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的呼声
流萤(《前锋报》特派员)
亲爱的读者:你们必须密切地注视这件事实,并且想法改变这件事实,便是:河南一百一十县的三千万人,十分之九在饥寒交迫中,正在大批地死亡着,继续不断地死亡着。
河南农民,是一头牛,一只骆驼。忠诚、驯顺、忍耐,是河南农民的特点。抗战六年来,河南农民抢先拿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给国家,默默地捧出汗水换来的粮食,默默捧出自己的儿子,谁都知道河南兵役第一,征购征实第一。
但是,自然的暴君,从去年起,开始摇撼了河南农民的生命线。旱灾烧死了他们的麦子,蝗虫吃光了他们的高粱,冰雹打死了他们的荞麦,到秋天,最后的希望又随着一棵棵的垂毙的秋苗枯焦。他们被赶上了死亡的路途。
他们是不会怨天尤人的。对于这些天灾,他们只会忍受。他们认为是命里注定的折磨,他们并不嫉妒那些衣丰食足的人们,他们只注意如何在不能节俭中节俭。最先,他们从三顿饭改成两顿,从两顿改成一顿,不吃菜,不吃油,不吃盐,然后吃谷皮,吃麸皮,吃平常饲养牲畜的东西,梦想着只要能维持性命,度过荒年,便算万幸。
但是,谷皮、麸子也没有了,他们开始吃草根,剥树皮,嚼树叶,用平常牲畜都不吃、只能作肥料的东西来填入他们的肠胃。
你们尝过榨油剩下的渣滓麻糁饼的滋味么?但在灾区,它要八元一斤才能买到。你们尝过河里苲草的滋味么?但在灾民们,他们要弄三元钱才能换来一斤。甘薯根磨成的面要卖十元一斤,榆皮面也要五元钱才能填一次肠胃。于是他们便吃干了的柿叶、剥下的柿蒂,蒺藜捣成的碎粉,吃麦苗,捡收鸟粪,淘吃里面未被消化的草子,甚至掘食已经掩埋了的尸体。
人终究不是牲畜,牲畜的饲料他们不能消化,肥料更不能消化,于是他们开始贫血,瘦弱,疾病,然后面部浮肿,而迅速地死亡。
他们曾经挣扎过:宰杀了他们平日爱如生命的鸡犬,宰杀了他们相依为命的耕牛,卖掉他们的锄头、破袄,然后卖出他们的土地,最后摘下他们的心头肉——卖了儿女,卖了老婆。然而,结局还是被死亡衔去。
在黄泛区,野犬吃人吃得两眼通红,有许多濒死但还能蠕动的人都被野狗吃掉了。在郑州市,有成群的乞丐掘食死尸;郑州马永道夫妇,亲自动手煮吃了他们的亲生女儿香菊;在洛阳,有个荥阳籍的灾民亲手杀死他的一妻二子后投井。这些事实,如果不是亲听亲见,我们恐怕会惊奇为鬼世界的传说吧!古书中有“析骨而爨,易子而食”的事,读之常常毛骨悚然,现在竟会有了亲娘吃亲女的事,连“易”也不“易”了。
在洛阳,这繁华的街市,人会猝然中倒。郑州市两礼拜中,便抬出一千多具死尸。偃师、巩县、汜水、荥阳、广武和广大的黄泛区,每天死亡的人口都以千计。入春以来,更每天每村都有死人。据一位视察人员去年十月间的调查,每天河南要死四千人以上,现在是离那时三个月后的春天了,谁都知道现在的死亡率比那时候要大好几倍。 你们试闭目想想吧,这些河南农民,好像苦霜后的树叶子一样,正默默无声地飘落着……
这些人,都是忠诚的善良的辛勤的国家的子民。过去,他们的血汗,曾一滴滴流给抗战,流给国家,但现在却正在活活饿死。
这些人,他们的心仍是殷红的,血仍是炽热的,只要他们能够有食物下肚,能够维持住性命不死,他们仍愿意为国家效力,但现在却在死神的巨掌里面,绝望无助地挣扎着。
这些人,用他们抬子弹,子弹会从后方到前方;用他们开垦,他们会把荒山变成肥沃绿野;训练他们驾飞机,飞机会飞;训练他们开轮船,轮船会走……这些人是国家多么巨大的财富,然而,他们却迫近着死亡。
“政治是管理人民的事”。“人”能活下去,才有“事”可管,不然的话,一切努力都归徒然。
譬如在今日,我们谈造林,但却眼看着千千万万株旺生生的树被剥得精光,静待着秋后死掉;我们正推广着卫生常识,灾民们却把观音土吞下肠胃,静待着肠胃烂掉;我们给儿童讲母爱,大街上却发生着母亲卖儿的惨剧;我们要澄清役政,也许今天中签的壮丁明天饿死。总之,严重的灾荒,掩盖了一切的真面容,改变了一切事物的正常轨道,阻碍了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的合理发展。现在一切施政,都须要顾及到怎样掀去这个扼着总港口的大礁石。
对于这次浩劫,除了“冥冥者天”之外,我们不能忘记另外的帮凶。那些投机取巧的奸商们,利用这个机会,把粮囤积起来,把生活线抬到天上,那些富而不仁的地主,乘这个机会放剥皮钱。在灾区,粮食会一分钟一个价钱。借一百块钱,麦天要还两斗麦。这些恐怕也不是后方所能想象的事。旱魔直接吸干了地面的水分,使禾苗枯死,而直接吸干农民的血的,却是这些两腿动物。从来便以吸食人血自肥的人,旱灾使他们更加肥大,他也帮助了旱灾,加速人们的死亡。
广大的灾区!众多的灾民!闪在我眼前的是无数的饥饿的眼睛,枯瘦的面影,环绕在耳畔的是他们悲惨的声音。但我知道,我的行迹,不过是在灾区的惨情中爬过一条细线,我所看到的,也不过是这惨情中的一鳞半爪而已。
希望大家看着这些白纸黑字,能想到这是几千万哑巴垂死的呼救声。大家一齐集中视线, 一齐伸出热情的手, 把他们抢救到生的彼岸来!因为,他们是我们最忠实的抗战伙伴,他们过去为抗战流血流汗,将来还准备着为国家流血流汗。论过去对抗战的功劳,论今后对抗战的重要,都须救他们不死!都须火速救他们不死。
(载于1943年4月6日《前锋报》。)
【该报道系《前锋报》特派驻洛阳记者撰写。流萤系李蕤(1911-1998)笔名,原名赵悔深,河南荥阳人。从1943年2月19日起,李蕤开始在南阳《前锋报》刊发河南旱灾系列通讯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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