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城市的边缘——调查上访村有感
文/小勤
十月三日,我乘1389次列车返回北京。
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后,广播里终于传来列车员轻柔婉转的声音:旅客同志们,终点站首都北京站,马上就要到了……
车厢里慢慢的骚动起来。旅客们从疲倦中醒来,听着广播,显得有些迷茫、不安。我们仓促地整理着自己的物品,艰难的挤进队伍里边,挪着,出了车厢,钻入了站台外寒冷干燥的空气中。眼前,身影来回交错,混乱,又有着共同的方向。
我提着几个大包,被裹胁在前进的人流中,身后,是几条渐渐远去的、拖着长长尾巴的铁轨。绣迹斑斑的铁道,是这个城市裸露的血管,一批批钢铁、矿物、粮食、农民工……被运抵这里,进入城市的心脏——厂房和工地,全新的产品被设计制造,被淘汰了的产品、工具,又通过它被逐出身体。
农民工,铁路,村庄,这些个揪心的元素,在我的脑海里勾勒起那个蜷缩在铁道旁的村庄——东庄。2005年,正是我念大二的时候,一次社会实践,我们去了那里。
统计数据显示,二零零五年全年,全国群体性事件多达五万起,其中,上访维权占了最大的比重。而这小小的东庄,最“红火”的时候,就聚居着万把来京“告状”的人。
人虽然多,但东庄并不热闹,甚至让人觉得压抑。
不适应是自然的,因为我们原本也不属于那里。此刻,高校里多数的学生正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在校园的绿荫道下谈恋爱,写一些关于青春和寂寞的文章;正在学习微积分或者公关礼仪,抱着吉他弹奏《丁香花》,谈论时下最流行的电脑游戏;或者正在考虑如何去谋一个不错的工作、考研、出国,为将来积累本钱。如果不是连找份可以解闷的兼职都难,我们也不会来这里。
勉强能避雨的旧式瓦房排成了一条曲折、幽深的巷道,老远就闻到弥散的异味。
村口附近,一个妇女透过门洞向我们张望,一条狗躺在几片破布上缩成一团,一个推着三轮车的中年男子正缓缓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我们的生涩很快就被发现了,他在我们旁边停下,打着京腔:
“丫是干什么的啊?!”
男子厉声盘问我们,言语中满是警惕。我们乖乖和盘托出。陡然间他对我们起了的希望兴趣,停下车来,和我们讲东庄的一些情况:居民身份复杂,犯罪事件频发,警察会不时来盘查,一旦发现你身份没有的证明,就立刻把你带走,甚至拘留……
大家心底里都冒出丝丝的畏惧,但初生牛犊的劲头让我们不愿意中途折回。
到了村口,队伍选了方向分头行动,我带3个人向东走。
才走几分钟,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突然招呼我们进了她的住处。原来久住于此地的她,一眼就看出我们是来调研的大学生了。 虽然我们实践本来就需要交流,可这般的突然,我们几个还是被着实的唬了一下。
来不及多想进了屋,里面陈设一目了然:一张一米多宽的床,床底塞着一筐发黄的白菜叶。两张长桌,上面随意摆放着三四个装衣服和米的蛇皮袋,袋子有点发霉。中年妇女,一位斑斑白发的老人,加上我们,不足8平米的屋子挤下5个人,我和两位同伴占了3平米,她们就坐在床上。
烂白菜是从市场上拣回来的。她没有正常的工作,靠拣废品卖钱。却只能维持更低的生活开支,因为这可怜收入的大部分,是要拿去印申述材料的。
妇女很激动,她用方言叙述她的经历,每说几句就落泪,老人不断用普通话翻译或者补充。原来,妇女的儿子给一个老板做工,没有拿到工钱,几番索要都不成。为了阻止工人讨要拖欠的工资,老板雇佣打手,贿赂当地官员,在自家住所前面的铁门上拉起了电网。她儿子想翻墙进去,不幸触电身亡……儿子死后,妇女找政府解决问题,但基层政府一直敷衍,无奈她层层上访,最终来到了北京,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月了。
看到我们震惊的表情,妇女以为我们不相信,噙着眼泪拿出自己搜集的证据:医院检验报告、各级信访办的接待信……
她翻出和儿子合影的照片,黑白的,应该有一些年头了。照片上的儿子还是一个脸上挂着幸福微笑的阳光少年,妇女穿着绣着白梅花布袄,剪着齐耳的短发,很是秀气。岁月无情,现在的她已经渐渐的藏不了蔓延的皱纹。
待我们看完,才发现屋子里同住的其他两个妇女也掉着泪。
她还翻开衣袖和裤腿,上面的乌痕累累,前几天被人黑打了一顿……
为了申诉,这里的人们闯过中南海,进过中央电视台,甚至将“状纸”举到外国使馆门外;他们要过饭,睡过大街;他们冒险拦过高官们疾弛的汽车.蹲过监狱甚至精神病院……
对她来说上访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一股寻“天理”不惜一切代价的信念让她支撑下来了,她说要死在北京,除非问题得到解决。然而,同屋那位头发苍白的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她在这里已经住了25年。
几个钟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们想早些逃离,然而终没有说出口的勇气,源源不断涌来的人们堵满了小巷道,那大叔,大婶,大爷们着上访材料,高喊着“学生,我比她还冤啊!”,纸片像雪片一样投到了我手中,堆了厚厚一摞……
天色暗下来后,我们终于离开了。
在铁道边会合我的队友后,得以交流彼此遇到的情况,多数队员此刻的感觉大同小异:“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空气里,我深呼一口气,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仿佛模糊看见一场死与生搏斗的表演。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人和动物,有时想区分也难区分得开。
我怀抱着的,是她们的希望,或许还是某些人唯一的希望,她们的嘱托让我觉得亏欠了什么。然而自己到底能帮她们点什么呢?当面对不确定的世界时,我感叹自己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凭借的实体。
只能将她们的样貌记住:宛如脸上刻着字的囚徒。
曾经熟悉的天空崩塌了,黑与白的界限在流逝的时间里消融,然而我们终究认得了回学校的路。
暗暗告诉自己:除非苦难真的过去,否则所有热爱真理的人都将得不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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