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之春》,性质如《三国演义》一般,是历史小说。它分五卷,第一卷和第二卷已经杀青,寻求合。下面是《共和之春》第一卷前三回的介绍。
《共和之春第一部——暗流涌动》
序
中华民族在率先进入封建社会后,由于经济、政治和文化的综合作用,加之缺乏外界的交流和有力刺激,使中国因而骄傲自大,固步自封,从而陷入不可避免的相对停滞时期。直到万恶的鸦片侵入中华,侵略者的大炮轰开国门,国人方愤然从昏睡中惊醒,开始了新一轮的奋斗。
新的奋斗,自然需要新的理论做为指南。自林则徐、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后,中国的文化思想界进入了大冲突、大动荡、大分化、大革命的历史时期。百余年来,不同的人物分别高举着不同的思想旗帜,陆续在历史舞台上登场亮相。他们是你方兴,我已上,胜即覆,败犹战。相互对立的理论争鸣、主义辩争进行得是如火如荼;不同理论指导下的武装斗争、血火实践,更是三番五次地拼杀较量。鲜血染红了九州,共和露出了曙光。前所未有的中国革命之怒涛,铸就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社会科学之宝藏。
故而后人赞道:“滚滚扶摇百余春,三代亡兴过眼云。芥子壳内须弥横,黔首笑耘桃源春。”
此书努力追求以最简洁的语言,将共和国的诞生三言两语说个清清楚楚。然而,木有根,水有源。要说明共和的诞生,就不能不从鸦片战争开始说起;要了解鸦片战争后百余年来理论冲突的来龙去脉,就不得不将明末清初至鸦片战争前的历史,作一简明的回顾,才能不令读者陷入蓬莱仙境的渺茫。这就是此书内容跨越近三百年的原因。
总而言之,百余年历史展现在后人面前的,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诸方面犬牙交错、互相影响、互相制约的大剧场。这既造就了它的波澜曲折之情节,更造就了其博大精深之内涵。它的入口是地狱,里面是天堂。
革命先烈秋瑾女士,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要以那满腔的热血,来浇灌那共和之花。却又因黑暗势力的强大,而发出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叹息。但是,黑暗总要过去的。人民以鲜血送走黑暗后,终于以灿烂的共和之春,告慰了先烈的英魂。
正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未死继志遵尔神。酷冬摧得花烂漫,满天花雨洗愁尘。”
目 录
第一回 大清开国确立理学 满汉分合大耍权术 ………… (1)
第二回 为平乱嘉庆废文禁 求禁烟则徐寻知音 ………… (17)
第三回 虎门销烟英夷侵华 胜夷有望帝怀狭私 ………… (28)
第四回 因缘会暴官场内幕 败定约开中华国门 ………… (40)
第五回 张集磬任陕西粮台 洪秀全在金田起义 ………… (51)
第六回 太平军起所向克捷 国藩得势初露锋芒 ………… (62)
第七回 天京内讧损伤本元 幽燕抗外洋祸临头 ………… (75)
第八回 曾涤生兴踌躇满志 陈玉成立英武异常 ………… (87)
第九回 太平军捷回光返照 大清国败屈膝投降 ………… (98)
第十回 咸丰病亡撒手归西 国藩得志细论道统 …………(109)
第十一回 奕欣执政推行洋务 曾李合力围剿捻军 …………(120)
第十二回 天津教案国藩铩羽 日本侵台总署辱国 …………(134)
第十三回 左宗棠举兵收新疆 李鸿章极力行洋务 …………(151)
第十四回 吞并琉球日谋私化 左收伊犁李改洋务 …………(165)
第十五回 法侵北越醇王主战 清廷抗法鸿章主和 …………(181)
第十六回 法国战败清廷撤军 朝野大哗洋务受疑 …………(198)
第十七回 光绪帝亲政兴洋务 康有为下第大收徒 …………(217)
第十八回 慈禧安逸庆甲子寿, 光绪心焦出兵援朝 …………(235)
《贺新郎》:“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几时猜想,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 )流言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第一回 大清开国确立理学 满汉分合大耍权术
话说东北历来是众多少数民族的聚集地,作为民族自治地区,其在周代,就与中央发生了名份上的联系,成为中华民族的一个组成部分。随着中原与边疆各民族自治地区的互相交流日益频繁,东北地区的众多民族在语言、文化、饮食与政治制度等主要方面均已迅速汉化,惟在风俗习惯方面,还保留着自己民族的鲜明特色。至于东北地区各民族的称呼,则无一定,历来以当地最强之民族的名称为其通称,经历了颇多的变革。
唐代,东北地区正式纳入了中央版图。由于与中原地区的交往更加频繁,故而东北地区的各民族进步迅捷,先后崛起辽、金两个朝代,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篇章。元灭金后,辽、金后人一部分入蒙,大部分彻底汉化。只有留在东北的少数后裔,始终以游牧狩猎为生,故而依旧保持着自己剽悍淳朴的民风风俗。满族就是其中的一支。待努尔哈赤崛起统一东北,满人即成为东北民族的通称。
元灭宋后,在哈尔滨设军民万户府;明继元,又改万户府为建州卫。努尔哈赤的父亲、祖父,直至其六世祖,皆世袭建州卫指挥使,为明尽忠守边数百年。到了明代晚年,努氏所在的女真族,因其首领布库里雍顺不善抚众,使各个部落间征伐不息,努氏家族遂取而代之,统一了女真九部,雄踞长白山以东地区。不料此举犯了朝廷的大忌。
明廷对四边少数民族的政策是很明确的,就是挑拨离间、分化瓦解、分而治之,防止再有成吉思汗式的人物出现,变地方政权为中央政权。如今努氏既昌,明边将统领自然要飞章疏奏,请示是否要防患于未然了。
话说明代后期,历届皇帝都是荒淫无耻,不理朝政,任由宦官弄权,将朝政弄得毫无人性可言的。明统领的奏章岂无不准之理?故而诏旨下来,明统领就设下鸿门宴,将努尔哈赤的满门数百口杀戮殆尽。只有努尔哈赤与几个子侄在外狩猎,未曾赴宴,幸得脱生,与明廷结下不共戴天的深仇,且兴问鼎之意。
女真族因此大变,复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努尔哈赤乃挟其父祖的余威,征伐多年,重振先辈雄风。其他弱小民族和部落势力,或羡其英武,或惧其吞并,皆主动向努氏献诚,表示服从他的指挥和调动。
内部统一之后,努尔哈赤又极力向外扩展,使其势力迅速遍及整个东北地区。蒙古的科尔沁部族饱受明廷的压迫,亦久有背叛之心。今见努氏坐大,遂与其联姻,共同对抗明廷。
明廷眼见自己弄巧成拙,致使努氏坐大,力不能制,只得授其为龙虎将军,允其在其所辖地区设兵开府,以为笼络。努氏既得此职,遂尽弃明制,别创文字,立规章拢人才,创立军政合一的八旗制度,将归附的诸多民族尽数编入其中,与明军对阵。明军力不能敌,只得尽弃东北诸地,退守沈阳。努氏羽翼既成,即广遣密探南下,探听明朝的虚实。
数年之后,派出密使先后自中原归来,皆向努氏报告道:“明朝天下已经大乱。明朝皇帝多生长于深宫,年幼登基,穷奢极欲,昏庸荒乱,无所作为。阴人宦官乘机窃权,所行多违人道,使得天怒人怨,朝野动乱几十年不息。各地的官府借机勾结豪绅恶吏,任意作弊,致使饥馑遍天下。饥民们为求活命,已纷纷转化为叛民山贼流寇,盘踞在天下险恶之地,劫富济贫,诛杀贪官。明军是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明廷内部,更是土崩瓦解之势毕现:皇帝宗室与权臣宦官豪绅以有势力的太监为首,组成宦党,独揽朝纲;被排斥于政权外的文人雅士与中小士绅则组成东林党,合力与宦党争权夺利。双方激争数十年,形成你下我上,己覆人倒的恶性循环:失意者昨寒今热,得意者前青紫后鲜红。双方无论是谁掌权,其报复手段皆是残忍,无所不用其极。总的来说,大明的气数已尽。”
努尔哈赤反复咨询,诸密使所言前后皆是一致。他这才哈哈大笑,继而又涕泪交流:“报仇的日子终于到了!”即召唤子侄及亲信入帐计议道:“明失其鹿的日期已经不远,吾若不取,亦必有捷足者取而代之。”众人皆道:“大王神武绝伦,饱经艰贞,明夷用晦,策战交用,取明天下,自然易如翻掌矣。”其子皇太极首先建言道:“父王欲取天下,当首弃明廷所赐的龙虎将军称号。如若以此名号起兵,一则树敌众多;二是以下犯上,众人鄙而不敢随之。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望父王三思。”努尔哈赤笑而从之,即自称可汗,立国号为后金,建元天命。因满人太少,不足以组成一定规模的军队,又令广招关内流亡,凡来投者,不分何人,只要入我满族籍贯,皆可得到田土耕作。
此令一下,不及三年,即有近百万关内流民源源出关,加入满族,以求生存。努尔哈赤遂抽其强壮者从军,其余的老幼孤寡,则耕作于田野,不再参与战事。
兵力既然充实,努尔哈赤即以七大恨告天,盟誓伐明。明廷闻讯,亦发兵十万,分四路北伐。努尔哈赤避不与明军正面交锋,他以弱兵诱明军深入极北的冰天雪地之间,置其于无用武之地,自己则亲率六万精兵南下,专袭明军后路,断其后勤供给。年余时间内,后金军纵击横扫,以众击寡,将四路明军各个击破。其四子皇太极更是一马当先,勇不可当,率军首先夺取沈阳。他在登城后,立刻颁下严令:“兵宿城上,不入民舍,违者立斩。” 禁止后金军对民众的掠夺。
消息传出,关内外路人无不赞颂后金军秋毫无犯的恩德,而痛骂明军的残暴。关内饥民闻之,出关之人更众,甚至路途为之堵塞。明廷大惧,只得将沈阳以西的民众,尽驱入山海关以内,以避后金军的锋芒,且断汉人与满族的交往;独有袁崇焕坚请守卫锦州,以为山海关屏障。明廷见其忠勇可嘉,亦允其请。一时双方忙于争取民众,而暂停了战争。
天命十年,努尔哈赤迁都沈阳,次年即率军猛攻锦州。袁崇焕拼死力战,屡挫敌锋。努氏亲驱督战,袁亦亲自登城发炮,重创努尔哈赤。后金军为之气夺,锦州得以稍安。
努尔哈赤自遭炮击后,屡治不愈,乃召众子侄到身边密诫道:“大明独袁崇焕忠心为主,久则必为朝中奸臣嫉恨,只需略施反间,他即死无葬身之地。故而不必以此人为念,假以时日,吾人必夺明之天下也。我所担忧的,不在此时,却是以后……”
皇太极问道:“父王事事顺天应人,我等谨遵父命,处处因势而行,不敢卤莽作为,还有什么为父王烦恼呢?”努尔哈赤听得此言,颇为不悦。他强自坐起,一字一顿地说道:“明帝若不授吾为龙虎将军,吾岂能这么快就平群雄,收羽翼,开国立业?……”其十四子多尔衮抢言道:“此乃父王洪福,家门之幸也!”
努尔哈赤笑笑,摆手令其静听,不要打断他的思路。“历代百王之失,皆由人主将权予人,致使权移于下。这犹如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必伤自身。明太祖深明此理,遂废了丞相,独揽乾纲。不料其子孙不贤,未明太祖之意,又授权柄于宦党,铸下天大之错。朕吸取明的教训,不设宰相,而设六部与都察院,来分理庶务,使事权皆归于上,这都是继承的明太祖之制啊!以后满人登基,所有的嗣君,都当独掌朝政,不许复立丞相,更不许宦党干政。若有疑难,惟亲族可依可靠。”
众人安慰他道:“父王天命在身,岂会英年早逝?此时思虑此事,未免过于多虑了。还是安心养病的为是,其它一切事情,皆可慢慢商议。”努氏摇头道:“我的病假若能好,那是你们之福。假若有变,以后有言更祖制者,皆以奸臣论处,杀无赦!”众人答应,努尔哈赤方点头含笑而逝,皇太极继为可汗,改元天聪。。一番忙乱,自是常套,不必细讲。
丧事已毕,皇太极即七次致书袁崇焕,曲意请和。诸人不解,颇有责备者。皇太极只得为其解释道:“此前我军战无不胜,乃是讲究战略战术之故,非实力过敌。此时敌军策略已变,我乃续行旧策,岂有不败之理?必须探讨新的策略,这是一;再者,吾军征战十数年,已是人困马乏,粮饷不给,民众亦不堪重负了。疲兵病民,岂堪再战?这是二;退一步说,就算我军锋锐仍存,若迫明廷太甚,他们为了自保,亦势必合力散党,全力对我。不若放缓压迫,使其继续内斗下去。这是三;明强我弱的局面,不会一时半刻就能将其改变的。只有刚柔相济,以蚕食的方式逐步扩张,才能化小为大,化弱为强。这是四;如今明廷已失纲常,使得民不聊生,盗贼横行于天下。不用多久,必然自毙。我们何不趁此良机,歇息军力民力,养精蓄锐,待其土崩瓦解之时,一举坐拾天下呢?继续僵持下去,势必两败俱伤。”
其它旗主皆呼道:“可汗亡于敌手,此仇岂可不报?”遂不听命,而各率部众攻锦。大小数十战,士卒伤亡甚众,而毫无战果。众人气夺,铩羽而归,方有人赞皇太极远见,更多人则将战败原因归结于可汗的软弱。众怒难犯,皇太极眼看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只得顺从众意,继续对外用兵。但他却转移了用兵的矛头:在坚持对明议和,行反间求罢袁崇焕兵权的同时,以解除后顾之忧为借口,先对朝鲜用兵,迫其臣服;继而打击与其争夺民众的潜在强敌林丹汉,团结全体蒙人合力灭明。
皇太极先择弱敌下手,其兵锋所向,自然是望风披靡。几年之后,其威名大著,诸事也皆顺利成功。他知自己的可汗地位已稳,无人能再兴风作浪,与自己唱对台戏了,方开始逐步地整顿内部。他先削弱其它旗主的权势,确立可汗独揽大权的制度。为了化解民间的尖锐矛盾,又释奴为民,并推行一系列的汉化制度,让满人改游牧为定居,发展农业。
这样实行几年之后,成效大显:不但满族的生产与文化水平迅速提高,也极大地增强了对汉人的吸引力,使得中原大批儒生纷纷前来归顺。皇太极对他们皆是以诚相待,发现贤才,即破格重用之,与之孜孜探求治国之道。
汉儒宁完我见皇太极甚是开明,即上书建言道:“如要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理,有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诸书;如要益聪明才志,讲究战功机智,则有三略六韬与孙吴兵法;如要知古今兴废,则有通鉴。此等书实为最要紧、大有益之书,可汗与诸贝勒及国中大人当习闻明知,身体而力行。”皇太极见而喜道:“吾师来也!”立即派人将其请入宫内,秉烛长谈后,即下令设立文馆,翻译儒家典籍。之后又令在国内开科举,以求网罗更多的汉儒士子来投。
此谕一颁,立刻轰动朝野。诸多满族权贵皆来求见皇太极道:“中土之所以衰亡,皆起因于儒学的虚伪荒诞也。后金岂可再蹈其复辙?” 皇太极见其一窝蜂地责问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怒,面上则冷冷笑道:“您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耶。宋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享国三百余年;明继理学,至今二百多年,中土是地无割据,官无叛逆,将领不反,更无今天这般围攻大汗之事发生。” 众听此言,方觉得自己的所为甚是不妥,乃先后跪下,求恕其不敬之罪。
可汗见众下跪,心中怒火稍减,乘势对其训斥道:“自古及今,当权者无不文武并用,以文治世,以武克敌,缺一不可。我兵今弃永平等四城,均尔等狂悖无礼,不学无术所致也。明人於大凌河之役,城中人相食,犹死守待援。袁崇焕孤悬关外十年,战旗迄今不倒,岂非其读书明理,尽忠其主乎?此后,尔等子弟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者,当皆令其读儒书,方明儒学之奥妙。”
众虽下跪,心中到底不服,皆眼望多尔衮,望其出头。多尔衮素来刚猛剽悍,桀骜不逊,众人畏之,惟其马首是瞻。今多尔衮见众人不言,乃挺身昂言道:“我们女真人的祖先不晓得何为汉学,奋发起兵,灭辽倒宋,气吞万里如虎。不料后人不贤,入主中原之后,羡慕中原的风俗,推行汉化,不及百年,即亡于蒙。这岂非汉化之过么?”
皇太极被驳,一时语塞。时有汉儒江云在侧,乃细声慢语的为其解窘道:“将军此言差矣!海陵王荒淫无道,人皆知之。他自上都(今黑龙江阿城南的白城子)迁都燕京时,尚未推行汉化,国家即已衰败了。由此可知,金非亡于汉化,实亡于君臣尚未统一天下,即骄奢淫逸,丧失了民心朝气所致焉。金世宗久典外郡,明祸乱之故,得为君之道,深为众军拥戴。故他在继位之后,外除腐化,内修德政,力崇儒教,奖励新兴的理学。臣民因此得以明道知理,国家因而大治,民呼世宗为小尧舜,这可是载在青史的。”
多尔衮被江云驳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大喝道:“尔是何人?敢在可汗面前摇唇弄舌?看我斩了你的狗头!” 江云突见多尔兖变脸,顿时吓得脸色如雪,俯伏在地,再不敢言。皇太极见此,乃挥手令众人退下,独留八旗旗主多尔兖、多铎、岳托、豪格等人在殿落座,说道:“此时无有旁人,止有家人。你们尽可直言,无须忌讳。”
多尔衮亦不客气,开言便道:“女真旧风,最为纯直,虽不知书,然其祭天地、亲亲戚、尊耆老、接宾客、信朋友,种种礼义款曲,无不出自自然,其善与古书所载无异。汉儒开口圣贤之教,动述仁义道德。吾人初见,想其既能时时诵之,必当处处尊而行之。谁料吾观察多年,其言行如一者如同凤毛麟角。苟不能行,诵之何益?”众亦随声附和道:“是啊!重用儒生,必然误国。望可汗三思。”
皇太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问道:“主子与奴才,那个多,那个少?”“这个谁不知道?自然是奴才多,主子少啊。”“主子与奴才,可否行同一制度?”“那不反了吗?”皇太极复问:“国家可否不分君主臣民?”众人不知可汗的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哑了口。皇太极逼问之:“你们说啊!”众皆沉寂,仍然无人回答。
皇太极环视一圈,见无人接腔,方自问自答道:“为君的有为君之理,为民的行为民之道,上下遵循尊卑之礼,国家乃安。君王之道,载在历代的史册通鉴中,是不便张扬鼓吹于世的;儒家典籍,则是教为民的如何安分守己,如何甘当奴才,如何为帝王效命的道理。这样好的东西,你们不欲我加以宣扬,莫非要吾宣扬汉人的三略六韬、宣扬陈胜、吴广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才合乎你们的心意么?”
众人本未曾想到这一层,更未料到可汗有此一问。他们细细一想,脑中顿如雷击,虽然不语,冷汗则自背上涔涔而下。皇太极见自己不过几问,就镇住了他们,心中略喜,决心趁此机会,将他们的桀骜之气彻底打下来。於是他先从历史说起:“朕读金史,知金世宗真贤君也。熙宗及完颜亮时,尽废祖宗旧制,淫乐无度。世宗继位,恐子孙效法汉人,谕以无忘祖法,练习骑射。后世不遵,以讫于亡。往者亦有人屡劝朕易满服为汉制,朕以我国娴骑射,以战则克,以攻则取。若易汉人的宽衣博服,必废骑射。故而坚决不允其言。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事实吧!”众人点头。“尔等谨记之:此后满人若有效汉人衣冠,废骑射而束发裹足者,皆可重治其罪,以为子孙之鉴。”
下跪诸人以为可汗已听从自己的劝告,不由得喜笑颜开,手蹈足舞起来。
皇太极见其如此的头脑简单,更加的看不起他们。只见他微微一笑,又提出一个问题:“尔等可以骑射打天下,试思可以骑射保天下?稳天下乎?”“那你说如何才能保天下?” 多尔衮反问之,连个“可汗”的称呼也没有。
皇太极庄重的回答道:“朕不尚虚文,惟务实政,始知若要国家殷富平安,政在养民安民。吾亦不欲汉人参政,无奈后金臣民,多为汉人,与吾人的语言有别,嗜欲不同,若摈弃汉儒不用,能长治久安乎?” 众人对此从未思考过,自然回答不来。于是渐渐的停止扭动,开始聚精会神的听皇太极批讲。
“不能吧!” 皇太极见众人已静,乃往深处说下去,声音亦渐渐的高了起来:“按如今局势,不能不稍稍引用汉儒,以其供奔走之役,实政自当毫发不容假借。俟天下大定,朝廷自当收权。然此事不可鲁莽从事,不可公开张扬。你们切记之。”众人点头。
皇太极的话锋陡转:“朕亦不欲推行儒学,可我们用什么办法来治下民?有什么办法能收民心?你们提出一个办法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言。“尔等皆言中原朝政,多败坏於儒教。你们的根据何在?据我所知,中土凡行儒术者,如周、汉、唐、宋诸朝,享国皆在数百年。元兴起后,汉儒已弃华夷之别,不再讲什么尊王攘夷的话头,只讲伦纪纲常,且称道:行中国之道者,即为中国之主。这无疑是儒生为蒙古入主中原辩护,压制愚民造反之美意耶。可元帝不察此意,不行儒教,不以儒学愚天下之人心,仍以骑射治天下,以蒙人压制汉人,使其咬牙切齿,他们能安睡么?不及百年,他们即被汉人驱出中土,退往贫瘠寒冷的穷边僻壤,至今后悔不迭,内争不息。徒在中原留下句俗言:‘胡儿运命,不及百年’。你们听说过么?”
大殿里鸦雀无声,多尔衮更是如雷击顶,一直高昂着的头也渐渐的低了下去。皇太极察言观色,心中虽喜,面色愈怒。只见他猛地拍掌于案,“叭”的一阵回音,震荡于朝堂之上。众人略一抬头,复垂头不语。
皇太极冷冷再言:“朕听儒生讲过历史,知道远古的夏历四百余年,商历六百余年,周公以儒术柔治天下,则使周天子享国八百余年。其子孙以儒术治鲁封地,国亦延续三十四世。姜太公尚贤崇智,助周灭纣,功大无比,被封于齐。其子孙按他的办法治国,虽封国始终强大,可二十四世就遭了灭顶之灾。秦以法治天下,二世即灭;魏效秦政,三世而亡;晋行玄学,天下乱三百余年;晋主逃亡江东,得儒生支持,犹偏安江东百余年。反观南北朝时,中原有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江东有宋、齐、梁、陈,直到隋炀帝重新统一全国,这十个朝代皆鄙视儒学,不愿以其作为治国的指导思想。他们另辟奇径,以什么鬼学、法治、佛教、黄老之术治国外,还容什么无君论、神灭论的邪说猖獗。可它们那一种稳定了天下?那一个朝代长治久安了?自边地入主中国者,更是外有强敌,内患不息……”
可汗话说至此,只听多尔衮嘟囔道:“这说不定是那些读书人瞎编的呢?” 皇太极一听,立刻转口道:“好!你们不知的典故朕不说。你可知蒙人的开国皇帝成吉思汗么?”多尔衮回道:“他武功赫赫,乃一代天骄,其统治下的领土骑马一年跑不到头。这事那个不知,那个不晓?”皇太极马上接言道:“可他的威风何在?他只知弯弓射大鵰,不懂以儒安下民,结果怎样?身死国崩,子孙争位,战将争功。弄得天下四崩五裂,战果全亡不说,蒙人亦因此衰败数百年,至今无有复兴之望。尔等今日作为,莫非欲效蒙人前辙不成?”
一席话,说得众皆失色,不约而同地磕头不止,声泪俱下,连称“不敢!” 皇太极坐在那里,脸色铁青,冷冷不语。待其磕得额头青肿见血,哭得声哑音嘶,傲悍之气全消,方起身周行,将其一一扶起就坐,呼医为其拭血包额,送上参汤,温语几句。
一切安置妥毕,杂役退下,皇太极复又坐下,缓言道:“吾实不欲落个成吉思汗的下场,也不愿我们满人入主中原之后,再如蒙人那般被赶回长白山,方有违众之举,实无害众之心。朕今欲振兴文教,试录生员。诸贝勒及满蒙汉所有生员,当俱令赴科考。尔等勿违之。” 众人点头称是,先后告辞。自此之后,皇太极是言出令行,再无亲贵梗阻。多尔衮更是一反自己作为,努力钻研儒学经典,以为他日所用。皇太极看在眼中,记在心怀,虽在公开场合更加严厉地敲打于他,私下则对其大加赞赏,认为其文武双全、知过即改,前途不可限量。
后金军休整多年,恢复了元气。皇太极决定入关伐明,逐步的削弱明朝实力,为减轻汉人的抵抗,他在出兵之前,仍严申军纪道:“朕承天命,兴师伐明。拒者戮,降者勿扰;俘获之人,父母妻子勿使离散;勿淫人妇女,勿剥人衣裳;勿毁庐舍器皿;勿伐果木;勿酗酒,违者无赦。” 之后,他亲率大军越长城,扑燕京,施反间,抚流亡,横扫直鲁热晋,扬威宣善之后北归。袁崇焕率军回救京城,果然被明帝杀害。其它守边明将既悲袁崇焕之死,又惧步其后尘,心寒胆裂之余,遂先后降于后金。
至此,皇太极已为众人彻底悦服,始得以随心所欲的遣官祭孔子,立孔教为国教,令国中不得私立庙宇,国中原有的喇嘛、僧人与巫觋、星士并禁止之。至于不在八旗直接控制下的地方,则仍保持当地的原有风俗不变。
这日闲暇,皇太极又召儒生王文奢 、孙应时、江云等问与明和事成否?三人皆言:“明政日紊,和议难成。且盗贼蜂起,人民离乱,可汗当宣布仁义,用贤养民,乘时伐吊,以应天心。” 独宁完我极力反对道:“近来进言者皆请伐明,然亦须相机而行。明帝崇祯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已将大股的饥民叛军击溃,国内形势略安。反观如今的后金国内,新抚的人心未缉,城廓未修,轻於出师,何以善其后?大兵一举,明帝或弃都南走,或惧而请和,或拼力较智,攻拒之策,以何为宜?亦当详定筹议。再则,太祖以人民付於可汗,可汗自当爱养之。然诸贝勒非时修缮,劳苦百姓,民不得所命。致新老国人多穷困,无妻孥马匹披甲者,寝以逃亡,是违先志而长敌寇也。今朝鲜宾服,察哈尔举国来附,可汗尚不能抚缉其众,后虽拓地,何以处之?”
皇太极听得脸上热辣辣的,但仍频频点头道:“你说的有理,说下去。” 宁完我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可汗当秉公执法,如有违法,权贵亲族亦不宽纵,方能令行禁止。昔日太祖禁贝勒子弟郊外放鹰,虑其践田园,扰牲畜耳。今则亲王贝勒等违者日众。语曰:涓涓不塞,将成江河……” 皇太极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断其言道:“此事吾已久知,怎奈心急吃不得热米饭。先生假吾以时曰,定当逐步地戢其骄纵。朕今先晓谕天下:人民凡穷困无妻孥马匹披甲者,允其陈述,官府验实后给与。可消减民愤么?”宁完我点头称是。
江云等见可汗如此大度,亦请其派人清刑狱,察民疾苦,满汉人丁一体对待,汉人通满汉蒙文书者,取为举人。皇太极皆答应之。於是众臣皆赞其纳谏如流,诚为当代舜尧,当改元称帝,以副天下之望。皇太极笑而从之,乃改国号为大清,自称皇帝,改元崇德,广行仁义多年。
诸内外蒙古部落的首领见皇太极武功赫赫,所向无敌,今又广行仁义。於是慕其明,惧其势,贪其赏,各率民众以次归附来降。皇太极乃修其教,因其俗,齐其政,而不易其治;且厚待蒙人诸王,令其各辖其众,不削其权。蒙人由是大悦,诚心听命。皇太极这才抽其丁壮,编组成伍,令其直接听命於己。由是清帝的独尊地位形成,满族诸旗主再无抗上实力。
几年后,大清民生渐有生机,政治亦趋一统。皇太极遂下谕道:“朕将以兵伐不庭,以德抚明众。”诸亲贵皆劝其不可轻动。帝不得已,乃封多尔兖为奉命大将军,代其领兵伐明。行前,帝亲召其至内庭,劝诫他收敛粗暴性情,以仁处事:“主帅为兵众所瞻,自当处之以礼而济之以和,则来附者自然心悦而诚服。若仅贪图一己之功,不恤国家之名誉,非所望也。”多尔兖点头称是。
谁知清军起步,即受挫于锦州,无功而返。三年后,多尔衮再伐锦州经年,仍无所获。多尔衮正要收兵,情况却突然发生剧变:关内的直鲁豫诸省因连年旱灾,致赤地千里、蝗灾频发,人民逃亡载道。饥民遂再度大规模的揭竿而起。久隐商洛山的李自成借机出商洛下洛阳、围开封、入潼关、克甘陕,明军是望风而溃;张献忠亦横行鄂川地区,军威日盛。崇祯帝是左支右绌,无力援锦,代替袁崇焕守锦州的洪承畴与祖大寿坚守不能,求援无望,只得降於多尔衮。皇太极乃命其暂歇兵戌。“明廷已支撑不下去了,吾军当养兵息马储械集粮,以待非常。”
一日傍晚,皇太极密请宁完我进入大内,秉烛夜谈,请其释其胸中之疑:“唐宋明皆以儒教治天下,何以唐代叛官叛将无穷无尽,终倒唐室?宋、明何以只有叛民,而无叛将叛官?”宁微笑道:“唉哟!这个题目可是太大啦!帝有什别意么?”皇太极正色道:“先生差矣!朕思虑多年,不得其解,方诚心向先生请教也。”
宁见帝正言正色,自己也不再客气,即直言不讳道:“此事说来话长,容臣细述。儒学初兴於汉武,即保刘氏四百年基业。此后法学与道学、佛论相继而兴,且与儒学混杂合一,却无一能治国安邦者,何也?丢弃了儒教的核心耳!儒教之核心为何?中庸是其表,无欲是其本。老子言:‘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氏之治,虚民心,弱民智,常使民无知无欲,使智者无有追随者,自然不敢为、不能为矣。这就是宋儒创立理学欲达到的最终目的。唐太宗平定天下以后,汲取前代的教训,复尊儒术,将其定为国策,实为高明之举。可惜当时的文武大臣,非中土原有人士,多由北夷初转汉人。他们未受儒学的多年陶冶,虽略知儒学的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君君臣臣之说一二,到底於其内容不甚了解;反之,当时众多邪教异说的影响尚大,事到临头,他们往往为邪说把持了自己的言行。故而造成君受其殃、臣受其害的后果。
“再则,唐太宗所立的制度不善:分大权给各地的节度使,已是一弊;实行府兵制,使诸候把持兵权,更是错中之错。这一连串的不足,导致了唐朝前有安史之乱,后有藩镇割据,战祸连绵,终灭唐室。宋太祖深明唐室之弊,故他登基之始,就将政军文三政合而为一,并力行之。他先收大权於中央;再以杯酒释兵权;复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加之国人汉化已久,儒教深入骨髓,故而天下太平。虽内忧外患频繁,却终不毁帝业。至于饥民暴徒的造反闹事,究其原因,乃因其无知也。稍有知识的小民士子,是宁肯饿死,决不肯叛乱的,宋江他即使被贪官们逼上了梁山,也是心存忠义,只杀贪官而不反皇帝的。所以他上山之初,就开始处心积虑,一步步的剥夺无知晃盖的职权,好领着弟兄们接受皇帝的招安!”
“这却为何?”皇太极对此极感兴趣。“请先生尽言之。”
“此即金世宗奖习儒业,推行理学的诀窍了。”宁完我继续侃侃而谈道:“儒学博大精深,一个人非经十数年之努力,断不能懂其奥妙。野田农夫,终日忙於耕作,那有此种闲功夫?故其无知愚昧,势在必然矣。为让愚昧小人懂得儒学的本核,周敦颐的理学应运而生。”“周敦儒是什么人?”“他是湖南道县人,出生于北宋年间。他饱读诗书,深明世理,知愚民无知是乱天下的祸根。故而发下大誓,要将愚民根据野谈宗教略知一二的道学佛学与周易诸理,用儒学的精髓加以改造,让小民一听即明忠孝之理。程颢程颐二兄弟,受学於周,又将其理论系统化,创立了理气说。”
“什么是理气说?”皇太极对此很感兴趣。
宁完我点点头,“二程是这样说的:一、天理是先於万物的,万物、万事皆出于一个天理,有理就有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就是天理所定,遵循它就合天理,背离它就是逆天理。所以妇人与小民饿死事小,是因为它不违背天理;但他们一旦失节,背叛了天理,那就是大事了;二、人性生来是善良的,因为它是性之天理。但由於一个人出生后所受的教养不同,接受天地的气禀不同,才有了人性的善恶之分;三、浊气、恶性都是非天理的,是后天产生的人欲。人欲蒙蔽了本心,便会损害天理。要想不损天理,改恶向善,也有办法。那就是加强自身的修养,存天理,灭人欲……”
皇太极听到此处,插言道:“要存天理,必须先明天理。礼教与三纲五常就是天理。这样,小民不用读书,光听闲谈也能明白忠君守礼的必要。”宁微笑道:“理学对小民的教诲就是这样的。当然了,读书人为明天理,便要穷以年月,逐物穷理,耗其一生精力。他们必须讲究的是:‘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
皇太极听得皱起了眉头。“这听着有点生硬,恐怕一般读书人难以了解。”
宁完我笑笑:“我主明鉴。程学不纯,夹有太多的佛道杂说,因而其弟子们各执一词,互相辩驳,致使流派分歧,难以推行。北宋南迁后,二程的四传弟子朱熹,乃隐居在福建的武夷山中,穷其一生精力,将佛、道杂学从理学中驱逐出去,完成了现在流行的理学体系:‘理产生于天地万物之先,万物有万理,万理的总合是太极,太极即是天理;跟天理对应的是人欲。圣人之教,就是要人们存天理,灭人欲;人有了善恶、贤愚之不同怎么办?俗话说:‘居易体,学易气。’恶愚之人,只要让他诚人诚意地学习圣人之教,就能格物致志,改变自身的素质秉性,成为圣贤之人。此说一出,马上技压理学的各个流派,先是得金世宗的推崇,后又得宋理宗的褒奖,被定为官学。朱熹因此也被后人称为大贤,门徒满天下。’”
“这就是明代无叛将叛官的原因?” 皇太极有点明白了。
宁完我拍手大笑起来:“皇上真是大智大慧,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啊!北宋尚有晁盖和方腊的造反,至于南宋的一百多年间,除了开始时杨么等个别小人捣乱外,以后再无庞大群体的饥民造反;元代情况复杂,是个例外;明承宋制,奉理学为儒学正宗,天长日久,就成了民风民俗。故而明朝以前的二百余年中,是既无叛官叛将,又无叛民叛匪。近几十年来饥民动乱不息,有两种原因:一是宦官当政,所行不合人道,使社会难以忍受;二是明朝中叶出现了众多的杂说怪论,使臣民对理学产生了怀疑。故而王阳明又提出‘知行合一’论。他说:人们认识到了天理之后,就要马上实行,不可说是说,做是做。做的最好办法就是每日反思。只要通过内心的反省,就能存天理,去人欲,实现天人合一了。”
说到此处,宁完我复向皇太极建议道:“皇上若将理学与王阳明的学说推广普及,严禁其它的奇端异论,并持之以恒,天下就真正太平了。”皇太极点头称是,并赞扬道:“儒生真是深明大理啊!” 不知不觉,天已大明。帝即上朝,谕天下以理学为儒学的正统,令臣民皆习之。凡是再言杂学者,皆杀无赦。
月余后,皇太极突然无疾而崩,六岁的福临继位,改元顺治,由多尔衮扶助之。诸儒臣俱知摄政王对其厌恶之极,惧祸临身,皆先后鼠窜远慝,不知去向,新政卒不行。
话说次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开国称帝后,就兵分两路,直捣北京。诸军一路高悬“迎闯王,五年不纳粮”的旗帜,使得沿途的饥民皆扶老携幼、争相欢迎或加入义军,使其声势日益盛大,明军望风披靡。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称帝;张献忠亦攻占武昌,席卷湘赣川,建都于成都。明朝的将帅官吏争相纳款投诚,以致数月之后,再无值得一提的官府势力存在。以至于后人感叹道:“明瓦解在先,土崩继之。灭亡之快,实前所未有。”
李自成进北京、张献中进成都后,自认为大功告成,该我尝尝当皇帝的滋味了。其部下自然也不甘寂寞,日益的骄奢淫逸。士卒们亦上行下效,致使军纪大坏,完全失去了义军本色和战斗力。守卫山海关的明将吴三桂,本已接受李自成的招抚,率军回京效诚,途中忽闻家财为乱军抢劫,爱妾为刘宗敏所掳,怒火中烧,掉头返回山海关降清,并请清军入关。
李自成闻得吴三桂叛变,大怒道:“鼠辈违背天命耶?”遂亲自东征。吴三桂亦率所部,在山海关与李自成大战。
清军休整多年,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再次入关。故而多尔衮接得吴三桂降书,立率清军二十万,分五路兼程入关,绕袭李自成后背;后续部队,亦不绝的源源南下。
义军腹背受敌,顿时不支,全军崩溃。李自成只得仓皇逃出北京,回归西安。多尔衮即封吴三桂为平西王,令其穷追李自成,自己则直捣北京。吴三桂紧追李自成不放,终于全歼其军,李自成不知所终。另一支清军亦入川灭张献忠於川西。
多尔兖进京,鉴于李自成的覆辙,誓诸将道:“勿杀不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不如约者罪之。”众将惧其嗜杀,不敢动京城的一草一木,京城民众因而大悦,逃匿山谷者,争还乡里。多尔衮即迎取顺治帝入关,定鼎北京。又录贤恤民,诏告天下,宣布取消前明的一切苛捐,奖励开荒,招集流亡。前明的大小官吏,亦可官复其职,吏复其业。
待得京城秩序稳定,多尔衮又祭祀中国的历代帝王,以示与汉人同文同德同种。并封孔子为文圣人,关羽为武圣人,其诏曰:“关帝力扶炎汉,扶植纲常,志节懔然,可助邦家永太平。” 此后关公庙宇,遂遍布中华大地。
明降将洪承畴以岳武穆忠孝双全,关羽的形象远不及岳飞为辞,疏请改以岳武穆为武圣人。多尔衮因而对他、连带着对所有的汉人也发生了怀疑:“岳武穆以抗金享誉天下,汉人要我赞誉敌人,莫非有什么异图不成?”开始思虑如何削除鲜明存在的民族歧见。
话说多尔衮采取了一系列的安民措施,很轻易地获得了各地前明官吏的支持和拥护。清军所到之处,前明官吏皆争相纳款献诚,并助清军屠杀抗清民众。这样,在很短的时间内,清军就平定了全国,只剩下郑成功等少数人尚在东南沿海坚持抗清。但因得不到多数前明官吏士绅的支持,自然也难以有大的作为。
大局既定,多尔衮马上颁布易服剃发令,让汉人仿照满人的式样,改换服饰,剃发削鬓以示归顺,在形式上弥合民族的差异;又严“立会结社”之禁,不管士农工商还是官吏大员,皆不得结群交往,互通声气体志者杀无赦。
满族亲贵多疑此时非严禁令之时。多尔衮则坚持自己的意见道:“明代朋党盛行,党人乱议朝政,直臣以死谏诤,致天子为他们所挟制,不能驱遣左右,先帝乃得乘势而起。为免后有法先帝故智者,当早为断绝之。除祸于未萌,较之乱机勃发后除之,那个费力?”众人服其远见,亦诧异於他由一介武夫迅速成为一个政治家,远非昔日的吴下阿蒙矣。
虽然如此,多尔衮终究对汉化满怀戒心。为防患于未然,两月之后,多尔兖又以法令的形式,严禁满人放弃自己原有的骑射文字与生活习俗;禁止沦为八旗奴仆的汉人逃亡;满汉不许通婚;所有旗人,生下即有俸禄,让其无忧生计,终生习武,永葆满人的剽悍之风。复立太学,吸收满人子弟入学,课以春秋,使其文武兼备;继而又出明府财物,赐赏有功的满蒙亲贵及将领,允其在京都周边地区,择那田地肥美之处,跑马圈地据为私产;所有入关的八旗官兵也分给份地,让其租给失去土地的汉人耕种,以田租作为俸禄之外的补充收入。
多尔衮的一系列措施,使得满汉矛盾急骤恶化。南方的反清活动虽陷入低谷,北方的反清活动却迅猛增加,且有泛滥联合之势。迫于无奈,多尔兖只得先宣布满汉平等,政府六部按照满人之数,设立相同的尚书侍郎御史等汉员,再禁止满蒙诸王干预各衙门的政事及指摘内外汉官。这虽然安抚了降清官员,汉民的反抗却并无休歇的迹象。多尔衮无计可施,就与孝庄太后商议,欲大开杀戒。
孝庄太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中豪杰,与皇太极结婚多年,已深得其治国政略的真谛。此时她虽下嫁小叔多尔衮,却并未放弃手中权柄。今见局势危急,乃止住多尔衮的冲动,与诸多亲贵商议后,明谕天下道:“比者朕已谥除明季横征苛税,与民休息;而初降的贪墨之吏恶行不止,使朝廷德意难以下达,明季弊政难以终止。兹命大臣严加察核,并饬所司详定赋役全书,颁行天下。” 将罪责尽数推卸到前明的降官降吏身上。又大幅度削减赋役,暂停满蒙权贵的跑马圈地行为。这样,即将鼎沸的北方,又渐渐归於平静。
洪承畴与范文程等降清官员,本以为满汉平等的谕旨既下,此后即可与满员平等,再不受满人的欺贱了。但他们不久就发现,自己的希望纯属幻想。不但政府实权依旧在满人手中,汉员不得掌印外,满族亲贵对汉员的防范也更加严密。汉臣与其意见稍有不合,诛杀流放即接踵而至。洪承畴对此不满,多次求见多尔衮,要其言行如一。对方则寸步不再退让,且公开喝斥他道:“此时已非彼时矣。天下民心已定,尔等小小泥鳅,掀不起大浪。”洪等这才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地位,再不作非分之想。虽然如此,终究恶气难受,乃努力在顺治皇帝的身上下功夫,得便即挑拨其与多尔衮的关系,以报此仇。
话说顺治小小的年纪继位,就生活在多尔衮的高压之下,对其专横深为不满。如今既受汉人启蒙师傅之托,乃委婉的求多尔兖仿效明制,为士子开放言路。不料他一开口,就遭到多氏的痛责:“你小孩子懂得什么?”吓得他直打哆嗦。孝庄太后在侧看不过去,劝道:“他小孩子不懂得,你一讲,他不就懂了么?不要吓住了皇帝。”
多尔衮这才坐下,开言道:“历代帝王开国之后,立法赋役渐增,直至压得民众不堪重负,挺而走险,终亡天下,你道他们是有意的么?”顺治不敢接言。
多尔兖接着说:“亡国之主,其言行虽缪,实则都出自良法美意,只是人事已坏,才难以收到成效。你要记住:为政以立俗、育人为要。不得人,虽朝廷的良法美意频出,也不过徒美观听,不但於事无补,反成国之新患。人才何以养成?风俗矣!风俗腐则礼制坏;礼制坏则国本摇。你明白么?”
顺治不过是个孩子,哪能一下子领会到这么高深的理论呢?他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只得先点头又摇头。多尔衮性烈如火,如今捺住性子,为顺治讲那深奥难懂的政治,已是破天荒的事。他见顺治摇头,站起来就要发火。孝庄在旁轻轻的拉了他一下,方扳着铁青的脸,坐下继续说道:“治国之要有二:风俗为本,制度为表;风俗立基,制度救事。两者相符,制度严明有效;两者相违,制度就如鬼划符,不会被任何人放在眼中的。风俗良恶,乃是治国的关键。故开国帝王首重的,就是确定良策,且持之以恒,使之成为民风民俗,方不为后世遗患。你说是不?”顺治依然不敢开口。
多尔衮气道:“孺子不可教也!”就不再说话,摔帘而出。孝庄太后只得凝笑於面,细声为顺治讲道:“皇帝你想啊,士子自由了,你这皇帝还有什么当头?明朝士林一旦结社,就自由放言,讽议朝政,抨击权贵,使明帝终日如坐针毡。明代阉党虽有万恶,独杀东林党这一条好得很。”顺治听得一知半解,虽点头称是,心头终恨摄政王跋扈,愤恨不已。故而在多尔衮因围猎猝亡之际,即以逆节之罪,不但抄了多尔衮的家,而且诛其党、毁其墓、以报受辱之恨。然亦承其遗志,再不允开放言路。洪承畴、范文程等人虽在报仇方面如了愿,却也被顺治视为奸猾之臣,从此疏远了他们。
顺治九年,汤斌参加科举,被取为进士任国史院检讨。顺治偶行国史院见之,为其言谈所折服,即拜其为师。汤字孔伯,河南睢县人,与密友陈名夏、谭泰皆为理学大儒。三人得宠,即向顺治建议,恢复皇太极以理学为儒学正统的作法。
顺治对此不以为然,一口拒绝道:“吾尝读史,知儒学流派甚多,然各有利弊。汉学专治历史,不讲义理,重考据而流于枝节;宋学不顾现实,高谈义理,重空言而流于狡辩。重考据者述而不作,谈义理者徒恋利禄。两者相比:前为清高之士,后为卑鄙之徒,然皆不堪大用,无补于世矣。”
陈名夏正色说道:“两学若行,臣民不言时务,正合庶不议政之道。帝王得乾纲独断,何谓於世无补?”汤斌则觉得“卑鄙之徒”四字颇为扎心,询其何以有此之见?顺治即于案上翻出明代李贽的《与焦弱侯书》,择其中一段念道:“今之讲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巨富。既已得之,仍讲道德,仁义自若,晓晓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人谓败俗伤世者,莫甚於此辈……”汤斌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陈谭二人亦面红耳赤。
顺治不察,复念道:“今之所谓圣人与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与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辗转反复,以欺世盗名获利。名夫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窦,患得患失,志於高官厚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尤可鄙也。故质实有耻者,不讲程朱。”
陈名夏与谭泰被顺治的一番评论,羞得抬不得头。汤斌的面孔则由红变赤,由赤转紫,由紫入青,酷如冷铁。待顺治将文章念完,汤斌冷笑道:“皇上念的不错!此乃理学家之实质也!以良知论,诚为可鄙。然臣欲问皇上:理学家之所为,於帝王有利乎?有害乎?以良知为天下倡,於帝王有利乎?有害乎?”
顺治乍闻此言,不觉一愣。汤斌又道:“今世颇有以良知为天下倡者,他们亦反对理学颇力。然此辈倡良知的目的,皆志在反清复明矣。” 顺治反问道:“先生此言可有证据?”“怎么没有?”汤斌侃侃而言道:“崇祯十五年中举的王夫之,治学极广,他反对泥古,主张理势合一,势即为理。理学说‘存天理,灭人欲’,他就提出‘天理寓於私欲之中’的论调,针锋相对的与理学唱对台戏。其理论听来也似乎有理。可他从中引伸出的结论是什么呢?‘举天下而属之民,平天下者均天下。’皇上若重此人倡此论,试思予社稷有利乎?有害乎?”
顺治愕然:“此人何在?”陈名夏此时已经回味过来,随口应道:“在南明永历小朝廷中出任要职。还有一个黄宗羲,是个史学家,他的思想是通过学校议政,以法治代替帝治,以地方自治代替朝廷集权。故而他先在乡募勇举兵抗清,失败后亦至今不肯入仕。”谭泰插言道:“如今的学界泰斗姓顾,原名绛字忠清,如今却改名为炎武,始终以匡复故明为志,学者却因此而尊他为亭林先生。”
“他提倡的是什么?”顺治打断了谭泰的叙述。汤斌接而言道:“他提倡的是博学于文,务实致用;说的是多学而识,行必有果;干的是参订经史,注重证据;讲究的是忠实钻研,实事求是。”顺治点头称赞道:“此人倒极高明。”
汤斌笑道:“还有更高明的呢。他以自己的理论为根据,要求改革政治,土地归农民所有;他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说为谬论;他反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圣人之教,提倡庶人议政,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呢。”
听到此处,顺治突然面色大变。汤斌知道触到了顺治的痛处,心中虽喜,面上却恍如不见,复侃侃而谈:“王阳明提倡理学,倡导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心即是理,知行合一,提倡天下臣民效忠皇上,却被顾炎武斥为奴君子,斥理学是亡国之学,祸烈于毒蛇猛兽。皇上自己比较一下,究竟谁的是亡国之学?那个学说祸烈于毒蛇猛兽?”
顺治气得双手紧握,大喊道:“他们现在都在那里?把他们抓起来杀了!”三人诺诺。待顺治的怒气稍消,汤斌方缓缓地开导他道:“今天下尚未彻底安宁,这几人都是士子心中的偶像。此时除之,必致天下士子离心。士子的通病,是有言论无行动。此时杀之,是促其弃言论,举金钺也。帝王行事用权与常人不同,当讲策略权术。此乃一门大学问矣。”看顺治又欲开口,汤斌乃告辞道:“今日陛下已倦,容待他日,臣再与陛下详论。”
半月后,汤斌乃密呈一疏,将已素日钻研的权术大要,悉心编撰,尽数奉出。疏的内容大略为:“老子有言:无动为本。此实千古名言也。帝王以国为家,凡百经营,自当以维持家国安宁为鹄的。为保国安宁的要领。理学的微言大义,亦尽在此!
“君王欲挫民气、窒民智、消民力、散民群、制民动,办法有四种:训、餂、役、监。训民之法,莫重于礼乐。礼可使民柔顺屈从,乐可和民不平之气。礼乐兴,则民之野性消。秦始皇焚书坑儒,算计太拙;唐太宗以儒教为开科取士之标,天下英雄,遂尽入其彀中;但最高明的莫过于明太祖。他的做法是:先尽灭开民智、长民气、厚民力之言,如《孟子》所言的‘民为重,社稷次之,群为轻’之语;再在科举中固定八股格式,禁士子谈及秦代以后的历史;复割裂截搭圣人之教,立连上犯下之禁,使士子自童蒙启学开始,消磨十数年的精神,还不能尽合科举的格式,动则违禁,以迫其深磨深练。此犹不足,更助之以试帖、楷法。此策行后效果大著,故明太祖喜曰:‘从此天下莫予毒也’。然而事实证明,仅有科举八股与试帖楷书,并不足以耗尽聪明俊伟之士的脑筋,才有王夫之与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异说横行。为陛下计,除立理学为国学外,还当重兴考据词章与金石校勘之风。在双管齐下,耗尽聪明人脑筋的同时,斥愤时忧国为多事,责合群讲学为朋党,位卑言高者定以狂妄之罪。如此行之日久,使庶不议政之见深入人心,皇上即可高枕无忧矣。
“何谓餂术?曹操号令於国中曰:有从吾游者,可富而贵也。当此大统更迭之际,皇上可先开博学鸿儒科,再设明史馆,遍罗国中不愿入仕的聪明士子,将其征辟入都后,他们的行动加以监护,爵位给予清秩,清名加以养护,乱民没有了谬论的引导,就贴贴然矣。
“何谓役术?国之职官,不必问其贤否才否,惟以安静谨慎守规服从者为贵。办法是:首狭士子登进之途,使异才无脱颖之机,复奖励理学,悬一荣耀清贵之格,使举国无论贤愚,皆俯首此途,以消其异见他论。待其异志消磨殆尽,然后用之。待其入了仕途,则不重其材,而限之以资历,绳之以格律。资格既足,虽盲聋亦能跻极品;年俸未够,虽俊才亦必让其屈居下僚。何以如此?恐其英气未尽,奴性未全也。若非如此,使一英才遂志,必有无数英才辈出。昔明太祖深明役术之奥,故其一人驾驭全国官吏,直如玩婴儿于股掌也。
“何谓监术?官兵法律皆役民之具。尊六艺黜百家,可监民心思;禁立会戒讲学,可防民互通声气;禁邪说除异行,可缚民手足。三者行久,则贤智无所发愤,桀黠无所跳梁,惟有灰心短气,随波逐流,捷足争利於帝前,以苟取富贵,雄长侪辈而已。如此四术俱行,不能驯者餂之;不受役者监之,举国臣民安能免乎?”
顺治看毕,叹曰:“圣人之教,实为博深。儒学真谛,朕领悟矣!”遂将此疏放于案头,时时把玩研琢,细思其理,照策而行。
十年春,顺治入国史院阅通鑑,又问汉高、武帝、光武及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的优劣。时汤斌不在,陈名夏回道:“唐太宗似过之。” 顺治摇头,“明太祖立法可垂久永,历代之君,皆不及也。”诸人不解,问之。
顺治一边翻书,一边顺口道:“古者取士,成周多用选举,而得人之盛,动乱之极,亦以成周为最;唐太宗废选举用科举,亦未阻乱;明太祖专取四书及易书、诗经、春秋、礼记命题取士,为后代灭了叛官叛将。故明朝二百余年,独科举出身者为贵。”
此语传出,全国的汉臣大恐,皆惧顺治效明太祖削荆杖,此后抗清风暴骤起。汤斌明了底里,乃责顺治不慎,信口开言:“君主言行,动涉天下安危,自当圣意独裁,万不可令下知皇上之可否。”顺治不语。汤复言道:“帝王之道,大处当处处正大光明,令天下臣民拥之、近之、亲之;小处当刻刻如履薄冰,使周围臣子惧之、远之、疏之,这即相反相成之意也。”
顺治终究不脱孩稚气,为处处当口是心非而苦恼,“当个皇帝,连说话也不得自由了?”
汤斌待其气消,方耐心地开导他道:“皇帝既然主政,就不得不在三种形象中任选撰一种。”“什么三种形象?”“一有为;二守成;三庸腐。”汤斌扳着手指,一一为顺治论之:“庸帝一切不为,仅顾自己享乐,而任凭天下腐败下去。明代皇帝多数如此也;守成者,牢守祖宗旧制,刻刻查政纠弊,苦心积虑,维持天下现状,使天下纵然好不起来,也坏不下去,这即是文人所说的太平盛世。可他稍一骄纵,天下即不可问也;有为皇帝做起来更苦,可以说,他始终处在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境地。他要想有所作为,须有数年十数年,甚或数十年之铺垫,待得大势已成,根基已固,才能改行新政。一着不甚,全盘皆输。”
顺治不解:“这却为何?”“陛下你想啊!要行新政,首先得坏旧政,不破不立么。坏旧政,就损掌权官员之利。纵使新政对其将来大有好处,但现实的蝇头微利也昏了他们的脑袋瓜子,使其丧失了前瞻眼光。利令智昏。他们为了私欲,自然要拼死维护旧法,对抗新政了。这是一;
“推行新政,自然也会有得利者。可他们只有在获得或者看到好处之后,才会拥护新政,这就需要时日。这是二;
“无知无识的愚民仇恨旧政,却又习惯於旧政带来的秩序;他们盼望变革,却又害怕受到新政的更大伤害。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是处于旁观犹豫状态的。这是三。
“这样,欲有为的皇帝,开始既受到现有官僚的坚决反抗,又受不到即将获利者的拥护,赤手空拳,能成事么?只有经过多年的铺垫,努力由小处着手,行而不言,渐渐造势,使新政的好处毕现,拥护者越来越多,渐成主流趋势。这时因势利导,方才有成。守旧者这时虽然觉悟,欲图反抗,则无力矣。”
顺治不信,“皇帝大权在握,令行禁止,干什么不易如反掌?”“你知唐顺宗不?”汤斌反问。“不知。”“唐顺宗愤恨宦官把持朝政,败坏天下。他始登基,即起用王叔文与刘禹锡柳宗元等贤者,颁布一系列明赏罚、停苛征、除弊害的政令。这时他们可谓要权有权,要势有势耳。可是结果呢?”汤自问自答道:“三个月后,宦官们就迫使顺宗立李纯为太子;八个月后,又迫顺宗让位给太子。不但王叔文赐死,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被贬;就连唐顺宗一年后也死于宦官之手,新政彻底失败。”
顺治听得心惊肉跳,久久不语。沉默多时,始问道:“如今之事如何收场呢?”
汤斌对此也感棘手。他沉吟一阵,方开口道:“如今朝内不稳,四野不安。皇帝当汲取前明的教训,对反清势力以抚代剿;取消满汉不得通婚之禁;重用汉臣,以提高办事效率,且安汉臣之心;再令各省督抚对属下官员严加甄别,严惩贪官污吏;复派御史巡视各地,对蒙蔽专擅、纵兵害民的将军督抚进行纠举,方可安定民心。”顺治点头道:“待朕请示太后行之。”
数日后,顺治谕示天下:“各省土寇,本皆吾民,迫于饥寒,因而为乱。年来屡经扑剿,而管兵将领杀良冒功,真盗未歼,民乃荼毒,朕深痛之。嗣后,各省督抚将军宜剿抚并施,勿借捕扰民,以称朕意。”又任洪承畴为督察院左都御史;取消涿县良乡等十三州的圈地;委汉臣担当两江总督及闽赣督抚;再定百官的亲丧葬礼,借此划一满汉之制;复大计天下,甄别考核天下官吏,且颁严律道:官员犯赃十两、衙役犯赃一两以上者流徙,赃重者斩绞;又立铁牌於宫内,严禁太监干政,“中官有窃权纳贿、交结官员越分奏事者,凌迟。”再以自己的妹子和硕公主下嫁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雄;迎娶汉女入宫为妃。
经此一番忙碌,除郑成功退守台湾外,全国的抗清风波渐消,天下大安。顺治亦脸色憔悴,身心疲惫,脾性大为失常了。多亏董鄂妃温良恭顺,善解帝意,终日笑颜慰上,顺治方才支撑下来,颁布诏书,谕天下推广理学;以科考取士;又废除汉臣不得掌印的旧例,规定:“受事在先者即着掌印,不要分别满汉。”
那知数诏颁下,立刻掀起朝廷内部的莫大风波。满族亲贵群起大哗,谓八股取士堵塞了满人子弟的入仕之途;允许汉臣掌印剥夺了满族亲贵的特权。认为祸害根源皆起源於汉臣及上之宠妃董鄂氏。故而对顺治的诏令阳奉阴违,群起抵制。
孝庄太后乃召顺治训之:“我祖金章宗以能女真语,得继金世宗为天子。但他继位后,极力倡导汉化,鼓励女真与汉人通婚,致女真的战力减消,未几亡于蒙宋。金章宗实亡金之罪魁也。”顺治明太后之意,乃为己辩护道:“太祖太宗创制定法,垂裕后昆,孩儿非不知也。无如今日时势已变,汉不拒满。今若明目张胆,继续公张满汉之别,恐将致汉人复以冷淡已久的‘夷夏有别’为旗帜,宣传仇满。如今,民间的天地会等秘密结社,尚以满汉之别,宣传反清复明。吾宣汉化,实欲针锋相对,以破其仇满宣传耳。”“……”“孩儿非不知八股为无用,特以牢笼汉人士子,舍此无术矣。至于我满人并不在其列。至于从政增智之书,如三韬六略,资治史记之类的书籍,则只准皇室与满人学习,汉人不得涉足矣。”
孝庄听了点头,乃允顺治推行部分汉化措施,但当严文字之禁,厉会党之诛。汉官有结党者绞斩。顺治点头称是。
虽然如此,满族亲贵亦不依不饶,逼迫顺治将洪寿畴等重汉臣以疾解职。此风一起,汤斌等人弃官逃匿,朝中汉臣为之一空。朝廷发布的许多政令,因无人理睬,自然无疾而终。这已令顺治恼怒万分,不料其最宠爱的董鄂妃,又突暴病身亡。重重打击,令顺治心力交瘁,万念俱灰,乃遗诏令八岁的玄晔继位,己则愤而削发,不知去向了。
康熙登基之初,吴三桂追杀南明永历帝於缅甸,彻底灭了前明余孽。吴自谓有大功于清,就心高自傲,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一切政事不待圣旨而自行其事。
一年后,吴三桂忽听有御史上疏抨击自己轻易变更先帝制度,大是不该,宜一切复旧。他尚不以为然。未几,又听朝廷大兴“明史案”,不知其由,问之幕僚。
一幕僚说:“庄廷 编写的明史,触及了朝廷的忌讳,乃兴大狱,凡编写及收藏明史者,皆以大逆之罪,滥加诛戮,死者七十余人。庄氏虽在案发前辞世,也被开棺戮尸。全国因而大兴文字狱,士子动辄得咎,死的人那就海了。结果以前有过反清言论或抨击过理学的士子,无不噤若寒蝉。他们为了避祸,唯有埋首於书斋,不问政事,方有立锥之地。”
吴点头道:“朝廷推行理学,人人皆知,那个读书人与朝廷对抗,也讨不了好去。可明史犯了什么忌讳呢,值得朝廷如此的兴师动众?”另一幕僚笑道:“无他,庄廷 的明史,不过是将清廷先世是大明臣子的事实,如实记载而已。”第三个幕僚则曰:“那不过是借口罢了。朝廷的真实意图,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矣。”
吴三桂心中猛的一动:“朝廷莫非这么早就要卸磨杀驴了么?”但他还有些疑惑,认为自己想的未免太过了。故而假意的责备道:“朝廷待我恩重如山,你怎么敢如此大胆,挑拨我与朝廷的关系?”说这话的幕僚早已明白吴的心思,故不但不惧,反而大胆地回应吴的责备道:“以前已有许多事实证明,朝廷屡次要模仿明太祖的故技,都惧于形势而未行。如今天下已经太平,朝廷没什么顾虑了,自然要借文字狱罗织罪名,以清除异端也。”
吴的猜想既然得到证实,脸色立刻大变。他挥手令众幕僚外出,独与其子吴应雄密商道:“康熙这个娃子刚刚登基,就要学他爹削荆杖了。先从文臣下手,不过是杀鸡给猴看,警告咱爷们主动交权罢了。”吴应雄亦推测道:“满人是不允汉人与其分享胜利成果的。皇太极把汉人当走狗使,多尔衮分毫不给汉臣实权。父王有大功於清,朝廷不让父王分一杯羹,难以笼络汉臣;给权,则又坏了满人的国策!故而父王无论进退,恐怕都难免未央之灾。”
吴三桂对此亦有同感,频频点头,遂有不安之念。此后康熙虽频召吴三桂入京叙职,吴皆不奉诏,仅派其子吴应雄入京,令其打探康熙的动态。“一动一息,皆不可放过。”
吴应雄既然进京,朝中的诸种动态,遂源源飞至昆明。康熙下令举行“经筵大典”,君臣互相讨论儒家经典。吴三桂闻而喜之;康熙无论寒暑,非有特殊情况,讲经从不间断。吴三桂喜忧参半;康熙未明求衣,辩色视朝,乾纲独断,注重务实,遇事三思而后行,其宫中用度,亦力崇节俭,厚集财力。吴三桂大惧,亦加紧备战。
吴应雄复报:康熙重李光第,称其“谨慎清勤,始终一节,掌识渊博。朕知之最真,知朕亦无过光第者。”常召他入便殿与之讨论理学。
吴三桂乃问幕僚道:“李光第何许人也?”幕僚回称:“李号厚庵,福建安溪人,康熙九年的进士,如今已是礼部侍郎。”“他凭什么上得这么快?”“他钻研并笃信理学,力主兴礼乐,裁矿业,厉海禁,投了康熙的所好。”
吴三桂闭眼细细咂摸一阵,问道:“禁矿业是为了防小民集群作乱,老夫知道。小时候,即听明成祖有禁海令,如今又要厉什么海禁?这海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幕僚乃为吴详言道:“明洪武四年,明太祖下诏禁止沿海渔民出海捕渔,片板不许下海,这就是禁海令。其理由是:一、四方诸夷,与中华皆阻山隔海,僻处一隅。中国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因此,中国的对外贸易与海上交往纯属多余;二、中国素来以农桑为本,只要厚本抑末,使游惰之人皆尽心务农恳殖,就能上下交足,军民胥裕,而保江山长治久安;三、引贾四方,举家舟居,莫可踪迹的民间航海外贸,会促发小民的追利逐利之心,使四民不安其业。因此,明太祖在世时就一再下诏,严禁四民交通外番,无得擅自出海与外国互市,有犯禁者必置之重法。他为彻底行海禁,甚至下令民间禁用番货。”
吴三桂复问道:“明太祖断了沿海渔民的生路,他们难道不反抗么?”幕僚笑道:“正是为此,明太祖虽多次下禁海令,成效不大。明成祖登基后亦为此发愁。这就引来了士子的一个建议:‘渔民虽众,无头不行。’成祖觉悟,即打着出海追捕建文帝的旗号,招徕集中全国沿海地区的有力船民,组成庞大的船队,由太监郑和率领,下西洋几十年,将悍民与顺民之间的联系完全切断。其它渔民没了领头羊,只得俯首贴耳地迁往内地,改渔为农。悍民飘泊海上几十年,锐气亦消磨殆尽,再无什么非分妄念。就是还有一二狂妄之徒贼心不死,无奈没了民众支持,也是徒唤奈何。这才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完美操作呢!从此以后,禁海令令行禁止,就再无犯禁之人了。”
吴三桂听毕笑道:“明成祖可谓一代豪杰,堪与老夫并肩矣。”
另一幕僚则说:“朝中亦有不少人称:海禁厉行二百余年,利少害多,必不可行。”“这却为何?”“他们说:东夷日本的地域狭小,资源匮乏,只有依赖海上的商贸活动,互通有无,方可换得生计所需之物。中国实行海禁,堵死了贸易途径,自然给其国人的生活造成了堪多不便。为对付明的海禁,日本商人先是利用贿赂明官员的方法,实行大规模的走私;后来干脆以武力实行掠夺,颇得厚利。日本国的浪客武士因此红了眼,也先后加入日本商人行列,致使倭商成了倭寇,成为明代海疆的一大灾患。这些年来,中国战争连绵不绝,倭寇不能立足,被迫转向南洋地区活动。太平之后,谁能保其不卷土重来呢?故而朝中争论激烈,封海与否至今未定。”
吴三桂笑道:“老夫若是天子,即当如此决定:此时倭寇不来,为对付郑成功,当行海禁,断郑氏的财源粮源兵源。台湾收复后,可择易于管理的海口有限开禁。这样既可绝倭寇之患,又可杜国内民乱,岂不一举两得!”众幕僚齐声赞道:“大王真是帝王之才矣!康熙这个娃娃乳臭未消,他懂得什么?”
吴三桂哈哈大笑,得意至极。稍后京中消息传来,康熙所为,一如吴之所言。吴大惊道:“此儿俊敏,老夫此后无宁日矣。”果真未停数月,康熙即下令削藩。吴三桂起兵造反,与康熙周旋八年,待其身死,战乱始平。此后复收台湾、开海禁(指定广州、漳州、宁波、连云港为通商口岸。后因中外交流日频,乾隆惧民夷交错,生出事端,方将漳州等三个口岸封闭,仅留广州一地通商)、缉漠北、安西藏,大定天下。
为求大清的长治久安,康熙又开始在文治上大做文章。他先是诏宋儒朱子配享孔庙,授程颢程颐的后裔为五经博士,飨太庙,又委李光第为文渊阁大学士,日招其入便殿研求探讨理学。并指示群臣道:“儒学是理政治学处世待人的标准;理学是孔子的正传;四书五经均以朱熹的注释为正。” 朝臣承康熙几十年孜孜不断的点化,研讨理学,一时成为风俗。
康熙见理学已立,又示天下道:“道学不在空言。先行后言,君子所尚。”经康熙的多管齐下,多数士子很快的就入了牢笼,埋头於理学的空谈中,独顾炎武等人例外。
话说满人生下即有俸禄,不劳而获丰饶,故日益习于奢靡生活【腐败起源】。到了康熙中期,多数满人已是坐吃山空,衣食无着者,甚至把自己的份地田产典卖一空。朝廷虽屡拨巨款,把其典卖的田产,一次又一次地赎回,交於原主,仍不能满足满人日益增长的欲望。为满足其奢欲,满族官员首创“火耗银”制,以公开的勒索代替私下的贪污。
康熙对此不解:“何谓火耗银?”下曰:“官员们在征收赋税时,加收十分之一以上归官员私人所有。”御史们对此抨击纷纷,要求严惩。康熙则无可奈何地表示道:“总得让他们过下去吧!”御使们不言了,汉臣又要求康熙照顺治所订的法规,对贪官污吏杀一儆百时,康熙则为火耗银制辩护道:“廉吏并不是一文不取。如果州县官只取一分火耗,此外不取,就算好官了。”此言一出,全国的官吏无论满汉,皆群起效仿之,火耗银遂成为他们合法的贪污渠道。官吏们所征火耗,多在一成以上,甚至有多至四五成者。民间因此而生一俗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清者呢?因人而异吧。
贪风如同冬日的野火,迅速蔓延,以致万事皆以贿成,政事从此不堪一提。这大大地出乎了康熙的预料之外,令其后悔莫及,寝食不安。他虽连下严令,诛杀贪贿过甚者。然而大势已成,谁也无力回天了。痛恨之余,他只得取釜底抽薪的办法,公开诏谕天下道:“承平日久,生齿日繁。嗣后滋生户口,勿庸更出丁银;荒地开垦,免征田赋。即以本年丁数田亩为定额,着为令。”如此方减缓了贪风蔓延的速度。
康熙对贪腐的纵容,大大地刺激了某些耿直明达学者的神经。因众多士子已成为理学的俘虏,他们遂直接将政事腐败的原因,归结为朝廷大力推行理学之害,要求废除理学,开放言路。戴震更是抨击理学诬圣乱经,斥“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是“以理杀人,忍而残杀。”并著《南山集》,公开的攻击理学,宣扬自己的见解:“凡事有为皆起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无欲无为,又焉有理?”
康熙对这些人反对理学,虽大为恼火,但尚不大在意,以为此乃个别现象,假以时日,自然消亡。谁知江南乡试中,考官大肆受贿,使中举者除苏州的十三人外,其余皆为扬州盐商子弟。众多的参考士子不服,除了掀动罢考舆论外,且极力抨击时政。康熙才知士子的二心依旧甚盛,若不从早铲除,自己一生心血势必付诸流水。
就这样,康熙遂再兴文字大狱,杀戴震诛二心,使得文人元气毁灭殆尽,此后百余年内,士子们为了避祸,只是埋首于故纸堆中,以儒家经典为研究对象,考其真伪、正其讹误、辩其音、校勘其异同,只缉古人之遗说,不录自己之见解。再无人讲求什么经世致用,议论什么朝政得失。
康熙因士子离心之事,弄得疾病缠身,难以起床。诸子入侍,问道:“科场舞弊乃历年常见小事,父王何以如此大动干戈,致使龙体受损?”康熙听而不悦,训斥他们道:“帝王之治,必以敬天法祖为本,方能治国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昔人每云:帝王当举大纲,不必兼综细务,朕不谓然。立国之君,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百年之患。故为人主者,莅事无论巨细,皆当慎之又慎。”
众虽诺之,心中实不谓然,独四子胤祯频频点头。康熙看在眼中,得便,遂独召胤祯入侍,告诫道:“今天下党人余波未平,为纠其弊,当极力斩消,万不可存妇人之仁。若有顾忌,涓涓细流,必成江河,那时欲悔,时已晚矣。”胤祯点头称是:“孩儿谨记父王教诲。”
康熙在挥去几点慈泪后,复叮咛道:“若有二三强项之臣——如李光第者——必当再三磨折之,今日西市,明日南面,可踵趾相接。务将其可杀而不可夺之气摧折殆尽,始可大用之。傲气百挫而不消者,不可用,亦不可留。若不如此,帝王不能乾纲独断。”胤祯频频称是。康熙强打起精神,再令胤祯附耳,低言道:“满人万万不可学理学、八股这类玩意矣。它们只会使人昏庸迂儒,甘作奴才而不自觉……”
半年后,康熙崩,胤祯继位,改元雍正。即命在京师和旗人集中地区设立官学,令满人子弟尽习满文满书,尽弃汉学。但对愿学汉文,习汉学者,亦听其自便……
第二回 为平乱嘉庆废文禁 求禁烟则徐寻知音
话说雍正即位后,即下令消除全国的贱籍,所有贱民,开豁为良,编入民藉;又行“火耗归公”,限制官员们的贪污;复下大力整顿吏治,严查钱粮亏空。又推行摊丁银入亩的新政,改按丁征银为按田征赋,减轻地少丁多的贫民负担,以稳定国基。此后又取消儒生与宦官士绅家庭的特权,实行贫富一体当差,负担力役的制度。
雍正手段强硬,铁面无私,勤于政务,使大清的政治气象为之一新。然而摊丁入亩的新政几经反复,历经一百六十余年,直至中法战争爆发,才算真正完成。至于贫富一体负担差役的制度,则始终停留在诏旨中。
之后,雍正用兵西北,为指挥便利,又自各部中特简亲信组成军机处,作为皇帝个人的办事机构。后来尽管兵事停息,军机处却因其便于皇上独揽朝纲而保留了下来,成为清廷统治的核心机构。
继而学部大臣又奏道:“外国的天主教教士,以前在华传教,尚无大过;今则宣扬什么‘日心地动说’、地理学等异端邪说,坏我国学,淆乱民心。请皇上定夺。”雍正怒,即令各省拆除天主教堂,除钦天监教士外,其它的传教士一律驱至澳门,加以看管。且谕示中外,明令禁止传教士的异教邪说。
当时,雍正的四子弘历正在雍正身边学习政事。他见诏颇为不解,问道:“传教士在华廖廖,其所说又无关政治,父王对此何必小题大作?”
雍正笑道:“真小儿之见矣。”遂将手中御笔放下,告诉弘历说:“《淮南子》曰:‘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原因何在?非法度不存,纪纲不张、风俗坏也。’这就是说,法度是风俗的辅助。若重法度而轻风俗,是贵冠履而忘了头足矣。传教士即企图以败我风俗为手段,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啊!我岂能容其得逞?为君者当时时有忧盛危明之心,而不为苟且便安之计。其于风俗之淳薄,尤当时时体察,潜移默化,正风俗以正人心。悠悠万事,莫重于斯。汝当牢记:风俗不改,君位方牢。”这番教诲,给弘历(乾隆)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也成为他一生屡兴文字狱的依据。
雍正在位十三年,终不改严明之政,终因积劳成疾,中年早逝。弘历登基,改元乾隆。
他未登基前,就对其父勤政禁贪孜孜不倦,导致自己树敌过多,且疾病缠身的行为颇不以为然,立志以悦目赏心,颐养天年为宗旨。故他登基伊始,即一反其父作为。
朝野臣僚见到乾隆的作为,无不额手称庆,乐见太平,群以高明颂之。他们知乾隆喜爱书法字画与古玩玉石珠宝等物,无不广搜细罗,进献于上,以得邀宠。独几位辅政大臣疾之,日取四方的水旱盗贼之事上奏。乾隆对此深以为苦,慨然作色。“我就不得一日优游么?” 辅政大臣亦正色回道:“国有强敌外患,民有水旱之忧,政有不行之惭,适足为陛下的警惧之日,岂是陛下游玩之时?即使异日天下安然,人臣率职,亦未必高拱无事也。”乾隆面有惭色。虽当面唯唯称是,而心实厌之,退朝之后,不管有人无人,辄骂其为“老而不死”。
此语出宫,群僚皆劝诸辅政休以细事烦上圣听。时贪贿之风复昌,边奏日急,小民告状诉冤者亦络绎于途。辅政诸臣正为此烦恼,复听同僚以此为细事,心中大不以为然,反驳道:“人主年轻,当使频知民间疾苦,方有战战兢兢之心,终生以社稷安危为念。如若不然,人主血气方刚,不是留意於声色犬马,就是迷恋于甲兵土木,玩的性发,诸事齐兴也是有的。到了那时,以民间有限之财,供人主无穷之欲,必致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吾辈老不及见,恐遗尔辈他日之忧也。”群僚闻而哂笑,皆以其为无稽之谈也。
话说辅政诸臣上受天子厌恶,下受群僚劾讥,渐被排挤出朝。乾隆无了约束,遂开始随心所欲的对边用兵,广兴土木,频出巡游,大开奢靡之风。贵族王公富吏豪商,亦仿上所为,整日迷茫于花天酒地之中,且号称其为太平盛世,理当如此。由是贪风愈炽,大贪巨奸,屡禁不止。
后人因而叹道:“由于资源和其它条件的限制,社会财富终究是有限的。富人既然日益奢侈,那小民的生活自然就该日益艰难了。可惜此道理总为当权者深恶痛绝,闭口不谈矣。”
生活日益艰难的小民,由于不堪忍受清政府的压迫和剥削,被迫冒险秘密地组织各种帮会,准备推翻清廷,平时则据以合力对抗官府与豪绅的盘剥。乾隆即重定聚众结盟罪例,严禁集会结社。凡异姓人订盟焚表结拜兄弟者,均照谋叛未行律定罪;若聚众至20人以上者,为首者绞立决,为从者则发极边充军。同时将秘密帮会的兴起原因归结於读书人的偶尔发些牢骚,又屡兴文字大狱。不但发牢骚、触忌讳、乱上条陈者立刻斩决,宁严不宽;且以编纂四库全书为名,收集历代的经史子集加以检查,其中稍涉女真历史及不合儒家正统思想的地方,皆加以禁毁,删削和篡改,以求彻底斩断小民造反的源泉。
当然了,乾隆在实行文字狱的同时,也严厉地诛杀贪官。只要查出有贪贿行为者杀头抄家,就连受到牵连者,亦穷治不稍宽恕。他以为既然已禁锢了思想界的言论,再辅以严治官场贪腐,就可稳定天下了。
谁知乾隆这样实行多年,不但营私玩法者接顶继踵,就连偶尔出现的一二清吏,也被彻底地摈弃出了官场。为什么呢?因为官吏们贪贿得来的财富是如此的巨大与丰厚,以致有人眼红道:“若做官一天就被杀,只好不做官;若做够三月再被杀,那还是要挤破头做官的。”
时人对此的总结是:“源浊流不清。”后人的总结则较全:“上行下效。执政者私欲膨胀,自求奢侈享受,又欲惩下贪婪,如同缘木求鱼。深一步说,社会的贪腐风气一旦养成,就是包公当了皇帝,他也无力回天!社会整体腐败后,惩贪之人,就是贪贿有方之辈。以贪惩贪,只增贪官争权夺利之恶,不减贪婪之风之滥。人或笑被诛者无能、或叹其运命不佳、或知其所投非人、靠山不硬,独无人以贪为戒矣。”
乾隆大杀一阵贪官,自以为民愤已平。不料其刚刚禅位,鄂西就爆发了白莲教起义,旋踵之间,鄂川陕数省就成了义军的天下。乾隆调动数十万清军入鄂,满以为能够立马平定叛乱。谁知清军丛集,云扰波溃,不独不能平定叛乱,反令义军日益发展。朝野官员虽心如火焚,却也不敢进一言、献一策。只是以雪花般的告急奏章,求乾隆独断乾纲。
独德愣泰知八旗军已经腐朽,非借绅豪势力不能平乱,乃冒死上奏,请太上皇准绅民广修民堡,广练民团,以削贼势。乾隆立斥其计迂缓,不救危急,不予采纳。只是看他为旗人,方免加以惩罚。嘉庆虽登上了皇位帝,却依旧是一切按照乾隆的意志行事,不敢有丝毫的走样。但他心中,却真切地认识到了极端独裁的坏处,有心加以开禁。
乾隆因败讯频传,忧虑焦愤,无日无之。且其年事已高,不堪劳累刺激,终于一命呜呼。嘉庆继位四年,始得亲政。他面对海内沸腾的局势,一边重用德愣泰,一边遗弃祖宗遗训,诏告天下言政者无罪,以求直言:“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末吏平民,皆得封章上达平叛方略。” 同时命各地官府举天下的孝廉方正入京,备朝廷破格委用。后又普免天下积年逋赋,捕和绅等巨贪赐死,以其家财移充军费与救灾费用,大清始转呈生机。
数月后,各地陆续奏报,多主张以叛乱地区的乡绅招募乡勇,以坚壁清野、结寨筑堡的办法对付叛民。其中湖南举子严如煜的万言书所言最为明确简练。嘉庆立刻召其入京,接见后赏赐为县令,以激励天下继续上书。其万言书则交清军统帅与涉乱省份的督抚采择实行。
嘉庆采纳了严如煜的建言后,义军活动的省份,及其附近地区的士绅纷纷创办团练,推行坚壁清野的策略。他们不但切断了义军与农民的联系,且在三年多的时间内残杀义军数十万。白莲教起义军没有败于清军,却惨败在乡勇的屠杀下。清廷转而对付鸦片之害。
鸦片本由英商在乾隆初年携带来华的。清廷因其可治疗头痛肚疼等病,允其作为药品进口,每年不过二百余箱。天长日久,人们才知它是毒品。病人只要吸食,就会上瘾,再也离不开它。吸食久之,则与之相依为命,一时缺乏,就眼垂泪鼻出涕,气息奄奄,不至枯瘦如材亡毙而不止。乾隆禅位,嘉庆就下诏禁止鸦片入口,吸食者杖一百,徙三年。惟因嗜食者多为王公贵族与官员豪绅,禁令自然无效,转促鸦片的走私盛行。下层吏民因为禁令的宣布,出于好奇也百计求购,使鸦片的销量大增,成为禁烟官吏与走私商互相勾结,获得暴利的滚滚财源。他们明禁暗纵,内外串连,百计诱人上瘾,使得烟害更加蔓延。嘉庆治不了内部的腐败,只得严禁洋人输入鸦片,如再有以鸦片与中国商民交易者,定然严加治罪,希望以釜底抽薪之计治住烟害。
嘉庆九年,上以内乱平息,始在南苑行猎,北苑游幸。时值春景,正是一年绝佳处。帝入得圆明园中,只见桃花喷火,杨柳绿烟,开放於遍地的池塘水阁之间。又见老燕在低枝携雏弄语,高柳有鸣雀相和,一阵细雨漂来,新荷顿迸珠颗。嘉庆见此美景,不由得触动胸怀,信口念道:“人生有机?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陪臣见帝高兴,亦续念道:“和风细雨如膏。花发南枝,北岸冰消。黄莺儿弄巧,紫燕儿寻巢。陛下游春,散诞逍遥。”逗得嘉庆微笑不已。
某一臣子见嘉庆高兴,趁机奏道:“今日天下太平,圣上当重申禁文令,休令士子继续议政,以永葆陛下欢乐。”嘉庆闻停此语,不知想起什么,停住了笑声。
众臣子不意此人在此时节,提出如此问题,一时私语纷纷,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另一臣子见状,乃凑趣道:“如此春光,倒使我想起一个故事来。”遂不待嘉庆开言,即开言道:“某书生在屋独居。一日晚,书生听见墙外有娇柔女唤其名号,推窗一看,是一位姣好女子。女子自称狐女,慕书生才华,忍不住舍了修行,来与其共度良宵。于是书生邀女子同眠,握雨推云成了好事,此后每日狐女夤夜必至,与书生欢好。某日,两人正云雨间,墙外忽向书生家的窗户掷来数片瓦砾,并有人大声叱骂:小浪蹄子,你明明是人,却假托狐名,没来由地污我清白!”引起众人一片笑声,这才扭转了尴尬局面。
嘉庆也被惹得一笑:“是谁如此不识趣,打扰了他们的好姻缘?”第三个臣子一本正经回道:“那个女子乃是一介凡妇,她的春兴勃发,难以抑止,假称狐仙遮羞。谁知招惹了真正的狐仙。”嘉庆随即明白了众人意思,笑道:“献禁文策者,即假狐仙也。”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嘉庆复笑道:“但爱卿忠心可嘉,堪受赏赐。赏个什么呢?”他沉思一阵,即念诵《后庭花》一首:“‘病将愁断送,愁把病搬弄;春山两叶愁眉纵,断肠诗和泪封。’这就赏给你吧。”把献策者闹了个面红耳赤。众臣笑得掉泪,却也明了帝意,从此再无人自讨没趣,提及文字禁一事。
游兴已尽,嘉庆帝因黄河水患,又下诏征求解决办法。多日未有值得一提的办法奏上,独有个谏官的建议独出心裁:“皇上可下令让妇女腰间都系上黄带子,因为黄属土,土能克水。”嘉庆哭笑不得,在上批道:“下诏求言,求得此种之言,令人浩叹而已!”对依靠下面提供治国策略失去了信心,不再追求什么清明盛世。
嘉庆自圆明园回宫,复游赏于众芳之中。只见她们个个是“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柳眉积翠黛,正宜帝王老。”嘉庆大乐,从此一心享乐,再不虑及政事。
朝廷默允言路渐开,以龚自珍为代表的个别士子,就开始弃绝考据训诂,转学经世致用之学。龚自珍字瑟人,浙江杭州人,自幼精研理学,对其产生了极度的怀疑和不满。如今时势已转,遂毅然弃绝所学,一意讲习经世之务。他在与陈立、孔广森、刘逢禄等人结为同志后,更是奋发。除撰文抨击“事无巨细,一束之以不可破之例”的积弊外,见人即向其灌输自己的思想:“社会已如日之将夕,悲风骤至,已入衰亡。为救危亡,今后当探世变,思变法。”可听到其言论者,无不吓得掩耳而逃,避之唯恐不及。无奈,龚自珍只得与庄孝与、孔广森等费尽十数年的功夫,将沉沦湮没千余年的今文经学发掘出来,披着理学的外衣,以宣传自己的变法主张。
这里有人要问了:“什么叫今文经学呢?”原来初清的学子们在精研儒家经典时,发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在秦焚书之前,用篆文抄录的称古文经典,长期处于垄断地位。汉代儒生用隶书抄录的称今文经典,它不仅与古文经书文字有别,解释也有差异。如汉初写就的《公羊传》与《左传》一样,都是用来解说《春秋》的,可解释的内容却大相径庭。《左传》是从事实上客观地说明历史;《公羊传》却是借评《春秋》发挥自己的政治观点,宣传变革有理。在历代朝廷的打击压制下,亦渐被世人遗忘。今却成了龚自珍等人的变法工具。
他们在屡次会试下第后,更是抨击八股取士误国害民。中举者“巧言如簧,空谈理义,专治训诂,而不知朝音国故为何物,不知刘邦、李世民为何人,不知漕盐河务兵事得失为何事。其才上不足制国用,外不足靖疆患,下不足苏民困,而是养痈遗患,以缄默固宠为明哲,以承平恬嬉、因循粉饰为常业。他们除了私党同科外,不知人才为何物。”要求取消八股,改革科举内容,以经世学问为取材的标准。
嘉庆十六年,因朝有奥援,会试得中进士授为编修的林则徐,对龚自珍极为心仪。他因龚五次会试皆落北,不得一展雄材,遂上疏极力推荐之。嘉庆亦久闻龚名,召其入京,欲破格用之。朝中权贵闻知,则群起反对道:“龚自珍若不由正途出身,骤跻枢要,则开天下悻进之心。此风断不可兴。” 嘉庆叹息一阵,也只得将龚夸奖一番,赏赐一点,打发回家了事。林则徐亦因举荐之事,也被打发出京,去杭嘉湖修水塘去了。
龚自珍志不得伸,愤世嫉俗,转而学佛。但因时事持续败坏下去,他的经世致用之志,在消沉一段时间之后,不但未曾泯灭,反而更加强烈、更加蓬勃。他开始以诗为言,呼吁人们关心时政。其诗曰:“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搂,不拘一格降人才。”真个是汪洋姿肆,奥博雄俊,自成一体,一扫剽掠脱误、摹拟颠倒的时风。至道光登基,龚自珍始被召入京,破格任为国史馆的校对官。九年得中进士,官至礼部主事。
道光虽迫于舆论压力,起用龚自珍、然心中实不满龚的言行。他惧天下因起用龚而怀疑理学,即在起用自珍的同时,诫告群臣当尊理学:“国家临御年就久,宜加意于人心风俗。而人心之正,风俗之醇,则系于政教之得失。天下事有万殊,理则归一。从严从宽,必准诸理,乃能大畏民志。民志定,民心正矣。”
龚自珍既入官场,不得不遵帝旨,不再作悲愤之呜。林则徐在杭嘉湖地区兴修水利,因其以工代赈,颇见成效而升任江苏按察使;又因治狱严明,被民呼为林青天而得以署两江总督、湖广总督。林才识过人,待下虚衷,人乐为用,故所莅治绩皆卓越。
话说嘉庆多次禁烟,终无成效。外商在按月向负责禁烟的官员送上贿赂之后,即将船只公开停泊在广州的黄埔港,大作鸦片交易。道光上台亦治不了外商,只得转回头来,令国内的商人出具甘结,只与不挟带鸦片的外商进行交易,否则治罪;又令广东设立缉私水师,驱逐售烟外商,不许其入港交易。
两广总督阮元遂托道光的亲信穆彰阿密奏道:“现在内港及黄浦、澳门、虎门各海口,尚无偷售鸦片之事。至于外海潜行贩卖,流入各省者,不能保其必无。对夷商是否可以暂事羁系,徐图驱逐?”帝尚犹豫。穆又言道:“万事不可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道光本依恃穆为左右手,即允阮元的请求。
这样,外商即在进入珠江之前,先将鸦片卸在小船上,再携普通货物入黄埔港贸易。载烟船只停泊于伶仃洋面,其地水路四达,福建江浙天津等地的鸦片贩子,皆来此地交兑,鸦片销路反较陆路交易时更为通畅。
到了道光十二年,鸦片问题更为突出。御史冯赞勋奏道:“查烟土一项,私相售买,每年出口纹银,不下数百万两。这是以内地有用之财,而易外洋害人之物。其流毒无穷,其竭财亦无尽。近年以来,英吉利商人自恃富强,动违禁令,其余各国亦相率效尤,日形狂诞。致各省市肆银价愈昂,钱价愈贱。道光元年,每两银折合制钱千文,今已涨至千三百五十文。地方收赋是钱,交纳则以银两计,州县因此大受其亏。今州县亏空,盐务积疲,皆偷渡银两出洋而致之也。”
道光虽对此甚是痛恨,却也无可奈何;问诸朝中枢臣,亦是束手无策。他只得将此疏发交各省督抚讨论,并提出解决办法。大清从此一改乾隆专权独断的传统,改行要事皆交各省督抚议商的制度,让其提出各自的意见,以备朝廷采纳。
各省督抚上疏,多建议此后收赋只收银不收钱,即可解决州县亏空的问题。独林则徐上疏称:“偷渡纹银出洋,是因为鸦片走私日益猖獗。如果严禁外人贩烟,严禁国内的不法奸商走私鸦片,再严禁国人吸食,违者皆给与重惩。则银昂钱贱问题,自可迎刃而解。”帝将督抚疏文交六部定议,则多不赞成林议。道光遂诏示天下道:“此后民以银纳赋。”
为弥补州县以前的亏空,吏部尚书耆英又疏请各省清查州县陋规,明定限制,大臣亦多言其便。道光欲允。消息付出,朝野大哗。
吏部侍郎汤金钊首先公开反驳道:“陋规皆有害于民。地方官未敢公然苛索者,畏上知治其罪也。今若明定章程,即为例所应得。贪官污吏势必明目张胆,求多于例外。后虽有严旨,不能禁矣。况各地陋规名目碎杂,所在不同,检索难得真确,转滋纷扰。故不当明定章程,亦不能妥立章程。吏治贵在得人,在督抚举措公明,而非立法所能限制也。”并请采纳林则徐的意见,三管齐下,根治烟害。
穆彰阿与赛尚阿等人见弄巧成拙,激起骚动,乃想法转移众人的目光。一番密议后,他们对禁运禁食避而不谈,仅奏请严禁鸦片走私,大臣亦皆附合之。道光乃批答说:“朝有诤臣,使朕胸中黑白分明,无伤政体,不胜欣悦。”谕令赛尚阿入军机,穆彰阿任上书房总师傅、大学士,所请皆允行之。汤金钊不安于位,疏请外放了事。
数年之后,人皆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在不禁吸的情况下,禁止走私愈严,缉私官员收贿愈重,烟贩利润愈大,从事贩烟者愈众,鸦片泛滥的速度也愈快。凡与禁烟有关的官吏、士卒都成了瘾君子,致使政事废弛、武功全失。朝廷则因货币的混乱、海关税源的枯竭而收入锐减。
太常寺少卿许乃济遂上折称:“烟禁无效,闭关不可。可否准令洋商照旧制,将鸦片照药材纳税后,公开买卖,使付给官吏的贿赂变成朝廷的税收?至于那些嗜食鸦片者,都是些流惰无志,不足轻重之辈。除了官员士子兵弁吸食者,治以吸毒罪名外,可以听任民间吸食。至于偷渡银子出洋之事,现时可以只准以货易货,不允现银购买的办法解决;之后则可允许内地种植罂粟,生产土烟,借以抵制洋烟。鸦片不自海外运来,自然诸弊皆消矣。”
道光喜悦,以为可行,召穆彰阿等商议之。穆见许折,立刻磕头劝谏道:“奴才以为这太有伤国体。”上曰:“朕思照此行之,亦可稍缓户部之窘迫。”一干大臣则群俯于地,异口同声道:“皇上,国家体面要紧呀!”道光不得已,只好将许疏发交两广总督,令其议奏所见。
时任两广总督的是邓廷桢,其人为官尚廉直。他久已不满朝野勾结——从缉私水师至当朝辅政——借禁烟大发横财的行为。今既得谕,即复奏道:“沿海奸民与夷商勾结,禁令实难猝行。臣奉谕旨,严整海防,将截获的巨额毒银,尽数充作缉私水师之赏金,鸦片走私犹激增至四五万箱,实属禁不胜禁。为堵塞白银外流,弛禁亦不失为良策。”
御史汤玉麟本与邓廷桢交好,但他见了其疏文后,除上折反对弛禁外,且致书邓廷桢,责备道:“国中政令必当划一,万无一国两政之说也。民间开禁,即无法禁止官吏等吸食;以货易货,更行不通。历年来,内地每年输出的茶叶丝绸药材等物,与外夷载入的毛呢钟表等货物,仅足相抵。今鸦片每年输入价值不下三千万两,内地又安得有如许之货物与之相抵?”
另一御史则将鸦片交易实情于密奏中如实告诉于道光:“广东海口每岁出银三千余万两,闽浙苏各海口出银不下千万,天津海口出银亦两千余万。合计每年出银不下七千万两,为国家全年赋税的两倍有余。走私如此严重的原因,在于朝中亲贵对于烟贩的包庇袒护。他们索贿于各海口的使者,旦夕络绎,不绝于途耶。”
道光始知内情,气急交加:严禁无效,弛禁难行,禁吸不能。他只得谕令沿海各督抚及监察御史,严饬查究偷逃洋税者;严禁纹银出洋;驱逐鸦片贩子的趸船于远洋,勿任其停泊于近海。且欲以厉行海禁的办法,彻底断绝鸦片来源,但又惧因此引起海患,惧不敢行。
道光无计可施,下却暗潮涌动。以诗得名,以敢言而提升为鸿胪寺卿的黄爵滋,颇喜交游结友,素与龚自珍等人交往密切。他每於夜间闭门草奏,日则骑出,遍视诸故人名士,饮酒赋诗,鼓吹经世致用之学问,因而颇有名气,也颇有人缘。他见帝对烟患束手无策,即联合龚自珍等人,广函各地友好,询究根治烟害之术;又将朝中权贵因禁烟而暴富的内情,一一函告各地要员,以激动他们的嫉妒之心,争取其支持根除烟害。
函件发出不久,黄爵滋即得到林则徐的长篇回函:“鸦片得源源入口,实与各级官员的包庇受贿有关。朝中要员,多是芙蓉膏的嗜好者和受益者;缉私将弁,亦是走私的主角。例如广东水师副将韩肇庆,即专以护私渔利。他与洋商约定,每万箱鸦片,送与水师数百箱供其报功后,即以水师船舶将鸦片代运入口。以致水师将弁的粮饷收入,仅占其岁入的百之一二,余皆来自烟犯的贿赂。虽然屡遭御史的弹劾,韩却以屡获烟功,保升总兵,赏戴花眼花翎。今又欲靠他们驱逐烟贩船舶出内海,岂不更为其增添滚滚财源么!只有改派能员,整治吏治,对烟贩子坚决的处以死刑,才能有效的减少走私数量。办法一;
“朝廷对外夷无任何了解——如与我通商百余年之英法,朝野无一人知其方位,悉其离合——却以为只要略施威吓,以停止贸易为要挟,即可使他们再不敢贩烟来华,实为幻想矣。外夷不惧万里波涛之险,迢迢来华,即为牟取暴利。他们为了银钱,死亡尚且不惧,又岂怕吾朝的空言恫吓?如若真停贸易,海盗必将盛行,更增国忧。唯有严整海防,严禁洋商贩烟至中华,而不停止其正常贸易。并且区分洋商之性质,保护正当商人,打击不法奸商,断绝鸦片的来源,才能防止烟害泛滥。办法二;
“国内的吸食者不绝,鸦片的走私入口就不会停止。只有釜底抽薪,严禁国人吸食,对瘾君子者,给以时日,让其脱瘾。对屡吸不戒者处以重刑,才是铲除烟害的根本。办法三。治乱世者用重典。只要今上下定禁烟决心,三管齐下,认真行之。不出数年,则柳暗花明之日,扳指可数。”
其它各省督抚亦中了黄爵滋的激将法,回函多主张禁烟先从禁食下手。名士魏源亦复信黄爵滋说:“鸦片输入中国,大耗中国精华,此漏不塞,虽万物为金,阴阳为炭,不能供尾闾之壑。鸦片醉我士女如醇酒,令人难以割舍。期愈宽者犯愈众,非惩一儆百,以辟止辟,不能除此大患。”黄爵滋、龚自珍等见回函多与己意相符,即日夜集议草疏,谋时机到来,一举耸动天子。
邓廷桢在赞成弛禁后,一时成了御使们抨击的中心,往日清誉亦一扫而空。这令邓痛苦万分。在彷徨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改变意见,上疏主张通过严禁吸食,来彻底的消灭烟害。针对朝野“禁食难行”的议论,他亦一针见血地指出:“法行于豪吏,则小民易从;令严于中士,则外货自绌。”
黄爵滋见时机已到,即将拟就多时的奏章呈上。
疏文言道:“敬筹国计,宜防漏厄。近年各省漕运之疲累,官吏之亏空,商民之交困,皆由银昴钱贱所致。窥今年银价递增,银一两易制钱一千六百有零。银非耗于内地,实漏银于鸦片之盛行。此烟来自英吉利,英人严禁其国人吸食,有犯者以炮击沉海中,而专以此诱输他国,以耗其财、弱其人。英人初以此取印度,又以此诱安南。安南严令诛绝,始不入境。今则蔓延中国,横被海内,枯人骨骸,蛊人心志,丧人身家,实生民以来未有大祸,其患烈于洪水猛兽。盖自鸦片流入中国,每年漏银不过数百万两。其初不过纨绔子弟习为浮靡,嗣后上至官府缙绅,下至工商优隶,以及妇人僧道,随在吸食。故自道光三年至十年,岁漏银千七八百万两;十一年至十四年,岁漏银二千余万两;十四年至今,渐漏至三千万之多;闽浙苏津各海口,合之亦数千万两。以中土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年复一年,不知伊于胡底?……
“今天下皆知除害在禁烟,而未知所以禁也。夫耗银之多,由于贩烟之盛;贩烟之盛,由于吸食者众;无吸食者,则外洋之烟自不来矣。宜先重治吸食,违者处以死罪。积重难返者,非雷厉风行,不足以振聋发聩。臣请皇上仿周制,用重典,准给吸食者一年期,限期戒烟。虽至深之瘾,未有不能断绝者。至一年后仍然服食者,是不奉法之乱民也,加之重刑不足恤。以杀止烟,即好生之盛德。伏乞饬谕各省督抚,严行督办,诚天下万民之福也。”
此疏奏上,道光心动,即命各省将军督抚会议,各抒己见,迅议禁烟章程。
两个月后,穆彰阿等定出查禁鸦片的章程三十九条,督抚复奏亦无不赞成者,道光遂谕天下行之。林则徐不但提出禁食的各种具体措施,且立即在两湖贯彻禁烟令,大力收缴烟枪烟土。不过半月光景,即在汉阳收缴烟枪五千多支。这使道光大喜道:“持之以恒,不仅两湖,全国亦必见成效也。”
八月,林则徐将查获烟贩收缴烟土的情形详细奏上,道光将其示以朝野,欲全国各地予以效仿。不料权臣则群起奏称林的做法“大生互讦之风,致死刑太多,不合国家教育斯民之道。”许乃济复请弛禁。帝又惑之,诏责林行为过当。
林则徐大急,连连上疏以坚帝意。其末一疏曰:“历次禁烟失败,皆在于虎头蛇尾,不能始终如一。若犹泄泄视之,烟祸不除,十年之后,中原不惟无可筹之饷,且无可用之兵。兴思及此,能无股粟?”此语一出,立刻堵住了所有的反对者之口。道光即召林入京觐进,详述禁烟方略。同时罢许乃济之职,升黄爵滋为礼部侍郎,复调刑部,让他重治吸食者。
金凤初起,林则徐到京,马上连续受召觐见十九次,与权臣们反复辩驳,力陈禁烟的重要,求帝下断根绝株的决心。后者被驳得哑口无言,道光遂命林为兵部尚书,留京节制全国诸海口的水师,整顿海防;命伊里布查禁云南罂粟的种植;并以穆彰阿为首席军机大臣,全面主持禁烟大计。
林则徐升任兵部尚书,自然是日夜的寻丝探幽,调查各海口鸦片走私的前脉后络,及诸省贩烟吸食者的详情。待得百事略有头绪,林方邀黄爵滋作伴,前往探望离别已久的龚自珍,并打听魏源诸人的下落,询问其对禁烟的看法。
黄不解其意,笑而问道:“林公年长,昔年与其共倡经世之学,今又饱经风霜,定然富于韬略,怎么今日又向一介书生屈膝呢?”林捋须微笑不语。黄复问之,林才告诉黄:“吾外放至今已二十余年。只因身陷官场泥潭,无暇攻读学问,每感腹中空虚。平常所遇之人,非腐儒即伪君子,见之令人作呕,岂有闲情逸志,同他们谈一点学问艺术呢?其间也曾识三五智者,可惜他们不愿入官场,无缘引为同志,甚是遗憾。今来京城,能一会诸贤,聆听佳音,一泄胸中秽气,岂非快事?”
黄听得此言,亦叹息道:“我久处官场,看到那些权臣的作为,不由得三伏天也打寒颤。”遂将诸人的下落告诉则徐:“孔庄森与刘逢禄等人不在京中,我也不知他们的下落。魏源嘉庆十九年曾入京就读于太学。他寡言笑鲜嗜欲,虽严寒酷署,亦手不释卷。至友唔谈不过片刻,即伏案咏吟。遇有学问者,则与之终谈通宵,娓娓不倦。实在是个怪人。”
则徐笑道:“他怪在何处?”“他常对人发狂言,令听者捂耳而去。穆彰阿自嘉庆朝得势,如今是声势喧赫,如日中天,无人敢捋其虎须。投靠者立可青云,反对者则永无出头之日。他又无岁不参与科考,其门生遍朝野,知名人士多被援引。穆也听得魏源的名声,就托人向他暗示,只要投入他的门下,马上就可飞黄腾达。这种一般人可遇而不可求的际遇,魏源却不屑一顾,故其历经会试而不中。但他仍以平治天下为己任,痛斥充塞朝野的考据学风和理学,声称要做一代学术的首开风气者。这不是一怪么?”
林则徐微笑不止:“这类人才真正是我辈应当效仿的楷模呢!如今他在那里?”“他因得罪了穆相,在京立脚不住,去江苏做了巡抚的幕僚,对江苏的海运水利诸多建树,方得到众人的推荐,入京任内阁中书,与龚自珍同官,合力讲习匡时救弊之学。后因父丧,辞官侨寓扬州,又助两江总督陶澍整理盐务,听说大见成效,年增收银五百万两。今父丧已满期,前几日来信说已经动身来京,想来这几日就到矣。”
两人正说话间,不知不觉,天色黑了下来。虽是近午,林则觉得身上颇为寒冷,不由得紧紧身上的褂子,向窗外望去,已是彤云密布,几片雪花飘落下来。黄信口吟道:“疾风冲塞起,雪花自飘扬。”则徐笑道:“贤弟诗兴已发。快走,快走。再待片刻,雅兴就消了。”
二人出得门来,已是漫天皆白。二人束住袄领,冒雪而行,来到自珍住所。三人相逢,一番喜悦,不必多说。龚忙唤酒置宴,高拢炭火,道:“今年头场雪,来得如此狂骤,实实出人意料。”
待的屋中暖和,三人坐下,略言寒温。突见门帘掀动,走入一人,而无仆人通报。林知此人定是自珍好友,急忙站起,拱手问道:“先生贵姓?”且将来人细细打量之。只见他四十余岁年纪,面如淡金,方额高颅,腮下三绺胡须略黄,不住地抖动,显然冻得不轻。来人见林身穿酱色锻袄,皮帽高耸,粉底皂靴,知为贵人,即不答腔,张目视之,傲不为礼。
龚自珍笑道:“林公,你猜此人是谁?”来人听得“林公”二字,方向林揖一礼,问道:“先生可是……”林见此人举止,即知其为魏源无异。见其作揖,忙上前一步还礼,自道姓名,笑而言道:“先生真是人如其言。林某对先生久已心仪,只是无缘,不得相会。今日得见,实为万幸。”
魏源见林如此谦和,忙向其赔礼不选,求恕无礼之举。黄笑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相薄。”魏即接而续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林明其意,笑而应之:“贤圣莫能见,脉脉不得语。出户屡徘徊,愁思当告谁?”
龚见三人出口成章,亦接而吟道:“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今日返。”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哈哈大笑起来,顿如故旧。林方知魏源亦是今日初到。魏源告罪坐下。不移时,酒席齐备。各人脱了外面衣饰,按年齿排序,林坐了上位,魏左黄右,龚在主位相陪。四人浅酌细饮,谈些风花雪月,聊为魏源洗尘。
魏源首先开口道:“依愚弟之见,治天下者,无非势、名、利三者也。井田为利,封建为势,立学为名。人所聚则势生,财帛在而人聚,名有所遏而防乱。圣人乘天下之势,犹蛟龙之乘云雾。然动机不正者,趁时势用利名,则乱天下;惟以公心公德为基者,乘势驾驭利与名,方可大治天下;其动机斑驳不一者,乱、治亦夹杂於事态的发展过程之间耳。”
林则徐听其开口即是高屋建瓴,不由得肃然起敬。问道:“如今皇上一意禁烟,并以穆彰阿全面掌管禁烟事宜,不知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魏源听得穆彰阿做了首席军机,不由得眉头一皱,道:“昔日嘉庆平教乱,用兵五年,又普济天下灾民,却仅耗去和绅家财的三分之一。故而民谣称:‘和绅倒,嘉庆饱’。历朝历代,可有如此大贪么?不料今日穆彰阿一伙借禁烟名义收受的贿赂,不说超过和绅,恐怕也不在和绅之下。烟害泛滥的罪魁祸首就是穆党。只要斩杀穆党,何愁烟害不除?如今却让他主持禁烟大计,实在令人担忧啊。”
林则不以为然,“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虽有和绅,乾隆爷不也做了十全老人么?”魏摇头微笑不语。林复言道:“朝廷是否通解大势,不再闭目塞听,才是戒烟成败的关键。我们既在庙堂,自当为君主苍生解忧,方是正理。”三人点头称是。当日四人尽兴而返。此后频频相会畅叙,皆恨相见日稀。
一日,四人聚于林宅。黄爵滋兴冲冲地说道:“邓廷桢在广州,雷厉风行,严申禁令,捕拿烟贩;又荐关天培为水师提督,严缉夷商走私。英商首领查顿知吾国禁烟认真,已先行回避离粤,留下助手义律主事。若各地督抚皆如林、邓二公,百年祸患,可一旦消亡矣。”
龚自珍冷冷一笑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百年大弊,非有巨变,安能一朝除之?况且吾朝……”旁人不语,静听自珍说话。
龚先从分析道光的性格开始:“今上登基十八年的言行,吾尽知晓。帝有恭俭之德,宽仁之量,乃守成之君,而非有为之主。其优柔寡断之处,数不胜数。凡事操切于前,畏葸于后,从无始终如一之举。开天辟地,实非今上所长……”
黄爵滋笑而插言道:“瑟人兄可放宽肚量矣。忧虑太过,不仅伤肝损脾,且于事无补。林公在京,不仅将诸位权臣贩烟纳贿的诸般内幕尽情掌握,且正广交当政,力求化阻为友,合力为帝效劳耳。数月奔波,颇有成效……”则徐不欲多提此事,忙将黄语打断,转问魏源道:“闻兄在陶澍处,助其整理盐务与漕务政务,颇有成效。可否介绍一二高略,以开愚兄茅塞?”
魏见林询及此,本来笑容满面的他,顿时面无喜色,久久不语。林亦不言,静静等待。一刻之后,魏方缓缓言道:“此外界虚传耳。东南民生国计,困莫如漕盐。二百年来,文法委曲烦重,致利不归下,不归上,而尽归于中饱,致官民交困。间有讲习刷剔、刈掷更章者,则中饱蛀蚀之人,轰起而攻击之。我举个例子吧:道光五年,运河水浅,往京城运粮的船只被困在各个港口,寸步难行,京城因而粮荒。道光帝命江南大吏商筹海运,那上海的关卡就阻挠於南,通州仓吏挑刺于北。主事不说海上风险,就说沿海盗贼良多;今称雷变,明说费繁。陶公拟将漕粮永归海运,以苏军民之困。此议一下,不仅当地群情沸腾,就是京城这边,弹劾奏章也是刹间盈尺,事竟不举。盐政亦是如此,两淮的岸费,岁皆浮靡数百万,仰食其间者千万计,故当事者熟视其病弊而不敢动。吾入京时,江南的新旧捐税款目多如麻林,再加掌管漕运盐政的大小官员盘剥,致民间无力维修堤坝。林公知道,那里是水网地带,民与水争堤若争命。水利失修,小民是日日望禾长,禾长水亦长;日日望禾高,禾高赋亦高哇。”
言未毕,已是涕泪交流。四人皆钳口难言,惟听得窗外朔风呼号。
黄爵滋耐不得寂寞,强笑道:“清时不屡得,欢会难再遇。林公今逢皇上信任,得任钦差大臣,不日即将赴粤查办海口走私事宜,并节制广东水师。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得再聚欢。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为壮林公行色,今日当只谈欢愉,不谈既往。吾既作俑於始,当自罚三杯。”即自斟自饮三杯毕,吟道:“畴昔国士遇,生平知己深。直言珠可吐,宁知炭可吞。一顾重尺璧,千尺轻一言。闲居非吾志,甘心报国恩。”
魏源这才知林问己之意,只得强颜欢笑道:“胡马依北风,越鸟栖南枝。为臣既不易,为君良独难。忠臣孝子为君分忧解难,此正当时耳。”三人方复欢笑,独龚自珍的忧愤之色不下。林笑道:“今日愚兄作东,可有一个条件:各人只许畅谈己之特长所见,以增愚兄胸襟,不许论及其它,违者必惩。”三人诺之。
林复问魏源道:“愚兄不日去粤,墨生兄有何指教?”魏忙言道:“林公言重了。愚弟何尝有什么特见?不过在官场翻腾几年,略有一点心得,实欲一吐为快,只因不得同志,郁闷在怀久矣。你我相逢虽晚,却如宿旧。愚弟不才,要先掂砖头了。”林听魏言,忙令仆人出外,吩咐道:“不听招呼,不得入内。”待仆人去尽,林自把酒壶,为众酌酒,耳听魏源侃侃而论。
“吾常听人言:勘天下之大难者,每身陷天下之至危;犯天下之至危者,必预先筹备天下至安之略,以备任何意外发生,都有适当应付之方。故君子欲举非常事,必内审诸己,又必外审诸时。人材堪任艰巨则为之;国家武力有余则为之;事权皆自我操则为之。若这几条不具备的话,当先负辱负重,修势造时,如文王事纣王然。今林公去广州禁烟,亦当见机而行。外人历来认为,吾国官员都是可以买通的,历次禁烟,都是不下雨的雷,故而不以为然。林公若动真格,势必堵塞夷人财路。外人狗急可能动武。林公当有所备。”林点头认可。
黄爵滋插言说:“夷人不讲道义,唯利是图,不可尽以恩抚,沿海无备可危。欲筹夷事,必当预知夷情。今朝廷对外夷无任何了解,林公以前未涉及夷务,亦对其了解不深。此去岭南,当注意探访夷情。”林点头道:“闻外人在澳门居留停泊年久,办有新闻纸,将西夷诸国的历史疆域与政治经济诸情,按类排列,甚是明了。吾至彼地,自当组人广加编译,积累资料,以求知己知彼。”
魏源待林说完,复言道:“《易》曰:‘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咎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故同一御敌,知其形与不知其形,利害相百焉;同一对敌,知其情与不知其情,利害相百焉。善御敌者,明敌形如家中几席,详敌情如详家中衣食住行。然执此即可驭外夷乎?”魏自问自答道:“否!此兵机,非兵本也。明臣有言:‘欲平海上之倭寇,必先平人心之积患。’人心之积患为何?非水非火,非沿海之奸民,非吸食之莠民。愤与忧,天道之所以倾否而至泰也……”
黄急打断魏言:“墨生兄犯规,罚酒三杯。”魏尴尬地一笑,三杯饮尽,复按自己思路言下去:“去伪、去饰、去养痈、去营窟,则人心苏。患去其一;实事求是,临渊结网,毋冯河、毋画饼、毋急功近利、艾三年而蓄之,则人才实。患去其二;寐患去则天日昌,虚患去而风雷行。至那时,广探博求,夷情已悉,复行远交近攻之术,以夷制夷。吾则以守为战,以逸待劳,先占地利,即可款可战。外夷恃舟,吾国恃堞。相持日久,吾国复师夷的船坚炮利之长技,风涛谁挡?如此,则可不战而胜于庙堂矣。”林陷入沉思中。
龚自珍捻须已久,此时插言道:“虽有地利,不如人和。吾国军队久已腐败,无有战力,惟民心民军可用。要防止当地的官吏豪绅,坏吾长城。若得民助,势成矣。”林曰:“邓督已有函来京,愿与愚兄合心同力,共除中国大患之源。且已按愚兄所开名单,通知地方官缉捕汉奸,颇有斩获。”
黄爵滋乃笑道:“可见禁烟深得众心。为官者苟存利国利民之心,必不固执已见,随时皆可因地制宜,因势制宜。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更张大政,若必议定而后行,则如道旁筑屋,舆论难之,永无成期矣。”林知黄意,急为其掩饰道:“吾等在学赵括,纸上谈兵呢。昨夜雪疏风骤,冰冻三尺,吾辈今旦聚此,真可谓冰雪之交矣。喝酒,喝酒!”
黄爵滋久已不耐清谈,将门蛊饮尽,即吟道:“东邻满座管弦闹,西舍终朝车马暄。只有老夫贪午睡,梅花欲开不开门。”“错了,错了。”魏源道。
“不错!”林笑道:“今时方隆冬,梅正蓄势,如何得开?”黄复吟道:“风寒日落冬雪嘶,冰肌铁骨绝世姿,苦铁道人梅知己,碧玉横空待他日。”魏源惊问:“尊兄莫非得到了大聋老人的《墨竹图》么?”“墨竹图黄公未得,却另有佳遇……”
龚自珍阻住黄言,为魏介绍道:“墨生兄出京后,吾百无聊赖,信步游览,无意中在琉璃厂觅得近人华岩的《双雀爱梅图》。黄兄见而爱不释手,必欲得之而不敢言。吾今心意已灰,自知不配享有此画,已允将其赠与黄兄。今林公即将远行,无物可送,黄兄与吾合议后,欲将此图相赠,以壮行色。”林在一旁谢之。
龚自珍遂唤书童,将一深色丝绢所裹卷轴呈上。魏源急不可耐,匆匆自龚手中取过,放于炕上,缓缓打开,只见乃是一幅绢本设色的画卷。画面作梅树偃枝数株,老干屈曲苍健,嫩枝刚柔挺拔,皆舒展于碧空蓝天之中。满枝灿烂的繁花密蕊,迎风飞舞,引得一只山雀站在悬枝高歌,另只山雀飞翔其间。枝丛花间,顿时充溢起双雀的悦鸣嬉闹之音。树下一只雄雉,昂首翘尾,正要展翅飞翔,与山雀一争高下;一只雌雉则侧首举目,沉浸於双雀的鸣乐之中。全图以梅为主体,下端以涧流远山以为烘托。全图融梅树之奇、山雀之姿、山水草石之美於一炉,相映成趣。其图结构完美,笔墨疏放,色彩妍丽,处处点缀着春光,给人一种春光无限的美感。上复题诗一首:“望去璧间春侣海,半株僵铁万花开。莫奇林叟情耽冷,山鸟亦知解爱梅。”
魏源观毕,赞不绝口:“此画清新,种种意趣,无不领取毫端,既有超世之情,又有入世之念,独开生面,真绝技也。林翁清介如石,今又得此,真可谓是石得梅而益奇,梅得石而愈清。今于酒席中展观,实实地亵渎了佳作。”复将画轴细细卷复放妥,始又入席。四人不免就金农、郑板桥等人的梅竹之作,议论一番。画助酒兴,酒助谈锋。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酒意。龚自珍喝得面红耳赤,叹道:“为官不养德,促装返柴荆。郑板桥掷乌纱归田里,画竹石自娱兼慰天下劳人,颇有古贤之风,实实令人神往矣。”
魏源半醉,满腹牢骚,借而发之:“三代以上之天下,礼乐而已;三代以下之天下,赋役而已。圣人以势、利、名公天下,身忧天下之忧;后世以此私一身,穷天下之乐而不忧天下之忧,故征伐兴。闻听立国不久的美利坚共和国,实行非世继的民选总统制,以民为主,而非以君为主,众可者可之,众否者否之,一变古今官家之局,实可垂万世而无弊焉。”
林急示意,禁其再言。魏则不听,坚持说下去:“天地之性人为贵,民者,天地之仁也。山谷之中,屯兵十万,则穷冬若春;深宇华堂,悄无足迹,则幽荫袭人。天子为众人拥而成,却复侮慢众人,非侮慢天乎?人聚则强,人散则涣,人讼则荒,人背则亡。惟有圣人,方以美利利天下,而圣人又不常出……”
黄爵滋听得心惊肉跳,惧招不测之祸,急忙打断魏的牢骚,问道:“墨生兄,何为讼则荒?”魏源乃为其讲解道:“医之活人,方也;杀人,亦方也。不论君主民主,治天下者,惟恃法也;害天下者,亦法也。治病不难于得方,而难以得用方之医;治国不难于立法而难于得行法之人。行法者出公心,法则平;求私欲,法则倾。比如禁烟令屡发,又为何屡不见效,难以行之?不在法而在……呃!”
龚自珍见魏源酒意上涌,接而言道:“同言而人信,信在言前;同令而民从,从在令外。故君子不轻为变法之议,而实重纠法外之弊;不汲汲求立法,而惟求造法用法之人。得其人,法立三则,即可定乾坤平天下;不得其人,律法浩如烟海,社会依然日腐。翻遍三坟五典,亦多见贪官秉政,罕见清员掌权——圣人在位亦是如此——岂非大法之弊乎?大法不改,公正用法之人,何以立之?何以育之?”
黄爵滋被龚言吸引,忘了害怕,又问:“瑟人兄,你说大法怎改?”魏源此时,酒意略过,答道:“把官吏置于比君王更为强大的权力控制下,即可一劳永逸;能令官吏不敢贪、不能贪,即可公正用法!”“谁有此权?”“揭竿者儿!”龚自珍毫不犹豫,立刻说了出来。
林则徐大惊,急令下人造醒酒汤来。“今日得意忘形,信口胡诌起来。都醉了,醉了……”
数日后,林则徐启程南下。众人送出十余里外,渐渐散去。独龚自珍与魏源送至三十里外,犹恋恋不舍。林再三劝阻,方才止步。林复询临别之言。自珍乃道:“办事当有理、有利、有节。势不可用完,利不可求尽,能否适可而止,则为万事成败之关键。林公办事,太过认真,不知变通,略显不足。若不知节,物极既反,则大违初衷矣。”林点头称谢之。魏源亦道:“春秋之义,治内详,安外略。若对外夷以化内之法绳之,则求之过详矣。”林复称是,三人始别。
话说龚自珍与林别后,自知言过,为避祸乃弃官南下,归隐于江苏云阳书院,两年后猝然去世。魏源则代贺长龄撰缉《皇朝经世文编》,博采有清以来经世致用的论著,汇为一百二十卷的巨著。“人初读之,若受电击。三湘学子,诵习成风,士皆有用世之志,此后数十年风行海内。凡讲求经济者,无不寻之。”黄爵滋始倡禁烟,继而主战,一时拟为清流。后因战败,不知所终。
正是:“孤寡英雄下两粤,千百豪杰兴东南。”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虎门销烟英夷侵华 胜夷有望帝怀狭私
话说林则徐日夜兼程,於次年春仲月到粤。半个月后,他先传国内行商伍怡和等,令其转告同辈,报告各人存烟数目,听候处理;又索历年贩烟的洋商,令其上缴各人带来之烟,违者封舱,停止贸易。洋商首领义律潜来广州,阻止中外商人交烟。林则徐知道,召其入衙面商,将此事和平了解。彼则拒不与林见面,也不允洋商缴烟。林则徐就派兵役,将其监守在洋馆内,断绝其与外界的联系;又设炮台于珠江,筏断洋船来往。然后告诉义律:他只有将停泊在零丁洋的二十五船烟土呈缴后,方可复其自由;否则就撤洋馆仆役,停供洋船薪水。
水师总兵韩肇庆阳奉阴违,暗与义律勾结抗令,也被邓廷桢奏革,由关天培负责指挥水师禁烟。关问林:“是否封锁海口?”林很干脆地答道:“现有夷船缴烟后,可允其进港进行正常贸易。续来商船,只要无有烟土,并具结承认以后永不夹带鸦片者,都可允其入口。如有夹带,一经查出,船货没官,人即正法。”各国商人服从林则徐的禁令具结,将少量鸦片缴出后入黄埔港贸易,惟美商、英商以义律的马首是瞻,拒不缴烟。
义律不得离开广州,只得求见林则徐与邓廷桢道:“鸦片贸易直接关系着大英政府的财政收入。贵国将商业利益与宗教道德混在一起讨论,是没有好处的。贵国政府必须承认英人的自由贸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否则,一切后果本人均不负责。”
林则徐立刻严加驳斥道:“这里是中国,不是英吉利。尔既来此,就当奉行大清的法令。你国商人多允交烟,服从我国制度,而至今未能实行者,皆由尔阻拦所致。如有不测发生,你就是罪魁祸首!吾奉天子圣旨,前来查禁鸦片。尔一日不奉令,一日不得自由贸易。”义律丧气而返。
义律被困二十余日,受不得本国商人的督促,始令英商将鸦片先交于他,再由他以商务监督的名义交出,至于烟价,则由英国政府负责赔偿。英美商贩得到义律如此有力的保证,即陆续开赴虎门要塞交烟。林则徐会同邓廷桢、关天培等一干军政要员,亲自坐镇虎门验收,每箱赏茶叶三斤。义律则不允英商接受中国赏赐的茶叶,也不令英商具结,言须侔英王命令,方能决定行止。
鸦片收缴完毕,林则徐下令恢复与外商的正常贸易,且请将烟土解京处置。义律获释回到澳门,悻悻然的对英商言道:“中国人不会焚毁一两鸦片的。即使烧之,大部分也会被偷去。你们不必担心会失去中国这个市场。”即命所有的英商自广州退回澳门,禁止所有英船和后来船只进黄埔港卸货,令其泊于沿海。声言道:“必俟大英国王命定章程之后,方许入港贸易。”
初夏,林则徐接到谕旨:“着将所有查获烟土,无庸进京,即在海口销毁,俾中外共见共闻,咸知震慑。”林、邓即着人收购生石灰,并在虎门海滩开挖数十大池。不多几日,一切齐备。林乃会同邓廷桢等邀美国商船长威尔逊等数十外人至虎门海滩参观销烟事宜。
到了约定日期,威尔逊等外人如约而至。林则徐肃穆静立,待海潮上涨,灌满新开挖的数十口大池后,即连声下令道:“水池堵口”、“开箱”、“投池!”数十口水池顷刻堵塞过半。众人屏息定目,不知如何销毁鸦片。
邓廷桢见水池即将填满,即大声命令道:“投灰!”生石灰投下,池中顷刻汤沸不止。待得潮落,水师官兵打开池口,浸卤随潮入海。如此用了二十余日,方将鸦片销净。整个过程是干净利索,点滴无弊。这令义律大为恼火,公开声称道:“这是不义的暴行,是侵犯英国生命财产,侵犯英王尊严之最恶劣、最强制的劫掠行为,英王陛下理当具有要求充分赔偿和未来保障的权利。”澳门报刊对此评论道:“义律在等待英军来华的期间,显然是在不断的向大清挑衅,以制造开战的理由。”
林则徐自抵广州,就开始令人购览澳门报纸,日日刺探西事,翻译西书,以明外夷情事,思忖对付之策。今得此讯,即来见邓廷桢,告以中英不免一战:“官军当预有筹备,战而胜之,才能巩固禁烟的成果。”邓知英兵要来,不禁发了愁:“我军水师之众,不过五千,万一敌至,何以应之?”林亦感到棘手,愁上眉梢。此时恰关天培求见。林曰:“邓公料关督所来为何?”邓冷冷一笑:“不外英夷挑衅之事矣。”即令其入见。
关进来行礼毕,开言即道:“据中国行商报告道,一个恶名昭著的英国烟贩安德森向义律建议说:‘中国人民并不喜欢他们的政府。对于中国,和对付一切软弱的政府一样,勇敢地使用武力,就可以收到意外的效果。只要打碎中国皇帝实行的锁国政策,庞大的中国市场就向他们自由开放了。’若此话真实,战争恐不可免。请两帅早定大计。”
邓道:“吾与钦差大人正在筹谋此事,未有良策。汝可有什么办法么?”关一顿首,忖而言之:“属下在粤数年,知洋人极蔑我官兵,而又极畏沿海的枭徒及其渔民。为今之计,不如在枭徒与渔民中募勇五千,由官兵教以战阵之法,亦可御敌。”
林看看邓。邓知林不明所以,乃向他解释道:“广东沿海一带,率多无知小民。其人为小利驱使,不管是那方之人,招之即来,历来是为我用则为水勇,为夷用则成汉奸。”林紧锁眉头,沉思半响,方点头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得不虑。如今防夷吃紧,恐此辈被其勾作汉奸,或为盘运鸦片,利之所在,不免争趋。收而用之,在官多一水勇,即在夷少一匪徒矣。”关天培道:“大人明鉴,情况正是如此。”
林即向关谆谆告诫道:“雇用此辈,流弊亦多。权宜虽暂时,而驾驭必须得法。盖其从来乌合,而又犷悍成性,每易借端生事。招募之时,当先查明其亲属姑舅,令其取的具保。临事不求其冲锋,只令备为策应。成军之后,亦当加意防御,随时稽查。遵守纪律,出力向前者酌编入伍;否则酌量资遣,妥为管束,以杜日后为非。“关答应之,自去招四野之民,朝夕教练。
林在督府,亦与邓廷桢合下命令,嘱各海口加强战备;逐洋商出广州至澳门,不许其逗留内地;后续来华的商船,有鸦片者,傥自揣不敢报验,即可归国,可免穷究;凡进口经商的船只,均应具结。诸国商人皆遵具结,入港卸货,出港满载,颇得厚利。惟英商迫于义律,停泊海上,自绝贸易如故。
消息传至北京,朝中大员再次提出“封关禁海”之议。林则徐闻而大急,上疏极力反对道:“不分良莠,一概以敌对待不妥!此中控驭之法,似可以夷制夷,使其相间相睽。”
此时部议禁食已有结果,林则徐制定的“吸食者罪绞,贩烟者罪斩”条款被定为大清令律。禁烟形势已是一片光明,道光遂从林之意,令其见机行事。
拖至盛暑,英船水手不耐海上酷热,登陆九龙寻凉,复行凶欧毙一村民。邓廷桢索要凶手,也遭义律拒绝。邓为迫其就范,下令禁止蔬菜柴薪入英船,且指名驱逐罪名昭著的英商烟贩出境,不得再入中国。义律遂借索要食物为名,率舰突然炮击九龙山口。关天培坚决反击,发炮将其击走。
道光知道,很是高兴,指示邓廷桢道:“英夷如此嚣张,狠狠的打击一下,也是应该的。你们今后就这样对待他们,绝不可再像过去那样,处处忍让示弱。”林则徐建议说:“英商如知悔悟,是否允其回头自新?”道光回谕:“不应如此,恐失大清体统。”
这样拖了半年有余,英国两艘商船不顾义律的禁令,遵式具结后驶入珠江,赴广州进行交易。义律即命刚由印度赶来的两艘兵船闯入珠江,拦阻英船回头,并炮击中国水师,十一月又犯虎门。水师与之接战六次,皆获全胜。义律只得将英兵船移外洋驻扎。
道光闻而复告邓廷桢说:“如此甚合朕意。朕不患卿等孟浪,但患过于畏葸耳。”御史步际同则认为如此对恃下去,后果堪虑。向道光建议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林则徐要英商出结,徒系虚文而无实济。如今夷商内部已生分裂,不如暂放英船入口,缓和中英关系。待将来抓住英商贩烟事实,再提具结之事,方为妥贴。”
帝以此疏交林,让林酌情办理。魏源亦致函函林则徐道:“相持近年,英夷内部已经分化,我若乘势放宽尺度,英商必背义律而就吾范。君若固执己意,不知据势有节,英商必然死心塌地追随义律,与中国对抗到底,恐将生无穷荆棘。百年烟害,断非一役可消。以你我之终生,得完此事,亦足可不朽矣!”林以英人重文字,轻然诺,不肯具结,显系无有诚意。此时如停具结,恐后即无词拒其贩毒。故对索取甘结之事,持之益坚。
年底,林又上疏:“据西纸新闻得知,义律回国请兵,英政府已决定出兵中国。”时禁贩禁吸令严,朝野的瘾君子遍腾蜚语,攻击林则徐邓廷桢等人名为禁烟,实为谋私。道光正在为此烦恼,接到林奏,怒而即刻回旨:“英吉利自禁烟之后,反复无常,若仍准其通商,殊非事体。我朝绥抚外人,恩泽极厚。英人不知感戴,反肆鸱张,是彼曲我直,中外咸知。衅既自外生成,区区关税,又何足惜?着尔即将英吉利贸易停止。所有该国船只,尽行驱逐,不必取具甘结。”又饬闽苏浙严防海口。
邓延桢因不堪蜚语的攻击,未接回谕,已疏请辞职,且发牢骚道:“臣缉私三载於豪猾之徒,彼身家既失,怨怒遂生。臣之一切活动皆成罪过矣:查验为希旨,掩捕为贪功,侦伺为诡谋,推鞠为性酷,罚诬以纳贿,目赏以营私,讥建议为急于理财,訾新律为轻于改律。狂悖纷纭,无非为烟匪泄愤。”道光屡诏慰林邓二人。然而蜚语甚嚣尘上,三人市虎,道光不能无惑,乃撤邓的两广总督职,由林则徐接任。刚罢邓职,帝又后悔,欲赏其为两江总督,因权臣极力反对,改委云贵总督。
林接两广总督之职,即奏请撤销禁止与英商贸易令:“英船遵法者保护之,桀傲者惩拒之,可以瓦解敌势。若尽绝英人贸易,恐其将倾举国之力,与我为仇。”上谕立刻驳之:“同是一国之人,办理两歧,未免自相矛盾。”
大臣第三次请朝廷发布禁海令,罢各国通商,禁渔船出海。道光此时也失主心骨,命各沿海督抚议奏。多亏黄爵滋当即提出怀疑:“义律自断英国贸易,它国喜悦,正可以夷制夷。如概与绝,转恐彼联为一气,协力谋我。再则,粤民以渔为生,概禁出洋,其势不可终日。”禁海议遂熄。帝再督林断绝与英贸易。
时英已出兵五千来华。道光闻而笑道:“我大清有雄兵数十万,以逸待劳,以主待客,区区五千英兵,何能有为?”不以为然。只因林则徐督备战甚急,乃改派邓廷桢不去云贵,前往闽浙备战;再委伊里布为两江总督,布防长江。至于江北及天津的战备,则丝毫未曾想起。
战事将起,旨意难违,林则徐只得下令禁止一切英船停泊沿海,断其蔬菜与柴薪的供应。英商船舶只得先后起锚扬帆,寄泊外洋,观望流连不肯去,且以鸦片高价收购蔬薪。时国内禁烟日久,烟价腾升,亡命之徒贪其厚利,趋利若鹜。林则徐与关天培密商道:“我水师既然奉旨不可先启衅,不如以毒攻毒。”就招募仇恨烟害的渔民,以火船焚毁甚多中外走私贩烟船只。再度猖獗一时的鸦片贸易也就偃旗息鼓了。
次年五月,英舰队到达广州海面,宣布封锁珠江,禁止各国商船入广州港贸易,并声明道:“这次远征,对于和平居民并无恶意,所攻击的仅是中国的政府官员及其军队。”以挑拨中国官民的关系。林则徐则移驻虎门,以示与官兵同命运,并动员民众,疏清沿海,以坚壁清野战术对付英军。且疏请朝廷命所有沿海沿江省份加强防务:“有备才能无患,如若此次战胜,禁烟就彻底胜利了。”林虽就此多次上奏,却始终不见朝廷报其可否。
中英在广东沿海对峙月余,英军无隙可乘,无计可施。乃有奸商向义律献策道:“林总督只能管一广东,别省督抚,岂能皆如林督?此省有备,转攻他省,总有破绽可寻的。”英军听从此言,扬帆北犯厦门。邓廷桢亲率水师还击,毙敌甚众。复以渔民组成的水勇出洋攻敌。英军连遭败绩,只得再次北上,突袭占领舟山群岛的定海,并以此为据点,分兵四出游戈,探询中国沿海的防御薄弱之处。
林则徐知英人兵船北上,知上善变,马上疏请道:“夷情诡谲,若径赴天津求通贸易,请圣上优示怀柔,依嘉庆年间成例,将递词送粤处置。”道光不予回答,仅督浙抚乌尔恭额加紧收复定海。
乌尔恭额身为满人,以承平日久,仅知遛鸟玩物,胆智全亡。加之定海孤悬海中,非舟师不能恢复,水战又系洋人所长。他思来想去,束手无策,不敢出兵。为脱罪责,乃以蜚语上报道:“闻得上年缴烟,林则徐先许价买夷商鸦片,而后负约,以致激变。”穆彰阿的党徒遂以此为据,广播其它流言,且言邓廷桢厦门胜利不实。更有人张扬道:“林则徐组织民众,假称民心可用,其心实为叵测。林为汉臣,又与汉民结合,与英作战。设若战而胜之,大清必不能保。”此言一出,深触道光大忌。
穆彰阿窥帝意移,乃密奏林办理禁烟不善,轻启兵衅,宜惩林议和。道光虽不允,然颇动心。此后尽撤汉臣,用满臣讲和的上奏即不绝如缕。道光犹豫不决,只以定海难以收复,责备林道:“外面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而查办犯法,亦不能净尽,无非空言搪塞,终无实济,反生无穷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又以何词对朕也。”且又示意沿海诸省督抚,如遇英人投书,即收受驰奏,不可有误。
林则徐接谕无言。属下接而看罢,不禁气愤难奈:“大人为国这般尽力,反得如此批谕,实实令人不解。”林叹道:“信而见疑,患而被谤,古今一辙。吾自恨不能去邪,又岂能责怪于他人?今既奉谕申斥,自当请罪。”即上疏自请治罪,且密陈兵事不可中止之理:“英夷撼在粤,而滋扰於浙,其变动虽出于意外,其穷蹙实在意中。惟其虚狡成性,愈穷蹙时,愈欲显其桀傲,试其恫吓,甚至别生秘计,冀售其奸。一切不得行,仍必贴耳眠伏矣。
“西洋各国如法兰西、美利坚诸国,皆与英为世仇。自六月以来,各国商人愤贸易为英人所阻,咸言英人若久不归,亦必回国各调兵船来与之讲理。此正以夷制夷之时,中国但守藩蓠,即足以使敌自困。第恐议者以为内地船炮非外夷之敌,与其旷日持久,不如设法羁系。抑知夷情无厌,得寸进尺,若威不能克,必患无已时。他国纷纷效尤,不可不虑。此间吾正师夷之长技,造船铸炮。假以时日,所费至多不过三百万,即可船坚炮利,足以制敌。若许臣戴罪赴浙效力,必能殚竭血诚,克复定海,以慰圣虑。”疏上虽久,终无下文。
定海久久不能收复,民间纷传致寇原因,非由林禁烟、实由朝廷断绝贸易而起。道光听到甚是羞愧。为了遮羞,他乃以裕谦署两江总督,命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视师;并撤乌尔恭额之职,由刘韵珂接任浙抚,责其收复定海。
伊里布得穆章阿通报,明白道光之意,到浙江即奏曰:“英军船只高大坚厚,炮械猛烈便利,我军难以抵御。浙江水师积弱,更不宜冒昧轻进,以致彼此相左。”道光这才再谕直督琦善,如英船驶至海口,不必遂行炮击。
琦善得谕,待义律率兵船两艘到了天津,立即待如上宾,与之杯酒言欢,馈赠甚厚。义律喜而提出英军停战的条件:“一、赔偿烟价;二、开放广州、厦门、福州、上海、定海为通商口岸;三、中英双方来往,以平等之礼相待;四、赔偿军费;五、不得以外洋贩烟之船,贻累岸商;六、尽裁洋商浮费。”至于是否停止贩卖鸦片,则全不提起。琦善虽知此点,却也闭口不谈,反为对方抱屈道:“上年广东缴烟,其中必有多少曲折。将来钦派大臣前往查实,不难重治林则徐之罪。吾必尽最大努力,以维双方和好。”
义律满意而去,琦善方上奏道:“英夷尚动摇于战和之间,并非有意挑衅。其志在求疏通商,设我控驭得宜,盟约立定。烧烟之衅,实起自则徐、廷桢二人。英夷始则索价不与,后又遭诟逐,故其越境呈诉,亦在情理之中。”天津道陆建瀛则称:“洋人所求的前三事大,后三事小。但必严持禁烟之名,以鸦片至不至,决数事许不许。其通商裁费事宜,则宜仍令其回广东与林则徐定议。如此既可服外人之心,亦不失中国之体。”
道光以英人的言辞甚为恭顺,心中喜悦,嘱琦善善待义律,将陆建瀛的建议转告於他,但万不可允其进京。此时林则徐又有疏来,称获贩烟人犯若干,“粤水师与洋船战,毙敌甚众。”道光以林则徐空言搪塞,无有证据,切责之。
数日后,琦善忽回京面奏道:“英夷兵船驶至天津海口,意欲求抚。我朝以大字小,不如俯顺外情,罢兵息事为要。据洋人所言,粤督办理禁烟实太操切。伏乞皇上恩威并济,执两用中。”穆彰阿亦在旁帮腔道:“天津切近京畿,盐漕铜船皆由此来,最为咽喉重地,而守兵仅有千余。设使边衅一开,该夷狡焉思逞,频相滋扰,致我劳师糜饷,所关非细。且海道处处可通,若该夷乘小船设法上岸,以我现有兵弁,旷日持久的处处加以堵御,诚恐防不防胜。”道光不语。
琦善见道光尚是犹豫,又重重地给了他一个打击:“奴才奉善待夷人的旨意后,陪义律去山海关游玩。他到山海关问奴才道:‘久闻山海关多古迹险要,是以前往观看。何以只见弓箭,不见大炮?’奴才对曰:‘此系密防,岂能令尔望见?’英夷所恃者大炮,所畏者亦惟炮。山海关一带本无存炮,奴才在义律走时,已委属员在报部废弃的炮位内,捡得数尊前明之物,蒸洗备用,但恐缓不救急矣。回到大沽,义律又邀奴才参观其兵船,见其船坚炮利,如生冲突,吾师实难战胜。且今年击退,明年仍可复来,边畔一开,兵结莫释。莫若好言相诱,不战而屈其兵,方为上策。”穆章阿亦跪而叩头道:“琦中堂所言甚是。”道光叹气道:“那就这样告诉夷人,让他们回广州吧。”
琦善回津与义律几次会谈,让其深感满意。义律遂答应在上冻前折回南方。临行时义律再三对琦善强调道:“若要求不得满足,我军决不放弃定海。”琦善笑道:“只要贵军返粤,定使贵帅有所收获,可以回复贵国王矣。”
朝中诸臣正为敌情恭顺,愿还我定海喜悦时,谁知林则徐又将缴获英军的帅旗等物送来,证明粤水师屡次破敌并非无据。这下惹的道光大发雷霆,立刻谴责林“贪功启衅,意图杀人灭口”。要林则徐与邓廷桢尽快解散由渔民组成的水师队伍,免得再激怒英军。同时以琦善退敌有方,委其为钦差大臣,嘱其赴粤办理外交,且查办林则徐等虚报战功之罪。
诸臣闻讯,皆私下为林抱屈,而无人公开为之开脱。就连黄爵滋也惧担上反满的罪名,不敢劝帝继续重用林则徐,将禁烟事进行到底。
琦善临行,道光淳淳面谕之:“英人但求通商则已,如其要挟无厌,可一面羁系,一面防守,一面奏请朝廷调兵。不得割让海岛和赔偿烟价於英人。鸦片原系违禁之物,彼既呈缴于前,即不得索价于后。”琦善诺诺而退。出的朝来,众臣询其退敌之策,琦善笑道:“此次若非吾善退英夷,彼之来船早已直抵通州矣。此去广州办理夷务,自然还是宜用怀柔。”众人知其懦弱无能,皆哂笑而散,等着看其出乖露丑。
且说义律回浙,即入镇海求见伊里布,索要因抢劫被定海民众拘押的英军士兵。伊遣其家奴张喜随同义律赴英船,除了馈英军以牛酒外,且共贺林则徐、邓廷桢即将被革职一事。英军首领伯麦摇头道:“林公是中国的好总督,有血性有才气,但不悉外国情况耳。断鸦片可,断一切贸易则不可。贸易断则我国无以为生,不得不全力争通商,岂为仇林督耶?”
伊里布在义律走后,也出示告诫定海居民道:“务须各安生业,自保身家。如果夷人不向尔等扰害,尔等亦不可复行查拿。”于是义律宣布浙江休战,除留下少数兵力外,全军南下广东。
林则徐与邓廷桢既然遵奉严旨,裁撤由渔民组成的水勇,遂疏请户部拨下造船经费,仿照英国的兵船大炮:“为海防长久之计,当不惜经费,制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并再次要求带罪前往浙江,收复定海。道光一概不允,且在其疏上批道:“无理,可恶!”同时下诏切责林、邓办事不善,病国害民:“原期林、邓肃清内地,断绝烟源,随地随时妥为办理。乃自查办以来,内而奸民犯法不能净尽;外而兴贩来源并未断绝。致本年间闽浙苏直等省,纷纷征调,糜饷劳师。此皆林、邓办理不善所致。着林、邓革职,留广东备问差委,并交部严加议处。两广总督着琦善署理;闽浙总督着颜伯焘署理。”
十月,琦善到广州,对于防守堵剿诸项军务一概不问,唯全力搜求林则徐、邓廷桢的罪状。既不可得,又召水师提督关天培、总兵李廷钰入见,责其焚船开衅之过,且欲斩其副将以谢敌,水师官兵因而夺气,再无奋勇杀敌之心。
一日,琦善接得义律来文,阅罢即令沿海兵防尽行撤退;旧募乡勇一体解散。
广东巡抚怡良闻讯,惊赴督府询其究竟。琦善将来书交其阅看,并解释道:“兄弟并不是趋奉洋人。只因圣上主抚,不得不从权一点,推诚相与,方好成议。”怡良曰:“夷情叵测,还求中堂明鉴才是。”琦善捻须笑言:“兄弟在直隶时,已与义律面约修好,极稳当的。英人愿交还定海,即是明证。”怡良提出疑问:“可夷人并未交还定海啊。其大军来粤又广搜战具,频罗痞民入伍,岂是修好作为?”琦善不愿与其纠缠,呵斥道:“汝不知吾朝虚实,岂可虚言是非?”怡良不敢再言,只得诺诺而退。
琦善、颜伯焘既将招募的乡勇解散,又将遣散费用收入私囊。多数被遣的乡勇身无分文,无法归乡,被义律抚而收用,英军实力倍增。又因广东沿海的兵防尽撤,英军得以自由地探水察径,刺探清军虚实。
怡良与关天培见敌我兵力逆转,心中大为不安,求琦善增兵勇,严海防,缉英谍,皆不获允。怡良问其所以,琦善则曰:“义律有言,我若增兵,即不准和。”怡良哭笑不得,只好一切听其作为。
此后,属下有请缉英奸者,琦善即呵斥道:“汝即汉奸”;有请侦敌情者,则拒绝之:“我不似林督,以天朝大吏的身份,终日做此屑琐细事也。”总之,琦善一切作为,皆以与林则徐相反为宗旨。
关天培巡视於前方,见英人日夜的增造杉板小船与火箭、喷筒、竹梯等攻城之具不计其数,心中实在不安,再求琦善道:“中堂既怕公开增勇影响和议,亦当暗增兵力,以防万一。”琦善依然固拒不许。关天培自己只得亲自踞守虎门要塞,聊尽人事。
此后琦善与义律会谈,开口即允赔偿烟价七百万两,开放其所要求的口岸,以求尽快了事。谁知义律在与琦善、伊里布打了一番交道后,胃口大开,不但对自己所提的六条毫不让步,反又要求中国割让香港,开放烟禁,不允即开战。琦善不堪其辱,且无词以拒其额外勒索,只得避不与义律见面,笔舌往返,皆经鲍鹏中转。鲍原是英商颠地的买办,混合话得很流利,琦善因其与英人的关系甚好,将其引为亲信,代己全权与义律交涉,而不令其它官员知晓谈判内情。
鲍超假意的奔波几趟后,回禀道:“义律不肯作任何让步。他且声称说,在要求未得到满足前,决不放弃定海。”琦善难以下台,只得答应代英人乞请帝恩。但为解脱干系,又密疏奏道:“林则徐在粤畏葸,谎报夷情,致令外夷甚是嚣张。”待两疏到京,已是年关。
道光帝自琦善南下后,终日的心神不宁,既望其报来佳音,又怕其传来噩耗。这日又问琦善消息。穆彰阿见其彷徨不安,就安慰他道:“奴才以为,英夷既然已到天津海口,又轻易地答应撤军,可见其并没有什么厉害。圣上既将林则徐撤职,又允其恢复通商,英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休兵息战,指日可待矣。”
不意密疏到来,始知义律不仅索赔,还要割土。这使道光大为惊诧,急召枢臣集议。众人皆道:“英夷既然就抚,实不应再有什么非份之念。”道光见诸臣众口如一,自己的胆气也壮了起来:“割地伤天朝体面,赔款则钱由何来?朕君临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国家所有。英夷如此嚣顽,若不痛加剿洗,何以张天讨而申国威?告诉琦善,烟价一毫不许,土地一寸不给。再令沿海督抚加强海防,令粤浙督抚对夷人痛加剿洗。”
此诏一下,两江总督裕谦与闽浙总督颜伯焘、浙抚刘颜珂等人,先后疏陈林则徐守粤有功,力保林督粤师,与英夷决战于疆场。道光一概不允,仅命林、邓随同琦善效命。
且说琦善一意的安抚义律,要其耐心等待皇上的恩赐,谁知义律却无心等待。他在一切准备就绪后,即令英军突袭虎门。当时关天培、李廷钰仅统兵勇数百,分守镇远、威远炮台中,坐看英人炮击大角、沙角两个炮台于前,其收用的数千乡勇环攻于后,而无力增援反击。待两个炮台失陷,英人收兵,关天培始与李廷钰会合,让其连夜回广州城求援。
李廷钰进的督府,已是天明。怡良与林则徐闻英人启衅,也先后来到这里,向琦善力求增募兵勇,以壮声威;再防堵省城要隘,固守坚战,挫敌锋势,灭其妄幻。琦善皆摇头不允道:“我方地理无要可扼,军器无利可恃,兵力不坚,民心不固,与其交锋,实无取胜把握。我奉旨前来议抚,不许开战,怎好派兵寻衅?”李廷钰急道:“英兵不愿就抚,衅实彼开。” 琦善曰:“我已着鲍鹏前往相商,量无不成。”
则徐大急,顾不得待罪之身,怒而言道:“静老,鲍鹏乃是英人走狗,汉人奸细。我方计议,虽甚秘密,其实夷人皆知。倘再被他从中舞弊,恐怕祸患不浅。能战才有和,此乃小儿亦知之理也。”琦善面色不改,回言云:“究竟何人为奸,尚须明察。林公怎好轻易定人罪名?” 众人哭笑不得,亦不便与之辩驳,只好求其派现有兵勇,尽快前往虎门增援。
琦善频接京中消息,知圣上急于泯灭事端,乃闭目端坐,如同泥偶,任凭众人哭求,只是不言不语。李廷钰下泪道:“虎门乃省城门户,万一失守,省城必不能保。小臣等死不足惜,恐亦未便於大人。”琦善闻之心动,这才开目道:“据你说来,势必是要派兵的了?现调兵二百给你,只可夜中潜往,不可白日行动。若被洋人知道,就不肯就抚了。” 林则徐与众人面面相窥,摇头苦笑,皆不辞而去。
琦善见众散去,也不挽留,即刻作书要鲍鹏去见义律,再申和议,允割香港。且自语道:“吾早已恨尔等处处与老夫作对。待英兵退去,看我如何收拾你们。”义律知琦善已经屈服,就借查阅炮位之名,与其会面定约,答应交还定海,献出炮台。待的义律回船,英军即源源登陆香港,筑垒作障,作固守计,并将草约单方面公布。贻良见了大惊,为避免与琦善同归于尽,乃抢先上疏,将其来粤后的诸项作为如实上奏,且称己坚决反对割让香港。
半月后,琦善始接得朝廷开战的上谕,慌了手脚,马上回奏道:“粤省民风,浇薄而贪。除业为汉奸者无庸议外,其余亦华夷杂处,习见为常,与英夷甚是融洽。此间防民,实甚于防寇。且广东船炮不坚,兵心不固,地理无险可恃。此时若竟与夷交锋,无论船炮,既不相敌,兵心亦多畏葸,并有内地奸徒为敌所用。故而英夷之虚实,我无由得知;而此间动静,彼尽知之。此时与敌交锋,实无把握,不如暂时羁系为上。”林则徐等知上谕,一力求战,琦善仍是不允。
话说怡良的疏折到京,穆彰阿观后大惊。香港被割,事非小可,他虽极力偏袒琦善,亦不敢将此疏扣压,只得将之呈上。道光果然震怒道:“不料琦善怯懦无能一致于此!英夷两次肆逆,攻我县城炮台,伤我镇台大员,荼毒生民,惊扰都邑,大逆不道,神人共愤。琦善却擅予香港,擅增通商口岸,尚胆敢乞朕格外施恩。如此辜恩负国,实属丧尽天良。琦善着即革去大学士,拔去花翎,交部严加议处。”就命侄儿奕山为靖逆将军,统带湘督杨芳与户部尚书隆文,迅赴广东,“整我军旅,歼兹丑类!务将首从各犯、通夷汉奸,尽数槛送京师,依法处治。”又下诏对英宣战,调各省绿营开赴广州,督伊里布进兵收复定海。
义律知清廷宣战,立即自定海撤兵,全军集结香港,准备应战。
伊里布虽接到朝廷的宣战诏旨,心中却颇不以为然。他得知英军撤兵的消息后,又派张喜赴定海犒劳英兵,为其送行。英人不过礼尚往来,回赠一点小小的礼物,伊里布立刻密奏道:“英夷颇有礼貌,奴才以为,吾皇可以善意笼络之也。”
道光一时头脑发热,对英宣了战,但冷静后,心中却又湍湍不安,不知此举是福是祸。今得伊里布报告,心有所动,又谓伊善办夷务,有了让其取代琦善的打算。然而自己刚下诏宣战,不好马上转口,只得密嘱伊不要与英夷撕破脸皮,留下他日转圜的余地。
伊里布明了道光的意思,得意忘形,又公开地奏称自己经过拼死血战,收复定海。欲借此求得重赏。谁知其弄巧成拙,朝野皆知其除了逢迎讨好英夷外,无一毫用兵行为。故而他的疏文一经透漏,舆情顿时大哗,各省督抚再次力保林则徐赴浙或率粤师迎敌。
道光不得已,只得以伊里布纵敌且谎报军情之罪,撤销他的钦差大臣头衔,让其回任两江总督。改命裕谦为钦差大臣,赴浙督办海防;复授林则徐四品卿衔,令其赶赴裕谦帐下效力,防止英人败窜浙江。
裕谦不知帝意,以为广东是主战场,只有以林督粤,方有战胜之望。如今英军已悉去粤,却要林来浙,这不是拿战事开玩笑么?他希望以弹劾琦善之罪、彰林则徐功劳的方法,助道光自悟改过。那知其万言疏上,不过换来一句忠实可信的褒奖,同时责奕山派人将琦善押京治罪,独不提恢复林则徐粤督之事。
裕谦此时才知圣上的本意,知私下流传、且风行一时的满汉不一心之说并非谣传。他虽是满人,却久已忘怀自己的出身,故而痛苦万分,内心忖道:“满汉早已无别,穆彰阿却因林则徐坏了自己的财路,就重提什么夷夏之别,而全不顾大清的安危。皇上啊皇上,你怎么这么糊涂昏庸啊?你知不知道,大清江山就要毁於穆党了哇!”然而此话又万万不能出口,只得自己努力,以挽危局。
英军集中香港,再次突袭虎门。时奕山未到,关天培派人求援,琦善仍拒不发一兵一卒,致使关与数百官兵战死,虎门要塞的五百余门大炮,亦统统落于英军之手。英军乘胜直扑广州,守城官兵未见敌面,即自相崩溃。多亏湘军提督杨芳率数千湘勇赶到,人心赖以少安。
怡良等将战况告之,杨芳即宣旨将琦善剥去官服,打入囚车,着人押解入京。又与林则徐度形势、筑壕垒、沉船塞航,布扼坚守。义律素闻杨芳的威名,又未悉珠江虚实,就在暗派汉奸侦探水路,积粮储弹的同时,托美商领事出面调和,请求停战,声称但求照旧通商,不索一切。杨芳令其退出虎门,义律则推脱道:“俟贵国皇上的通商旨意一到,兵船即退。”
杨芳以为敌慑于己之威名,才畏萎求和的,故而骄横起来,再不把林则徐放在眼中,且促林赶快动身赴浙。多亏怡良劝道:“英夷甚是惧畏林公。若留林公在此,彼断不敢猖狂的。”杨芳这才不再督林离粤。然观其心意,实与琦善一般无二。
林则徐既然不得再言,杨芳遂与贻良允义律议和,不再加强战阵,且为英人乞情道:“是时门户已失,贼入堂奥,兵溃民散,炮械俱乏,舍暂款和外实无退敌良策。英夷不索烟价与通商口岸,亦足见朝廷折冲樽俎之威矣。”道光则以其未战先抚,非己命将出师之意,诏斥其“怠慢军心,只知迁就完事,不顾国家大体。此事更无他议,惟有进剿一法。至于通商二字,断不准再提及。”杨芳无法,只得待奕山到来,再作商议。
义律见清军无进一步的备战行动,知杨芳已默允议和,遂将五十只兵船半泊香港,半入虎门,舳舻相接,遍树出卖鸦片之帜。各地奸商,蜂拥来购,杨芳亦坐视不顾,但求无事,即为上策。
话说奕山行至韶州,以各省兵勇未集之故,不敢再行一步。他又听信怡良等人的汇报,认为粤民皆汉奸,粤兵皆贼党,就命自己与杨芳带来的清军只要捕获可疑之人,皆以汉奸罪名诛之。此令一下,清军兵勇顿如没了王的蜂群,在广州四郊烧杀戮掠,无所不为。
与清军的行为相反,英军来粤年余,因抢劫吃过大亏,其首领严禁部下劫掠,就是捕获了与己为敌的乡勇水勇,亦释而还之,故而颇得当地民众的好感。有了这样鲜明的对比,奕山虽频提高擒斩英夷的赏格,粤民则无一应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春三月,因裕谦的再三请求,道光允开放上海口岸,让因战争不能进广州的各国商民前往贸易,独不准英商入内。杨芳为英商求情,又落个夺职留任、交部严议的处分。
此后,各省兵勇陆续到达广州,奕山方与隆文及新任粤抚祁贡并抵广州,问计于杨芳和林则徐。二人皆言寇势已深,此时开战,敌据我省河咽喉,我兵实无胜算。至于如何胜敌,杨芳只是再三强调:“我军攻具未备,不但所募的福建水勇千人未至,就连新募於香山、东莞等地的水勇亦未集结,实不可浪战。”奕山然之。林则徐建议道:“吾军可遣人诱英船退出虎门后,连夜下桩沉船,岸上迅垒沙城,守以重兵大炮。而后调集船炮兵勇,以守为战,以逸待劳,拖垮英军。俟风潮皆顺,苇伐齐备,再议乘势火攻,庶出万全。”奕山默然不答。
沉默多时,隆文觉得难堪,乃开口问林:“英人如何肯听我的指挥呢?”则徐笑道:“彼客我国,人地两疏,岂有不就范之理?”隆文深深向其一拜:“驱倭平寇,还仗先生大力!” 林忙回礼不迭道:“林某在粤待罪,恨不将英人立刻驱策。奈因琦中堂处处反对,无能为力,负罪愈深。今得公等垂听,敢不效命?”奕山则夸奖林则徐几句,即宣圣旨,命林驰赴浙江军营效命,片刻不得停留。林只得匆匆离开广州上道。
话说英军攻城部署完毕,义律复来索烟价。奕山斥回,即令发兵出战。杨芳复谏,奕山笑曰:“临行前,圣上已面授机宜,自当一鼓作气,殄灭丑类。何况相持日久,军情必至再衰三竭。如今我军新集,士气正盛,且过敌十倍,一鼓作气,岂有不胜之理?”杨回道:“兵乃危事,当临阵决疑,敌变我变,因机制宜,岂有千里遥控之理?”“将军老矣!”奕山板起脸,正言道:“老将军,不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话么?”此言既出,杨芳等人再不敢言。奕山即调兵遣将,克日出征。
杨芳不解奕山为何以前惧敌如虎,今则骄如斗鸡,退而请教于隆文。方知其在途中花费过巨,无可弥空,遂听随员之言,急欲侥幸一试,有一小胜,立即收兵。这样,途中花费既可开销,随员亦可得保奏功赏。杨芳叹息而去,此后即一切放手,任由奕山行事。
五月中旬,清军乘月明三路突击英舰,无功而返。英军自后反击,清军溃逃,则到处掳掠击杀乡民,以备日后报杀夷之功。如此一来,当地乡勇大哗,与乡民合力,到处搜兵报复。几日之内,万余绿营官兵即伤亡殆尽。隆文愤患而亡。英军乘势环攻广州,四郊乡民亦环列远方,做壁上观。
奕山吓得连夜北逃,离开广州城六十余里,方停住脚,派遣广州知府余纯保前往英营乞降,除允割香港外,并诺七日内赔付烟价七百万两。贻良只得将公私府库搜罗一空,着人送往英船。银两交讫,英军这才退驻虎门,在广州四郊游戈。贻良以前吓得魂不附体,今则笑道:“七百万两,买得平安也。早知如此,又何必用兵呢?”余点头称是。
奕山待广州围解,即上疏称:“义律穷蹙乞抚,其目的只在要求通商和归还商欠。臣已允其照旧通商,给付商欠,由粤海关及藩库先代为垫付,以撤兵省费。”后且附密折道:“查粤省情况,患不在外而在内。奸商因夷而致富,细民借夷而滋生。近海商民多悉夷语,狡者尤为其奸细。此间防民甚于防寇,若外患不息,内乱必起矣。”
帝览奏毕,气恨交加,急欲停息夷事。遂以夷情恭顺为由,诏允奕山所请,让其撤兵回防,准备对付粤民的叛乱。且斥林则徐在粤不能德威并用,致夷嚣民叛,削职戌伊犁;邓廷桢久任两广,废弛营务,与林同罪。
说话英军自大胜清军,清帝屈服之后,自以为万事大吉,开始放纵自己的欲望。由是民愤大起,倡议报复。
一日,千余英军自远乡掳掠后,归途路过三元里,被乡民团团包围起来,断其归路。英军四面冲突,均逃不出去。远近乡民闻得围住英军,不约而同的纷纷赴约,毙其头目伯麦与霞毕等二百余人;三山村亦击杀英兵百余。数万乡民困敌数重,喊杀之声日夜不息,义律率军驰援,也被卷入重围,不得脱身。英军再无后援,粮弹两乏,眼看就要束手待毙,义律只得派汉奸化装成乡勇,潜脱重围,告急于广州官府。
怡良接得义律的求援信,又气又急,顿足大骂奸民可恶,不该在议抚之后再生枝节。余保纯则曰:“何不借奸民之力,一洗我军辱耻?”贻良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如若奸民得胜,你我脸面何存?如若任其将英夷消灭,奸民日后又岂会将官府放在眼中?你真是混球一个也!”
余保纯醒悟,只得战战兢兢的前往三元里,劝乡绅收束乡民,始护得英兵出围。时英军已两日不得进食,人人面色如土,站立不住,怡良又着人送来食粮,派兵勇护其回船。沿途贫苦乡民不顾乡绅的劝阻,复拦截英军而杀之。义律知英军已犯粤民之怒,畏民悍勇,不敢报复,亦再不敢入黄埔,转而邀华商及他国商人转赴香港进行贸易。
道光在京,本惟奕山之言是听,其它奏报,皆曰诽谤。谁知三元里一战,轰动朝野,也彻底的揭穿了奕山的谎言。各省督抚,无不劾奕山欺罔皇上,粤民实为大清忠民。道光只得置奕山於度外,诏责诸赴粤的统兵将领玩忽职守,致使堂堂的官兵为民消灭,虚糜皇家俸禄多年,反不如无知小民知为朝廷效命,将其下部议处。
廷议多日,枢臣皆曰:“民抗官兵,已属罪大恶极,今不加诛,已是法外开恩。岂可再长刁民之气?” 议将一众将领降职罚俸了事。帝再下诏,令沿海各省尽撤客军,改募练勇;令奕山犒赏抗英有功之民,停止撤防,全力规复香港。
奕山则认为,朝廷此前既已答允英夷的要求,何必再生枝节?即以炮台未曾恢复,造船未就为词,屡将收复香港的诏旨拖下去,以致不了了之。至于参加三元里抗英的贫民无不自称:“生不进衙门,死不到地狱。”拒绝去官府领赏。只是便宜了一班官吏乡绅而已。
话说林则徐自离广州,一路晓行夜宿,饱受风尘之苦。尚未与裕谦会面,即接戌伊犁之旨,只得掉头西行。途径镇江,恰逢魏源。询之,方知是应裕谦之聘,入浙参赞军务的,后因停战撤防,乃停留此地,寻亲拜友。二人论起往事,无不百感交集。魏源乃请林在驿小住,一叙前后见闻心得。林答应之,即连日相见,所谈诸事,一言难尽。
这日,二人初上茶楼,就有位四十余岁的书生迎了上来。魏笑而向林介绍道:“这位先生与兄同省,姓徐名继畲,字菊坡,亦游学此间。徐公昔日颇精地理,近则精研西洋各国,以筹制夷之策。因知林公在此,乃托小弟代为介绍之。” 林忙向其作揖道:“久仰尊公大名,只是无缘相会。今日得见尊颜,实为林某之幸。”徐亦作揖回拜,笑道:“林公禁烟坚决果敢,小弟仰慕之极,今日晋谒,已是太迟,还望林公谅解。”即将二人让至早已定好之位。茶博士端来龙井,三人啜苕清谈。
魏源触动情怀,叹息道:“可惜瑟人兄因愤世忧伤成疾,抱恨而亡,不得今日相聚,实实令人遗憾。”则徐闻听,不由得眼中泛明,哽咽起来。徐继畲见此,忙对林道:“我二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日还请林公赐教,以为他日留念。”这才将气氛改换过来。
林擤了一下鼻子曰:“正要求教打扰先生。”复将禁烟的前因后果为之详细介绍一番。徐道:“魏兄对禁烟事颇有研究,日常对吾常常言之,小弟颇觉其言有些道理。”林即转而面对魏源,诚心请其指教。
魏源本已对禁烟过程了然於胸,如今见林,又将细节打探得一清二楚,心中有了一定之规。故而他开口即责备林道:“林公于横流溃决之际,愤然欲除中国积弊,其心良苦,自不待言。乃因不讲策略,不知有节,求之过细过急,卒激今日之祸。”
徐见则徐难堪,为之辩护道:“耳食者争咎林公於勒敌缴烟;深悉内情者则知其不由缴烟,实出于朝廷的闭市决策。事变以来,惟林公守粤,不调外省一兵一饷,而长城屹然。使督抚皆如林公,则庙堂无南顾之忧,枭寇有坐困之势。求全责备于始事之人,不亦过乎?”
林劝阻徐,道:“墨生兄言,大是有理。我欲聆听久耳!”
魏源见林对自己的责备不以为然,就将自己年余来思考的结果尽情倾泄,侃侃而言:
“春秋之谊,不独治内详于治外,责贤亦倍于责庸。良以外敌不足详,庸众不足责也。吾早对林公言过:勿骤停贸易,勿以吾国之法治于外夷,当因夷之势,利而导之,不激不屈,进两步,退一步,给对方留下转圜的余地。英商开始虽受义律的胁迫,但多数人仍愿立即具结的。我若在此时口头严,行动宽,明则严,暗则宽,就可击破义律的禁令,消其挑衅企图;待正常贸易恢复,缓解多数夷商缴烟丧财之痛后,我再打击奸商,英夷必然分化,而不能合力谋我耶。”
此番话说得义正词严,令林、徐二人点头不已。
魏源喝口茶水润喉,接而言道:“这样,林公不但可缓解奸党暗中压力,赢得时日,保住权位,将禁烟之事进行到底,也可详悉夷之细情,师夷长技,自修自强。总而言之,不管是谁,不管干什么事业,都莫急于求成,幻想灭此而朝食。诸事刚柔相济,看上顾下,进两步退一步,势休用尽,话休说绝,一切留有余地,方为成功之道矣。”林点头称是。
徐继畲口中不言,内心忖道:“魏生此论,真是事后诸葛亮也。事情败坏,咎在朝廷,岂在林公?”然又转念想道:“魏言并非全无道理。大局如此,谁能说诸项条件具备后,我再办事?若将失败原因,尽皆归于大势,何以有人成功,有人失败?实实是事在人为也!若办事者办起事来,处处讲策略,争先机,得众势,大局岂不也要跟着改变么?一人改得大势大局一分,十人百人千人岂不改得十分、百分、千分?古往今来大势大局的改变过程,岂不都是这样的么?墨生此言,似亦有理。况且此种良论,实在难以听到,还是洗耳恭听,休打断的为是。”故而不声不响的静听下去。
魏复滔滔言之:“望之深,则求之备也。林公既以中国法令施诸外洋,继而又以豪杰之为,望诸庸众,与其救敝,所恃者何?承平恬戏者,不知修攘为何物,破一岛一省震,扰一省各省惊。抱头鼠窜者胆裂,冯河暴虎者虚骄,浪战浪守,不战于可战之日,而偏战于不可战之日;不和于可款之时,而专议于不可和之时;其守也,又皆守于不可守,不必守之地。如此之人,林公则欲其镇定自若,跟随自己一味强硬对敌,不亦幻哉远哉乎?”
一番话,说得则徐心服口服,起身拜谢赐教。徐亦无言,室中一时寂静下来,惟有室中一株秋葵,不合时宜地绽出鹅黄的花芯,随着窗外清风摇曳。
许久,林则徐方缓缓言道:“墨生贤兄所言,切中愚兄病症。吾若得此於胸,禁烟之事,断非今日结局耶。然而事必不成,今日成之,明日亦必败之。何也?清弊难!因势利导,至易之策,然无人谈之、行之。天子不允人议政,人又何来此从政经验?孤臣寡君,造不得势矣!国家大政,凡利国利民者,必不利于执政官员……”
徐插言道:“古今皆然耶。”林的思路未被打断,继续说下去:“官吏们亲联戚合,盘根错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欲除一弊,必伤其类之一,整个集团也就因此蠢动,群起而攻除弊之人。再则,舍却一时微利,而消久害大灾之事,众人多因看不透而反对之。旧员惧裁缺截费;办事者惧清弊;遇事即规避怕担责者,更是力持旧例,一有小变,即哗然阻曰:‘天不变,道亦不变’。这就造成了如今的状况:一人倡新,即遭众人侧目;未兴天下之利,已犯天下之忌。非有社会大变动,将旧员旧例旧势力一扫而空,则万难立新势而有为矣。吁!今国家大弊,当改者岂惟夷务?当改而不改者,又岂惟夷务?树根不动,树枝空摇,于事有何补益?徒伤己矣。今思瑟人兄之言,实为有理。”
许继畲听至此处,复插言问道:“龚自珍何言,令兄思念至今?”一句话,将林从悲凉中惊醒。他与魏源四目一对,齐道:“瓜棚豆架之闲言,不堪登大雅之堂矣。”许心中明白了几分,不再追问,而是改变了话题:“今后,世人当开眼看世界矣。吾知林公在广州时,搜得外夷材料甚富。可否允愚弟一阅?”
林知其意,告诉他:“墨生兄感愤时事,已撰成《圣武记》,要以圣祖的武功激励民气,重振国威。今又欲撰《海国图志》,让天下臣民知世界大势,顺应世界潮流而行。吾已将所有材料全数交与墨生兄矣。”
魏源则道:“吾等所知,皆为皮毛。菊坡兄精研西洋诸国多年,所知多近本质。何不乘此良时,略加介绍,一饱我二人耳福?”林亦言称:“知己知彼,方能徐筹制夷之策,雪中国之耻。贤兄不必推辞。”
徐被魏源的一言话搔动心中痒弦,也欲求得知己,以琢以磨。即不加谦让,不绝的言道:“欧罗巴诸国,皆善权子母,以商贾为本计。故四海之内,其桅樯无所不到。凡有土有人之处,无不睥睨相度,思剥其精华。其国人民性情缜密,善于运思,长于制器金木之功,其精巧不可思议,运用水火尤为奇妙。其军能越万七千里,战于中土,非偶然也。他们的政治,更有可圈可点之处。例如英国,都城有议会,一日上院,一日下院。上院者,贵人及教士处之;下院者,由庶民推择有才识学术者处之。国有大事,王谕相,相告议院会议,决其可否,而后行之。否则,寝其事勿议。”
林则徐赞扬道:“此乃英人之长耳!”“非也!此制欧罗巴诸国皆有,不独英吉利有之。”
魏源对此不以为然,反对说:“夷之长技,不过有三:战舰、火器、养兵练兵之法也。欧美人除能制造,能测量,能操练外,并无其它学问。我今后只要师夷此三技,就足以制夷于死地矣。”
徐笑道:“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今欲制外夷,必先悉夷情。未知西方详情,就盲目的给夷人国情下定语,可是求学之道乎?”
魏源不意徐狠狠地刺了自己一下,心有不悦。又听徐道:“欲悉夷情,须先从立译馆翻夷书始。比如美利坚,就与英吉利不同。它所行的共和制度,可垂奕世而无弊。瑞士不设君主,不立王侯,是西方的桃花源……”
林则徐虽然气愤,终不敢听此大逆不道之言,忙插话说:“墨生兄既知夷的三长技,可将此广泛传播,使天下皆知之。朝廷明白了道理,就可师夷长技,在沿海沿江设立造船厂火器局,制造洋枪洋炮,用以训练新军。除此之外,凡商民有愿设厂设局,仿夷人造船制械者,官府亦可不论其自用或出售,一概允之。如此行之十数年,岂有不制夷死命之理?”魏源点头称是。
徐继畲对林不让自己将话说完颇为不快。闻林此言,即冷冷道:“林公此议,岂不是提倡奇技淫巧,坏我大清民心么?”魏源知徐是个蹩倔头,好钻牛角尖,忙接口转圜道:“有用之物,即奇技而非淫巧。朝廷只要允官商行西夷之技,以中国的智广慧大,无所不有,一二载后,必有可观矣。”
林则徐见话不投机,忙将话题扯开:“长远之事,且休论之。今日战争未了,夷人动向不明,朝廷也无一定之规。闽浙方面,刘韵珂以术驭人,阴主和议;裕谦与颜伯焘虽抱忠愤,实乏克敌之才;怡良依违于和战之间;鲁直方面,更是不堪一提。算来算去,疆臣终是乏才。如此持续下去,后果如何,何以收场?思之令人寒心啊。”
“究其根源,实在政制不善。”徐继畲上了犟筋脾气,非把自己的话说完不可。“此皆贵以袭贵,贱以袭贱的制度造成的恶果。若能量才而用,岂能任英人横行?”
魏源反驳他道:“中国的科考,不也是选拔俊才么?”“非也!此乃帝王之权术耳……”
林则徐忙唤茶博士入室,算清茶帐,即向徐、魏辞行道:“下官待罪在身,不便久留,告辞。”二人这才停止抬杠,送别则徐。次日,林即匆匆就道。旋因黄河在开封决口,中途奉命改往开封,协豫督牛鉴堵塞黄河决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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