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声，“法非特殊关系”尾声？
郑若麟
在庄严、肃穆的葬礼上遭到嘘声，是令人诧异的事；在非洲执政时间最长、与法国关系最深的加蓬总统奥巴尔·邦戈的葬礼上发生这一幕，更是令人吃惊；而被嘘者是前宗主国法国国家元首尼古拉·萨科齐，则令人震惊和难解！法非关系如地中海般深不可测，其中又以法国与加蓬的关系最为特殊。法语词典里专门创出了一个词：“Fran-afri que”（即“法非特殊关系”之意），这个词几乎包含了法非百年来的历史，要透彻了解，对于局外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萨科齐遭加蓬人嘘声
这是法国《解放报》报道的发生在16日邦戈总统葬礼上的一幕：法国总统萨科齐的座车在利伯维尔总统府前停下来后，前总统希拉克首先下车，迎接他的是短暂的掌声；萨科齐随之下车，却没有想到大约有四五十名加蓬人发出了嘘声：“我们不欢迎法国！走吧，别来烦我们！”法国媒体分析，这些人都是应邀前来参加葬礼的，所以不是普通百姓。法新社引用其中一位匿名人士的话称：“我们不再欢迎你们来加蓬，因为法国忘恩负义。我们给了你们我们所有的一切，木材、石油、锰；法国之所以能够成为法国，就是因为加蓬给了你们一切。现在我们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法国《世界报》在另一篇文章中写道：一位加蓬人说，“萨科齐损害了法加关系，所以人们嘘他”。法国总统萨科齐因此而缩短了他在加蓬的行程，葬礼一结束即搭机返法，没有参加随后举行的阅兵式。这一插曲证明法国在其前殖民地确实已经大失民心。
不过，法国总统府和驻加大使却这样解释遭嘘事件：是法国媒体提前宣布了邦戈的死讯，从而激怒了加蓬人；所以这些嘘声是针对法国、而非针对萨科齐总统的。“我很高兴为你们的行为付出代价。”萨科齐不无讽刺意味地对法国记者说出这番话。他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法国《观点》杂志在上周日“提前”宣布了邦戈逝世的消息，其他法国媒体、特别是法国国家电视二台也紧紧跟上，而当时邦戈还在接受治疗之中。然而对于一国国家元首逝世这样的重大消息却如此草率处理，不正恰恰反映了某种残存的殖民主义心态吗？
但法国报刊没有写到的是，在加蓬人的喊声中，还有这样两句话：“我们欢迎中国人，我们欢迎美国人……”从法国《欧洲一台》、BFM电视台等报道中都可以看到、听到这一幕，这说明加蓬人——至少部分民众——正在严重质疑法非关系，他们已经开始看到，世界上除了法国以外，还有其他国家。难怪法国很多专家和记者都在问：已经维持了近半个世纪的“法非特殊关系”，是否正在越来越接近“尾声”？
深不可测的法非关系
“Fran-afrique”这个大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创造出来的词在法国家喻户晓；而法加关系则是其中的“支柱”。在邦戈总统的葬礼上，法国除了政界人士外，安盛保险公司、埃尔夫石油公司、法航以及一批法国富豪都出现在总统府内，充分显示法国对加蓬总统葬礼的重视。“Fran-afrique”指的是“法非特殊关系”，这一特殊关系首先是建筑在法国与其前殖民地的基础之上，即法语非洲国家。这些国家不仅以法语为官方语言，而且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文化上都深受法国的影响。而法国与这些国家的政界、军界、经济界头面人物的关系也千丝万缕，密不可分。1955年象牙海岸(即今天的科特迪瓦)的一位前总统为了描述法非密切、友好关系而创出了这个词。很快，这个词即流行起来。然而不久其内涵就开始发生变化，从褒义转向贬义。法国在法语非洲国家建立的深入、庞大的利益网络，逐渐演变成为一种专门为利益集团服务的工具。“法非特殊关系”也就变成了法非“非法金钱关系”的代名词。法国经济记者弗朗索瓦—扎维埃·韦尔沙夫先后写了两本争议很大的书：《法非特殊关系：共和国最长的丑闻》和《从法非特殊关系到黑帮关系》，就是专门揭示其中鲜为人知的一些内幕。按韦尔沙夫的说法，很多法语非洲国家的总统都是法国一手扶持上台的。他举出的例子第一个就是邦戈总统。
很多法国知情人士表示，法国政坛与邦戈家族几乎是密不可分的。法国《快报》周刊在今年二月份的一期杂志上曾披露，法国一个秘密社团“共济会”在1965年将年轻的邦戈(当时还只是独立后的加蓬首任总统姆巴的办公厅主任)拉进会中，从此开始“扶持”邦戈。法国“共济会”是一个至今神秘莫测的社团组织。每年都会有大量的书籍来描述这个组织，但却无人能说清其内幕和能量究竟有多深、多大。人们只知道，在法国当选议员和入阁部长中，很大一部分人(很有可能达三分之一)是“共济会”成员。两年后邦戈成为加蓬总统。
邦戈与法国几乎历届总统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萨科齐也不例外。早在2007年萨科齐还在竞选总统时，就利用邦戈访法的机会拜会了他，目的是“为了听取其有关选举的忠告”。萨科齐表示。邦戈在选举问题上当然是“专家”。自1967年姆巴去世后成为加蓬总统后，邦戈一直连任至上周去世。萨科齐在当选法国总统后的翌日即致电邦戈，向他表示致谢。谢什么？当然是邦戈“给他的忠告”。三周后萨科齐率领全体政府成员在爱丽舍宫会见了来访的邦戈。两个月后，萨科齐出访非洲，第一个选择的国家也是加蓬。在那次访问中，法国代表巴黎俱乐部减免了加蓬15%的债务。
打破沉默是金的惯例
这一次，是法国前总统瓦雷里·吉斯卡尔·德斯坦打破政坛“沉默是金”的不成文惯例，说出了人人皆知却无人承认的一个话题：邦戈用金钱资助法国政党。“正常情况下，我们是不能接受来自外国、支持法国总统候选人的资金的。而我获悉邦戈正在资助希拉克。当时我是共和国总统（1981年）。于是我致电邦戈，对他说，‘您现在正在资助我的竞选对手。’电话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回应说：‘啊，您已经知道了。’这真是妙极了，不是吗？从此，我与他断绝了私人关系。”吉斯卡尔·德斯坦在邦戈逝世后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说了这番话。法国已故社会党总统密特朗的外长罗朗·迪马对吉斯卡尔·德斯坦所说的这番话表示：“他这么说，肯定是有一定事实根据的。我认识邦戈有五十年了。他是一位朋友……很多其他非洲国家提供过类似的资助。但邦戈与他们不同之处，就是邦戈平均分配天赐加蓬的财富：法国所有的政党都被伺候到了。”
迪马的这番话也是属于“出格”的。在法国政坛，很多事情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在“法非特殊关系”中起着“特殊作用”的法国前内政部长巴斯瓜，就深谙其道。一生多次被起诉，但几乎每次都能安然脱身，他与加蓬的渊源之深，几乎无人可比。但他却一口否认吉斯卡尔·德斯坦的指控：“谁有这类消息，我请他们把数字放在桌上。”“邦戈当然在法国保持着一些友谊，这是可能的。而且他既有右翼朋友，也有左翼朋友。仅此而已。”这显然将天下人都当成了阿斗。社会党议员安德雷·瓦利尼更为坦率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地知道邦戈资助右翼的多次竞选活动，但左翼嘛，有时也可能有一些。”法国曾负责调查相关案件的法官埃瓦·约丽说：“天赐加蓬丰富的石油，但加蓬百姓没有享受到，是法国享受到了。法国欠邦戈很多！”
法国《巴黎人报》评论认为，这场因邦戈逝世而引发的激辩，正在“使越来越多的非洲人确认，非洲一些国家大量资助法国政界，尤其是在大选期间，历届法国总统反过来也支持这些国家，而不管这些国家领导人执行的政策多么糟糕、选举作弊、侵犯人权……”从这一点看，加蓬人对法国总统的嘘声，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收买法国政界换稳定
另一方面，加蓬人对法国的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世界上受贿者当然是更大的罪犯。在邦戈尸身未寒，法国就开始指责已故总统，也是令非洲人难以接受的。因为对于邦戈来说，与法国保持特殊关系几乎是无可选择的。一位非洲记者说，前殖民地当政者不那么“听话”，或真正想为本国老百姓做点事时，那些前宗主国实际上是有很大的能量在这些国家支持反对派闹事，甚至暗中挑起内战的。据法国《西南报》引述波尔多市“黑非洲研究中心”主任杜拉保尔的话，邦戈本人就曾是法国情报人员，是法国将他安插进加蓬政府的。邦戈后来曾在一次政变中被哗变军人逮捕，是法国在加蓬的驻军将其解救出来。可以说，邦戈非常清楚法国在非洲法语国家中的影响和作用。他在法国的“全线投资”，可以说是保证加蓬政局稳定的惟一方法。在非洲国家中，加蓬靠着丰富的石油、木材和锰资源，换来了大量外汇。邦戈正是利用这些钱来投资法国。
邦戈对法国政客的大量“投资”，使得邦戈取得了对法国政界的某种“发言权”。杜拉保尔还说：“此事很久以来人们就很清楚，但却很难取得证据。邦戈经常说，如果我想摧毁法国政坛的话，我完全做得到。一直到他去世，从来没有任何法国政治家批评过他。”批评邦戈，等于堵塞自己的财路。只有未分到羹的人才会做出这种“蠢事”。大约一年前，法国媒体都曾报道过，法国合作部部长让—玛丽·博盖尔曾表示“要签署法非特殊关系的死亡证书”而大大得罪邦戈。后者便一个状告到萨科齐处，博盖尔立即被换到了另一个部。
在收买法国政界的同时，邦戈家族也在法国大量投资，据法国媒体报道，该家族共拥有39处豪华房产和70多个账户。不久前，法国一个非政府组织曾以“非法拥有国家资产”的名义起诉邦戈家族。但很快巴黎检察官便以“不予起诉”而结案。但这同样也大大伤了加蓬人的心：始作俑者显然是法国，却将大棒打到邦戈头上，这怎么服众？
最后应该指出的一点是，嘘声中加蓬人喊出“我们欢迎中国人”的声音，这不是一个偶然。过去非洲国家无从抵制前宗主国对他们颐指气使，是因为他们的全部经济命脉、政治关系、军事力量等都被掌控在前宗主国手里。法国殖民和控制加蓬长达一个世纪，却未能给这个自然资源非常丰富的国家留下一个完整的基础设施。而今天中国正在填补这个空缺。正是这一点，使加蓬人发自内心地“欢迎中国人”，同时也让法国人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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