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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子孙满堂

lxgsxzl · 2014-07-06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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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人不平凡的一生。反应了中国人艰难的生存繁衍史,以及对中华文明断裂的痛苦。

  一

  十七岁时的柳思延绝对是个意气奋发,满怀激情的少年。那时的他,正在皖南山区黄山脚下的文化名村旌德江村读书。他原在皖南文化名城宣城读私塾,常爱到敬亭山去寻找李白的足迹,可他怎么也找不到李白当时那种“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感觉。在他眼里敬亭山只不过就是皖南山区随处可见的一座极其普通的山,山不高,水不多,山上的松树和茶园也不比别处高大青翠。但在李白眼里它就成了极不普通的一座山了,他看出了山里深藏的奥秘,写出了这不朽的诗篇,而敬亭山也因李白的诗名扬天下,成为千古名山了。

  柳思延因此对李白充满了崇拜,也对他从小熟读的《四书五经》,《三字经》和一切远古圣贤的书都充满了崇拜和诚服。他觉得这都是几十几百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经典,都含有一般人读不懂的深刻道理,那些写出这些文章的圣贤都不是凡人,都是天上派下来教化世人的圣人,就像李白他就不是凡人,他就是天上派下来的诗仙。

  柳思延在宣城最大的私塾读到十六岁,直到日本鬼子占领宣城时,他才和全城读书的青年学子及先生们一起被赶到了旌德江村,到了江村,他才发现这个不大的文化名村,一下子拥来了好几千青年学子,都是从日本占领区转移来的。这里聚集了全皖南地区最好的先生和青年学子,每天都有激情四射感人肺腑的聚会和演说。柳思延也常被他们的情绪感染着,他常常呤诵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以及圣人的不朽教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身边不断有人弃笔从军去了,还有人不时地为去参加国军还是新四军争吵起来,最终打成一团。他都远远地躲开了,他觉得他们这都是瞎胡闹,圣贤书都没读透就想出去报国,能有什么作为呢?古人都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每件事都得一件件去完成,才能做得好,再说他们争来争去,不管是国军还是新四军,都是局限在皖南山区这块小地方,我要去就去最远的延安。于是,他第一次背着家里自己做出了一个他一生最伟大的决定,一个令他骄傲一辈子,永远值得向子孙们炫耀的决定,他毅然决定将自己的名字由柳金蛋改成了柳思延,就是思念延安的意思。

  在江村读书的这段时间,柳思延再次被先圣们的伟大深深地折服了,他觉得这个江村竟直就是读书育人的天堂了。这里枕山环水,阡陌纵横,古庙宝塔,诗碑堤栏,垂柳秀荷,相映成画。特别是这里饱经千年世事沧桑文风昌盛,文化内涵深厚,村里的聚秀湖是砚台,牌坊是墨,宝塔是笔,大地是硕大的纸,村里到处是牌坊、祠堂、老街、名人故居,透露出千年的古韵。

  柳思延每天都晨熙起床,捧着圣贤书,沿着江村曲延的古石板道漫步诵读。脚下溪流蜿蜒,绕户而过,弯曲向前,不断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妙。当然,江村留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牌坊、祠堂、名人故居,他想不到这个小小的江村果真是人杰地灵,历史上出过那么多名人圣贤。这就是他们“重诗书,勤课诵,多延名师以训子弟”的质朴文风孕育的必然结果啊。

  柳思延尽情地吸收着这里沉淀着的一切深厚的文化元素,但他的这种沉静的好心情还是很快就被打乱了。那天早晨,他依旧漫步在古石板道上诵读,整个江村都迷散着淡淡的浓雾,他仿佛有了种渐入仙境的感觉了。正当他陶醉在这种诗一样的意境中的时候,突然一个女孩清脆的叫声把他惊醒。

  “柳思延,日本鬼子的炸弹都落到你家了,你还有心事读古文?”

  柳思延顺声一看,不由地感到一股鲜血急促地从身上涌到脸上。他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正站在他的面前,她一头短发,一身十分洋气的学生装,特别是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随风飘动着,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刚刚下凡的仙女。

  她正是他心里的仙女杨柳,她刚到江村才一个多月,她在江村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她出现的地方总是围拢着许多人,常常能引起不小的骚动。柳思延自然是最追从她的一个,这是他一生从没见过的女学生,她原是在上海读书的女学生,她随着日本鬼子的铁蹄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逃到江村。她已没有读书的兴趣了,到处发表着激情演说,控诉着日本鬼子的罪行,说到动情处,就带着大家一起高呼抗日爱国的口号。他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的女学生,怎么能够知道那么多事情,怎么能够知道那么多的大道理。他是从她的嘴里知道了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切,从她的嘴里知道了延安在那里?他正是听了她一场精彩的演讲才改名字的。他一直在暗处打听她的一切情况,却一直不敢接近她,在他心里她不是一般的女学生,她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女。

  现在这个仙女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且整个古石板道上就面对面地站着他们两个人,距离又是那么的近,他能够感觉到她清晰的呼吸声了。他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他紧张的手心冒汗,他死劲地攥着手里的书,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为啥改名柳思延了?你也想去延安吗?”杨柳毫不拘谨地问道。

  “恩,你是延安派来的?你是共产党?”他怯怯地问道。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向往延安,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共产党的。”她格格地笑着说:“你要也向往延安,就参加我们的小组,和我们一起去延安吧。我们的国家都快没了,你还能专心读古书?”

  “好,我参加你们小组,我和你们一起去延安。”他连忙答道。但他心里却在想:只要你能带上我,去那里都行,你去那我就跟去那,至于圣贤书嘛,你还没读透,我们中国至所以打不过小日本就是圣贤书没读透啊,这道理太深了,以后在跟你说吧。

  “欢迎你加入我们赴延安小组,柳思延同志。”杨柳亲切地叫着,向他伸出了一双小手。柳思延顿时感到一阵颤栗,他无比幸福地紧紧捏住那双柔软娇嫩的小手,许久不想分开,这还是他这生第一次握住女孩的手啊。他想起自己打听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的名字竟和自己的名字同有一个柳字时,自己就莫名地兴奋了半天的事来。他羞红着脸,身上洋溢着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他的心里好象充满了血,就要爆炸似的。

  他永远记住了那个美妙的早晨,也至于好多年后,他的记忆衰褪时,他对江村时的那段生活就全浓缩到了那个早晨了。

  正在他在杨柳的带领下,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学生,准备奔上去延安的大道时。他家里的唯一长工披马戴孝来到江村时,他才知道他家的天塌了。他开始走上了一条和杨柳他们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二

  柳思延家住在青弋江边的一个千年古镇柳树镇,他回到家里时,他的家早已布置成个大灵堂,笼罩在一股巨大的悲怆中,他的小脚奶奶和母亲,以及他的几个姐妹和远近亲戚早已悲痛欲绝地哭成一片。他也被这巨大的悲痛袭击着,他来到父亲的灵前跪下后,失声痛哭,于是一阵接着一阵更猛烈的痛哭声传出来,震憾着这个千年古镇。

  柳树镇其实就是在青弋江高高的河堤上铺了一条不到两里长的青石小街,距说这条青石小街也有一两千年的历史了,也没人能准确说清是那一年,青石小街对面聚集了上百家的门面。柳思延家住在靠江边的一边,他家大门面对青石小街,后门就直接对着青弋江宽阔的江面,连着后门有一条石板级梯直通到江底,青弋江在这里平时没多宽,每年的大多数时间在这里都分成两股清清的溪流,一条从他家门口流过,一条从对面河堤前流过,中间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浅滩和柳树林,只有到开春后,皖南山区的洪水下来了,这里才会连成汪洋一片。每年这个时季,柳树镇就繁忙热闹起来。从皖南山区流下来的毛竹和木材,都在这里集结扎排,然后顺流而下流向更远的地方。

  柳思延家就是个放竹排的世家,祖上几代都是扎排放排的行家能手。他家每年放下去的竹排都是全镇最多最大的。他的父亲这次和他爷爷一样,放竹排到长江遇到风浪,排散人亡了,连尸首都没捞着,只捞回来他的几件衣物。现在他的棺财里就放着他的几件衣物。

  柳思延跪在父亲灵前不知哭了多久,最后还是他的小脚奶奶拉住了他。小脚奶奶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她过去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读过一些书识得一些字,讲话做事头头是道,条条有理。柳思延是小脚奶奶一手带大的,而且他开始识得几个字还是小脚奶奶一笔一画教会的,他从小就爱听小脚奶奶的话。

  小脚奶奶一句话就制住了他的痛哭:“不要哭伤了身子,现在全家就你一个男人了,还有好些事等着你,人死不能复生。”

  柳思延听到小脚奶奶的话,立即恭顺地站到小脚奶奶的身边,听她吩咐,柳思延家从爷爷那代起就是单传了,他父亲是独苗,到他还是一根独苗,姐妹们道是不少。柳思延看着跪倒一片还在不停哭泣的众多姐妹们和姑姑们。刹那间,一种神圣的男子汉的责任感充满了他的胸堂。是的,现在全家就我一个男人了,我要承担起所有男人的责任了。

  小脚奶奶经历了突然失去丈夫和儿子的两次巨大打击,她竟一下变得异常坚强。她拉住柳思延的手说:“金蛋啊,你现在是柳家唯一的独苗啊,你要让你爸能放心的走啊。你今晚就要在这里孝堂成亲。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柳思延听到孝堂成亲时,感到了片刻的慌乱。他立即想起那个奇妙的早晨,想起杨柳清脆的声音和她那温柔的小手,但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在心里责备自己,在父亲的灵前,在奶奶面前,怎能胡思乱想呢。

  柳思延早就见过孝堂成亲了,按照这里的习俗,孝子一般在大孝三年内不可办婚嫁迎娶的大喜事,所以许多要急着办婚嫁迎娶大喜事的人家,都赶在先人没出丧前,在孝堂成亲,先办喜事再办丧事。他看着小脚奶奶严峻的面孔和所有看着他的族人们,感到有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包围着他,使他不敢再有任何想法,甚至连奶奶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那为他找来的新娘都不敢去问去想了,只能顺从的按他们的程序去做。

  旁晚时分,在一阵欢喜的锁纳声中,新娘就被迎进了门,她一进门就被披麻带孝,只有头上的红布没揭。柳思延和新娘在父亲的灵前完成叩拜大礼后,把新娘送进洞房,没来得及揭开红布看一眼新娘是谁,就回到灵堂。请来的道士已经开始做法事了。

  跪头烧香的法事一直热热闹闹的做到半夜,众人才散去。刚才的法事和祭拜,已经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无限思念和悲痛,在大家散去后,他又独自伏在灵前不停地哭泣,直到被人提醒,他才想起洞房里新娘的红头布还没揭,他擦干脸上的泪水,重新走进洞房,揭去了新娘头上的红头布。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新娘的面孔。原来她就是同镇的巧妹,他们从小在一个小镇长大,来往不多,却早就相识了。巧妹家就跟他家隔着几十户人家,是做篾匠的,他小时常去她家玩,就看到她一双灵巧的小手不停翻动着,很熟练地编出一个个各种各样的竹篮竹筐等,他曾想跟她学几手,没成想几下就被篾片划破了手,笑得她在一旁直骂他笨。他出去读书时,就好几年没见过巧妹了,他没想到巧妹这几年已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而且还成了他的媳妇。

  既然是从小熟悉的,他也就少了一些不安和拘谨,他直接对她说:“你先睡吧,我还要去守灵。”

  他说完就又回到灵堂守灵去了。巧妹也没说啥,到后半夜,给他送来一件新棉衣帮他披上,也坐下陪他一起守灵。

  直到六七过后,柳思延都没有什么新婚的感觉,他觉得他只不过按照家里的安排,完成了自己作为孝子该做的一切,孝堂成亲也是他尽孝的一个规定程序,是为了让父亲能够安心的没有牵挂的离去,至于娶巧妹回来该干些什么,他还浑然不知。这段时间里,他一是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二是他的整个魂魄都被杨柳带走了。

  杨柳和他们几个赴延安小组成员是在他父亲头七后找到他家的,他们看到他家的情况,以及看到巧妹给他们挨个倒茶时的神情,他们都明白了,没人再说什么。柳思延见到杨柳时,感到特别的激动,心里有无数个想解释的理由,却一个也说不出,他只是不停地说着那句古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说:“治国必先安家,现在家里突遭大祸,我不能丢下她们而去,我安排好家里事,然后再去找你们,我人不能跟你们去,但我的心跟随你们去。”

  送他们远去时,柳思延偷偷地摸出一袋银元塞到杨柳手里说:“这是我的心愿,支持你们做路费,你们在抗日救国的路上记下我的一点功劳。”这袋银元是他小脚奶奶在父亲的灵前交给他的,还让他在父亲的灵前发了誓,用这笔钱去买几亩地,以后的子孙永不去干放排的活了。

  这袋银元的赠送成了他一生最伟大的壮举。直到解放时,杨柳带着解放军南下经过这里时,还特意来看他,特意说过他是对革命有过贡献的人,解放后搞土改时,他更感到庆幸了,如果那时用那袋银元买了地,自己不是地主就是富农啊。

  父亲的六七仪式办得很隆重,烧了灵屋灵衣,办了酒席犒劳了所有帮忙办丧事的乡亲族人,父亲的丧事就算正式办完了。

  晚上,他又借着油灯看书到深夜。这段时间他都是这样过的,床上多了一个巧妹,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了,他每晚都是看书看到深夜,等巧妹熟睡了,自己也看累了,才和衣往床上一躺,躺下就睡,不敢多想,甚至不敢看她一眼,他更不习惯在她面前解衣穿衣。

  这晚,他又是这样,他又和衣躺下,没想到巧妹没睡,她一直在等他,她低声地说:“今天,六七都过了。”

  他不知道巧妹是什么意思,他说:“是的,今天太忙了,早点睡吧。”

  巧妹停了片刻,有些抽泣地说:“我知道你的心被那个洋学生勾走了,你不喜欢我。”

  柳思延心里又有些慌了,他忙说:“你别瞎想,她是下凡的仙女,你才是我娶过门的媳妇。”

  巧妹又说:“你娶我做媳妇是干啥的?”

  柳思延不假思索地说:“干媳妇该干的事呀,做饭,洗衣,干家务,睡觉,生孩子。”

  “就这样睡觉就能生孩子呀?奶奶天天问我啥时能怀上孩子呢。”巧妹有些矫羞地说。

  柳思延突然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生孩子这么大的问题,先生怎么没教过呢?他羞红着脸对巧妹说:“这个先生真没教过我。”

  巧妹立即含羞带笑地钻到他怀里说:“你真是个傻蛋呀,这事还要先生教啊。”

  三

  柳思延掌握了生孩子诀窍不到一年,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巧妹第一胎就遇到难产,从深夜凌晨一直尖叫到天亮,也没生出来。柳思延焦急地坐在门外,一夜没合眼,他从小脚奶奶,母亲和接生婆慌乱的神情中,他从巧妹一阵阵不停息的痛叫声中感觉到她生产的艰难,感受到她所忍受的痛苦。

  这一年来,柳思延对巧妹的好感已经是如日俱增,他越来越佩服小脚奶奶和母亲的眼光,她们给自己找了一个能理家过日子的好媳妇,她一进门就成了他母亲的好帮手,成了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她不仅贤惠能干,而且还承当了为他传宗接代这一最神圣的使命。这是他们家现在最核心的任务,他和巧妹一直受着全家人的特别呵护。

  直到太阳出山了,巧妹的痛叫声才停下来,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首先问道:“巧妹怎么样了?”,得到母子平安的消息,他悬了一夜的心才落了下来。

  他母亲抱着一个孩子出来,有点熄气地对小脚奶奶说:“闹了一夜,还是个女孩。”母亲一生生了六个孩子,五个女孩,就他一个男孩。所以她比谁都希望他头胎就能是个男孩。

  小脚奶奶也有些许的失望,但她说:“头胎是女孩也好,好照顾下面的小弟弟呀,我一夜都梦见凤凰在飞,就叫她金凤吧。”

  一年后,他母亲抱着第二个孩子出来时,有点丧气地对小脚奶奶说:“又是一个女孩”时。小脚奶奶铁青着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再一再二不会再三,下一胎一定是男孩。”

  柳思延看到小脚奶奶和母亲特意请了观音像回家,每天早中晚三拜,在她们缭绕的香火烧了一年后,他的第三个孩子出世了,依然是个女孩。

  小脚奶奶和母亲并没有绝望,小脚奶奶一口说定,是门风有问题,她们请来道士改教门风,先是扒了大门,重新定了门向,然后又在家屋的四角埋下四块青石,还特意去把祖坟重修了一次。这样又折腾了一年,柳思延的第四个孩子又出生了,仍然是个女孩。

  小脚奶奶和母亲没有停顿,她们开始到远近各地去求仙拜医,远近百里,凡是能打听到的庙宇她们都去拜了,凡是听说过的神医圣婆她们都请教过了,凡是能吃的苦药偏方,她们都求取回来了。

  最可怜的还是巧妹,她开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处处受着各种白眼和冷语,每天吃着那些各种各样难闻的苦药,她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好无怨言,她已经羞于出门,每天躲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编着竹锣竹筐。

  柳思延也没有闲着,他从小就知道“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现在他面对着为柳家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不能只看着家里老少三个女人整天忙碌,他应承担起主要责任。他翻遍了所有的古书,他不相信古代那么多圣贤就没有留下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办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费尽周折终于从几个老先生手里得到了一些宫庭生男秘方,他如获似宝,仔细研究后,茅塞顿开,他没想到生男生女还有这么多奥妙,原来古人早也破解,至于为啥没有记入正史,也许是古代圣贤们觉得这些生活琐事不值一提,或有更深刻的考虑,不便公开吧。

  柳思延悟透了宫庭秘方,对巧妹说:“以前老生女孩不是你的责任,这主要是我的责任,是我不懂乱搞的结果,现在一切听我的,保证下胎是男孩。”

  巧妹喜出望外地问:“你真的得到秘方了?”

  柳思延神秘地点点头。他开始半年多不和巧妹同房了,但每天都仔细记录她的经期和身体状况。巧妹不解地问:“你不播种还能生儿子?”

  柳思延不置可否地说:“这叫封山育林,你不懂的。”

  柳思延经过大半年的精心准备,才算准日子和巧妹同房,一连几天,他在床上一系列新鲜动作弄得巧妹格格直笑:“你,你从那学来这么多花样啊?”

  柳思延一番折腾后,累瘫在床上,一边呼着粗气,一边说:“都是从宫庭秘方中学来的,怪不得那时皇帝多短命啊。”

  经过柳思延不懈的努力,在他第四个女儿铁凤出生两年多后,他的第五个孩子终于出生了,孩子还没落地,她母亲就在房里惊喜地叫道:“是男孩,是男孩,谢谢观世音菩萨,终于给我家送来了男孩。”

  在他大儿子家宝出世后,柳思延又如法炮制,两年后,他的第六个孩子,他的二儿子国宝出世了。他已经变得轻车熟路,胸有成竹了,第七个孩子还没出生,他就断定是个男孩,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世宝,后来孩子出生后,果然是个男孩。

  再后来,他还想再要一个时,巧妹不干了,她说:“你有四个女儿,金银铜铁凤都有了,三个儿子为家为国为天下都够了,你还想要,你拿什么养他们,你不能只生不养啊,你是要把我累死啊。”

  巧妹的一番话把柳思延从痴迷生孩子的热情中冷静下来,他才看清家里的情景,他的大女儿金凤才满十岁,小儿子还躺在摇篮里,一大群孩子加上小脚奶奶和母亲,几乎全靠巧妹的一双手编竹锣竹筐生活,家里除了这几间祖屋,没有一寸土地。

  柳思延开始真正感觉到了生存的危机,他开始为这一大家人的未来发愁了。

  四

  随着小儿子世宝的出世,柳思延家早已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连一桌满月酒都办不起了。他家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父亲留下的那点钱都被他塞给了杨柳,又经过这些年为生儿子的折腾,家里现在除了十多张嘴,什么都没了。不过,他一点不着急,他从小视金钱为身外之物,他坚信穷不可怕,自古以来穷不长根富不长苗,富不过三代,穷也不过三代。一个家庭兴旺主要是要有人,人才是无价之宝,只要人丁兴旺家业必然兴旺。只要苦过这几年,等孩子们一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面对着这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他还是忙碌了起来,他再也没有心事去读圣贤书了,他把所有的书包好捆起,放到搁楼上,他想到一个家族的兴旺往往和一个国家一样,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奋斗,而他这代能解决的就是人丁兴旺,这些圣贤书只能留给子孙们去读了。

  他首先和巧妹学会了篾匠的所有手艺选竹,锯竹,劈条,起层,分丝,均篾,刨光,编篾,他学一样像一样,像筲箕、簸箕、箩筐、晒筐、晒垫、凉席、摇篮、花考箩等产品是见一样会一样,他虽然手没巧妹灵巧,也没她编得快,但他往往能编出一些新花样,喜得巧妹总是不停地夸他天生就是块做篾匠的好料。

  他们家的生意渐渐好了后,抢了巧妹娘家不少生意,本来小镇上就巧妹娘家一家篾匠店,巧妹嫁过来把手艺带过来就多了一家,现在巧妹娘家的两个兄弟又分家变成了三个店了,小镇本来就小,生意不多,大家常为一点生意闹得不开心,那兄弟俩还常常大打出手,巧妹也长期不好回娘家了。

  柳思延为此感到没有面子,甚至有些羞耻的感觉。毕竟这门手艺是巧妹带过来的,是自己抢了舅子们家传的饭碗。他曾经几次下决心要改行改业,他为此还想过干父亲的老行当,偷偷地和几个远房叔侄放过一次竹排,当那竹排顺着青弋江流入浩翰的长江时,他一下就吓傻了,他从没见过那么宽阔的江面,那么汹涌的涛天洪水,那正是无风三尺浪啊。他感到他们的竹排就象一片残破的树叶漂在无垠的江面上,他感到竹排下有无数的巨浪象无数巨大的野兽要把他们咬碎吞噬,他听到那竹排不停地发出被撕裂的吱吱声,仿佛就是他爷爷和父亲在水下向他呼叫:“快回去,快回去”。他并不是个怕死的人,但他认为大丈夫要死得其所,怎能为区区几个钱就轻易丢了性命,更何况,他还不能死,他不能把那一家老小留给巧妹,她已经够苦的了,她怎么能受得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巧妹,他不能走这条险路,我们那里有山有水,再苦也不会饿死人的。

  他当天就上岸跑回家了。他后来又干了不少行当,下青弋江捕过鱼,上山砍过柴打过猎,甚至上山去偷过竹笋,但都不能养家糊口。他还到江边当过一段时间的纤夫,由于身体的过于文弱瘦俏,没有人愿意叫他搭班,也就坚持不下去了。别的行业也去试了几回,但隔行如隔山,他都没成功,最终还是回到这行来了。他只能在品种和花样上下功夫,尽量不和他们搞同样产品,只有这样他的内心才稍稍安慰一些。为了和舅子们保留一点脸面,他尽量不在小镇上卖货,他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挑着一大担竹筐竹器到乡下去卖,那些东西本来堆头就大,他每次出门时就象挑着两座小山。他有时一天来回,有时几天回来一趟,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或者找个人家借宿一夜。

  他好多年就是这样去卖货,风雨无阻,青弋江两岸远近的村庄没有人不认得他的,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他有时就象叫化子似的,只要有人给他饭吃他都吃,他还开始留意那里有红白喜事,他也好去讨杯喜酒喝。他想在这些远离家人的地方没多少人认得他,更没多少人知道他是读过书的人,可以不用那么顾及面子了。只要能多省一口粮食带回家,为了那一群孩子能吃饱穿暖,自己吃点苦受点辱又能算得了什么。正是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可是,人的咽喉如海深,孩子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就是他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天不息,他挑回来的粮食也填不饱他们日增夜长的肚子。家里的生活已经到了不能再苦的地步,他也记不清全家已有多少年没买过一寸新布新衣了,小脚奶奶和母亲把她们的棉衣棉裤都不知折缝了多少回,为孩子们缝制衣服,全家人身上也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了。一年到头,家里不买一点新鲜菜,家里没有地,他母亲就到河里的荒滩上开出几分地,赶在洪水下来时种上一季蔬菜,淹上几大缸供家里吃上一年,为了减少他母亲每天挑粪桶上下河堤去浇菜,全家都不约而同的把屎尿都憋到那块菜地去撒。唯一能给家里改善一下生活的,还是他到江里碰远气,能捕几条鱼回来,但遇到大点的还舍不得吃,能卖个好价钱。后来,他连这点兴趣都没了,每天回家累得骨头都散架了。

  柳思延感到他的篾器越来越难卖了,乡下的光景也不好,他越来越喂不饱全家的肚子了,现在全家除了三个儿子保证吃饱外,其余都是半饱维持着生命,还要多半靠野菜。特别是几个女儿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弱不禁风。

  小脚奶奶又拿出了少有的果断:“丫头片子,早晚是人家人,不如早点送人吧。”

  最早被送走的是铜凤,她被送给了同镇的一户人家,已经八岁多了,总是三天两头往家跑,跑回来就躲着不出来,每次都是被连拖带拉的送回去,小街上总是响起铜凤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每次听到这哭喊声,柳思延的心都快碎了,他总是偷偷躲到一边去默默流泪。

  铁凤被送走时,家里总结了教训,把她送给了几十里远的乡下,柳思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大半年后,他挑着那山一样的竹器去卖,没想到突然跑出一个衣裳褴褛的小丫头,死死地拉住他的担子,不停地哭叫着:“大大,大大,我要回家。”柳思延一看,正是他的小女儿铁凤,他只感到心头一热,忙抱起她,带回家里。铜凤再次跑回家时,他再也不让送回去了。他态度坚定地对小脚奶奶说:“以后谁都不送人了,要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五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柳思延最穷困潦倒揭不开锅的时候,杨柳又回来了,她已是管着柳树镇这个县的女县长,她带着一群人来搞土改,记着他那包银元的功劳,说他资助过几十个学生去延安,给他家分了几亩上好的田地,看着他一家衣不遮体的惨景,还特意给他家送来一些布匹,让他给全家都做了一套新衣服。晚上,巧妹不无自责地说:“那年要不是孝堂成亲,你跟他们一起去了延安,你现在至少也是个县长了。”

  柳思延不以为然地说:“还是古人说得好,积善行德,善有善报,有付出就会有收获,你看我现在多好啊,田地有了,还得了个好名声好成份,更好的是家里已经是人丁兴旺了,人只要积善行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又过了几年,镇上搞合作社,柳思延和巧妹因手艺好,都被编入了轻工业公司,他因识得字,还当上了会计,他也正式结束了挑担下乡卖篾器的历史,他家生活虽然还很清苦,但也没再饿过肚子了。他从此就永记住了共产党的好了,以至几十年改革开放后,子子孙孙们聚在一起大谈特谈共产党的不好时,他都要红着脸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人不能忘本,不是共产党来了,就没有你们出世了。”

  柳思延再苦再累都不怕,他最不称心的,是他众多的儿女中没有一个爱读书的。四个女儿不用说了,家里这么穷,她们自然没有读书的福份了,三个儿子他可是下了很大决心,要把他们培养成人的。何况那时镇上已有了小学校,读书上学不需要钱了,多好的机会啊。

  最不争气的是大儿子家宝,柳思延在他身上花的精力最多,甚至连他尘封已久的古书都翻了起来,一有空闲就亲自教他,可他一点不上心,早上教的到晚上就还给了他,教了半年,没一篇文章能背下来的,气得他用竹鞭狠狠地抽打了他一顿,打得他直蹦乱跳,还不停地顶嘴:“读那些书有啥用,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是当个篾匠?”

  家宝一句话呛得他一肚子气没处出,还想打他,被小脚奶奶劝住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想读书,你逼他也不成,我看还让他学手艺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家宝在家里教不好,在学校更教不好,他爱调皮捣蛋打架闯祸不说,还喜欢带小同学们到沙滩上玩,特别爱去找野狗打链,水牛交配的地方跑,大家说给柳思延听,气得他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就让他回家学篾匠吧,别让他带坏了别人。”

  。 家宝小学没读完就回家了。国宝比家宝要好些,到公社读了初中,柳思延原先还对他抱有期望,有时偷偷地给他一点钱,让他在学校改善改善伙食,可是后来看到他的成绩单上一路红灯时,他才知道家宝把那些钱偷偷拿去赌了,家宝经常旷课,去找赌钱的地方,有时还给人看场子,钱输光了就去偷。柳思延气得要去揍他,却四处找不到人。最后,还是巧妹劝住他:“看看你都累成啥样了?你到那去找他?你小学生都管不好,还能管好中学生?”

  柳思延只得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世宝比他两个哥哥从小就聪明许多,也从小得到全家人更多的痛爱,柳思延教他的书也能背出几篇来。他心里暗藏喜乐,七个子女中总算有个读书的了。他对世宝痛爱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每次从外面回家,都要偷偷的买一点零食悄悄给他。以至好多年后,子女还在嫉妒着,说他从小就偏心,对小儿子好。

  柳思延也从不隐饰他对小儿子偏爱,他对所有子女都说:“谁爱读书,我就偏爱谁,以后孙子辈也这样,那个爱读书,我就最喜欢谁。”

  世宝也给他长脸,从小学到初中学习都很好,一直念到了县城高中。柳思延也感觉到自己越累越有劲,越干越有奔头了。世宝到县城高中读书后,为了节省儿子的时间,他每星期都要亲自送一趟东西到学校,所有的粮食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是他一趟趟挑着,步行几十里送去的,为了给儿子补充营养,他夜里顾不得休息,到山里去捉过几只山鸡和野兔,他还在寒冬腊月下河摸过鱼。

  但他的一切举动并没有感动上天,给他家下凡一个文曲星,世宝念到高二时,突然失踪了,他到学校打听,才知道世宝带着一个女同学私奔了。他怎么也不相信他最聪明最孝顺的小儿子会为了女同学而放弃学业去私奔。他发誓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巧妹却说:“你到那去找?三个儿子就他最像你,一定是被仙女勾了魂了,你没被仙女勾走,他被勾走了,这是你家的命数。”

  直到一年多后,世宝给他们抱回来一个小孙子,他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极其失望地一声叹息:“儿子这辈是出不了人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辈了。”

  柳思延自此就对那个勾走世宝的小熄妇心里有了很深的隔阂,他觉得她那是什么仙女,活生生就是个妖女啊。

  最使柳思延不称心的,还是儿女们的婚事,没有一个是他满意的。大女儿金凤十八岁就出嫁了,她嫁给了一个杀猪的,女婿来提亲的第一天就扛来整半片猪肉,把全家人喜得不得了。柳思延虽然和这个女婿除了谈猪身上的东西外,再也找不到一句话可谈的了。全家人都说这小伙子厚道老实,杀猪的有油水,没啥不好,他也讲不出反对的理由。二女儿银凤嫁给了一个划小船的,虽然他一生记着长江的惊险,但人家说他那小划子从不去长江,从小就在青弋江里跑,一个猛子就能扎到对面去,从来不会有啥危险,而且家里还养了几个老鹰抓鱼,日子过得很轻松,全家人又都说很好,金凤嫁给杀猪的,银凤嫁给抓鱼的多好啊,以后鱼肉都有的吃了,柳思延又只能默许了。三女儿铜凤嫁给了一个打铁的,柳思延一看那女婿懵头懵脑的就像一个铁锤,是个除了只会抡大锤,头脑不会开窍的家伙,心里没有一点儿喜欢,但全家人都说人家毕竟是县城的人,铜凤怎么也算嫁到了县城,以后家里人到县城也好有个落脚点的。最令他不满意的还是小女儿铁凤的婚事,小女儿铁凤一直是最令他心疼的女儿,他那时把铁凤带回家时,那家人不依不饶地找来,大闹了一场,怪他不讲信用,他自知理亏,找人出来陪理道歉不算,他还被那家人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结下了多年的怨家。后来来提亲的偏偏是那个怨家。那小伙子三天两头来他家,来了还赖着不走,最后连铁凤自己都同意了,他还为这门亲事僵持了好长时间。但他最终还是熬不过大家的意思,看到小伙子对铁凤一片真心,只得心软了。

  大儿子的婚事没用他操心,家宝在外面自找了一个,女方家不同意,家宝就带着怀孕的大媳妇直接回了家,没办什么仪式,没成想因此就埋下了祸根,这个一向和睦平静的祖屋从此变得不安宁了。

  二儿子的婚事使他耗尽了心事,国宝从小就成了浪子,臭名远扬,没那家女儿愿嫁给他。柳思延一连托人说了十几家,人家一听是国宝,就连忙摇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柳思延知道,不给他成个家,这个浪子永远回不了头。最后,好不容易到一百多里外的山里寻到一门亲事,可那彩礼高得吓人,还要明媒正娶,礼仪繁多,柳思延牙一咬全都答应了,他说:“谁叫我生了这个没用的逆种呢,我前世欠他的。”

  可是二媳妇刚定下,大媳妇就闹开了;“人家是金子做的,要花这么多钱,我就是泥捏的呀。”柳思延没办法摆平了,答应了大媳妇一大堆条件,也没法说服她。二媳妇进门不到三天,两个媳妇就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柳思延只得把他们分家过,还隔不断她们的争吵。柳思延除了整天苦着脸,默默地干活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两个媳妇明争暗斗地干了几年,二媳妇最后说了句“你们家狠,我搞不过你们,我让你们。”然后,就丢下两个孙子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以后,国宝又在外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也不让这两个孙子进门,所以这两个孙子一直都由柳思延自己养着。

  六

  小脚奶奶在国宝生了第二个孙子那年就辞世了,她死得很安祥,她活了九十九岁,享有儿子孙子重孙子玄孙子五代之尊,是整个古镇上最长寿的老人,受到了全镇人的尊重,所有的人家都来参加她的葬礼,仿佛是全镇在办这个隆重的葬礼似的。出殡那天,更是家家披红挂绿,放炮迎送。在小脚奶奶的坟前,柳思延带着自己的子孙们外子孙们披麻戴孝跪了一大片时,他终于感到一种由衷的骄傲,他默默地流着泪,他对得起最疼他的奶奶了,对得起所有的列祖列宗了。他所受的苦遭的罪也算不了什么了。

  送走小脚奶奶后,柳思延心里好像一下空荡了许多,精神也垮塌了许多。这些年来,他做什么总感到有奶奶的一双眼睛在看他,现在没了,他却不适应了,他这才感到小脚奶奶一直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啊。

  他母亲没小脚奶奶长寿,没过两年,就跟随小脚奶奶去了。柳思延把他母亲也葬到小脚奶奶坟旁,他知道可怜的母亲一生都离不开小脚奶奶的。

  家里接连走了两个老人,家里没有变得安稳些,反而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巧妹和大媳妇之间积压很久的婆媳矛盾终于火山一样的爆发了。巧妹失去了他母亲和小脚奶奶的庇护,单枪匹马再也没法对付凶悍的大媳妇了。

  婆媳矛盾的爆发点是孙子们的打架。国宝和世宝的孩子,一直都是留在柳思延家带大的,国宝媳妇跑了他自己也跑得无影,没人管孩子,世宝是迫于生活压力管不了,当他送第二个孩子回家时,柳思延阴沉着脸骂道:“你和小妖精养不活孩子,不能少生一个。”这样世宝有了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才不好意思再送回来了。大媳妇的几个孩子原来不要他们带,但看到他们整天对别的孙子亲热,心里就窝了气:“别的孙子你们能带,长孙就更应该带了”,就把几个孩子已丢给他们。几个女儿家的外孙子外孙女们图外公家孩子多热闹,也吵着嚷着要来,所以柳思延家一直就有十多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闹着吵着。柳思延喜欢这些小孩,还对女儿女婿们说:“你们都忙于生活,孩子照顾不过来,就送过来,我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一样看待。”

  原来有他母亲和小脚奶奶帮着照看,巧妹还能照顾得过来,她们一走,巧妹就再也管不住了,孙子们常常打得头破血流脸青鼻肿,她发现最爱闹事的就是家宝家的长孙,他最爱欺负小的,她就抓住长孙狠狠地抽了一顿。没成想正巧被大媳妇看见了,她借势就冲上来了:“你们对儿子偏心,对孙子还偏心,我们这房是婊子养的?”

  婆媳俩早已是肚里憋足了气,互相瞧不上眼了,俩人是扯东瓜拉葫芦的恶吵起来,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旧事都翻了出来,俩人最终纠打起来,一群孙子也跟着打成一团。柳思延得到消息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时,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哭叫成一团,躺了一地,巧妹满脸是血浑身是伤的躺在地上伤心地哀嚎着,大媳妇还在披头散发的寻死上吊。

  柳思延彻底怒了,他对着一群孙子们大吼大叫:“滚,滚,你们都给我滚,我怎么生养出这一群猪啊,我养了儿子,还要养孙子。”

  最先被领回去的是四个女儿家的外孙外孙女,托人带了几次信给世宝,他就不回来领。柳思延真的火了:“这小子还跟我躲迷藏,你不来领,老子给你送回去。”

  柳思延当即带着世宝送回家的两个孙子,来到县城找到他们,他看到了世宝和那个妖女艰难的生活现状。夫妻俩租着一间不大的房子,杂乱无章,一个刚下地的小女孩爬在地上,随便抓到什么就往嘴里塞。夫妻俩晚上在街上开了一个大排档卖小吃,柳思延过去看了一眼,见他俩忙得不可开交,一句话没说,就回来照顾孙子孙女睡下了,他坐在门口,一个人吸着烟一直吸到天亮。天亮后,夫妻俩回来了,世宝吱唔地说:“我正想租个大点的房子,把他俩接回来。”

  柳思延看着一夜没睡的小儿子和媳妇憔悴苍白的脸,心里一阵发酸,一句话没说,就又手里搀一个怀里抱一个背上背一个回到了柳树镇。巧妹看见了,不解地问:“你怎么俩个没送走,又带回来一个?”柳思延鼻尖酸酸地说:“自家的孙子,爷爷奶奶不带给谁带?”

  很快的,那些被他赶走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又回来了。只是,巧妹和大媳妇之间再也没法调和了,俩人已成水火不容的死敌,一天三小闹,三天一大吵。柳思延只得亲自去找家宝。家宝这些年在外头已跑出一点门路了,他先向工地送毛竹和竹跳板,赚了不少钱,现在也能承包一些脚手架工程了,可他一心只管赚钱,家里闹翻了天,他都不管,一听说家里吵架,他就躲在外面不回去。柳思延知道他怕老婆,但也不能任由老婆欺负他妈呀。柳思延在一个工地好容易找到家宝说:“你是想气死你妈呀?”

  家宝苦笑着对他说:“我也没办法劝,都闹成这样了。我只能多争些钱,在城里买套房子,把我一家早点接出来。”柳思延突然心慰地感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

  没过多长时间,家宝果真在县城买了新房子,把他那一家人都接走了。大媳妇连走时还不忘和巧妹大吵大闹了一场,被大家拉着才没打起来,俩人都把话说到了绝处,大媳妇叫着:“我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你这张老脸。”巧妹也说:“不管你家是住高楼大厦,还是皇帝龙宫,我收脚影子都不去你家。”

  后来,家宝一家果然和全家断绝了来往,他家没有人再回来过,柳思延和巧妹也从没去过他们的家。他只知道家宝后来生意做大了,赚了不少钱,家宝的孩子们也都很有出息,上了大学出了国。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所有的子孙都来拜年送节,独不见家宝一家子孙时,巧妹才常泪水汪汪地说:“家宝太没良心了,这么怕老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和他的几个子女那个不是我一手抱大的?”

  每逢这时,柳思延都要费心安慰巧妹:“他不想你,你想他干啥?你就算没生这个儿子。”

  柳思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感觉的,那毕竟是他的长子长孙啊。他没有去找过他,是不想去给他添加麻烦,为家里事分心,他知道家宝一个人在外闯出一片天地不容易,何况又遇上那样一个不讲理的老婆,做父亲的最知道他的难处。但柳思延无时无刻都在关注他的一切动向,每听到他家的一点好消息,都会自己闷在心里高兴几天。

  柳思延后来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孙子们身上,到后来,他们在镇上小学读书时,他都去亲自接送。他的那些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几乎都是在他这里长大的,他们是走一个又来一个,从没中断过,而且大多是在柳树镇读的小学,直到最后一个小孙子被送进中学后,柳思延家的祖屋才真正安静下来。

  。 晚上,柳思延和巧妹独自在冷清的祖屋里时,他才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巧妹也老了,两人不知不觉地都快到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啊。柳思延觉得能活到这岁数也该知足了,他盯着巧妹突然感觉到,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巧妹啊,她为了他这个家,为了这一堆子孙已从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了,她已经萎缩得就象一根快烧尽的灯芯了。他记不清巧妹从嫁到他家时,这几十年是否好好休息过一天来。他想,现在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过完后面的日子。

  但他没想道,他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到来。那天早上,他看到巧妹给他下了一碗鸡蛋荷包面条端来,突然就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慌了,赶紧抱住她,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是高血压引起的脑血栓,头脑血管爆裂了。

  柳思延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整个人象傻了似的不知所错。他陷入在深深的自责之中,巧妹这么苦命的人怎么会得高血压这富贵命呢,自己从没发现过,她好像从没得过什么病呀,怎么就病来如山倒啊,是自己太粗心,是自己太对不住她呀。他痛悔地感到心如刀绞,竟当着众人的面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那浑厚苍老的哭声撕碎了所有赶来的子孙们。

  一连抢救三天,才把巧妹的命救了回来,但她已经彻底瘫痪,再也不能说话了。柳思延买来轮椅,让巧妹坐上去,推着她到外面透风。他感到巧妹在他手里不停地画着几个字,他知道巧妹的意思是让她死掉算了,活着受罪。

  柳思延对着巧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我会一直推着你,直到死,要死我们一起死。”他看到巧妹的眼睛里不停地流出泪水。

  七

  巧妹出院后,大女儿金凤出面召集来他所有的子女,他一直不敢回家的大儿子家宝终于回家了。金凤要大家商量一个伺候瘫痪的母亲的办法,她说:“俩个老人辛苦一辈子了,不能把瘫痪的妈留给爸一个人,每天端屎接尿,喂吃喂喝的,这不是爸干的事,爸年纪大了,一个人也干不了。我们这些子女该尽尽孝心了。”她说到动情处,子女们都伤心地流泪了。可是说到具体办法,大家又都不说话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在谁都是一大家人,谁都抽不开身来。

  家宝说:“你们多尽点孝心,我多出点钱请一个保姆。”柳思延冷冷地说:“我们有退休工资,不缺钱,我还能动,不需要保姆。”

  子女们商量,把俩个老人接走,每家住叁个月,大家轮着尽孝心。柳思延看到巧妹听到这个决定不停地朝他摇头,他知道巧妹的心事,她还是不想去家宝家,他对家宝说:“你家就不去了,让你妈多活几年吧。”

  家宝连声说:“好,好,该我的几个月你们喜欢哪个女儿就住哪个女儿家,我多贴钱,女儿伺候贴心些。”

  大儿子家去不了,二儿子家是个破碎的家庭,后找的媳妇还没溶入这个家,三儿子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商定,还是去女儿家挨个住,女儿跟娘最贴心。巧妹听了也不住地点着头。

  于是,柳思延就推着轮椅上的巧妹出了柳树镇,先去了大女儿家。金凤家仍是四个女儿中最苦的,那个杀猪的大女婿除了一天三顿酒,家里什么事都不管,里里外外全靠大女儿一人管,几个孩子,没一个走上正道的,不是游手好闲就是在身上雕龙画凤,进局子出局子那是家常便饭,大外甥还是街市上的一霸,柳思延住进他家不到一个月,就有好几般人哭叫着找上门来,柳思延只得跟着人家不停地赔理道歉。

  柳思延来了不到一个月,就和大女婿闹得不开心了。那天,大外甥打伤人被抓进去了,大女婿还象没事一样,烧了一盘猪蹄请他喝酒,柳思延一口也喝不下去,忍不住想教育他几句:“人之初,性本善,你这些孩子小时在我家那个不是老实本份的好孩子,现在都变成啥样了,子不孝父之过啊,他们都是被你带坏了。”

  大女婿喝得满脸通红地说:“街市上就得这样,不吃人家亏呀。只要不是被别人打,就很好,就有出息,过几天就出来了。他们再差,也比家宝好,连个老婆都管不住,放着瘫痪的老娘都不管,还在外面混个啥?还有啥孝心?”

  柳思延听了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个滋味,晚上要不是巧妹死拽住他,他连夜就回去了。从此他再也不和大女婿说一句话,好容易挨过了三个月,他们离开时,他对着巧妹的耳朵说:“眼不见心不烦,我们再也不来他家了。”巧妹听了,也死劲地点了点头。

  二女儿银凤家早富足了,他们家的小划子早变成大铁船,整年在长江往上海运送黄沙,夫妻俩也常年住在船上。几个孩子也是留给柳思延带大的,现在都已远走高飞了,家里几间高大的楼房平时没人住,都上着锁。银凤很有孝心,把柳思延和巧妹接来时自己还特意回来陪着他们,亲自来伺候他们。柳思延知道久病床头无孝子,银凤人在家里,心里还一直挂着船上的事,那可是她家的全部家当啊。一个多月后,柳思延虽然心有不舍,还是劝她回船上去了。银凤走后,柳思延和巧妹住在宽敞的楼房里,心里又是空荡荡的了,夜里,他常睡不着,对巧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啊。”他总想着回到自家的祖屋去。巧妹也朝他点着头。

  三女儿铜凤家日子也好过,买了几间门面房,开了个农具五金店,收入颇丰。可是,令柳思延想不到的是,那个他不怎么看上眼的三女婿有了钱就学坏了,利用出外进货的机会乱搞,把吃喝嫖赌都学会了,把整个店面丢给铜凤不管,还常回来要钱,和铜凤打闹不停,以前铜凤吃了亏,哭回家他都是把她劝回来,劝她看在一群孩子身上就忍了吧,男人总会变好的。柳思延和巧妹来到他家后,三女婿老实了两个月就忍不住手痒,偷了一笔钱出去赌,输光了喝了酒回来乱发脾气,又和铜凤打了起来。以前打他女儿看不见,也就算了,现在当他面打他女儿,他岂能不管。柳思延怒不可遏地抓住三女婿就是响亮的几记耳光:“你以后再敢打我女儿一下,我跟你拼了老命。”三女婿被他打懵了,不敢还手,就恼羞成怒地把家里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这样一闹,三女儿铜凤家是一天不能住了,四女儿铁凤提前把他们接了过去。铁凤家住农村,也是盖起了几间楼房,小女婿还当上了村干部,公公婆婆都健在,他那怨家亲家还看管着一个很大的鱼塘,每天都要捉条鱼捕些虾来陪他喝几杯,还叫他别着急,要着急就去钓鱼钓黄鳝。他一次也没去过,他看到小女儿每天伺候着他们还要去伺候公公婆婆,心里很不安,就自己把伺候巧妹的事包下了,不要她插手。

  这样过了几个月,柳思延和怨家亲家在一起喝酒,那亲家喝多了,问起他别的几个女儿家的事,他就说了几个女儿家的情况。那亲家不知是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还是住在儿子家好啊,这才是自己的家,我就从不去女儿家住。”

  柳思延听了这话,就像被狠狠抽了几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他再也住不下去了,不管小女儿小女婿怎么挽留,他都毅然坚决地推着轮椅上的巧妹回到了柳树镇,回到了他的祖屋,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任何子女家。

  他坚持每天推着巧妹在青石板小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小小的古镇早已衰落,大多数人家都已搬走,两边古老的门面都已上锁,锈迹癍癍。不知从那年起,山里都通了公路,所有的毛竹和山货都从陆路运走,不再从青弋江漂下,小镇上就没什么人来了,从此就日益冷落了。

  柳思延推着巧妹从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到这头,看不到几家屋里有人,留下的大多是和他一样的老人。他坚持没请过保姆,坚持自己伺候着巧妹,每天帮她穿衣洗脸喂饭喂水,端屎端尿。他看到巧妹总是泪水汪汪地望着他,他并说:“你不要这样我忙起来就心安些。”

  他有时还推着巧妹走出小镇,到外面的田野去,带她去看看那里的景色,给她采一些野花,他看到巧妹笑了,他心里就感到特高兴。他还兴致很高的背着她,从后门的级梯下到青弋江边,让她看着自己钓鱼,摸螺蛳,但他真的老了,他背不动了,最后一次,他几乎是背着她一步一步从级梯上爬上来的。他后来还想背她下去,但巧妹不让,她死抓住轮椅不松手。

  巧妹去世的时候柳思延一点不知道,他晚上伺候她照常睡下,早上起来帮她穿衣服,搬不动她,才发现她身体已经僵硬了。他独自坐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路过的人听到他的哭声,才赶进来,他们看到他一个人正一边哭着一边在仔细地给巧妹穿戴老衣老帽。

  子孙们都赶回来安葬巧妹,他家的祖屋已站不下了。丧事结束后,他没有听子孙们的劝说,他一个人留在了祖屋里,每天都到巧妹的坟上去,巧妹就和他母亲和小脚奶奶葬在一起。他每天都去给她们烧纸,默默地坐一会儿。他觉得他整个的魂都已被她们带走了。

  巧妹六七过后的一天,柳思延突然感到精神好了许多,他锁上祖屋,想出去看看。他看到小镇上来了一辆车,他就神使鬼差地爬上了车,那司机认识他,就带上他出了柳树镇,问他是去那个儿子女儿家时,他茫然的半天答不出来,停了半天,竟说出:“我要去敬亭山”

  那司机就把他送到了敬亭山下,他下车后,就一个人在马路上躅躅独行,他已找不到过去的路,过去的山,过去的印像了。

  柳思延不知走了多久,全然不顾身边奔驶的车流。最后被一辆大棚三轮车外钩挂着了衣服,拖倒在地被拖行了一百多米,当车上人大声惊呼着叫停三轮车时,他早已脑浆崩裂,血肉模糊的断气了,他的脑浆和血肉被拖着流了一百多米。当子孙们找到他时,他已在殡仪馆的冰柜里冷冻了三天三夜。

  子孙们以隆重的仪式把他安葬在了巧妹的坟旁,不同的是他是火化的,从殡仪馆带回来一个水泥坟茔罩着了他的骨灰盒,显得很特别很孤单。子孙们办完他的丧事又去各忙各的了,只有那呜呜的江风吹着他孤独的坟茔,只有那不停流动的江水陪伴着他。

  又过了几年,所有的子孙们再次聚集而来,几十辆小车把柳树镇小小的青石街道都挤破了。子孙们是特意回来安葬祖坟的,他们把柳思延和巧妹,他母亲,他的小脚奶奶一起合葬到一个更大的墓穴中。冲天的火炮震天动地炸响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了下来。子孙们全都散去后,一切又沉寂了下来。

  柳思延终于入土为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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