,挖国家的墙角,把国家的变成乡镇的,又把乡镇的变成个人的,不管有什么好听的理由,都是转了一个圈,把国家的东西变成了个人的,然后装满口袋的人就可以到国外去当富豪,而我们却渐渐地成了被完全抛弃的弃儿,再次成为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可我们却傻乎乎的跟着叫好,充当帮凶,我们在兴高采烈地为自己挖好了坟墓,呆在里面出不来,还唱着歌跳着舞在叫好。
现在我清楚了,我不再糊涂,不再受骗,我要找回过去的自己,找回过去的信仰和追求,找回过去战斗的激情。我要为全厂几百号工人,为自己,为我们消失的青春,为我们奋斗过的几十年岁月,更为我们的子孙能够有尊严的活着讨个说法,我要用残留的一条腿继续冲锋。我不相信毛主席创立的国家能这么没有王法,我不相信共产党领导的天下能没有说理的地方。
四.
我的那辆红旗矫车已经燃尽,变成了一堆漆黑的废铁,燃烧的大火已被扑灭,许多人都在清理现场,在拍照,有人在举着我写着“我是自焚者,请行人让开”的牌子说话。我没有看见我燃烧过的躯体,我知道它已不存在了,它已在燃烧的烈火中升华了,现在只剩下我的灵魂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空飞旋,我想跟上秋收起义的烈士,我想跟上长征路上的烈士,我想跟上渡江南下的烈士,我想跟上长卧在上甘岭的烈士们,可我一个也没跟上,他们都跑得太远了,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在前面消失。
最后,我只能来到毛主席纪念堂前哭诉了,当我看到毛主席纪念堂前那两座工农兵奋进的大型浮雕时,我泪如雨下,放声大哭,我们还有那挥手奋进的英姿吗?我们还能算国家的主人吗?
一个月前,我就是来这里向毛主席哭诉的时候,被他们抓走的,我活着的时候,连向毛主席哭诉的权力都没有啊。那天啊,我从国家信访局出来,我从公安部出来,我知道我漫漫五年多的上访之路结束了,没有人再会接待我,没有人再会理我了。我所有的诉求都得不到补偿,我对不起全厂工人的重托,我对不起他们给我筹集的路费,我对不起我的老婆,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已经没有去处,我无比绝望地来到这里,我只能来这里向毛主席哭诉了。可他们不给我这个哭诉的机会,我刚来,刚在这大型浮雕前向毛主席跪下,我就被抓上了警车,被送到了分流中心,被关在漆黑的牢房里。当县里派来的接访人员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上访专业户,他有神经病,我们正准备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疗。”
我听清楚了他们的话,我没有任何害怕,因为我那时的心里也有了今天的计划,我也在精心谋划这辉煌的最后旅程。我突然变得非常顺从,我向他们认错,向他们保证,再也不来上访了。我终于没被送进精神病院,获得了这次宝贵的自焚机会。现在,我终于来了,我终于可以自由地来向你申诉了,主席啊,没有人再来抓我,没有人再能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没有疯,我是正常人。
主席啊,为了能走完正常的上访程序,我做了充分的准备。首先异常坚定的和老婆离了婚,因为我不想让她再为我受到任何报复和伤害,她从派出所出来就受了极大的刺激,我不想让她再受到任何刺激,我让她带着孩子回了小山村。我为什么要坚决上访到底?因为我们那里早已是官商勾结的天堂,政府各部门都已成了他们的爪牙,在那里没有党纪,没有国法,没有道德,只有利益的勾结。但我坚信你还躺在这里,你的像还挂在天安们,你创立的共产党还在,你的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还在。
主席啊,这五年多来,我拖着一条伤残的腿和一条半残的手,带着浑身十几处的刀伤,从县公安局到市公安局,从公安厅到公安部,跑了许多来回,就没能抓出砍伤我的凶手,他们都从人间蒸发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太没用了,我没有和他们搏斗,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破案线索,算被他们白砍了,而且他们还说,这样的案子每年全国有几万几十万件,我们那有这么多警力耗在上面。
主席啊,这五年多来,我为自己的权利上访,也为全厂的工人上访,我怀揣着几百个工人以鲜血写成得血泪控诉,从县政府到市政府,从省政府到北京各部委,来回奔波,辗转万里。可是,我就象一个废弃的气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没有任何结果,我们讨到的说法就是我们这群工人是刁民,是罪人,是得了眼红病的病人,是我们这些人的胡搞把厂搞倒了,看人发财了又来扰乱社会,说我们这些人就是贱,历来就是社会捣乱分子,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主席啊,这五年多来,我为自己,为工人们上访,不知跑了多少个两万五千里长征。我象贼一样躲着截访人员,四处躲避着他们,和他们打着游击,我被他们象小孩一样训斥,被他们扭送,抽打,烤问,恐吓,关压,我就是想能有个向你申诉的机回啊,我就是想能向你诉说我们这些年受到的不平不公的待遇啊,我就是想能找回你带我们站起来做人时的尊严啊。
主席啊,我刚点起的这把火已经熄灭了,那个烧成废铁的汽车,已被拉走,长安街已经恢复往常,象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常车来人往,熙熙嚷嚷,一片安祥平和的景象。我点起的这把火,除了焚烧了我的肉体和那辆车外,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就象划着了一根火柴扔到了大海里。
主席啊,我就象那根扔到了大海里的火柴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但我决不后悔自己,如果有来生,我还会这样选择,我还会为了自己的尊严,为了大家的利益,不断地去争取,不断地去上访,因为我相信你思想的光芒将永照大地,一切的苍蝇都会被扑灭,一切的乌云都会被吹散。
主席啊,虽然我的这生毁灭了,但我仍然热爱我们的国家,热爱我们的党,因为这都是你一手缔造的,我将永受你思想的影响,如果我能生一千回,我要一千回生在伟大祖国的怀抱,如果我能活一万年,我要一万年活在你的事业中。
主席啊,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向你申诉,你累了吗,你先休息吧,等你醒来吧,等你醒来,我再慢慢申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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