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助的异类的亲戚
— 评王小强《文明冲突的背后》[1]
张承志
30年前牺牲在美洲贫瘠山林的切‧格瓦拉﹐由于被认为是唯一没有异化的革命者﹐也因其浪漫行径与英俊相貌﹐受到多方面的注目﹐甚至血统都被人们留意。他生前对此做过有趣的回答。一次是回答一位住在卡萨布兰卡的格瓦拉夫人﹐一次是写给自己的孩子。对那位与他同姓的夫人﹐他写了这样一段话﹕
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我的祖先曾经藏在哪个角落。他们早就一贫如洗地离开了原籍﹐来到了这里。我不认为你和我是近亲。但是有一个血统的记号﹕每逢世界上横行不义的时候﹐你若是愤慨得发抖﹐那么你就是我的亲戚。……
在给孩子们的遗书中他又重复过这些话。那么这就不是随意闲谈﹐而是他刻意留下的思想。不知为什么﹐读着王小强新着《文明冲突的背后》一书﹐脑海里总是浮起这些话。当我想为这部书写点什么的时候﹐开了头便感到话已说尽。因为事情是那么明白﹐其实不用添足解释。
检讨苏联东欧解体以来﹑由伊斯兰世界担当的抗击帝国主义扩张的现象﹐是一种警世的分析。同时﹐平等地面对长期被误解的﹑被漫画为一群乘驼之徒的穆斯林体系﹔分析出其中丰富的文明因素和社会主义倾向的工作﹐也许是当代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批判思潮中﹑进步知识分子的一项重要贡献。虽然没有喧嚣﹐一个趋势正悄悄形成。一切不愿放弃初衷的人﹐包括真正的共产主义者﹑资本秩序全球化的批判者﹑被强大的帝国主义压迫年深日久的小国﹐都向着穆斯林世界转过脸来﹐带着惊喜﹑敬佩﹑和琢磨的神情。
然而这样的思路﹐对于穆斯林反倒是新鲜的。他们或是底层众生奔波于生计﹐或是沉溺于自我夜郎自大﹐几乎丝毫没有意识到 — 自己还扮演着社会主义继承人和资本主义批判者的角色﹔在苏东阵营土崩瓦解之后﹐他们举着的褴褛绿旗﹐居然标志着反帝营垒的前线。
王小强著作的第一个意义﹐是它能帮助穆斯林读者摆脱盲目﹐认识自己的位置。
历史同样可供启发。
对史前古代的远溯﹐已经不能成为说服西方的道德劝诫了。没有人愿意听﹕是西亚的大小麦﹑是黄河的粟黍和长江的水稻﹑还有中美洲的玉米 — 这诸大文明的水源灌溉出了今天的富足。列强牢记的祇是彻底消灭东方的强盛基因﹐他们记着东方对西方的文化优势﹐记着东方曾经沿地中海与西方的争雄。
中国的媚洋﹐正因其从未有过对西方的胜利。一度给西方以谈虎色变的教训和永远的心理压力﹑甚至在一个时代使西方在文化上亦步亦趋的﹐并非中国﹐而是另一个异类的世界 — 前有先知缔造的阿拉伯﹐后有奥斯曼土耳其。随着古代的落幕﹐西方列强便奉侵略与殖民的主义以行霸道。而就连穆斯林世界也未必意识到﹕由于他们的失败﹐东方被撕去了屏障﹐随后开始的殖民主义的世纪﹐至今仍未完结。
事情演变至今﹐已是一场狼和羊的文明冲突。出于凶险的心理﹐赶尽杀绝正未有穷期。诸如反恐安全﹐不过是欲加之罪的笨拙托词。威胁的手段开始粉墨登场﹕逼迫下的一方“自肃”﹑威胁下的武器核查﹑都毫无耻意地成为日常茶饭。像野蛮和史前时代一样﹐今日的战争定义是掠夺财富。兼之媒体的帮凶﹐多数人的沉默﹐世界的新秩序建立起来了﹐祇是呈着一副凶相。
王小强著作的第二个意义﹐是它捅破了新衣﹐直言道出了现实的本相。
我想﹐穆斯林的读者会感激王小强的工作。因为对他们来说﹐天下大势其实一目了然﹐美国的司马昭之心早已路人皆知﹔但他们觉得世界在“看杀”穆斯林的苦难﹐在孤军苦战中他们伤感和易怒。是的﹐最恐怖的乃是正义的缄默﹐最可悲的是公众对不义横行的承认﹐最使人绝望的 — 是人对正义的放弃和不信任。王小强的这本书告诉他们不必那么悲观﹐正义并没有死﹐它广泛存在于这无情世界﹐存在于穆斯林的内外。
这种亲近感也会促进穆斯林的思考。因为这本书的很多细节﹐都值得穆斯林读者吟味。包括它独特的﹑未必完全赞同 — 鏖战于前沿的穆斯林全部观点的独立态度。强求他人接受自己的全部观点和话语﹐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应该成为一种禁忌。在渴望他人尊重的同时﹐必须实践对他人立场的尊重。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抗争新十字军﹑包括帮凶的媒体与智识阶级的斗争﹐一定也是一场荡涤自己的革命。
如所有著作一样﹐王小强此书依然有一些瑕疵。叙述和引证﹐还存在若干失实和不妥﹔用语选择的调侃口吻﹐也以节制为佳。由于这是针对伊斯兰的发言﹐而伊斯兰信仰乃是第三世界穆斯林心中的﹑不能退却的最后底线﹐差之毫厘便易招致相悖的后果﹐所以字句都要斟酌慎重。
前不久媒体在纪念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的逝世﹐我因此读了一些她的书摘发言﹐也作文议论了“左派的傲慢”。她尖锐地指出美国在阿布格莱布的虐俘是“施刑”﹐但她对阿富汗﹑伊拉克的轻率用语﹐同样也令尊敬她的读者瞠目。有时她毫不在意也抽向淋漓伤口一记鞭子﹐没有意识到那也是一种小小的施刑。
所以﹐有了注视的视角也许还不够﹐或许我们今天该坚决一些地站到某一个位置上。如同当年插队当农民﹑后来回城后又常常沉思的一样 — 是某种与民众站得最近的位置。那是一种紧紧地贴近着民众﹑但却很难对人解释的感觉。不同于知识分子的流行方式﹐王小强在独自的路上获得了难得的视角。我虽然主观地盼他独木桥上再进一步 — 但成熟的他用不着我的劝诱。
伊斯兰(Al-islām)一语的含义﹐即和平﹐不仅是这种信仰的名称也是它的目的。在21世纪出人意料地如此开幕以来﹐穆斯林一面吟味着自己的本来初衷﹐一面眺望着路上﹐想看见能与之将心比心的朋友。无疑他们已经深深感到了﹕积重难返的痼疾病灶﹐是今日灾难的一半原因。他们中愈来愈多的人达到了一点共同的认识﹕若想粉碎新的帝国主义和新十字军的围剿﹐首先要清除自身的缺点和污脏 — 这一内部的革命﹐也包括批判无视他者的僵化教条主义。如鲁迅的比喻﹕生逢乱世的﹑穆斯林的良知﹐必须“横站着身子”侧姿战斗。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们追求诤友之交﹐那种身旁有人严厉驳难但又推心置腹的幻想﹐是非常温暖的。如果在抗争的路上他们能获得多数人的同行﹐如果他们能获得救助也伸出援手﹐那么他们走上的﹐其实就是Tarigat Allah﹐“真主的道路”。
长久以来﹐人们都以为E‧萨依德是个穆斯林。因为他是殖民主义东方话语体系的克星﹑是巴勒斯坦人民主权的辩护者﹑是第三世界的理论旗手。而事实上萨依德虽出生在耶路撒冷﹐却并非出生在穆斯林家庭。不是血统的动机﹑是凛然的大义使他毕生为异类﹑包括为穆斯林世界呼吁与阐释。他是一个高尚的灵魂﹐既扫荡着狭隘的民族主义﹐更讨伐着横行的霸权主义。每当我独自咀嚼其中意味﹐都陷入强烈的激动。
这样就还要回到格瓦拉。数十年过去了﹐祇能承认﹐还是格瓦拉的语言最传神。他说﹕他一族的血统记号﹐是每逢出现不义就愤慨得发抖 — 在某种意义上﹐格瓦拉的话是萨依德的先导。确实﹐民族和亲戚﹐就应该如此划分。我懂了格瓦拉的魅力为什么经久不衰﹐他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 — 留意着他人苦痛而生活的人。
其实这是一件简单的事。祇是由于精英们都选择了不吃亏的阳关大路﹐所以实践它﹐需要罕见的学识和勇气。在河这边﹐人们早就放弃了幻想和等待﹐已经很难看见谁还在翘首盼望。这时路上出现了人影 — 也许我看花了眼﹐但这确是王小强新着给人的印象。对岸突然亮起一道焰火﹐沉默的人感到了喜悦。那个影子的背后会有更多的人跟上来么﹖人们彼此问着﹐心里又点燃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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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明衝突”的背後 — 解讀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復興》﹐香港大風出版社2004年﹐網址:www.strongwind.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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