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理想就是做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因为日本的野蛮侵略,她不得不投笔从戎,成为一名意志坚定的革命者。建国后,外祖母因为种种原因,职务越做越低,直至医院院长。但是外祖母反倒是坦然了,这正是她年轻时的梦想。沐浴在和平的阳光下,做自己喜爱的工作,生活怡然自得,噩梦已经过去,她还奢求什么呢?
然而,生活注定是要有跌宕起伏的,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袭时,妈妈因为大嘴而被闺蜜告密,成为高中校园里为数不多的反革命分子。外祖母怒不可遏,率领她昔日的战友分乘两辆吉普车冲进校园抢回她的女儿。她的力量毕竟是渺小的,终究不能永远保护她的孩子,妈妈最后还是到广阔天地上山下乡并接受重点监督改造。这件事也是日后打倒外祖母所罗列的罪状之一。
革命浪潮终究要洗礼每个人,外祖母离婚后的单身状态、朝鲜原籍、负伤后与组织长期失联,与苏联的千丝万缕的牵扯、军队里养成的爽朗性格下的口无遮拦,都是一个个致命的软肋,被夺权派一一利用,成为打击外祖母的一颗颗重磅炸弹。外祖母的汉语是后学的,平时说起来就费劲,着急时更是笨嘴拙舌词不达意,在全院大会上,当对方无耻的攻击外祖母生活作风问题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恼羞成怒的外祖母挥拳把对方打得面脸是血,结果是人证物证俱全,连带血的纱布和破碎的眼镜都摆到公安人员的面前。外祖母被公安局拘留7天,几经辗转,投告无门,丢了工作。医院回不去了,外祖母在中国举目无亲,只得放下身段到已经离婚十多年的外祖父居住的村里,外祖父套了挂马车,到医院职工宿舍把外祖母和行李拉走了。外祖母的人生仿佛走到了谷底,尽管她本人从来不肯承认。
在善良质朴的山民的眼里,外祖父是光荣的复员转业军人,而外祖母则是抗日女英雄、是共产党的大干部还是代表医术极高的军医。村民们热烈欢迎外祖母的到来,生产大队专门给外祖母盖了一幢村里最坚固最漂亮的一明两暗的房子,并请外祖母做大队医务所的医生,医务所就设在外祖母住房的外间屋,当时各级政府正在农村普及合作化医疗,农村需要大量的赤脚医生,外祖母来得恰逢其时。大队给外祖母记一等工分,比书记、队长、革委会主任都高。虽然不是领导班子成员,开会学习却都请她参加,请她提出指导意见。大概是考虑外祖母的革命履历,市政府也并没有断外祖母的工资,外祖母就把在大队每年挣的几百块钱全部都搭进了贫困户老病号的医药费里。
外祖母对中医药很有造诣,在房前屋后种满了中药,时不时的还带上干粮走进大山深处采药,当时的大山里还有黑熊野狼甚至老虎,她要随身佩戴猎枪,她曾经采到过一颗老山参,据说放到现在能价值上百万,但是她采摘后很快就切片下到药方里给病人吃了。那时的山区出门没有汽车摩托车,多靠坐马车和骑马出行。外祖母除了进山采药,每天都要骑马在大队的20多个自然村落里巡回诊疗,既做西医又是中医,内科外科兼治,妇科产科样样拿得起来。她背着一个棕色牛皮制的方形医药箱,上面醒目的画着红十字,里面三层,分别放着各种药品,针剂,消毒棉球,还有针管针头,针灸用的长短针,扎滴流用的胶管,各种需要一应俱全。当她骑马走进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开门出来与她打招呼,争抢留她到自己家吃饭。她与这些乡亲早就熟悉,总要站在街上拉呱一会儿。外祖母有很高的威信,有时还要参与邻里纠纷,解决家庭不睦。两个青年人恋爱要结婚了,按规矩要有形式上的媒人,做爹妈的就带来两个水果罐头甚至两瓶荤油,求她做媒人。有家属胆小迷信,连故去的老人的丧服都是她给穿的。
旧社会遗留的最多的是肺结核病、肺气肿和肝病患者,每到冬季是肺病气管炎患者的高发病期,外祖母就不分昼夜的忙碌起来。有一次,一个老病号痰多堵塞了气管,脸憋成了紫色,外祖母闻讯赶到用胶皮管插入患者的气道用嘴把痰吸出,患者转危为安,而本就有洁癖的外祖母饱受反胃折磨几天吃不进饭。
有农妇心急火燎的跑进来,当家的干活把腰扭了,外祖母赶到家里问了问情况,掀开龇牙咧嘴的患者背后的衣服,把手心叠加按在伤处,往下一按,患者疼的哎呦一声,外祖母腾出一只手把患者的臀部往后一推,然后直起腰拍拍手说:“起来,看还疼不?”患者小心翼翼的爬起来,喜出望外:“嘿呀,不疼了,神了,谢谢韩大夫”
那几年,新生儿都是她接生的,她把他们打哭,给他们剪脐带,亲手把他们洗干净,包裹好。今天这批孩子已经为人父为人母,外祖母年岁已高已经不行医了,他们还是络绎远道而来,到外祖母这里给孩子看病。外祖母很生气,把像粽子一样的包裹打开,申斥这些不经事的父母:“来来,给你包裹上,看你受不受得了?这孩子是捂的,没病也让你给捂病了,小孩子怕热不怕冷,让孩子多冻一冻。”在青年父母的讪笑下,把孩子厚厚的衣服扒下来。
大队里有两个汉族生产小队和两个朝鲜族生产小队,汉族人习惯把新生儿腿捆绑起来,外祖母气愤的说:“孩子的神经系统已经发育全了,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把你的腿捆起来试一试,你有多难受他就有多难受。”朝鲜族妇女把孩子围在后背做饭洗衣服,把小孩子的腿煨成了罗圈腿。外祖母把孩子抱过来,往他爸爸怀里一放:“没事帮老婆看看孩子,这是你老婆,你自己的,累坏了累赘你一辈子。”因为外祖母,村里的妇女们学她搭乘进城的马车到市里的理发店烫发,顺便买一瓶抹脸的香气袭人的雪花膏,敢于穿薄薄的浅色的确良衣服,敢于穿肉色尼龙丝袜子,敢于与丈夫理论了。倘若男人敢耍横,她们就抬出韩大夫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当武器,于是,男人们也就服输认可了。男人们以外祖母为女神,有事没事也都喜欢往小诊所门前的院子聚堆,女人们并不嫉妒也不担心,家里的根本就攀不上韩大夫:小短腿,老脸长得又着急,土里土气的,人家韩大夫能看上他?农村的同龄男女大多相互戏谑,但是所有人对韩大夫都毕恭毕敬,从来不敢有半点轻薄。
外祖母性格开朗,和谁都能聊得来。医务室里总是聚一堆妇女,外祖母教她们避孕知识、妇女卫生保健常识、养育儿女事项间或推销她的“男女平等”、“同工同酬”、“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理论。外祖母一边和她们聊,一边兑药,在孩子的高声嚎叫声中不经意往患者屁股上一扎:“大小伙子,扎针怕疼,丢不丢人?”小孩子都知道韩大夫的厉害,有小孩子晚上不睡觉,妈妈说:“韩大夫来了,快睡觉。”孩子立刻钻进被窝不做声了。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有患者家属前来报病,外祖母立刻撑伞穿雨靴,顶风踏大雪,打手电背药箱到患者家里抢救病患,患者家属们甚是感动,擀面条烙糖酥饼做炒年糕留她吃饭,他们不知道其实她是个很挑剔甚至有点洁癖的人,她根本不吃别人做的饭。外祖母走后,老人往往在叹息她是大好人时,也替她的无疾而终的婚姻和她孤独的人生而惋惜。其实,外祖母很乐于这样的生活,从来没有感到委屈或受苦,大概是她的工资一直照发并没有吃不上饭的窘迫,更重要的是她对生活的低标准追求。她说:比起抗日那会儿,现在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由于一些列的挫折还有年龄增长的关系,她逐渐的学会了韬晦迂回,对于中苏交恶,她痛心不已,但是从来不发表看法。对于“九一三”事件,外祖母绝口不谈半字。林彪曾经是她的总司令,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林彪领导她们克服艰难困苦转败为胜,奇迹般的拉动全国的战略局势的大翻盘,中国革命从此走向伟大的胜利。外祖母最后选择留在中国,是因为她对毛主席共产党由弱到强开天辟地的丰功伟绩的钦佩和敬仰。
不久卫生局通知她回医院上班,外祖母已经习惯了山里的闲云野鹤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不想回去。市委书记亲自登门找来,一句“组织需要”,外祖母第二天就回到单位报到了,在她那里“组织需要”这四个字高于天。她从来不肯承认被“平反”,她说她又没有被打倒,又不是冤案,何来平反昭雪?到什么时候打人也是不对,就算是被惩罚也是自己找的。下放到农村也是组织需要!听听,又是“组织需要”。
回到医院后,她与原来整她的人一一和解,团结所有人共同开始新工作,当初整他的人仍然任副院长。有亲近的人在她耳边吹风,她很淡然:“他们是对革命意义理解不同,不是反革命分子,最起码是个医生吧。”她虽然任院长,但是总是在第一线手术,唤起全院职工的工作热情。
1977年妈妈和小姨同时走进大学考场的时候,她正在北京开会学习断肢再植手术。幼稚的妈妈为了爱情放弃了上大学,外祖母气得要打她,怎奈妈妈心意已决,这时她才后悔应该多关心关心女儿。
在退休欢送会上,外祖母对大家说:“把患者放到首要位置上,你终将成为优秀的医生,如果把自己的私利看得太重,你最好就不要做医生,政府已经给医生比较高的收入,不要再多想了,好好工作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算算这辈子救了多少生命?在工作中,你会收获最大的快乐。”
她说加入中国国籍、加入中国共产党是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她对党组织始终无怨无悔、痴心不改,坚决拥护党的一切决定,始终相信党能够领导中华民族走向繁荣富强。她为东北战局大逆转而骄傲,为四野百万雄师横扫大江南北而自豪,她最敬仰的是毛主席,她说没有毛泽东就没有新中国;她最羡慕强大的苏联红军,没有百万苏军发起远东战役,怎么打败穷凶极恶的关东军?
她不大愿意谈往事,对于历次政治运动,她认为那是建国初期巩固政权的必经之路,她说就是打得头破血流,那也是党内的事,不干外人什么事。父母就没有冤枉儿女的时候吗?受委屈了就与父母断绝关系?
我曾经把茅于轼的胡言乱语发给她看,她发来短信说:这种跳梁小丑什么时候都存在,解放军战无不胜,把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打跑了,还怕他们这些小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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