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笔者每年都在我国农村进行调研,足迹几乎遍布除澳门行政区之外的全部省份,其中对粮食生产大省河南、河北、天津、山东、吉林、辽宁、四川、湖南、湖北农村的有些地方去过多次。在考察过程中,一个严重的现象令我忧心如焚,这就是愈演愈烈的耕地白色污染问题。北方耕地几乎被清一色的白色塑料膜所覆盖,即使在热量条件非常好的广东、广西、福建、海南等地,农民种地也覆盖农膜,只不过膜由北方的白色变成了黑色。从空中向下俯瞰中国乡村,大地白茫茫一片;在高速公路两旁,白色塑料膜一望无际,让人仿佛来到了一个“水汪汪”的世界,真是“白色恐怖”。
田间地头、渠沟路旁,甚至大街上、农户的院落里,到处都是废弃的农膜。旧的农膜没有处理完,新的农膜又铺上了,这一奇特景观在改革开放前的农村是根本看不到的。笔者曾经实地考察过几十个国家,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国家像我国这样,大张旗鼓地应用农膜。长期下去,耕作了5000多年的中国耕地将被大量使用的农膜、化肥、杀虫剂、除草剂等化学物质所毁灭。
使用农膜主要达到以下两个目的,一是建造塑料大棚生产反季节蔬菜或水果;二是直接铺到耕地上,生产经济价值较高的蔬菜或作物。在山东、河北农村,目前农民种地,除了玉米、小麦等大宗作物外,种花生、土豆、西瓜、大蒜、茄子、辣椒、黄烟等等,几乎毫无例外地覆盖农膜。
据农民介绍,土地覆盖农膜后,由于改善了土壤温度、湿度,生长季节可以延长,产量能够提高20%到50%,个别作物的产量甚至能够翻倍,如花生等。通过覆盖农膜增加产量是农学家的新技术发明,但是,谁也没有考虑到的是,我们的生态环境能够承受多少农膜污染?目前,我国每年约50万吨农膜残留在土壤中,残膜率达到40%。这些农膜在15-20厘米土壤层形成不易透水、透气很差的难耕作层。
勤快一点的农民,会将农膜从地里挑出,但也仅仅是将农膜从自己家的地里扔到地头而已。据说有人专门来收集废弃农膜,但是,因为农膜轻而沾满了土,利用价值并不大,因此,只有很少一部分废弃农膜被回收。当农膜积累多了以后,农民们大多是一把火点燃了之。然而,他的这把火带来的是更加严重的污染。
那些自然界不能分解的有机化合物,被称为持久性有机污染物(POPs)。2004年正式生效的《斯德哥尔摩公约》,把艾氏剂、狄氏剂、异狄氏剂、滴滴涕、七氯、氯丹、灭蚁灵、毒杀芬、六氯代苯、二恶英、呋喃以及多氯联二苯12种化合物列为首批对人类危害极大的POPs,在世界范围内禁用或严格限用。它们在自然界中滞留时间很长(最长可在第七代人体中检测出),毒性极强,可通过呼吸和食物链进入人体,导致生殖系统、呼吸系统、神经系统等中毒、癌变或畸形,甚至死亡。焚烧农膜极易产生上述12种POPs的至少5种,即清单上的后5种。
十年前,农业部和科技部的官员希望科学家们尽快拿出降解农膜的方案,筛选特殊的微生物来分解农膜。遗憾的是,至今令人兴奋的消息不多。虽不断有人传言研制出了可降解农膜,但是,因其价高质劣,农民根本不用。这里,主管官员和科学家们都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农膜是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微生物愿意“吃”它们?为什么不研究替代措施或者制定政策,让老百姓停止使用农膜,从源头控制白色污染呢?
诚然,大量使用农膜,产量提高上去了,但是生产出来的东西不好吃了,即质量下降了。任何生命,生长有其固定的规律,本来长得慢的如果让它长得快,其代价就是质量的下降和环境的污染,表现在作物和蔬菜上就是风味下降和耕地污染。据农民们反应,现在种植的大蒜基部比拇指粗,这在二三十年前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是农膜和化肥的贡献。但是,现在的大蒜辣味不足了。以前种蒜是用秸秆覆盖,而不是用塑料膜,是用大量有机肥,而非化肥,所以,风味的大幅度下降是必然的。
或曰,虽然风味不好了,至少产量高,农民可多卖钱,管它好吃不好吃呢。真的是这样么?实际上,铺农膜增产后的利润“大饼”被更多的人瓜分了,农膜商、运输商、出口商、批发商、田间小贩、零售商,他们的眼睛早就盯好了农业增收带来的那点可怜的利润(国家减免农业税或粮食直补带来的效益很快就被农资涨价所抵消了)。农民仅得到很少的一点利,却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永远处在社会下层的农民,仅靠提高一点产量实现增收,但是还要承受土地污染的苦果,和农产品市场价格波动的风险。在沂蒙山区,笔者了解到的实际情况是,非常新鲜的蒜苔前天是5角一斤,昨天是4角,今天就是3角了。去年大蒜地头价是1.2元/斤,今年只有0.7元/斤,市场风险是农民根本没有办法克服的。
我和研究生们在山东弘毅生态农场进行生态农业实验,我们严格不用化肥、农药、农膜,实验的重要指标有根系生物量,这需要将作物的根从土中清洗出来。洗根本来就是比较细致,比较耗时的工作,但挑出农膜成为他们洗根的最大工作量。研究生们从盆里取出小麦的根系,洗净土壤后暴露出了许多残留的农膜。这些膜混在土壤里,湿润的时候也看不见,待晒干后就显露出来了。
据做实验的学生介绍,这些土是从周围老百姓的农田里买来的。农民每年向地里铺盖农膜,一些残屑就进入了土壤力。土壤还是经过筛子过筛的,但细小的农膜依然没有被筛出来。那些农膜有多年前残留的,基本不能降解。
通过耕地铺膜并增施大量的化肥,来提高土地生产力,正如给土地吃“鸦片”,植物长快了,产量提高了,杂草暂时控制了,但是,土地就会对这些物质产生强烈的依赖,地越种越瘦。现在农民普遍反应“地不上大量化肥就不长庄稼”就是这个道理。那些残存在土壤中的农膜,再加上过量使用的化肥、农药、除草剂等,将逐渐在耕地中积累,长期下去,耕地将元气大伤。
耕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们应当像保护眼睛那样保护耕地。为了提高一点产量,鼓动农民只考虑眼前的短期利益,大量使用自然界中不曾存在的东西。农膜的泛滥就是农业部和各级政府盲目推广的结果。
正确的做法是,不是将土地覆盖农膜变白,而是要通过增加土壤有机质使土壤变黑,即将秸秆通过牛羊等动物转化成肉、奶和肥料,肥料产生沼气提供能源后,再将沼渣和沼液还田,逐步培肥地力。增加土壤有机质,增加土壤团粒结构,依然能够改善土壤水、肥、气、热条件,这个做法是使土地持续保持高生产力,而非短期行为。增加动物生产和能源生产后,耕地所创造的价值大大高于覆盖农膜带来的效益。增加有机肥就会减少化肥用量,取消农膜覆盖就使生产成本下降,并从源头杜绝白色污染。所有这些事关农业根本出路的问题,必须引起农业部、国家环保总局、国土部、科技部等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
提高农民收入,必须采取正确的做法,增产的同时要增效,要保护耕地,减少环境污染。那些“杀鸡取卵”式的用地不养地、反而毁地、害地的做法,应当杜绝了。哪个部门出面来管管愈演愈烈的白色污染,能够早日让中国农民从白色恐怖中摆脱出来呢?
图1-8 小麦根系中残留的农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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