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识:支教回忆与反思
2008-12-12
从抗击南方雨雪冰冻灾害到汶川特大地震,从北京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到神舟七号载人航天飞行任务的顺利完成。这些成果给人以憧憬和希望,但或许更应冷静的看到这只是一个新的起点,我们当前面临的问题还很多,我们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太多的问题,我们无从借鉴,如果能多一些反思,也许摸着石头过河所付出的成本也会相应的少一些。
前不久,我曾经支教的学校,由于流失了最后一个学生而停办了。虽然当时已显露端倪,而我也知道,这些孩子不会有几个能够继续求学的历程,而是将要踏上漫长而艰辛的打工之路,为着一个月数百元的收入而流泪、流汗,但当这一刻来临,更或是竟提前到来的时候,还是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震动。这不禁令我困惑: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一、回忆
时光回到我的大学时代,当时的我对于社会,对于人生感到迷茫。和任何一个同龄人一样,我明显感到心浮气躁有加,而利益的冲击,则使原本躁动的心更加不安,精神世界的缺失,使得实用主义、拜金主义日益荼毒着那毫无防线的心灵。而老一辈革命家的坚定,父辈们的执着,使我自然而然想到了“上山下乡”,这便是我选择去农村支教的最原始初衷——去寻找人生的目的和活着的意义,我希望能受到属于那里的教育,也希望带去教育。
于是,我毕业后报名参加了中国青年志愿者扶贫接力计划,被分派到山西省静乐县王村乡王村中学。开始了我的将脚踏到土地上的尝试。
静乐县是革命老区,位于山西省西北部,属于晋西北黄土丘陵区。县城表面的情况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贫穷。在被确定为贫困县和扶贫开发重点县后,县委、县政府一直在主抓市政建设。但如果没有新建的县政府的大楼,将县城形容之为一个稍大的农村集镇,也并不太过分。
县城外是典型的秦晋高原地貌,我所在的王村中学位于王村乡的上王村,距县城几十里,每天早上有一班路过这里去县城的农村客运,车辆的状况近乎报废,冬天要几个小时才能发动得起来,在土路山路中前行则很是惊险刺激。因此,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去趟县城并不是件易事,车翻在了山沟里情况,也是偶有发生。
学校前两年在县财政的捐助下修葺了教室,教室后面是破旧的十余间窑洞,供学生和老师们住。大约七八个学生住在一间窑洞里,窗户则是糊上一层纸,睡的是由木板搭成的大通铺,冬天则只有彼此相拥取暖。上学期全校有五十来个学生,勉强维持着三个年级,下学期就只剩了三十个,初二原本的七个学生,新学期伊始则一个也没有来。我走后的第二个学期学校最终因为没有学生,而无法继续维持。
生活上,电还是有,不过有时一停就是七、八个小时,频繁的时候一天能停上三、五回,电压也极不稳定。学生们都准备有蜡烛,对于在烛光下学习,在他们已是习以为常。水是用的井水,洗澡就成了一种奢望,村里人也没有洗澡的习惯。由于土豆是这里的主要农作物,所以土豆就既是主食也是副食,就着土豆吃土豆说法一点也不夸张。学生和老师一起在一个灶上吃同样的东西。由于没有油水,很快就会饿,尽管每顿都吃到撑得不行,可依旧坚持不到几个小时肚子就会咕咕叫。晚上,则是在对以前吃到过的一切食物的回忆中入睡。至今每晚十点仍是我的精神性饥饿时间段,无论白天吃饱与否,这时都会感到饥饿。经历过,才会明白,吃什么无所谓,吃饱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天旱少雨,土壤大多又较疏松,四季多风,刮得是漫山的黄土。一阵风起,人们的身上就会落上一层尘土。这里的冬季,不是黄尘蔽日,就是阴霾漫天,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全县年平均气温在5℃上下,而村里最冷时则接近零下20度。冬天的阳光变得弥足珍贵,但也只有正午的两个小时才能感到一丝的暖意,一旦太阳落山,气温就会骤降。因此这里的冬天是相当难熬的,条件好一些的农户,家庭年收入也不过千余元,大都舍不得买煤炭取暖。学校虽说有暖气,但买煤的钱却远远不够,勉强在早晚最冷的时候烧一会儿,即便如此,学生和老师仍在结冰的教室里度过冬天的最后一个月。村里人说,冬天如果屋里有个缝,晚上放盆水在那里,早上起来就会全部冻住。
周末我一般会跟学生一起到他家的村子去做家访。如果要翻山,就只能走路,不翻山就可以骑自行车,但那颠簸的土路再加上天寒地冻的天气,骑自行车也更加难行,大多数路要推着走。冬天下过雪后,山路非常难走,有时要绕很远的路。所以对于这里的学生,走几个个小时的山路是很平常的事。
这里村与村之间的差别很大,大的村子至少有五六百人,而最小最偏僻的村子只有四户人家、不到二十人。有的村子甚至没有通电,还是靠点煤油灯,有事情的话,就要走一个小时到最近的一个村子才能打电话。条件好一点的村,大部分村民已经从土窑里搬了出来,而有些村,几乎全部都是土窑、土坯房,和几十年前没有任何分别。听村里人说,有些家的木门有近百年的历史。这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里的农业生产仍停留在“刀耕火种”的状态,种地除了人力,最多不过拉上头毛驴,没有任何自动化机械。由于气候、地质环境所制,这里全部都是旱地,春天把种子“撒”在地里,剩下的就是等着下雨了,真真正正的靠天吃饭,一年的收成全然依赖于当年的天气,如果当年风调雨顺还好,否则就可能要吃以前的存粮。这里的清晨和夜晚,村里万籁俱寂,除了几声狗吠,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如果能看电视就只能收到三、五个台,每年两次村里请来的戏班唱戏,就是这里最大的娱乐项目和最热闹的时候。
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中国的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日新月异,而这里的生活仍然是静止的、原始的。
二、反思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农村乡镇中学学生大量流失呢?
我想先从小学说起,一可以做为对比,二这是乡中学学生的唯一来源。以我所在的乡为例,虽然名以上每个村都有小学,但在绝大多数村都已名存实亡。道理很简单:一个村一般就几个学生,而且村里只教到三年级,一旦学生断了档,村里就可以省下一份老师的工资,而之后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就集中到乡里的小学了。乡小学的学生,大约能保持在一百个左右,只要有学生,学校再困难也得办下去,这和中学形成了鲜明对比。
农民知道,应该让孩子识字,懂些算术,因为毕竟这是生活必需的技能,但更重要的是,孩子年龄还太小,况且把孩子送到乡里的小学读书也并不需要太多的开销。到了中学,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一般来讲,农村的孩子上学晚,到了初中一年级,一般都有十五、六岁了,这时就会面临两种选择:是否还要继续读书,如果读在哪里读。
对于是否要继续读书,以我了解的情况,大部分还是倾向于把初中读完,因为这个时候让孩子出去打工,年龄还是略小了些,与其在家坐上两年,不如送到学校里,反正是免费的九年义务教育,而且还能有个初中文凭。当然,如果孩子成绩好,以乡里的教学质量,也并不指望考上好一些的高中,能上个技校就不错了。
如果说现在城乡大量存在“空巢老人”问题,那么农村也存在着相当数量的“空巢儿童”。我的学生中,父母双方都外出打工的不是少数——三月播种,九月秋收,这里的农民,有半年的时间是闲暇的。因此这里一个略大的孩子,带着几个弟妹的情况很常见。所以送到学校读书,便成了照顾孩子问题的最佳解决办法。
由此就可以得出农民送孩子上中学的初衷:读小学在他们看来还是必要的、是去学知识的话,那么上初中就是解决孩子无人照顾问题的一种可有可无的选择。所以,在乡中学还在勉强维系的阶段,学生都是学校派人下村一个一个招来的,主动送来的并不多。
相比之下,对于大多数城市里的孩子,上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的需求近乎刚性,也就是说,家庭会倾尽全力帮助子女完成这样一个过程,除非出现了不可抗因素。而对于农民,他们没有动力非要把孩子送到中学里,如果有了什么变故,那就不上也罢。所以当出现比较好的打工机会或是其他什么情况,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孩子离开学校。
对于在哪里读中学的问题就略微复杂一点。
首先,做为乡中学,学生数量有限,能来这里工作的老师就更有限,教学水平也不理想。虽说大多数教师也有一、二十年的教龄,但他们本身也一般是初中或是职高毕业。对于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科,也还可以勉强应付,但对于历史地理等所谓的“副科”,就没有专门的任课教师,而兼这些课的老师,则都是采取统一的教学方式:照本宣科——上这些“副科”课时,就是打开书,将书上的内容念给学生,之后就是让学生自习。并且对于主课来说,老师一般也只会讲其然,而不会讲其所以然。
我所在的学校有前些年外面捐助的一些实验仪器,但因为没有老师会用,就一直闲置在教室里,我尽力修修补补,勉强给学生们做了些实验。这里的教学基本就是这个状态,这也就难怪,学校几年才考上一个高中生。既然乡里中学如此,那些真正想送孩子多读些书的,送到县城就是唯一的选择。
再来说说县里的情况。静乐县里共有五所中学,除了一所公立中学,其余都带有民办色彩。这四所民办初中,瓜分了几乎全县的生源。应该说,民办中学是件好事,县里面穷,私人投资搞教育,绝对是该鼓励的,但有一点却被忽略了:就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资本的逐利性。这些办私立中学的人不是慈善家,学校一旦成为企业,那么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动机就无可避免。因此虽然九年义务制教育免去了书本费、学杂费,但并没有免去那些名目繁多的收费理由。就我询问到的情况,在县里的初中读书,平均一年的总开销竟要两千余元——对于农民来讲,这绝对占了他们家庭年收入中的很大比重。
这样的结果就变得很矛盾:在乡里读书,一年也就是交些口粮(土豆、面粉之类),基本没有额外开销,但教学质量差;在县城,教学质量稍好,但却成本极高。
回到前面讨论过的农民让子女接受中学教育的初衷就可得出结论:家庭和孩子对于教育有刚性需求的,即使成本较高,也会坚定地选择在县城读书,因为那毕竟意味着有更多的可能性考上高中或是职高、技校;而对于一般的农民家庭,则会选择让子女留在乡里读书,而这一部分生源,往往也是最不稳定的。一方面,如果这些孩子的家庭经济状况改善或意识到读书是必要的,就可能随时把他们送到县城;另一方面,如果出现较好的打工机会或是各种因素而无法继续学业,也会随时选择让孩子辍学。这就是导致乡中学学生流失极为严重的最主要因素,这与村小学逐渐消失的原因在某种程度上是基本一致的。
如果我们把问题思考的更加深入些就会发现,大多数农民子女上中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得更高的学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外出打工,那么普通中学教育,就并不完全符合他们的需求,而不过是一种替代品,因为初中教育所提供的基础知识,并不能明显提高他们的劳动报酬。就国家层面上来讲,我们的产业结构正处在在不断调整之中,那些不需要任何技能的工作岗位将会越来越少,而对于具有专业技能的工作岗位需求会相应逐渐增大。因此,我认为完全可以在县一级,开办符合条件的各种民办技术学校,提供技能培训和义务教育相结合的教育内容。这样,农民子女就能藉此获得技能,将来就业就能得到更高的劳动报酬,与此对应的教育成本也才会显得物有所值,同时民办中学也无需通过乱收费,来获得正常的利润。
在我没有来到农村,没有长期在农村生活过的时候,我始终认为中国农民的贫穷根源于思想的落后。而经过这番经历和思考,我认为农村面临的问题是,优质劳动力和资金的不断流失。国家在大力发展市场经济的必然结果就是资源配置的日益不平衡,生产要素的逐利性导致的优质劳动力和资本不断流出弱势产业——这种现象是由于市场化产生的,而市场又在不断加剧强化这种趋势。中国幅员辽阔,各地的问题也是多种多样,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与我们类似,我们很难全本照抄、照搬。中国的发展最首要的问题在于资金的投入,要把资金留住,并将更多的资金吸引到农村,无论是投资公共基础设施,还是投资农业,都要不断加大政策扶持的力度,才能形成可持续的良性循环。
总 结
一年的支教生活不乏艰辛,但其中自有难以体会的快乐与收获,让我懂得了很多道理。
在支教的那些日子, 面对孩子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我深刻地感觉到我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能为他们做些什么。都说知识改变命运,可我带给他们知识、带给他们外面世界的缤纷绚丽的景象,可我依然改变不了他们命运。我曾经一度极端地悲观沮丧,迷失过方向,丧失过全部的热情,但却从未怀疑过支教的意义。支教仅有热情和感动是不够的,更需要深思熟虑后的实际行动。
支教的经历给我带来的不仅仅是知识、不仅仅是理念,更是一种希望,一条通往大山之外的路,也成为这里孩子们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也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一些印记,这些印记让他们看到了读书的意义和更广阔的天空。对孩子们来说,这就是希望,因为他们开始期盼改变,企盼远走高飞,虽然这个过程注定充满坎坷,但总有梦想实现的一天。
当今社会,种种的诱惑令我们不断迷失着方向,我们疯狂的追逐着,但到头来却发现,曾经变得可笑。人,需要的是一个多元化发展的过程,当我们面对利益的诱惑岿然不动时,我们的人生境界也许就得到了一种升华。泰戈尔说,过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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