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时代
先锋《国家历史》2008年7月上
主笔 丁三
1912年冬天,在《论人心之枯窘》一文,著名记者黄远生以惨淡语气,回顾了辛亥前后人心的变迁、信念的破碎:“晚清时代,国之现象,亦惫甚矣。然人心勃勃,犹有莫大之希望。……(今日)全国之人,丧心失图,皇皇然不知所归,犹以短筏孤舟驾于绝潢断流之中。粮糈俱绝,风雨四至,惟日待大命之至……”
这个观感,说尽了千万士绅、知识者的走投无路,中国社会的凄楚与绝望。在这样的背景中,一种异常灰暗、无比压抑的时代气息,悄悄地蔓延开来:一方面,范爱农、魏连芟、吕纬甫……这些或真实、或虚构的落拓人物,成为几年间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另一方面,洪宪称帝、张勋复辟、派系林立、军阀混战……一场场闹剧走马灯般地上演着。在政局的日显荒诞、人心的愈加灰凉中,蔡元培、汪精卫、李石曾等同盟会元老,先后发出了“不做官”、“不当议员”的誓言;而鲁迅更在日复一日的灰色市井中,看到了一个无望的人间。
这是最坏的时代。过往浩浩,而前路渺渺,旧的家国与天下已被彻底粉碎,残留的精神与伦理资源也日渐边缘化。这又是一个孕育着微茫希望、新的生机乃至前所未有的世界谱系的时代,在几年的号哭绝望、奔走呼喊之后,一个个知识者、一群群青年乃至为数众多的当权者,纷纷将目光投向英美的角落、日德的深处、法俄的新思潮乃至旧传统的源头,试图找到新世界的入口处。从1917年开始,以“中国向何处去”的雄健追问为先声,种种新观念、新术语、新的社会实验和道路鼓吹层出不穷,成为盛极一时、蔚为壮观的时代景象。
1918年,一种精神古老、话语崭新、无比清新的时代变奏,席卷了中国,席卷了被称为“第三代人”的青年知识分子群体。这种被命名为“安那琪”的社会主张,以“三无”、“二各”为理想形态,即无政府、无宗教、无家庭,“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它并视合作、“互助”为人际纽带、理论基础。一时之间,千万人为之倾倒:守旧士大夫从中看到了《礼记》、孔孟理想的痕迹;青年知识分子则以社会进化论为出发,不仅看到了一种“甘美、博爱、互助、自由”的新生活,而且看到了文明输出欧美、中国引领世界的广阔前景。在这样的追求和向往中,富有理想色彩的陈炯明将军也被裹挟其中,他试图以“闽南护法区”为依托,渐渐通往一个安那琪的国度,一种天下大同的未来……
如果说,撇除出身、职业、社会地位,安那琪信仰者大多是精英分子、理想主义者,他们后来也大多成为彪炳史册的风云人物的话,那么,从1920年开始,以湖南为中心、蔓延几省的新宪政运动,则以中下层士绅、知识分子为骨干。在两任督军赵恒惕、谭延闿的支持下,三千万湖南绅民决心以地方宪政为起点、以联省自治为中介,通过渐进方式,自下而上、由地方而中央地实现一个美式合众国。
也是1920年,在“全国掀动”的安那琪工读互助实验失败后,一大群原先的实验发起者、曾明确表示信仰安那琪的青年才俊,急剧地向左转了。李大钊、毛泽东、张国焘、邓中夏、恽代英、施存统……纷纷成为布尔什维克信仰者。在参与国共合作、实践“新三民主义”后,他们走向民间的步伐,由城市而乡村,由工人、市民而汪洋大海般的赤贫农夫。与此同时,在救亡风潮和军阀混战的背景中,另一种动员社会、集结民间的社会模式,也先后进入了众多军阀、当权者的视野。他们或以之为工具,或视之为理想,有的借鉴,有的狂热追随。
在救亡图存、一盘散沙的民国图景中,军国主义以及法西斯运动,追求的是一种“成本最小而效果最著”的社会模式。它以“急”、激进为色彩。与此同时,一些传统主义者乃至西式知识分子,则以“渐”、改良为手段,开始了富有成效的“乡村建设运动”。如果说晏阳初、陶行知等西式知识分子以杜威实用主义为宗旨,那么,包括梁漱溟、卢作孚在内,他们的种种努力则意味着新儒家主义的诞生、向传统源头探求民族新生命途径的实践。直到1937年,伴随着卢沟桥的枪声,“乡村建设运动”连同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民国社会实验,一同步入它的尾声。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这里不仅有救亡图存的工具性探索,更有追寻新社会模式、建构新天下形态的终极性色彩。正如礼崩乐坏之后,先秦圣贤以百家争鸣的方式探求天下新路径那样,在又一个“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到来之际,民国志士们以种种“主义”,来探求这个国家新的转机、新的生存形态。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向何处去”的追寻并未结束。 H
无政府主义
陈炯明的“安那琪世界”
主笔 丁三
在这样的苦苦探求之后,一条漫长而充满叵测的道路,渐渐地浮现出来了:陈炯明试图以“自治”、“联省”、“联邦”为三大步骤,以“建国”、“建亚”、“建世”为三大目标,构筑自己的安那琪人生,安那琪世界。
1920年8月31日,在发往华盛顿的一份报告里,美国驻厦门领事凯利顿(A.S.Carleton)以复杂心情,高度夸赞陈炯明在漳州的两年政绩:“陈氏……施行各种市政改革,他用的手段,近乎革命;但成效极佳,结果人民都感满意。这令中国人看到,事可办成,不必需要过度辛劳和重税”(美国外交部文件,4091号)……
在凯利顿看来,陈炯明统治下的闽南二十六县,堪称“模范小中国”;而不久前访问漳州的美国驻华使馆武官艾利森也注意到,“漳州到处可见到建设的显象……道路拓宽,新屋不少;街道清洁,治安良好。美国侨民对陈之施政,也均引以为荣”。他并特别强调了几大市政工程:公园、公共菜市场、屠宰场、河堤、漳厦公路……
那么,在谈及陈炯明及其“闽南护法区”时,凯利顿、艾利森们为什么显得忧心忡忡呢?
凯利顿谈到,在漳州的众多美国人,都认为陈炯明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尽管“不属于最激烈派”;英国驻厦门领事杜尔士也发现,这一年的4月7日,在有四千余人参加的学界春季运动会上,陈炯明散发了“大量有着布尔什维克色彩的宣传单册”。而在陈炯明的办公室里,英美烟草公司的一名经理注意到,他收藏了大批安那琪主义书籍及宣传资料……
又何止是视“社会主义”为洪水猛兽的西方人?这一年,在游历漳州之后,一小群北大学生以无比激动的语气,宣称他们看到了一个“闽南的俄罗斯”;他们并且认为,陈炯明的新政手笔,“共产时代亦当不过如此”。而持左倾观点的一份德国报纸,更夸张地赞叹说,“东方一颗明星,正在发出光芒”……
那么,陈炯明是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治理闽南护法区的理念,是不是来自俄国的呢?
“罪恶的包袱”
谈及漳州新政,不能不谈到陈炯明的密友、安那琪运动先驱刘师复。
1911年5月,在流亡香港期间,陈炯明结识了这个比自己年幼六岁、毕生过着苦行僧般生活的青年。在此后的几次长谈中,刘师复为他展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世界图景。
所谓“安那琪”,是“无政府主义”的音译。它以“三无”、“二各”为特征,即无政府、无宗教、无家庭,“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在财产公有的前提下,这个社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人际间以互助与合作为纽带,没有战争、掠夺、压迫和剥削,四海恍若一家。它是类似《礼记•大同书》的美好人间……
这么一个天地,让陈炯明向往不已。它契合了他的久远心事、社会理想。
远在广东法政学堂期间,陈炯明就倡办海丰地方自治会,他设立戒烟局、整理育婴堂及义仓,并创办《海丰自治报》;这些努力与安那琪理想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他的儿子陈定炎后来回忆说,海丰地方每有盗劫案发生,“(该报)常以‘不均产之害’为标题”,对于财产公有,他自有探究兴趣。自从1909年夏天被推选为广东省咨议局议员后,他发起“禁绝赌博案”、“停止就地正法案”、“裁撤警保总局案”、“设立游民教养院案”……所有这些,不仅伏笔了他后来的漳州新政、广东新政,而且勾勒出一个典型的地方士绅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安那琪不过是绅权社会的一个巨大变种……
如果说,此前陈炯明的民粹倾向,他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他的“均产”追求,他对地方自治的孜孜探索,都不过是零散的、自发的,那么,安那琪却提供了一个完整的观念载体,一种寥廓恢宏的世界景象。结合舶来已久、盛极一时的社会进化论,它不仅是可能的,也似乎是“科学”的、必将进化抵达的。
问题在于,该如何通往那个至善至美的世界呢?安那琪的入口处在哪里呢?
刘师复没有答案。在宣扬主义之外,他“不做官”、“不当议员”、“不做军警”;他“不吸烟”、“不饮酒”、“不赌博”、“不坐人力车舆”、“不用仆役”、“不茹荤”……他甚至拒绝婚姻,以此实践“无家庭”的追求。他试图以一己心力,影响并改造社会。而对此,陈炯明表示:“罪恶的包袱,丢掉固难,肯背起它更难;师复教人丢,让我背上一辈子吧!”后来,他的密友、刘师复的另一追随者梁冰弦谈到,“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梁冰弦,《解放别录》)。
他果真背上那个“罪恶的包袱”了。当年冬天,率领三千余名暴动者光复惠州的陈炯明,出任广东省副都督;而在胡汉民追随孙中山北上后,他更代理广东都督职务。此后四个多月,他改良风俗、整饬吏治、清查市井、推行新政;时任广东教育司司长的钟荣光后来谈到,“前清官绅兵役之威、省城嫖吹赌盗之害,一扫而空”;而同期美国驻华武官的一份报告,无疑更加客观:“尽管有了大变动,但广州实算平静。陈将军的措施很激进……他下令将娼寮关闭,将江中‘蛋民’(船户)全赶走,严行禁赌禁烟。他的本国支持者说,陈炯明将在全省推动新政”……
但,这仍然不是安那琪的入口处。直到几年以后,他才以“联省自治”、“联邦自治”为纽带,衔接地方自治的起点,及安那琪世界的目标。
“安那琪”的入口处
陈炯明的“联省自治”构想,大约形成于流亡南洋时期。
1913年7月18日,在近四个月的犹豫徘徊后,陈炯明终于介入了孙中山的“二次革命”。这一天,他召集一群心腹军官,宣布“广东独立”;但军官们态度之激烈,让他大吃一惊:钟鼎基、张我权出走香港;饶景华公开表示反对;苏慎初、谭镏钦也态度消极……随着一伙伙骨干的离去,万余名粤军顷刻瓦解。与此同时,在广东省议会厅,当陈炯明要求议员们签字时,“有二十余人趁势逃席”;次日,被迫签字的议员们也纷纷发表声明,宣称“急盼中央派兵痛剿”……
一夜之间,在广东有着极高声望的陈炯明,沦为孤家寡人了。8月4日,他抵达香港,随即前往新加坡。在无比苦涩的心情中,他“每日只粮食三餐,或香蕉数只”;他的一个朋友觉察到,“卧则行军床一具,床上臭虫如黑蚁”。他似乎有意以苦行僧的方式,逼迫自己思考广东的未来、中国的出路。
他渐渐地理解了他的同仁。他们不愿参与“二次革命”,并非出于一己之私。不久前他意欲让位给胡汉民,全城军官、士绅、商人极力挽留,这底下是思定的人心,“地方自治”、不涉内战的汹涌暗流。这就是他与千万广东男女的无言约定:一旦他将战火引向广东,无论友人、故旧还是父老乡亲,都会立即地抛弃他。他们不愿再卷入无尽的政潮、连天的战火和没完没了的是非了。
正因此,当孙中山邀他前往日本时,他说,“昔日可战之卒且复累万,可据之地何止一省,犹且不肯负固以困民生。今无尺土一兵,安敢妄言激进?”
他艰难地劝告着孙中山:“夫兵凶战危,古有明训。苟可以免,畴曰不宜?”他并且表示,他“畏惧革命之心,乃国人之所共谅”。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孙中山的召唤。自从1912年4月24日他们结识以来,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而他们见面的当天,孙中山就要求他交出广东都督的职务。
他的思考由此更加深沉。从海丰自治、广东独立到遥远而璀璨的安那琪梦想。他决心以和平、渐进的方式,为广东父老、为亿兆苍生找一条新路子。史料记载,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每日不分昼夜办公读书,寝无定时,且为时极短”(《哭亡友陈君竞存》)。而在这样的苦苦探求之后,一条漫长而充满叵测的道路,渐渐地浮现出来了:他试图以“自治”、“联省”、“联邦”为三大步骤,以“建国”、“建亚”、“建世”为三大目标,构筑自己的安那琪人生,安那琪世界。
也就是说,地方的自治,并非基于军队、官吏,而基于民间、社会;省际的联合,并非基于武力的征服,而基于自觉地合作。几省如此,几国如此,天下世界亦如此。毋庸讳言,这一切只能寄望于思想的传播、人心的交融。这是一条前无古人的路。
他似乎没有觉察这当中的深刻悖论:以执政者的身份,追逐安那琪的梦想。无论如何,能奠基一省的地方自治,即可造福一方;至于能走多远,那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1916年1月6日,在两年多的蛰伏后,陈炯明潜回广东,参与了讨袁战争。他召集了十路旧部;在反袁檄文中,他第一次提出“联邦”主张:“……事定之日,与我国人共同建设联邦政府,公选元首,代表国家……”
又两年,经过无所事事的赋闲,陈炯明率领万余粤军,攻占了闽南二十六县。他将这片小小的土地命名为“闽南护法区”;而在他的心中,这是一块试验田,试验安那琪理想的、并不那么让人满意的田土。他兹兹不忘的,还是广州的街巷。
“闽星,闽星”
几十年后,受邀访问漳州的安那琪信仰者梁冰弦还记得初晤陈炯明的情形。他说,一踏上漳州的土地,“便留得异样的印象”;行馆在新落成的公园边上,刚把行李放进房间,陈炯明就来了。梁冰弦谈到,“陈氏身穿灰布袍子,手持一根藤手杖,翘起两撇威廉须”;因为患有远视眼,他“乜斜双眼”。
陈炯明随和而健谈,“一谈便过了两小时”。梁冰弦写道:“然后由他导引,多人一起,步越公园往总部去……”
让梁冰弦印象更为深刻的,则是当天的晚餐。陈炯明最重要的助手邓铿告诉梁冰弦,“今天每席菜是十二块钱的……哎呀,我们到此将一年,这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呢”。而晚饭后,陈炯明拉着梁冰弦交谈到深夜,“谈到社会主义运动……今后要全体人民议政,却不要谁或甚么阶级专政。……各国家民族应各有其达到社会主义的途径,而不一定要生吞活剥学步苏俄”。
当时,安那琪以及门类众多的社会思潮,被统称为“社会主义”。布尔什维克也只是其中的一种。
此后十几天,或早或晚,陈炯明经常独自一人踱步到梁冰弦的卧室,“躺在竹榻上,上天下地,谈个不休”。渐渐地,梁冰弦感动于陈炯明的随和与开明,他答应前来荒凉偏僻的漳州,出任教育局长,执行“一乡一校”计划。
所谓“一乡一校”,即在农村普遍设立现代学堂。陈炯明是如此的决绝、手笔浩大:他宣布禁绝私塾,改而设立从师范学校、普通中学到工读学校、平民夜校、妇女家政讲习所在内的门类齐全的学堂。梁冰弦上任不久,1919年12月5日,上海《民国日报》刊载消息,“计龙溪一邑,学生数约有12000余人,较去年又增加三倍”;而仅仅四个多月后,1920年4月13日,新的消息又传来了:“以龙溪一邑为例,本年(1920年)增加国民学校47所,高等小学以及乙种农业5所,添办工读学校1所,女子师范讲习所、女子工读学校各1所,又设立半夜学校90余所”……
又何止是一个梁冰弦?这一年,同盟会元老陈秋霖也抵达漳州,开始主持《闽星》半周刊与《闽星日刊》。这两份报刊“实际上是闽南护法区的机关报”,为此,陈炯明以磅礴的热情、浩大的气势,撰写了《闽星-创刊号》发刊词。在这篇两千余字的文章里,他尽情挥洒着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倾诉着对未来社会的憧憬。
“近世人类的思想,究竟达到什么的程度呢?简直说来,都是被旧生活旧组织所支配,各为‘自己生存不管他人死活’的坏思想。……所以人类的罪恶,一天比一天的暴露;世界的演进,一天比一天崩坏。求如原人时代不知不识、生活简单、罪恶较少的状态,都不可得了!……”
确实如此。结束不久的世界大战,是资本病、工具病的总爆发:在对自然、他族冷酷无情几百年后,千百万人被驱赶到战场上自相残杀;人类制造出了工具,却沦为工具的奴隶;人类催生了政权,却被政权所奴役……原来,人类的种种关系,具有如此精巧的同构性:人类欺凌着自然时,此族必定在掠夺彼族,统治阶级必定在压迫普通民众……
那么,该怎么办呢?
陈炯明写道:“进化的极致,就是使全人类有均等的幸福。……我们如要实现这个幸福,和那个机会,用不着什么费力,什么寻求。只要人人有了大觉悟,抛弃‘为自己生存不管别人死活’的谬见,拿一个为全人类努力的心事,来做人生的使命,那么,思想一变就会打破旧生活、旧组织,直向进化线上,一起大努力,创造新生活、新组织,达到无国界、无种界、无人我界的境地……”
或许,正因此,陈炯明才将办学、办报视为“闽南护法区”的重中之重?在《闽星》半周刊、日刊之外,这片略显蒙昧的红土地上,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闽南新报》、《闽锋周刊》、《军事日报》、《云中周刊》……一时之间,漳州气象清新、文明大开。陈炯明为此大声呐喊:“闽星,闽星!我有一句话勉励你:你虽起在闽南,但是你的星光还射着国内。国内欲黑暗,你的星光欲了亮!”
然而,仅靠文笔鼓吹、口舌传播,安那琪的世界到底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红年大熟”
在盘踞闽南约两年后,1920年8月12日,陈炯明率部回师广东。漳州地瘠人穷,“所入财赋向不敌潮汕一隅”(《晨报》,1921年1月14日),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而在护法区“风声所播”、名满天下之后,陈炯明也需要一个省份,以试验他的联省自治。
六十余营的部队浩浩荡荡地开出闽南。这是一场无人寄予希望的战争:占领广东三年有余的桂军多达三百余营、十万余人。在战争爆发前夕,舆论一边倒地认为粤军必败。而在两万余名广东子弟的身后,是一个干净整洁、被誉为“模范城市”的漳州:兴学、办报之外,第一座钢筋水泥桥梁、第一条四车道石板马路、第一个现代公园、第一片城乡公路网、第一家银行……连同贫民工艺厂、博通公司、迎宾大旅馆,烘托出了一个近代化的新漳州。而在那个公园的入口处,还竖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其四面分别篆刻着“博爱”、“自由”、“平等”、“互助”。
然而,所有这一切,充其量不过是意义有限的改良。粤军开拔后,漳州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了。而经澄海、过大埔、破梅子岭、克饶平……粤军势如破竹。仅仅两个多月后,陈炯明就昂首走进了广州城。《民国日报》记载了广东绅民群起响应的景象:“强壮者揭竿而起,老弱者壶浆欢迎,颇有辛亥革命之趣”。而对陈炯明来说,七年前参与“二次革命”、众叛亲离、生灵涂炭的景象,想必还历历在目。在《回师宣言》中,他明确宣称,“粤军今日,系为乡为国而战,其一切党派及其它问题,均非所知”。
紧接着,11月2日,陈炯明又发表宣言,阻止南方军政府迁居广州,“宜暂在上海,就议和办事处行使职权”;
11月8日,在发给湖南督军谭延闿的一封密电中,陈炯明与他相约,“嗣后粤湘(将在南北政府中)暂取中立主义”。与此同时,他的特使抵达长沙,开始和谭延闿商议联省自治问题……
然而,陈炯明与孙中山的公谊私交,或许是中国现代史上堪称奇特的现象之一:11月28日,在作出“粤事由陈君主持,中山回粤不过回复前日被逐之颜面”(《孙中山全集》)的保证后,孙中山又携带大批属员,踏上广州的码头。上岸不久,他很快宣称,将在广州召开非常国会、选举非常大总统!……
这为陈炯明后来的身败名裂埋下了伏笔。那么,晚年落魄潦倒的陈炯明有没有意识到呢?他的悲剧与其说是私人的,毋宁说是历史的:贯穿他一生的线索,都是地方士绅的,无论早年的议员生涯,还是广东新政、漳州新政,以及后来的“联省自治”,均如此。而孙中山却是一个职业革命家。简单地回顾历史,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是渐进与激进、改良与革命的冲突,是两个人群的冲突:仅仅是在绝望于官吏、皇族的擅作威福之后,以士绅为主导的地方自治运动,才和职业革命家、秘密会社阵营结合起来;这个最重要的势力消长,一方面决定了辛亥革命的结果,另一方面,也预示着两大势力未来必然的分道扬镳……
进一步说,陈炯明的选择安那琪,又何尝不是一个历史大误会?安那琪是这么一个东西:在人类的观念幻象中,它是最终抵达的目标;于是人们习惯去设置不同的阶段。他要以最温和、最不可靠的“人心”去保障它,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就是他挺进漳州不久,在遥远的北京,一群青年也先后信仰上了安那琪;仅仅两年以后,他们就纷纷走上了苏俄的道路。
那一年,陈炯明创办《闽星》半周刊,有一篇著名的文字,《红年大熟》。 H
宪政
“枪杆子下”出宪法
本刊记者 杜兴
如果说湖南“省宪”的诞生,幸运之处是有强势的省长支持的话,那么它最大的悲剧则在于,自其诞生之日起,就不得不生存在南北政府“武力统一”的夹缝之中。无论是北京政府,还是广州政府,湖南“自治”都被看作是阻碍统一的绊脚石。
1921年3月21日上午,幽静的岳麓书院敞开大门,长沙市军、绅、商、学、报以及各法团、公团的300多个代表鱼贯而入,作为观礼嘉宾,他们来此祝贺湖南自治法起草会议开幕。
湘军总司令赵恒惕代表军方表态:“余现为湖南总司令,若植党营私,保全位置,即是不能自治。”其手下师长鲁涤平更是坦言:“俟自治法实行稳固之后,吾辈军人,皆当退还田园,受自治法之保障。”
来自军方的保证,显然坚定了人们对湖南宪政自治的信心。开幕式结束不久,13名学者就关门谢客,在岳麓书院的书房内加紧起草自治法案。
总司令拍板立宪
赵恒惕,湖南衡山人,1908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炮科第六期。留日期间,赵恒惕与“为民主宪政流血第一人”宋教仁、“中国联邦论的先驱”章士钊、以及“联治主义者”章太炎交往甚厚。身为一介武夫,赵恒惕却深受这些人的思想影响。
在湘军内部各个派系中,赵派军人职衔虽低,但大都是保定军官学校等军校毕业的新式军官,最具实力。而在为人处世方面,称赞者认为赵“性行清刚、识度宏旷”,诋毁者则认为他“为人刚愎”、“阴沉险诈”,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做事果敢强硬。
1920年7月,湘军总司令谭延■宣布湖南自治。随后决定召开会议,制定宪法。但是省内各派却为此争斗不已,数月之间无法决断,谭延■迫于内外压力,让出总司令的职务,交给总指挥赵恒惕。
赵恒惕接任总司令后,先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在湘军内部武装“安内”,取得了军事上的相对统一。其后,他操纵省政府与湘军总司令部一起,“军民两署”议定“制定湖南省自治根本法筹备简章”,决定由省政府聘请具有专门学识之学者,负责拟出省宪草案,再交由各县议会推举的审查员审定,并提出修改意见,最后交全省人民直接投票公决。
这个《简章》从草拟到议会决议,带有明显的军人办事的特色——期间整个过程并未与任何公团协商,直到1921年1月15日正式公布时才在省署召集各公团代表开会。长沙《大公报》记载,会上,赵恒惕说道,制宪的问题,“经各位讨论甚是,我系军人,无多研究,总希望办好。但因求速之故,不能不勉强一点,各位意见,亦不能不酌量牺牲点”。说罢起身离席而去。
在赵的政治威权下,持续半年之久的争议被平定了,由政府操办,议会认可的“学者制宪”方案得以迅速实施。1月25日,省政府成立了“湖南制定省自治根本法筹备处”,聘请省内外的学者名流李剑农、蒋百里、彭允彝、王正廷等13人作省宪起草委员会委员。
3月21日正式开始起草,这些国内一流的宪政学者显然将此看作是开创纪元的大事,一些虔诚的起草委员甚至自比“美国制宪会议的先贤”,决心为湖南人民起草一部“根本大法”,以使湖南长治久安。
“枪杆子下”出宪法
要宪政,第一步就是要限政。而在湖南,集军政权力为一身赵恒惕,自然是限政的第一目标。但就在这些学者们起草宪法时,赵恒惕却能做到“未曾一至起草之地,且未曾一索阅其稿,以示大公”。
关在岳麓书院的起草委员们,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按照主权在民和权力制衡的政治原则,完成了《湖南省宪法草案》等6种法律草案。
起草法案虽然进展顺利,但是却在审查阶段遇到了阻力。宪法审查委员会由各县推选的代表组成,大县2人,小县1人,全省150人。各路代表因为省议员的分配问题,争论不下,
不仅仅是省议员的代表问题,更大的争论还在于湖南到底要不要省长。支持者认为采取英法内阁制,行政由省长负责,可以解散议会。但反对派却认为如此一来,极容易变成省长专权,极力要求实行瑞士委员会合议制。这样,审查宪法,“3个月也未弄出头绪来”。
正在各派争论不休之时,湖北内部传出要求效仿湖南,“立宪自治”的声音,并请湖南方面派兵支援。赵恒惕考虑联合湖北可扩大湖南自治的声势,同时,也为了缓解湘军的财政危机,于是在7月26日,就任“湖南援鄂总司令”,进军湖北。
赵恒惕一路高歌猛进,逼近武昌。但北洋政府派出吴佩孚为两湖巡阅使,挥师入鄂,形势急转直下。湘军不但被逼退回湖南,连岳阳也随即失守。
湖南形势岌岌可危,“立宪自治”眼看功败垂成。国内支持宪政的学者为了保全湖南自治,呼吁两军停火,其中尤其以梁启超最为积极。在各方调停之下,赵恒惕和吴佩孚签订了“停战协定”,湖北自治自然化为泡影,但湖南自治却得以保全。
在大兵压境的情况下,省内立宪各派反而转争为和,宪法草案得以迅速通过。11月1日,湖南开始全省总投票,10天内收到“可”字票数18158875票,“否”字票数575230票,宪法获得通过。
混乱的年代
尽管几经波折,宪法总算出台。但一味速成,甚至武力包办,却不能不埋下各种“隐患”。1922年,湖南根据新宪法举行选举,不少报纸记载了选举过程中的混乱景象。有人在长沙的各选举场公开招贴拉票:“一张票吃点心,二张票吃饭,四张票吃酒,十张票与洋一元”。尚未开始投票,有票箱里已经有了八千多张选票。各个县的选票掌握在乡绅手中,一张选票的价格从一二角钱到一两元钱不等,不少人大发其财。等到正式投票时,大打出手、抢夺票箱、砸毁票箱的事件屡有发生,甚至在安化县发生了团防局武装夺取选票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选举混乱,还只是组织问题,更加致命的,则是这种以武力保障的制宪,却难给民间和平施宪的信心。
还早在1920年10月,湖南自治如火如荼,争论不休之时。长沙《大公报》发表了一个年轻人的文章。文章中,疾呼,“我们主张‘湖南国’的人,并不是一定要在字面上改一个名称,只是要得到一种‘全自治’,而不以仅仅得到‘半自治’为满足。”此时,这名年轻人还是一个热心的自治支持者。
但最终,这个年轻人却逐步从一个支持自治的改良主义者,逐步走向革命。1936年,一名西方记者采访了这个年轻人,他讲起了一段插曲,“那年新民学会组织了一次示威游行。这次示威游行遭到警察镇压。有些示威者试图在会场升起红旗,但是遭到警察禁止。示威者们当即指出,根据(当时的)宪法第十二条,人民有集会、结社和言论自由的权利,警察不听,并且回答说,他们不是来听宪法课,而是执行省长赵恒惕的命令的。在这以后,我越来越相信只有依靠群众的行动确立起来的群众政治权力,才能保证有力改革的实现。”这个片段被写入《一个共产党人的由来》,斯诺,而这个年轻人名字叫毛泽东。
但就此否定说,赵恒惕主导的立宪,完全是作秀,则并不公允。有一个名叫李祚辉的落选者,在长沙《大公报》上发表文章,总结自己的经历和观察:“这次选举,有由贵族主义进而为平民主义的倾向。”通过对比民国元年的省议会选举,他说,“从前的选举,一般人不能与闻,譬如三十万选民的地方,只要有三数十人就可以垄断一切,这一次三十万选民的地方,纵少权柄操在三数千人的手中……大概言之,前一次一个大绅士可以垄断万数的选民,这一次一个绅士只能垄断百数的选民,可见选举权也由少数而渐趋多数。”
“所以我自己虽然是一个落选的人,根本推翻,我是不主张的。”这个落选者李祚辉就是赵恒惕的妹夫。他的落选,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这场选举并非包办。
“行宪”时光
1922年9月10日,在有74县共2593名议员出席的决选中,赵恒惕以1581票的多数获胜,当选为湖南省正式省长。
赵上任后首先面对的就是裁军危机。
由于连年征战,军费浩大,湖南省内教育会、总商会、农会、工会、律师工会、报业联合会等团体,早已组成了“各公团促行宪法会”,其中最重要的主张就是敦促政府裁兵。
10月10日,省城学生联合会又邀请各公团,举行声势浩大的双十节游行,数万学生和市民高喊“打到官僚武人政治,实现民治”。不仅仅如此,省议会议长也当即表态,“如政府让人漠视,则本会自行解散,以谢吾湘三千万人而已。”
如果说民间团体的压力,还只是对赵恒惕行宪决心的初步考验的话,那么省议会的压力,则直接源于宪法的约束。这部被国学大师章太炎称为临时约法被毁弃之后,“法治精神之硕果仅存者”的宪法,直接规定了“省长任期4年,不得连任,省议会可对其提出弹劾,还可基于不信任,提交公民总投票表决令其退职。”
尽管内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外有北洋政府和孙中山广州政府的双重压力,但是这位出身行伍,“工于书,尤善隶书”的中国第一自治省的省长,还是决定遵循民意,实行裁兵。他下发裁军令,命各师旅将军队裁去一半,军费减至月支50万元。至1923年新政府成立时,裁汰合并了4个混合旅。
刚刚渡过裁军关,紧接着又来了教育经费问题。
1923年,新政府编制预算时,教育界以省宪法为依据,要求政府按30%的标准增加教育经费。但此时政府财政空虚,连正常开支都难以保证。赵恒惕于是决定将教育经费定为岁出的16%。此举引起一片哗然,教育界群起抗议,诘责教育司长李剑农无能,李因此两度提出辞职。再一次迫于压力,赵恒惕将预算改为370万元,占岁出21%,成为除军费之外最大的开支项目。
尽管有了预算保证,但教育经费还是不断被军队侵占。1924年初,被各军队提取的盐税附加达40万余元。为此,教育界发起了教育经费独立运动。争取的结果是,1925年7月,赵恒惕通令全省,“无论何种机关,不准再行提拨”教育经费。
教育界刚刚平息,司法界又开始要求“独立”。湖南律师公会、司法研究会、司法促进会、法界联合会等法律届团体,在省宪公布后,一致要求司法独立。1923年6月,省务院召开政务会议并通过决议,决定自1923年7月1日起,分三期普设法院,至1925年底之前全部完成。
尽管处处受到自己一手操办的宪法的掣肘。但赵恒惕似乎对此颇为自得,数十年后,当他接受访问时还提到,在主政湖南时,“未发一张纸币,未借外债,亦未加赋,更未加若干省份之预征田赋。”而这,都是为了“谨守省宪规定”。
“护宪之战”
如果说湖南“省宪”的诞生,幸运之处是有如此强势的省长支持的话,那么它最大的悲剧则在于,自其诞生之日起,就不得不生存在南北政府“武力统一”的夹缝之中。无论是北京政府,还是广州政府,湖南“自治”都被看作是阻碍统一的绊脚石。
1923年2月,孙中山照会湖南方面,欲借道北伐,被赵恒惕以刚刚通过的省宪法挡了回去。而原湘军总司令,曾经倡导“联省自治”的谭延■,此时加入了孙中山广州政府。8月7日,谭宣布就任孙中山委任的湖南省长兼“北伐讨贼湘军总司令”,率借来的两营滇军入湘,直抵湖南腹地衡阳。
赵恒惕则以“护宪”的名义进行对抗。战事进展激烈之时,吴佩孚也进驻常德,以援助赵恒锡抗谭的条件,诱使他放弃自治,接受北京政府委任的湖南省长一职。南北政府双双要求湖南放弃自治。此时,赵恒惕表现坚决,“夫吾湘托命于省宪旗帜之下,在国宪未成立之前,不受任何方面之干涉。”危急关头,赞成“联省自治”的广东军阀陈炯明进攻孙中山广州政府大本营,谭延■不得不回撤。
谭延■的危机虽然已解,但吴佩孚的直系势力却趁此大举进入湖南。在直系的压迫下,经过一番战斗、争吵和妥协,湖南进行了“修宪”,原来的立法、司法等自治权力大大缩小了,相互制约的省长与省务院制也被取消。国内第一部“省宪法”,自诞生之初,就命运多舛。到了此时,更是宛如行将垮塌的危楼,只欠最后一击。
这最后的推力来自湘军内部。经过赵、谭、吴之战,湘系军人原本就脆弱的宪政信仰,彻底被军人的武力强权现实所摧毁。在“护宪”战争中,赵恒惕倚重的第四师师长唐生智,急剧扩张自己的军力。1926春天,唐生智起兵进逼长沙。赵恒惕情知难敌,为了避免湖南再起内战,他自己向省议会提出辞呈。
3月21日凌晨,赵恒惕离开长沙,离省之际他通电全国,依然坚持自治,“以各省制宪励行自治为第一良图,恒惕志业所存,职此而已……”。
唐生智随即就任湖南省代省长。当年7月,蒋介石在广州誓师北伐,唐生智宣布废除湖南省宪法。8月初,裁撤湖南省议会,持续六年的宪政自治至此结束。 H
儒治
新儒家的乡村“复辟”
本刊记者 李远江
1938年1月24日,蒋介石以“丧师失地”等罪名将韩复榘处死,为时7年多的蒋韩矛盾画上句号,同时落幕的,还有梁漱溟苦心经营7年的乡村建设。此时的梁漱溟可能更能体会到,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从事种种社会改良实验的艰难与艰辛。
1937年11月29日,济南城外千佛山,梁漱溟和山东省主席韩复榘进行着一场艰难的谈话。此时,日军已迫近黄河北岸,远程炮弹越过济南城区直打到千佛山脚下。济南城弥漫着战争的阴云和百姓恐慌的情绪。
焦急万分的梁漱溟耐心地向韩复榘阐述着他的抗战方案——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他所负责的乡村建设范畴,他希望说服韩坚守山东,组织军民团结抗战。此时的韩复榘去意已定。
抗战爆发以来,已算不清有多少次这样的劝谏了。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此掏心掏肺的劝谏,到底是为了保护他苦苦坚持7年的山东乡村建设,还是仅仅出于生死存亡关头的民族大义?
无论如何,随着韩复榘的撤离,梁漱溟的山东乡村建设实验夭折了。这也是包括乡村建设在内的种种民国实验的悖论:在种种主义、理想之下,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指向复兴国家、避免沦亡。它们需要时间,但沦亡的威胁又是这么紧迫。最终,它们只能在隆隆的炮火声中,仓促收场。
选中邹平
事实上,1931年1月,当梁漱溟去济南会见韩复榘时,他对未来的山东乡村建设运动,就已经疑虑重重。这种依靠地方军阀的实验,他已经失败了两次。
1928年,老朋友李济深在广东主政,邀请梁漱溟去广东进行村治实验。但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广东的政局就发生了变化,李济深被蒋介石扣押,梁漱溟的实验遂成空中楼阁。
1929年梁漱溟北上考察各地乡村建设,经过河南,恰逢梁仲华等人正在搞村治学院,梁漱溟应邀参加他们的活动。这一次的支持者是冯玉祥,也包括冯的老部下韩复榘。但是,不到一年时间,中原大战爆发,冯玉祥退出河南,梁漱溟的实验再次破产。
尽管河南的实验失败,梁漱溟还是很有收获,那就是正式结交了韩复榘。许多年后,梁漱溟评价韩复榘“去山东主政八年,曾试图做出一些政绩。”“并非完全一介武夫。”
韩复榘自幼熟读经书,深信孔孟之道,同时还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和其他的军阀不同,韩复榘在山东刚一上任就提出了“澄清吏治”、“根本清乡”、“严禁毒品”、“普及教育”等四项施政计划,一时间山东上下吏治整饬,政风清廉,气象一新。
最重要的是,韩复榘对梁漱溟的品格、学识仰慕已久。1922年,当韩复榘还是冯玉祥手下的一个团级将领时,就在北京南苑听过梁漱溟的演讲。从那时起,韩复榘对这位现代大儒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但那时候,梁漱溟并不认得台下这位军官。直到1930年,在华北考察乡村建设的梁漱溟应邀参与河南村治学院的创办,而时任河南省政府主席的韩复榘大力支持其办学活动,由此开始了二人的正式交往。
1930年11月,当原河南村治学院副院长梁仲华与韩复榘面谈后表示,愿意接受韩复榘的邀请,并请梁漱溟一起来山东搞乡村建设,韩复榘心里自然十分高兴。从外人看来他似乎还有另一重考虑:梁漱溟主张的乡村建设,有利于巩固和加强他的统治。
前两次失败的阴影犹在,梁漱溟不得不思量再三。仅凭此前的接触,梁漱溟对韩复榘已经颇有好感。但他仍然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机会。
两个月后,犹豫的梁漱溟来到济南,韩复榘专门设宴款待。席间,韩复榘对梁漱溟等人来山东搞乡村建设表示热烈欢迎,同时十分爽快地拨给梁漱溟10万元活动经费,至于实验地点则任其挑选。宾主相谈甚欢,梁漱溟心中释然。
尽管得到了韩复榘的鼎力支持,梁漱溟等人却不希望乡村建设实验受到省政府太多的“关照”。他们提出了这样几条实验地点选择标准:地理位置离济南较近,但又不能太近,交通必须便利;社会结构要有代表性,政治上没有太大的干扰。
而当时的邹平,“自然条件、地理位置都较好,是我们搞实验理想的地方。它交通方便,在胶济铁路沿线,县城离周村火车站只有30多里地。县不大,人口不多,当时有17万多人”,“另外,邹平没有大地主,阶级悬殊不大,有利于实现梁漱溟的乡建理念”,梁漱溟后来回忆说。众人一致决定到邹平去。
县政革新
经过最初两年的艰苦摸索,邹平乡建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新气象。
一开始,对乡村建设运动一无所知的邹平百姓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梁漱溟不得不花大量的功夫发动群众、培养人才,为此他举办了两届乡村教师假期讲习班、两次农产品展览会,还试办了91所乡农学校,深入宣传乡村建设思想。
据研究院训练部第一届学员刘溥斋回忆,当初他们在训练部学的内容很多,从乡村建设理论、农村经济、军事训练、精神陶炼到农业知识、医药卫生全有。梁漱溟亲自主讲,“语调较慢,很清楚”。学员们“对梁先生的见解、主张,都很诚服”。
经过培训的学员又被派往乡农学校,负责对农民群众的教育工作。如是再三,邹平百姓总算多少了解了乡村建设所为何来。
但梁漱溟最大的困难并不是群众的思想问题。尽管得到了韩复榘的鼎力支持,研究院起初并没有得到蒋介石的批准。在其建立不久,听命于蒋介石的国民党邹平县党部便公开反对其乡村建设实验。他们在党部门口搭起台子,张贴标语,发表演说,要求“取消研究院”,让“梁漱溟滚开”。梁漱溟不得不上书韩复榘,请求省政府帮助解决。
不仅如此,由于政策限制,邹平县政府沿用旧制,与研究院互不统属,矛盾不断。幸运的是,全国乡村运动的蓬勃发展迫使国民党政府调整了政策。
1932年12月,国民党中央在南京召开全国内政会议,全国各地乡村运动的代表人物均被邀请参加会议,梁漱溟也在其中。这次会议通过了县政改革案、地方自治改革案,准许各省设立一至四个县的社会政治改进实验区,可以不受中央和省政府法规的约束,并且可以截留50%的地方收入作为实验经费。
1933年7月,山东省政府正式划定邹平和荷泽为县政改革实验县,隶属乡村建设研究院。山东乡村建设迎来了自主改革的大好时机。振奋不已的梁漱溟立即在邹平开始了全面的乡村建设实验。他亲自担任邹平研究院院长,并一度兼任实验县县长。为了扫除实验障碍,首先进行的是县政改革。
梁漱溟将国民党的县区政府机构全部撤消,实验县政府“裁局设科”,把原来的公安、财政、建设、教育四个局裁撤之后改为五个科,并进行合署办公(所有科室集中在一个办公室)。
政府机关实行8小时工作制,建立考勤制度、例会制度等,县长、科长和科员们一样衣着简朴,没有特殊享受,和大家在食堂一起就餐,毫无官僚作风,政府工作面貌焕然一新,工作效率大为提高。
文化重建
梁漱溟认为中国的问题,不是阶级斗争而是文化失调。西方的革命手段,非但不能创造新中国,反而破坏原本和谐的中国社会。因此,救治中国,首要任务便是恢复儒家传统,重建中国传统文化。
在梁漱溟看来,重建儒家文化必须恢复传统的乡约制度和乡村礼俗。他认为现行的行政机构以强制力来管理民众,既不能唤醒民众内在的道德意识,也无法调动其参与团体事务的积极性,老百姓最终还是“一盘散沙”。与此相反,宋代大儒吕和叔《吕氏乡约》所设计的古代乡约制度不仅包含了地方自治,而且是一种伦理情谊化的组织。梁漱溟盛赞其精神“完全是开明的、通达的、现实的。从这里很可以看得出中国原来的精神、原来有的道路。”
梁漱溟在《吕氏乡约》基础上扩充改造,企望在农村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形式和新的农村礼俗。
邹平被划为实验县后,梁漱溟将原有的区、镇、乡各公所及区长、乡长全取消,把原来的7个区划为14个乡,在乡设乡学,在村设村学。
梁漱溟对乡学村学的领导方式有非常具体、细致的要求,这便是除去一切强制手段,官僚作风,一切行政倡议,不能急切,必须从平淡入手,通过村学乡学中的日常功课如识字、唱歌、讲话等发挥作用,真正做到社会学校化。这样,乡村管理,由过去的行政强制,改为知识道德感化。以此消除农民与管理者之间的对立,达到自治的目的。
梁漱溟主张恢复儒家传统,但又不是对古代农村社会简单的重复。视野宏阔的他对西方文化也有诸多借鉴。经过比较研究,梁漱溟认为,中国最缺乏的就是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
“团体组织”就是把分散谋生的农民组织起来,主要是组织合作社。在梁漱溟的指导下,邹平建立了各种各样的合作社,其中1932年9月成立的“梁邹美棉运销合作社”从美国引进高产优质的“脱立斯长绒棉”,统一进行技术指导、收购、扎花、打包,直接供给青岛、烟台等地的大型纺纱厂并向外国出口。不仅提高了棉花的产量和质量,而且避免了商人的中间盘剥,给当地农民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理论批判
邹平实验的效果引发外界的参观热潮。冯玉祥、陈立夫等政要来了,黄炎培、江问渔等学者来了,军事学家蒋百里来了,经济学家马寅初来了,教育家晏阳初、陶行知来了,甚至丹麦的教育家和日本的乡村教育家也来了。
陶行知与梁漱溟互相欣赏。梁漱溟还向陶行知“借”人才,陶行知经过慎重考虑推荐的几个人,后来多数成为山东乡村建设的骨干。蒋百里看过邹平后,十分激动,他对梁漱溟说“中日要开战,日本决不满足于一个满洲国”,“中国人的弱点是统一不起来。为了准备抗日,要组织训练农民,把散漫的农民组织起来”。而邹平实验,恰恰是改善中国人一盘散沙状况的良剂。
正是因为邹平的效果,乡村建设院的实验区也在迅速扩大:1933年7月增加了菏泽13个县;1935年又增划济宁14个县为实验区。四年不到乡村建设实验,就由邹平一个县扩展到了整个鲁西南地区。
但梁漱溟显然并不局限于山东,他要将自己的乡村建设思想推广到全国。他创办《乡村建设》杂志和乡村书店,出版了大量文章资料,宣传报道邹平的乡建事业。不仅如此,梁漱溟还发起召开了第一次全国乡村工作讨论会。1933年7月14日,来自河北、江苏、浙江、北平、上海等全国十几个省的35个乡村运动的团体派代表齐聚邹平参加会议。邹平被公认为全国农村运动三大中心之首。
就在乡村建设如火如荼的推进过程中,反对声接踵而来。在知识界的领袖人物胡适看来,乡村建设完全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这位一生崇尚西方政治和经济发展模式的知识分子,相信“西化即现代化”、“现代化即工业化”,而梁漱溟由农业发展工业,由乡村救济城市的思路则完全违背了世界发展的大潮,难以走通。
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不认可梁漱溟,那些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知识分子同样也不认可他。千家驹和薛暮桥,这两个当时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则指责梁忽视了乡村内部的阶级斗争,忽略帝国主义侵略,那种试图在农村内部构建一种“整体改善和进步”的想法显然是空中楼阁。
如果说理论批判仅仅是对梁漱溟的思想有所冲击,让他有所反思的话,那些对乡村建设最致命的威胁,则是现实的政治冲击。
政治冲击
曾被蒋介石誉为“国之宝贝”的韩复榘,本来深受蒋的信赖。但他任职山东后,一系列扩充军队,组建民团,同时改组政府,推行改革的行动,则引起了蒋的警戒。
韩蒋之间的矛盾又将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推向了一个尴尬境地。
在山东,韩复榘是梁漱溟完全的“靠山”,韩复榘对梁漱溟非常尊敬,称之为“梁先生”,从不直呼其名。在有关乡建工作方面可谓言听计从。他甚至在一次省政府纪念周上的讲话中公开承认:“我就是迷信梁先生。”
韩复榘不仅聘梁漱溟为“政治高级顾问”,而且对其乡村实验有求必应。当邹平国民党党部反对梁漱溟时,他立即下令将其关闭;当梁漱溟主持杏花沟疏浚工程遇阻,他立即派一个旅士兵协助完成,甚至用皮鞋抽打拒不协助的长山县长袁明谦。
恰如前两次乡村建设失败一样,这一次梁漱溟又面临了同样的问题——一旦失去了“靠山”,他将全盘失败。这种对韩复榘过于依赖的关系,甚至十多年后影响依然存在。当时,政权已经更迭,一位新领导人一句“你是韩复榘的政客!”,让梁漱溟脸色铁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日军进攻山东,只是让这种危机提前爆发。1937年10月16日,梁漱溟收拾行装,带着他的同仁黯然离开山东邹平。在济南,梁漱溟最后一次对韩复榘的劝说无果,而韩复榘为了保存实力,将壮丁、枪支和钱款一应带走时,不仅彻底毁灭了梁漱溟的希望,更引起民众的不满,使“乡建派”声名狼藉。
此时,梁漱溟可能更能体会到,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从事种种社会改良实验的艰难与艰辛。1938年1月24日,蒋介石以“丧师失地”等罪名将韩复榘处死,为时7年多的蒋韩矛盾画上句号,同时落幕的,还有梁漱溟苦心经营7年的乡村建设。H
军政
“新斯巴达”的强兵之路
本刊记者 白伟志
20世纪30年代,一批出身贫苦、接受西方新式教育与军事训练的中下层军官,在大时代的炮火洗礼中迅速崛起,成为各地雄霸一方的诸侯。以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为首的新桂系集团,则是其中的翘楚。
1933年11月3日,新桂系三巨头之一的白崇禧,对桂林学界发表题为《从德意两国的自强说到学校军训和体育》的公开演讲,对彼时甚嚣尘上的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潮流大加推崇:“德国这些兵,与其说是十万士兵,不如说是十万将校……意国之所以能够像今天的强盛,全是由于慕沙里尼(墨索里尼)所组织之法西斯蒂党的组织严密,同时全国尤其是学生都能军队化所致。”
这次演讲正式宣告,新桂系将以全民皆兵的“斯巴达式”军国主义理念为指导,对广西进行全面建设。
20世纪30年代,一批出身贫苦、接受西方新式教育与军事训练的中下层军官,在大时代的炮火洗礼中迅速崛起,成为各地雄霸一方的诸侯。与先前的旧军阀顽固守旧、自私腐朽不同,新式军官们大多怀有强国强民之理想,并为此做出各种努力与尝试,这直接表现为在各地风起云涌的引入各种先进理念、建设中华之浪潮。
而以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为首的新桂系集团,则是这其中的翘楚人物。他们所领导的“建设广西、复兴中国”运动,使西南边陲穷省广西,短短数年时间发生翻天覆地之变化,一时间成为各地竞相模仿之“模范省”。东南亚盟军司令史迪威在日记中感慨:“广西士兵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而这一切,与“新桂系”首脑们推行的“军省”主义不无关系。
外忧内患
1931年2月,蒋介石与胡汉民因“约法之争”交恶,宁粤矛盾激化,以陈济棠为首的广州国民政府成立,公然与蒋决裂,一时间蒋介石捉襟见肘、疲于应付。蒋桂大战失利后流亡海外的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趁机确立了新桂系对广西的控制,加入了西南反蒋阵线,两广和解并宣布独立,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三人所面临的局势却极为严峻。自古以来,“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广西,自然生产条件极为贫瘠,交通落后;加之众多民族杂居、民风彪悍,“鸣锣会众,千百为群,齐持枪械,舍命凶斗”之事屡见不鲜。
更为要命的是,自1925年陆荣廷旧桂系统治崩溃之后,粤军、滇军、黔军等外来势力先后入境,而省内也是自治军蜂起,广西全境陷入无边战火之中。晚年李宗仁回忆道:“各自称王称霸……闹得一团乌烟瘴气”。
对于普通民众而言,与战乱并立的灾难是匪患。政局失控、兵祸连年,不少人铤而走险、遂去为匪,时人感慨:“泊乎民十,盗匪蜂起,市井为墟……”。
彼时国民政府行政院在其《广西农民调查》中描述了普通民众的惨状:“诚无日不在惊涛骇浪之中,蹂躏摧残之下……逃亡的人们是逃亡了,死去的人们是死去了……所剩下的遗痕,不过是枯杨白骨、断井残垣……”
84岁的历史学教授钟文典,1924年出生于广西省蒙山县,他清晰记得这段童年的回忆:“司令满街走,统领多如狗……那时候真的是非常之乱,老百姓完全没有安全感。”
民团建设
但是,仅仅在几年之后,这种土匪横行,社会崩溃的局面就发生了改观。1935年,朝鲜人李斗山由广州踏上去往广西梧州海关的筏板,开始其为期四个月的桂省之行,到达此行第一站梧州后,李斗山“第一个印象便是满街满巷都军人化了……一切一切的壮男们,除了妇孺老弱的人们之外,都穿着灰色的、黑色的服装——军服,都戴着灰色或黑色的帽子——军帽,而拥挤着、动着、行着……”。
此一番全民皆兵的景象让抗日志士李斗山感慨不已,而他或许并不知晓,眼前的见闻和此前外界对于“新的广西”诸种传说,正是新桂系集团在若干理念和纲领指导下,大力推行新民团制度的结果。
从1930年9月颁布《广西民团组织暂行条例》始,至1938年颁布《广西省民团规程》,新民团制度在广西省全面推行开来。广西全境被分为12个民团区,各区内选择战略要地设立指挥行营,总部设在南宁,由白崇禧担任总指挥。
在县一级,设立县民团司令部,由县长兼任司令;而县以下,村街设民团后备队,乡镇设民团后备队大队,区设民团后备队联队。民团的各级组织系统与行政系统紧密联系在一起,其负责人均为一人兼职。从上到下,形成网络状组织,十分严密。这样就有效保证了军令的迅速下达与执行。
新民团制度的特点不仅在于组织严密有效,还在于它废弃了旧有的团兵雇佣制,而改为义务制。这是因为雇佣兵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新桂系强制要求广西境内18岁至45岁男子均有被征为团兵的义务,要求他们必须参加民团训练,“任何人均不能规避”,广西日常生活状态下的居民,大部分卷入民团的网络之中,这就宣告了广西自此全民皆兵。
一则时人日记传神地描绘了这幅图景:“人们在广西旅行,早晨到处可听到喊口号及军事操演,进入广西等于进了一所大兵营。”
新桂系集团如此看重民团建设,是因为办好民团对他们来说是一举数得的事情:既可以深入控制乡村基层,清除匪患,又可以扩充军事力量,同时还可以节省大量军费。更为重要的是,用白崇禧的话来说,要“以民团之力量,而推动军事政治经济教育文化是也。”
武化教育
1932年,时年8岁的钟文典还在蒙山县读小学,钟家是蒙山县的大户,经营着两间分别叫做“怡兴隆”和“正昌隆”的杂货铺。店员们轮流被抽调去进行军事训练,因为只是利用早晚时间操练,并不需要脱产,“大家都对民团的操练非常感兴趣,争着要去。”
钟教授解释道:“那个时候,李、白、黄他们的口号非常得人心,所以办民团得到了民众的大力支持和拥护。再加上国难当头,大家的爱国热情全被激发出来了。”由于军训需要穿着统一的军服,当时他的祖父甚至出钱为店员们订做军服,以表示对民团的支持。
广西民团的训练内容包括三个方面,即军事训练、生产训练、政治训练,此外还包括识字训练,新桂系集团尤其重视政治与文化训练。
黄旭初说:“我们的民团……是把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打成一片。”民团已不仅仅是维持乡村治安的工具,更成为“推动广西各方面建设事业之一种社会力量。”于是,在传统的军事训练项目之外,广西民团训练项目还包括农业技术、中国及世界大势、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三民主义、社会常识、科学常识等。
不难想象这股涉及全省、声势浩大又清新向上的时代风潮,在那些历经战火劫难、几近绝望的普通百姓心中,涤荡起怎样的波澜与热情。钟文典清晰记得,包括自家店员在内的壮丁们在蒙山县的公共体育场进行操练,他时常跑到那里去看,而前去观看的普通民众非常多,经常是里三层外三层。“与此同时,民众便也受到了熏陶与教育”,钟教授说。在他看来,人心受到的鼓舞与希望,在那样一个时代,尤为弥足珍贵。
寓兵于团
感受到改变的不只是广西人,1934年3月11日,由中华职业教育社农学团组成的一个国内农村考察团,一行五人来到广西省武鸣县,在这里,他们被广西民团建设所深深震撼。他们回忆道:“刹时间五六百全副武装青年壮丁集合在讲演台前面操场上,迅速森严,比之正式军队,有过之不及。”
正是这些比之正式军队“无不及”的民团组织,担负了治安联防、剿匪灭霸、稽查毒品等任务,古来以多匪闻名的广西,社会治安与风气焕然一新。《大公报》记者胡霖君在其《桂游日记》中感慨:“千里夜行不见匪”。胡适也赞叹道:“广西……连兵官共有两万人,可算是真能裁兵的了。但全省无盗匪,人民真能享治安的幸福……”。
不仅如此,民团更是建设公所学校、道路桥梁、共有树林、公共设施等的主要力量,政府的财政投入得到大量节省。民团参与经济建设的成果还表现为广西省入超的持续下降,由1931年的1700万下降至1937年的200多万。
民团的作用还体现在军费的大为节省。广西因经费有限,平时仅保留两个军的兵力。根据1943年数字统计,从1930年到1943年,广西全省壮丁接受军事训练总计2,147,918名,约占壮丁总数的87%,而当时广西省总人口也不过1200万。而当抗战爆发后,广西省在极短时间内集结了六个军开赴战场,这便是民团训练的巨大威力。无怪1935年,山东省政府考察团在考察广西民团后,在其报告书中感慨道:“虽名为民团,而实则新式之陆军也。”
寓将于学
不仅仅在民众中推行民团建设。同时,新桂系还全面推行学生与公务员军训制度。这样做,不仅仅是要“恢复古代文武不分的风气,使社会上的知识分子有文事兼有武备,以应付现代剧烈斗争的环境。”更重要的,按照白崇禧的话说,是要通过这样的训练,培养更多的军事干部,“寓将于学”。
1931年新桂系集团主政广西时,毕业于广西陆军小学的李宗仁不过40岁,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的白崇禧不过39岁,毕业于北京陆军大学的黄旭初不过38岁。也许正因如此,新桂系的施政方略烙着强烈的青年情结和军事化痕迹。新桂系宣称,“要迎头赶上世界列强的青年军训……要储备多量的下级干部去争取民族的自由”。而这个“世界列强的青年军训”的范本,自然是德意日推行的军国主义。
由是,1931年秋开始,新桂系在广西的大小学校中强力推行军事训练,范围包括初中、高中、大学、女校、师范院校……军训内容包括军人精神教育、军队纪律训练、军事知识、技术和战术等。
“那时候,广西青年的精神面貌与外面的截然不同”,89岁的前桂林政协主席魏华龄感慨到:“初中毕业时,必须经过半年的军训,才能颁发毕业证;而升高中后,第一个学期也必须进行军事训练……也就是说从初中到高中,要经过一年的军训。”
“那时候的军训,可不像现在这样玩一玩、走走形式,我们完全和军官学校一样,摸爬滚打、射击、野外演习、夜间演习、修筑工事、防毒、作战理论……不仅如此,我们连‘游击战术’都有学。”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的第一年,初中升高中的18岁少年魏华龄整整经历了一年的军事化训练,“必要的时候,我们拉出来就能立刻成为班排长等下层军官。”他说那时候同学们情绪都非常高涨,认为“广西是进步的”,而那一年宣传抗日的“六一运动”更是把这种情绪推向了最高潮。
除了在所有学校推行强制军训政策,新桂系还着手建立了自己的干部培养学校:广西民团干部学校。新桂系对这个学校寄予厚望,故由省主席黄旭初亲自担任校长,而黄本人对此不无自豪地说:“现在国内学校最值得人们注意的,一个是本校,一个是共产党所办的陕北公学。”
干校招生非常严格,无论是体格知识都是同龄青年中的佼佼者。现年94岁的韦甘睦老人,曾经在广西民团干部学校受训,他们被称为“干训生”,“民团干校不交费,有钱人、穷人的孩子都有,主要以学历为主。”“基层干部都比较年轻,年轻人当基层干部有朝气、爱国”,韦甘睦回忆说。
在经过从半年到一年半不等的培训之后,这些干训生被派遣往全省的各个基层担任干部,担负起基层的各项建设事宜。
三位一体
1934年,从干校受训毕业的韦甘睦被派到基层。他身兼三职,不但是当地镇长,还是国民基础学校校长和民团后备队队长。“三个职务共拿一份工资,月薪约40元,可够二至四人的小家庭开销。”韦甘睦回忆到。
这正是在广西全省推行的“三位一体”政策,通过这个政策,新桂系将政治、经济、教育统一起来为军事服务。
传统中国社会中,正式的基层政权组织与官僚体系只下延到县级,正如瞿同祖所言:“实际上,在州县级以下没有任何类型的正式政府存在。”广西地处边陲,基层政府更是形同虚设,在乡村说话管用的只有乡绅和父老。政令只能下达至县,到乡村便无法传达,这对于崇尚集权、军管的新桂系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从1931年起,黄旭初便分别派人赴日本考察市町村制度、赴山西考察阎锡山的闾邻村治制度、赴河北定县考察平民教育,随后推出大规模的基层行政编制改革,至1934年,将全广西省编为99个县、201个区、2399个乡镇、24897个村街。
与此同时,新桂系大力推行户籍登记与管理,要求“村无遗户,户无漏丁”。通过此举,“使任何人都不能单独存在,都要与政府发生联系”。
类似韦甘睦这样的经过干校训练的毕业生,则成为执行和实施这个政策的骨干力量。对于这套系统,黄旭初不无得意地说:“整个广西一千二百万民众,都归到这个系统之下,好似一顶很严密的渔网笼罩着一样。”
“三位一体”制的实施,在节省经费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形成了政府对基层经济、政治、文化、军事资源的强大控制力与调配能力。这一能力,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后,对新桂系军队在抗日战场的卓越表现起了直接而关键的作用。
到前线去
1942年10月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 18岁的桂林中学高中生钟文典第一次见到了新桂系的魁首李宗仁,“个子不高,但神情坚毅”,“灰军装,脚上穿的也是布鞋”,除了肩章能表明身份,看不出和老百姓有什么区别的李宗仁慷慨陈词,“努力学习、强健体魄、赶快成才,为抗日、为我中华民族与国家贡献力量……”。
从上午9点到11点,李宗仁演讲两个多小时,台下青年学子早已是群情激昂、热血沸腾……
此时,已进入全面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五个年头。国民政府各系军队在正面战场疲于奔命、顾此失彼,沦陷地区由北往南日渐扩大。
然而,就在这万马齐喑的局势中,“新桂系”的军队却表现出与众不同的风貌。国民党要员孙科曾叹服道:“你们(广西)刚入伍的壮丁,可以排成纵队前进,实在了不得。在别的省份,刚征的壮丁,有的要用绳子绑住手,成串押解,怎能和你们相比?”戴季陶也说:“广西在抗战中所贡献的人力物力智力,差不多是各个战场的骨干。”
不仅是征兵,在交通建设征调民工方面,广西的数量也是高居全国首位。以湘桂铁路为例,新桂系征调30万民团负责修筑其境内900多公里路段,两年之内便基本完成,这让铁路专家凌鸿勋称赞不已:“我们觉得桂省民工的组织以及命令的彻底实使人佩服。”
八年抗战,广西共征调近百万兵员参与其中,人数仅次于四川,按人口比例则居第一位。“新桂系”的军队则转战于沪、苏、浙、皖、鄂、豫、湘、桂等地,参加了淞沪、台儿庄、徐州、武汉、桂南、随枣、桂柳等著名会战,成为抗击日军的重要力量。
难挽狂澜
尽管广西军队在抗战初期表现出色,但广西毕竟基础薄弱,十年积累经不住长期消耗。新桂系在励精图治一段时间后,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腐败。
随着战事的延长,无休止的征兵、征工严重影响到了普通民众的正常生活与生产,抗日爱国的激情便逐渐被民怨所冲淡。到了抗战后期,甚至出现了暴力“抓壮丁”服役的现象,抓不住人就抓其父母做人质,抓不到家属就查封家产。
其实早在广西建设初期,广西大学校长、著名教育家马君武便已看出新桂系军省主义的弊端,他说:“本省四大建设(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好像桌子的四个脚,一个桌子,一定要四个脚都同样长,这个桌子才能够站得稳,四大建设也是这样。但几年来……没有平衡的发展……只顾军事,不顾其他,犹如头重脚轻,欲行不得……”
随着抗战后,整个国民党从大陆的败退,新桂系和其所推行的“军省”主义也一同烟消云散。白崇禧退往台湾,黄旭初去香港做了寓公,李宗仁去了美国。
1965年,钟文典第二次看到了李宗仁。这一年,在美多年的李宗仁回归国内。眼前的李宗仁与20多年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褪去了当初军人之威武刚毅,气质完全变得和蔼可亲了。 H
“赤化”新政
蒋经国的“新赣南”
本刊记者 孙展
蒋展示的这幅规模宏大的蓝图,意图绝不只是赣南,而要为整个国家,“建立一个革新政治的示范区”。不仅仅是徐浩然,就连美国的《科利尔》杂志也观察到了这一点,“小蒋建立的模式,将作为新中国未来的范例。”
1940年10月1日,江西赣州群乐大戏院内。身穿“绿色哔叽中山装”,胸配“主席团红花绸带”的蒋经国,面对“赣南十一县的县长、秘书、参议会议长、社会贤达、知名人士……”,慷慨激昂地陈辞:“我们在三年之内,要办331个工厂,要开垦2万亩荒地,要办314个农场,要建筑995个农业示范区,要成立3000个合作社,要建筑6043个水利工程,要开辟321个果园,要建筑259个新校舍……”
不仅仅如此,还要在三年内,将赣南建成一个“人人有工作,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屋住、人人有书读”的新社会。
此时的蒋经国,刚刚渡过30岁生日,正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时刻。而他所服务的党国,却是内忧外患,暮气沉沉。
蒋氏当日立志改造赣南的讲话,给台下听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时任赣州城区区长的徐浩然在50多年以后,依旧“言犹在耳”。在徐浩然的眼中,蒋展示的这幅规模宏大的蓝图,意图绝不只是赣南,而要为整个国家,“建立一个革新政治的示范区”。不仅仅是徐浩然,就连美国的《科利尔》杂志也观察到了这一点,“小蒋建立的模式,将作为新中国未来的范例。”
但是他们都错了,这幅蓝图,既没能成为“示范区”,也并没有成为“范例”,而是在实行5年后,人走政息。但30多年后,这幅蓝图,不期然成为了海峡对岸那个海岛上的施政总演习。
“最艰巨的地方”
蒋经国是1939年6月,正式接任江西第四区行政督查专员的。下车伊始,他就开始遍访赣南各地。每天走80公里,每日接触大量农民、商人、公务员、难民……陌生赣南的形象,就在此一步步行进中,一次次交谈中,逐步清晰起来,“在赣南,我一共步行了2850里路,经过了974条桥,其中有714条需要修理的,84条是不能走的……我经过189个茶亭,只有21个是最近修理的,有42个已经简直不能坐人。”
又岂止是桥梁、道路和茶亭。赣南,这个位于湘、粤、赣诸省交界之处,面积相当于台湾三分之二,等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全州,蕴藏丰富矿产的地区,此时整个社会,都处于民生凋敝,贪腐盛行之中。
作为20世纪30年代初国共对峙的主战场,共产党撤退后留下的真空,随即被兵痞、回乡豪绅、烟土毒贩、土匪、流民、娼妓所填充,政府官员“贪、偷、拍、怕”,不少偏远地区的人民,“依旧过着人和兽斗争时期的生活”。
在上犹县,一个保长为了征兵,被人砍成两段。有人想去告状,结果不但被殴打,还被挖去双眼。南康县的横市泾盛产大米,丰泰米号的老板在1934年从政府手中领取过一张牙行执照,从事中介贸易,但却从卖米的农民那里坐地抽捐,5年多来,每日两担,从未间断。在大庾,蒋经国前去参观一家造纸厂,蒋问工人,从前的造纸方法是不是如此?工人回答他,“数百年前,已经是这样的。”不仅在农村,即便是在赣州城区,情况也绝无改善,外来客和地头蛇把持烟馆、妓院,征收花捐,玩弄妓女,包庇赌窟,聚赌为乐,而地方政府对此却毫无办法……
这就是蒋经国看到的赣南,而这又哪里只是赣南,这是政府贪腐、豪绅当道,赌毒横行,民不聊生的中国内陆地区的缩影。
“进步主张”
三年后,也就是1943年,当《科利尔》杂志的记者傅尔曼到赣南采访蒋经国时,问起当初为何会选择赣南。这位“小委员长”向傅尔曼吐露了心声——就在他刚刚从苏联回到国内,被蒋介石召见询问今后的志向时,蒋经国的回答是要“在最艰巨的条件下”,有机会实现自己的“进步主张”。所谓“进步主张”,也正是他在苏联所学,所见,所闻的内容。
蒋经国是在1925年前往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的。这座位于莫斯科阿罗罕街的学校,在国共合作时期,曾是双方争相就读的学府。不但云集了许多国民党政要的子女,如冯玉祥之女冯弗能,邵力子之子邵志刚,于右任之女于秀芝,李宗仁的内弟魏允成,同样也汇聚了后来影响中国20世纪历史的诸多共产党人物,如王明 、博古、张闻天、邓小平、廖承志、乌兰夫……
就是在这个“坐东朝西”,“平庸的方形建筑”里,国共双方的后备骨干们,受教于同样的老师,学习同样的课程,接受同样的思想,蒋经国也并不例外。在苏联,蒋经国先后加入共青团、成为预备党员。在苏联12年的时间里,他曾被下放到农场劳动,做过搬运工人,后来还担任了乌拉尔重型机械厂的副厂长。
也正是在这12年间,苏联先后实行了两个五年计划。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按照事先详细编撰好的规划,进行大规模生产建设。两个五年计划完成后,苏联一举从落后的农业国跃升为欧洲第一,世界第二的工业国。
在苏联,“计划经济”、“干部决定一切”、“肃反”、“集体农业”、“政治宣传”、“组织动员”……一个个既陌生,又新鲜的名词,一个个既强力,又行之有效的方式,给青年蒋经国留下深刻印象,对他的影响可谓持之终身。
禁烟查赌
1978年,一名老者历尽劫波,从监狱中被释放出来。他是戴着“三青团分子、蒋经国嫡系、反动区长”的罪名,开始长达20年的牢狱生涯的。出狱之后,他断断续续的撰写一些文章,回忆自己青年时期在赣南与蒋经国共事的点滴事迹。这名老者就是赣州城区区长徐浩然。
“1940年,蒋经国一到赣州,第一炮就是除三害:查禁烟、赌、娼,并从禁烟开始。”也正是通过他的记述,蒋经国在赣南的作为,日渐清晰、生动起来。
赣州中山路有一家“仁记宝成行”,是广东一名军长出资开设的土膏行。一日,专员公署突然派人武装进入行里进行查封,共查获了十九箱云土,每箱一百斤,价值银洋20万元。为了避免老板派人求救,蒋经国在查封第二天就在专署礼堂召开各界代表联席大会,当场将没收的烟土焚毁。“蒋经国亲自点火,顿时,黄烟直冒,香闻十里。”
赣州城中有一个大赌场,在利民百货商场三楼。后台老板是一名叫做李振球的中将。在这个赌博俱乐部中,麻将、推牌九、押宝,样样齐全,规模巨大,“一夜之间输赢成千上万”。正是由于后台强硬,戒备森严,这个赌场在蒋经国来到赣南后,依然“放心大赌,通宵达旦”。
一日,一名赌输的赌徒意图赖账,被痛打一顿,于是投书专员公署,揭发赌局。第二天,蒋经国命令特别行动组于晚间12点集合,携抢闯入赌场,当场拘捕了正在聚赌的数十名赌徒,缴获赌资近两万银元。
当时蒋经国禁赌,下发规定,抓到赌徒罚跪公园三天。一次,查赌人员抓到了吉泰警备司令赖伟英的夫人。警察打电话给蒋经国,蒋片刻后回话,“管他什么司令太太,总司令的太太赌博抓到了一样罚跪,你们尽管放手去干,有我担待!”司令太太跪公园,此消息一经传出,引来众多民众围观,成为赣南禁赌时期轰动一时的大事。
苏联留学时期的“阶级斗争”方式,似乎深刻影响了蒋经国,对于他眼中带有“浓厚封建力量”色彩的事物,蒋经国的办法是,“毫不留情持极严格的手段,用坚决的革命手段去打击他们。”
三年计划
如果说,“禁烟查赌”所代表的是一种革新政治的决心的话,那么以“三年计划”为代表经济、社会建设才是改造赣南的核心。
所谓“三年计划”,也就是在工业、农业、基础建设、教育等方面,各自设立具体目标,在三年内实行完成。这明显带有“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印记。
为了顺利实施这个计划,蒋经国模仿苏联掌控宣传的方式,首先将赣南的《民国日报》改造为《新赣南报》,此外改建了诸如抗建通讯社、新赣南出版社,新赣南书店、《江西青年月刊》等宣传文化机构。这批宣传机器,一声令下,就全力开动为“新赣南”造势。
在浩大的宣传攻势下,“新赣南”建设的大幕徐徐拉开。首先开工建设的是中国儿童新村。儿童新村位于赣州近郊虎岗,依山临江,方圆十里。新村以正气小学为主体,还包括一个幼儿园。创办初期,有1200多名学生,“其中很多是无家可归的难童”。毗邻儿童新村,同时创办的还有正气中学,仅用一年时间,学校就建立起礼堂、教室、宿舍、图书室、操场等主要设施,并开始招生。
如果说儿童新村和正气中学的建立,是为了“人人有书读”的话,那么“交易公店”的设立,则为了达到“人人有饭吃”的目标。1940年夏秋之季,赣南大米暴涨,涨幅超过50%,城区甚至超过了100%,粮商大户借机囤积居奇,抬高物价。
蒋经国则决定设立“交易公店”,对粮食实行“公卖”,也就是由政府掌握一定的粮食资源,以平价销售给经过审核的住户。后来,“交易公店”销售的商品不仅仅限于粮食,而是扩充到所有的日用百货,以及土特产品,销售的网点也扩展到下辖各县的大市镇。
这个“公店”本不以盈利为目的,实行统购统销。但因为“公店”资金充裕,运输方便,货物价格公道,品种齐全,竟成为建设新赣南的“财神庙”。“交易公店”的设置,使得赣南地区,在物价飞涨的抗战时期,尤为特别。
在实施了教育和商业计划之后。紧接着,另一项对普通民众有着极强吸引力的措施出台了,那就是“扶植自耕农计划”。
1940年秋,上犹县广田乡突然来了10多名公署人员。他们下乡之后,就忙着登记户口,丈量土地。周边农户先是惊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最后明白,这些人原来都是“蒋专员”派来做“扶植自耕农示范区”的。
广田乡辖区内的这个“示范区”范围有3个保,23个甲,大约230户,1150人。工作组先是将土地按照优劣评为九级,然后由多方组成的地价评定委员会评定合理地价。示范区内,原有佃农租种的土地,不论面积,一律归佃户所有,佃农只需签订一张按照地价评定的借据,交给信用社,信用社则用贷款付给原有地主。由于价格比较低廉,此政策立刻获得佃农支持,有些佃农本应三年归还的地价金,一年左右就全部还清。郭世铿曾在“新赣南”时期担任过广田乡经济干事,家中有6口人,“乘领了8亩土地”,第二年就获得了丰收,“除了自己食用,还有一些剩余,可挑到街上去卖,这在以前是少有的。”
在赣南,蒋经国一共设立了6个扶植自耕农示范区,在示范区内,大部分做到了“耕者有其田”。此外,蒋经国还在农村推行取消苛捐杂税的政策。安远县有个地主,外号“丁老虎”,私人拥有100人的武装,控制了全村。蒋经国听到投诉,立刻派人没收了“丁老虎”的武装,并将他送到“新人学校”进行教育受训。
“红色”赣南
1943年,《大公报》著名记者徐盈来到赣南,他到了四华山矿区采访,“从前有十八个班子的妓女、大烟和赌博,吸尽了矿工们的血汗,时疫病苗摧残了矿工们的生命,新赣南矿工福利委员会是针对着这些事实而设立的……高利贷制度己给合理的贷款制度打倒了。俱乐部、图书馆成为矿工们工余的乐园,以前专医花柳病的医院,现已成为相当规模的诊所,这些成绩,当然还要感谢当局的努力,四华山的变,不过是新赣南的一小片段而已。”
通过中国最好报纸的最好记者,“新赣南”的一角就这样引发全国的瞩目。不但政府要员、社会名流纷至沓来,就连国外的媒体也关注到了这一切。《纽约时报》记者爱特金森在参观过赣南后,对蒋经国的作为大加赞赏,“中国方面的有识之士,都一厢情愿的高谈中国的现代化,却只有赣南在真正的推行。”
在外界,“三年计划”让蒋经国留下了中国最具实干精神的政治家的印象。而在赣南本地,蒋经国推行的“星期四接待日”,拉近了与民众的距离。当地一家农户的独子被征兵,蒋经国派人追寻上千里,将人带回,从而赢得了“蒋青天”的声誉。
正是在“三年计划”的巨大效应之下,蒋经国在1943年,又信心百倍的提出了“第二个五年计划”,按照这个计划,赣南将在此期间重点推行城市建设和发展重工业。他在一次会议上不无憧憬地提到,“那时的赣州,一路所望到的都是花园树木,连警察也没有了,路上都是机器来指挥交通……赣南的大礼堂,也移到南康去了,一路看去,看到了几处炼钢厂和飞机制造厂……那时候,已经成为电气化的世界。”
这样的蓝图,让蒋经国通过建设赣南而改变江西,通过改变江西而影响全国的目标越来越近。但也就是此时,各种各样的不满、猜忌、怀疑之音也纷纷涌现。
一次,蒋经国和上犹县长王继春出去视察,无意中听到几个挑夫坐在一起议论,“倘使蒋经国走了,我们就太平无事了……装电话,修马路,造学校,这都是洋人干的事情,我们老表自有老表的事情做。”蒋经国追问说,“你们不要蒋经国在这里,那么又要谁这这里。”此时却无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如果说,底层民众的抱怨多是出于不理解,很容易消除的话,那么反对革新的党内保守派别对蒋经国的打击才是致命的。蒋经国要求干部必须接触民众的作风,被描述成共产党“走群众路线”,交易公店被是认为“管制经济”,“三年计划”则是纯粹的“苏联模式”,而整个建设新赣南的努力,则是完完整整的“赤化”。“蒋经国就是地道的共产党。”外界的舆论风潮越来越公开地指责他。
偃旗息鼓
指责蒋经国是共产党,显然是言过其实。但在国民党内部,蒋经国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
1938年3月29日,在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的开幕式上,蒋介石断言:“我们的党差不多已经成为一个空的躯壳而没有实质了,党的形式虽然存在,但党的精神差不多是完全消失了!”
作为国民党的最高领袖,在全国党代表的面前公开指责整个“党组织松懈纪律废弛,以至党的精神衰颓散漫,党的基础异常空虚”,不仅如此,各级党部“工作都流于形式化,机关都衙门化”,而党员们则是“意态消沉,生活松懈兴趣淡漠,工作懒散,而且也同一般流俗一样耽安逸,讲享受,甚而至于争权利,闹私见”。这个刚刚改组19年,获得政权10年的政党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
蒋经国面对的,显然不是个别的舆论风暴,而是这样一个陷入泥淖的政党。自他归国之时,就一心想凭借自己个人的不懈努力来改变这些。他尽力使自己的生活保持在非常朴素的状态,以摆脱普通民众对国民党要员的一般印象。他创办各种干部培训班,以训练符合自己要求的组织者。他近乎苛刻的让自己和下属都保持经济上的廉洁。他努力想通过工业、农业的建设成绩,来为自己改造赣南,改造整个环境来换取时间。
但这些努力,依然没有能够逃脱环境对他的束缚。1943年12月,也就是新的“五年计划”刚开始实施,重庆政府新的任命书到达了赣南,蒋经国“升任”江西省政府委员。尽管仍然兼任第四区行政督查专员,但这一任命显然是为了调离而做的准备。
果然,随后不久,蒋经国就出任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干部学校教育长,长期住在重庆。赣南的任职,成为了真正的兼职。1945年2月,日军攻占赣州,在进城前一刻,蒋经国乘机离开赣南,6月正式卸任。“新赣南”建设数年间所积累的成就,随之付诸东流。
“翻版”赣南
1949年1月22日,蒋经国在日记中写到,“父亲隐退后,对于这回革命失败原因,曾在日记中作如下检讨:此次失败之最大原因,在于新制度未能成熟与确立,而旧制度先已放弃崩溃。”此时,共产党胜利在望,并在这一天接管了北平。
在日记中,蒋经国没有说新制度和旧制度到底是什么。30多年后,伊利诺大学教授历史系教授易劳逸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国民党人从未创造出一个感受到民众需求的,能够实行他所宣称的政治和经济改革的高效率的行政机构。”
事实上,从1928年国民党初建政权开始,党内的改革势力就一直试图努力修复这个政党的制度和政策漏洞。但是一元独裁的领导模式、没有民意基础的政府、军队强权的构架,压制了所有改革的努力。
23年后,也就是1972年,蒋经国出任台湾“行政院长”。在随后举行的首次院会上,蒋经国用“今天愿意用平凡、平淡、平实三句话奉告各位先生,并共同勉力。”的话作为开场白。由于蒋介石的健康原因,蒋经国实际上已经成为台湾的“一把手”,再也没有赣南施政时期的左右掣肘之感。
此时的蒋经国,历经了“赣南新政”的流产,“上海打虎”的失败,初到台湾的困窘,已经在政坛上沉浮了30多年,早已不是当年刚刚归国时,希望凭借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国家的热血青年,而是历经磨砺,处事沉稳的政治人物。
但这一番开场白,还是能让人回想起赣南时期的蓬勃岁月。不仅仅是开场白,在紧接下来的施政措施中,蒋经国惩治公务员贪腐,指示加速农村建设,减轻农民负担,推行以交通运输为主干的“十大建设”,都让联想起“赣南新政”。而此前,国民党已经在台湾按照“赣南模式”推行了土地改革。
1988年,蒋经国去世,去世前,他开放了“党禁”和“报禁”,而这是他在“赣南新政”中所没有的内容。 H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
![](http://img.wyzxwk.com/p/2019/09/e70edeb684b74b82d4c8fa6723b9a0e6.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