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高峰(《大公报》战地通讯员)
记者首先告诉读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成万的人正以树皮(树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着那可怜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荣再没有人提起,“哀鸿遍野”不过是吃饱穿暖了的人们形容豫灾的凄楚字眼。“早死晚不死,早死早脱生(再生的意思)”。河南人是好汉子,眼看自己要饿死,还放出豪语来。
河南今年(指阴历,下同——编者注)大旱,已用不着我再说。“救济豫灾”这伟大的同情,不但中国报纸,就是同盟国家的报纸也印上了大字标题,我曾为这四个字“欣慰”。 三千万同胞也引颈翘望,绝望了的眼睛又发出了希望的光。希望究竟是希望,时间久了,他们那饿陷了的眼眶又葬埋了所有的希望。
记者在此报道一些灾情的事实。先说灾区:河南一百十县(连沦陷县份在内),遭灾的就是这个数目。有人说据河南省政府的调查有八十余县,如果真的话,我敢大胆地说,是省政府没有负起详细调查的责任。纵然沦陷县份不算,也有一百县。况且豫北早有吃树皮甚至变卖女子的惨剧,这已经由私人通信传出,省府何能未闻?专署为何不报?不过灾区有轻重而已。兹以河流来别,临黄河与伏牛山地带为最重,洪河汝河及洛河流域次之,唐河淮河流域又次之。
河南是地瘠民贫的省份,抗战以来三面临敌,人民加倍艰苦,偏在这抗战进入最艰难阶段,又遭天灾。今春三四月间,豫西遭雹灾,遭霜灾,豫南豫中有风灾,豫东有的地方遭蝗灾。入夏以来,全省三月不雨。秋交有雨,入秋又不雨,大旱成灾。豫西一带秋收之荞麦尚有希望,将收之际竟一场大霜,麦粒未能灌浆,全体冻死。八九月临河各县黄水溢堤,汪洋泛滥,大旱之后复遭水淹,灾情更重,河南就这样变成人间地狱了。
记者去岁十二月由陕西入河南,见陇海路上河南灾民成千成万逃往陕西。火车载着男男女女像人山一样,沿途遗弃子女者日有所闻,失足毙命,更为常事。车到洛阳车站,“难民登记”布告写着麻烦的登记手续,对这些不识字的农民等于无有。没有人用口头讲述,他们始终露天等在车站上,领不到那里盖了赈济委员会图章的白布条,则永远上不了西行的火车。况且,“难民登记站”始终没有人告诉过难民搭哪次车,他们都是偷偷地钻进月台,不论是什么车爬上去再讲,不幸遇到路警,挨上几木棍或巴掌,他们就苦笑着脸退出来,因之他们父子姑媳经常被截成两伙,又遭到骨肉离散之苦。记者在洛阳车站曾遇到一位年轻人哭泣着说:“先生,我娘与老婆都上了车,我在后面推这独轮小车,巡警不准我进站,眼看那火车要开了,谁领着她们要饭哪!老爷,请你给我说说情吧!叫我上车。”我当然同情他,于是我领着他到“难民登记站”去向负责人交涉,想给他盖上一个赈委会的图章,谁知我的背后却跟来了同样情形的三十几人,甚至有人拿出十元钞票来贿赂我,请我领着他们登车。人太多了,我阻止了他们,更谢绝了他们那种诚心的贿赂,便一人到“难民登记站”去询问详情。那里围满了几百人,两张破桌子,三位先生一面骂一面盖图章,警察的一根柳条不停地敲打灾民,我挤不进那重重的人群,我无法回答那三十位灾胞,便从另一条路惭愧地溜走了。
洛阳街头的景色与往年不同,苍老而无生气的乞丐群像蜜蜂一样的嗡嗡响,“老爷,救救命吧!饿得荒啊!”他们伸出来的手,尽是一根根的血管, 你再看他们的全身,会误为是一张生理骨干挂图。“老爷,五天没有吃东西啦!”他们的体力跟不上吃饱了的人,一个个的迈着踉跄步子,叫不应,哭无泪,无声无响地饿毙街头。记者离开洛阳南行,经过密县、登封、临汝,宝丰是灾区比较重的地方,沿途灾民扶老携幼,独轮小车带着锅碗,父推子拉,或妇拉夫推,也有六七十岁老夫妻喘喘地负荷前进。子女边走边在野地掘青草野菜拾柴,这幅凄惨的逃荒图,这饥饿的路程,使我真无胆量再向豫中深入了。我紧闭起眼睛,静听着路旁吱吱的独轮车声,像压在我的身上一样。一路上的村庄,十室九空了,几条饿狗畏缩着尾巴,在村口绕来绕去也找不到食物,不通人性的牲畜却吃起自己主人的饿殍。
到叶县我停下来,住在城内的一个寺庙,这里我能更详细地观察灾情与民间痛苦。听说中央勘灾大员张继、张厉生两氏曾到过叶县,那还是十月间的事。至于救济,老百姓说只是前些日子由某某集团军官兵缩食剩下来一点粮,每人可以分上一升麦。现在树叶吃光了,村口的杵臼,每天有人在那里捣花生皮与榆树皮(只有榆树皮能吃),然后蒸着吃。一位小朋友对我说:“先生!这家伙刺嗓子,什么时候官家放粮呢?”“月内就放。”我只可用谎话来安慰他。每天我们吃饭的时候,总有十几二十个灾民在门口鹄候号叫求乞。那些菜绿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叫你不忍心去看,你也没有那些剩饭给他们。今天小四饿死了,明天又听说友来吃野草中毒不起,后天又看见小宝冻死在寨外。可怜哪,这些正活泼乱跳的下一代,如今却陆续地离开了人间。最近我更发现灾民每人的脸部浮肿起来,鼻孔与眼角发黑,起初我以为是因饿而得的病症,后来才知是因为吃了一种名叫“霉花”的野草中毒而肿起来。这种草没有一点水分,磨出来是绿色,我曾尝试过,一股土腥味,据说猪吃了都要四肢麻痹,人怎能吃下去!灾民明知是毒物,他们还说:“先生,就这还没有呢!我们的牙脸手脚都吃得麻痛。”现在叶县一带灾民真的没有“霉花”吃,他们正在吃一种干柴,一种无法用杵臼捣碎的干柴,所好的是吃了不肿脸不麻手脚。一位老农夫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吃柴枝!真不如早死!”
牛早就快杀光了,猪尽是骨头,鸡的眼睛都饿得睁不开。一斤麦可以换二斤猪肉,三斤半牛肉,在河南已经恢复了原始的物物交换时代。卖子女无人要,自己的年轻老婆或十五六岁的女儿,都驮在驴上到豫东驮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贩人的市场卖为娼妓。卖一口人,买不回四斗粮食。麦子一斗一百一十二斤要九百元,高粱一斗六百四十元,玉米七百元,小米十元一斤,蒸馍八元一斤,盐十五元一斤,香油也十五元。没有彻底救济办法,粮价不会跌落的,灾民根本也没有吃粮食的念头,老弱妇孺终日等死,年轻力壮者不得不铤而走险。这样下去,河南就不需要救灾了,而需要清乡防匪,维持前方的治安。
不是早就看到报纸上说,政府对河南今年从减征购吗?由五百万石减至三百八十万石,可是我们的几个勤务却整天要请假回家,说什么县政府向他家要人,因为粮缴不上的缘故。据说比去年还催得紧,把人带到县政府几天不给饭吃,还要痛打一顿,放回来叫他卖地。肥地一亩可卖五六百元,不值一斗麦的价钱,坏地根本无人要。灾旱的河南,吃树皮的人民,直到今天还忙着纳粮。地方救灾情形怎样?省府去年八月间曾派人赴各县勘察灾情,作为请赈或救济之根据。九月初民政厅召集五六七八九各区县长,举行征购兵役粮食运输会议,规定了各县地方救灾办法十二条,条条是道,各机构公务员每人每日节余面粉二两,全月折缴小麦五市斤,或纳代金五元,但迄今灾民未得到半两。九月中旬,民政厅又公布禁止酿酒,以节省食粮,可惜了这几条的命令没有收到半点效果。各县救灾金只能募到自己的开销。省府见灾情日重,将原定为以工代赈之三百万元,全盘拿出,分配给各县,有的分到四万元,有的分到一万五千元,这真是车薪杯水,而且在我住的叶县寺庄,灾民还没有分到一分钱。
由现在到明年五月间,所谓“麦口”的时候,还有五个多月,这么长的饥饿时间,怎样叫灾胞挨过。且亦非河南自己力量所能解决。捐钱来救灾,不如直截了当运粮来,给灾民一点米汤水喝。顷闻政府拟拨平粮贷款一万万元,救济豫灾,这的确是可喜的消息。
有人说河南现在已见透雨,遍地绿苗,似乎说明年麦子丰收无问题。这种骗人自骗的说法,我们要揭破,其实明年麦收问题最大,纵然目前不落透雨,遍地麦苗也会绿色,现在尚难得看出来收成。问题是谁来春耕,逃荒的逃走了,耕牛杀绝了,耕具当柴烧了。更聪明一点的人,应该往这些问题上想想。如何救济目前的灾民,当然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如何使逃走的灾民回来春耕,如何防止宰杀耕牛,也应该同时注意,明春的河南国防问题也不容许忽略!
严冬到了,雪花飘落,灾民无柴无米,无衣无食,冻饿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着他们的命运。救灾刻不容缓了!
元月十七日于豫西叶县
(原载1943年2月1日重庆《大公报》。系该报战地通讯员)
【张高峰(1918-1989),原名张之俊,天津芦台人(今天津宁河),曾参与台儿庄战役报道,加入范长江领导的国际新闻社和青年记者协会。1940年入武汉大学(抗战时迁至四川乐山)政治系读书,兼任《大公报》通讯员。1943年初因报道豫灾,被汤恩伯逮捕关押。1949年后在《大公报》任记者,1963年后返回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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