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子弟辍学打工的辛酸经历
农 民 生 活
我很突然,也很自然地成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乡亲们原来都已把我当成大学生了,每次我从学校回家他们都说“大学生回来啦!”这回也不例外,他们又说:“大学生又回来啦!”
是啊!我又回来了,可这次却再也不回去了。
乡亲们知道我退学后,对我的行为很诧异,诧异之后是一阵子惋惜、沉默,沉默一阵子后很自然地把我和他们混成一体了。都是农民,到处都有辍学的孩子,大家都会嘿呀嘿地犁田种地,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倒是父母,父亲吊着绷带哀声叹气,母亲哭着说命不好,什么烂摊子都让我们家揽上了。之后母亲一连几天睡不好觉,做美梦,她醒后还说梦话:“我在梦里上了天堂,天堂的花园里有好多的仙桃树,仙桃树上的果子都是七个连成一堆。一个仙姑带我在花园里逛了一圈,给了我一颗红透了的仙桃吃,她说吃了之后我就成仙了……”她说她要成仙了,一连几天都到处和大娘大婶们说这个梦,说得那些人听得有滋有味,看我的目光都变了样,好像我就要成为仙人的儿子了。
母亲在做了第五个这样的美梦后,烧了柱香“请”太公太爷等随她一起去问“仙家”。回来后对父亲说,她真的要成“仙”了,“仙家”都这样说了,谁做这样的梦,谁就要成为“仙”,一定要做“仙”,否则寿命将受损,灾难会濒临。
父亲沙着嗓子嚷:“好好干活吧!什么仙公仙婆的,别当它一回事!我还不信梦里逛了几回天堂就可以成仙!”
父亲嚷这话其实底气是不足的,自从姐死了之后,他对这一套就有些迷惑,进而有些敬畏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成仙”必须要花一大笔钱去做一个“戒仙”的仪式,二是母亲成了“仙家”之后,按照本地风俗迷信的传统,我的妹妹以后要继承她的香火,这是全家人都不愿看到的。
母亲被父亲嚷一阵之后也就没再吱声,不过她对外面说,上天真要让她成仙的话,我们是不应该阻挡的,上天说了,谁挡谁倒霉。
我是没有那么多想法的,我只想着多干些活,减轻父母的负担,赚多点钱让弟妹安心地学习。一个人连基本的生活都存在困难时,是没有精力去思考什么理想的。
我在这种毫无目的的状态下生活了好久好久,过了夏天,到了秋天,过完秋天,到了冬天……我像是动阑尾炎手术前被打了麻醉药,没有了知觉。
每天公鸡破晓,我便起来挑水,母亲起床煮粥时,我已将切好的红薯叶拿去喂猪。
喝完粥后,把犁、耙、锄头、粪箕、种子、肥料等全部装在我们家独有的无护栏的木牛车上,我再用一根长树条嘿呀嘿地驾着牛车赶往地里。
我已经完全熟练掌握了儿时见到的父母的所作所为。犁地、耕田、插秧,种玉米、黄豆、花生,不同的庄稼种子该下多少颗粒,行距多少,株距多少,开垄时该开多深多宽,犁地时是该横犁竖犁还是斜犁。你只要看着我扬手抽牛的动作,就可以领略到一个农民的经验有多老到。
拖地时也不再像儿时用根扁担蹲坐在上面了,我只要两脚往耙齿的间隙里前后叉开,左手把牛绳轻轻一扯,水牛便会朝前行进,脚下的泥块便被压得粉碎,身后留下一排平坦的轨迹。
只是,我站在牛耙上再也没有儿时那种“坐着渔船,乘风破浪”的感觉了。
我还学会了吆喝壮族的山歌,经常和大叔大爷们隔着遥远的山坡对唱,那些山歌总是嘶哑着悠悠地飘向山林的深处,余音久久不绝。我记得有一首是祖父那一辈流传下来的,是这样唱的:
锣鼓喧天上彩楼,男人装作女人头,
容易少年容易老,一时快乐一时愁。
金榜提名空富贵,洞房花烛假风流,
大好贵衣包贱骨,原来正是乞儿头。
那些日子干活劳累的时候,我会停下来喝几口粥,润一下喉咙,然后边唱着山歌边继续劳作,也只有那些山歌才让我暂时忘掉辛苦劳累。后来我自己编了一首《农民哥》,那是我在种黄豆时吆喝出来的:
农 民 哥
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哟!
身上的汗珠闪亮亮地冒哦!
白犁翻着黄土朝天上翘哟,
种子带着粪土往地下掉呀;
老牛吐着舌头嚯呀嚯呀地喘啊!
我跟着牛屁股嘿呀嘿嘬地叫;
地头一个姑娘对着我笑了笑,
哥哥你放下手中活俺们聊一聊;
俺们聊一聊!俺们聊一聊!
我放下犁头叉起腰,聊一聊就聊一聊吧!
聊一聊就聊一聊!
农民的生活,实在没法聊;
俺们的生活哟,实在没闲聊,
(忙啊)俺们的生活哟,实在无闲聊!(忙啊……)
我后来在繁华的都市穷困落魄,或思念家乡时,也经常哼起这首山歌。
打 工 者
“算了,我放你去吧!”
我拼命地起早贪黑地干,只想让父母,奶奶少干些活,想多增加些收入,让我的弟妹们可以安心地上学。可是那些农活怎么干也不是个头啊!我怎么忙也找不到让父母闲下来的理由。地里的杂草要除,甘蔗叶子要剥,猪菜要去找,庄稼要施肥,还要放牛……,农村里哪有闲人啊!
父亲的胳膊伤愈之后,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年到头的庄稼卖完了就值2500多元,照这样的境况下去,不但还不起拖欠的债务,连弟妹的学费都会成问题。
在乡下,所有早早辍学的农家子弟唯一的出路是外出打工,大多数开往据说是喧嚣繁华的珠江三角洲,听说那里机会和陷井并列第一,在那里上班的普工一个月工资相当于种一亩花生地。到过那里再回来的年轻人穿得牛里牛气,不时还会蹦出几句粤语。但远离家乡到都市找工作毕竟需要一大笔钱,如果那边没有十足的把握进厂上班,像我们这种没文凭没能力的穷小子,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我的堂哥阿笑和小学同学德思就有过悲惨的经历:两个人下到深圳没能进厂,呆了一个星期实在没钱了,一边捡废品卖,一边捡被人丢弃的甘蔗头吃,最后像玩捉迷藏一样躲到运煤炭的火车上逃回来。路过我家时已是头发零乱,又黑又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轻一重的样子,我母亲看见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急急地关上大门,以为村里又来了一个疯子。
我和阿笑哥、德师一样在那边没有关系,但我也想闯广东,我想到那边去找个厂做个普工,多加点班没关系,只要老板开的工资强过我种地,我就好好干,混到弟妹们都毕业后再另作打算。
我选在一个天气炎热的晚上和父亲敞开我的想法。
那天晚饭吃的是黄豆炒酸菜,晚饭过后,父亲摇着方形的竹叶扇,坐到牛车上悠哉悠哉地扇凉。傍晚时他赢了村头德亮哥一局象棋,心情很好,连拍打偷吸鲜血的蚊子都没有平时那么迅速凶狠。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啥事都好办。
我穿一条黑色中裤,右脚支在牛车前端的牛轭上,远远对着父亲开门见山地动员:
“阿爸,给我800元,我明天下深圳,年头回来孝顺您。”
“啥?那么快,那边你可谁都不认识!”父亲有些惊愕。
“那没关系,我单刀独自闯天下!”
“都市里无田无地种,其它的工作你又不会做,靠什么闯?”
“我犁田也不是你教会的,我叫卢学,慢慢就会学会的。”
“没那么容易的!”父亲拉长声音道:“知不知道阿笑哥的经历?”
“……知道,你放心!混不出人样来,我坚决不回来!”
我狠狠拍了一下右腿上被蚊子咬痛的部位坚定地表态。
“我放心?你回不来我还得借钱去把你找回来呢!”父亲气势汹汹地丢下扇子,卷起一支土烟。
我没再说话,相信沉默是金。父亲用纸将烟丝卷住,卷成一个圆锥形,用食指放到嘴里蘸了点口水,将圆锥形粘牢,然后用火机点燃,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团雾,我想这个过程的时间足够他拿出如我所愿的决定:“算了,我放你去吧!”
没想到他吐出一口烟雾后还顺带吐出一句:“算了,先别急,让我好好想想!”他再吐一口烟雾,丢下我又下棋去了。
父亲怕阿笑哥的狼狈样在我身上重演,最终没有让我冒险下深圳。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姑爹的介绍下到县里母校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里当杂工。
建 筑 杂 工
所谓杂工,即是哪里需要你,你就得往哪跑的活儿。这些民工都是从我们乡下招来的,靠的是卖苦力吃饭,许多农民秋收后就到县城里,十几个人合租在一个小房子里,白天三五成群的在汔车站旁揽活,希望能找个临时工,赚上三五百块回家过个安乐年,所以我和这些工友都很珍惜这份工作。我所在的小组有6个人,要集体做饭。我第一天上班工头就叫我早早去买个高压锅,回来冲洗完立即到工地里铲泥桨,将搅拌机搅拌出的泥桨铲到胶桶里,再用简易卷扬机一桶桶摇摇荡荡摇到楼顶上。
好几天,我就在楼底下顶着烈日忙活,不断地将泥浆铲到桶里,累得腰酸背痛,手儿也磨起了泡儿。每装满一桶泥桨,我就看着另一桶泥桨随着吊绳晃上天空,总希望出现个事故,要么搅拌机坏了,搅不出桨;要么卷扬机失控了泥桨一下子从空中自由落体;又或是泥桨桶一下子卡在半空中凸出的一根钢筋……,如此,我便可以歇会儿了,松口气。可是,那台卷扬机虽一走一顿,却有节奏地升起降落,从未停止。
几天后,开卷扬机的人要派去开车运沙子,我被叫过去顶替。
开卷扬机其实很简单的,咔嚓一踩离合器启动,钢绳绕着转轮把泥桨吊起来,到达楼顶“咔嚓”卡死,卸完“咔嚓”往下。我想这应该是工地上最轻松的活了。
这时我跟前几天的想法完全相反,我躲在顶棚下眯着三角眼,慢悠悠地看着那桨桶一上一下,总希望它们一路平安,一路平安,不要出现任何意外。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着师傅们钉模板,拉钢筋,学着田师傅捆绑支架,绕铝线,焊接、浇注水泥……,和许许多多的高楼大厦的建设者一样,我们不停地劳作,用辛勤的汗水使一座座高楼拨地而起,自己却不知何年何月才买得起那些城市高楼的一个角落。
这个建筑工地是县中心区的一个在建商业城,我在校时经常和舍友们晨跑路过这里,经过县政府,电影院,县二中及汽车站,相当于绕县城中心区跑一圈,才回去上课。那时阿增常带着个篮球边跑边拍,何通也带一个足球边跑边踢。那些凌晨的脚步里总会夹杂着我们欢乐的笑声,而现在,我只有看着他们跑的份了。凌晨我常早早起床,从已建好的二楼窗口往下望,默默地看着谭正增,何强,曾于连,姜家雄,何通等人从楼下跑过,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有好几次我都想加入其中,也有好几次想喊着和他们打声招呼,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可是我怕吵醒熟睡的工友,更怕勾起往事,触痛我的伤疤。
毕竟,他们跑的是一条路,而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
(节选自《浪子之伤—— 一个农民子弟辍学打工的心酸经历》,:lovebab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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