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小岗村无疑是全国瞩目的焦点,村内的“大包干纪念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中国农村改革的发源地。三十年后的今天,有关小岗村的老故事依旧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但这个村子的现状却鲜有人知。实际上,这片土地已经岌岌可危了。
还未进入小岗村地界,便可以看到一座朱红色的门楼赫然伫立在路口,上面的“中国农村改革第一村”异常醒目,它提醒慕名前来的人们:“你们快到了”,随行的司机就是小岗村的土生土长的村民,他告诉我们:“早着呢,这里还是其他村的地方,从门牌到小岗村还得要10公里。”门牌下面躺着一条漫长而又铮亮的柏油马路,这条名为“改革大道”的马路直通小岗村,司机说这条路是国家出钱修造的,其他村想都想不到,一块门楼,一条大道,彰显着小岗村非同寻常的身份,它承载的,可是整个国家对改革开放的所有想象。
当我们乘的车在“改革大道”上飞驰时,我恍惚间似乎有一种错觉,仿佛脚下就是一条由改革开放开辟的历史路径,连结着另一头一个繁荣富强的“乌托邦”。不过令人大失所望的是,道路尽头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而是依然扎根于凡土之上的小岗村,它面对的困难和问题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还要多。
村民严美昌是小岗村当年大包干带头人之一,对村里目前的土地情况很熟悉。据他介绍,小岗村目前有1万亩左右的田地已经以租赁或者买断的形式流转出去了,而小岗村村务信息栏里面显示,全村可耕种田亩面积一共为1.45万亩,也就是说大半个小岗村的耕地已经没了。可是原来那么多耕地现在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岗村也不太清楚具体答案。土地一般是以两种名义被征用的:其一,政府用地,比如小岗村的“大包干纪念馆”,接待各级干部的小岗村培训中心等,这种形式的用地一般是直接买断,但总量并不多;其二,商业项目,在小岗村如今约有6个大项目,小岗村葡萄合作社、从玉、普朗克、GLG(洪张健康产业园)、金小岗,土地交易的中间商是村镇一级政府,村民并不和项目开发公司直接接触,所以村民并不知道每个项目圈养的田亩,根据严美昌和其他村民的提供的情况,只能拼凑出几个大项目圈揽的土地规模:葡萄合作社大概有2000亩;从玉大概有1200亩,买断200亩,征用了约1000亩,而且其中大部分并不是小岗村的土地,是旁边一个名为梨园村的土地;普朗克估计有4300亩,其中买断的有200亩;GLG约有1200亩;金小岗刚刚来到小岗地界圈地,具体田亩尚不清楚,但也圈了不少地,估计和从玉所圈土地面积相当。
以买断形式流转出去的土地,价格统一为2.9万/亩;但通过租赁形式流转出去的价格就不一定了,根据调查,土地租金最低为500元/亩/年,最高可达800元/亩/年。公司来到小岗村搞项目圈地的理由大同小异,无非是现代农业特色农业等,但实际结果就是闲置土地,导致农田大面积抛荒。严美昌带我绕着小岗村走了一圈,从CLG到从玉,没有一块土地上是长着庄稼的,最多不过是种了几棵树,而严美昌说那些树是为了遮丑,领导来视察的时候不能太难看。拿了土地,不搞农业生产,那用来做什么?小岗村第一个搞土地流转的严德友说,外面来的项目为了骗国家补贴,“国家每亩补贴400元,当地政府补贴400元,从玉800元/亩从农民手里拿土地,它根本就是不花本钱做买卖;至于大型的农业项目,国家都有项目补贴,大约三四千万呢,它就骗这个钱。”从玉项目便是这种空手套白狼招数的“典范”。千亩荒地上立着一个光秃秃的“现代农业示范区”标志牌,不仅如此,从玉项目的地里十来个玻璃蔬菜大棚,全都是靠着国家农业部的补贴建设的,现在除了两个大棚租给外地人承包种菜以外,其余的八个大棚全部都空置着。
小岗村为什么会吸引这么多项目来圈地呢?据严德友介绍,这都是看上了小岗村的名气,挂着小岗村的农业项目,国家更容易审批下来。比如从玉这个项目,大部分土地来自梨园村,但它依然挂名“小岗村现代农业示范园区”,近乎骗术的圈地方式不确定性很大,从玉是最近刚刚跑路的一家公司,跑路的原因很模糊,据说是“公司经营出现问题”,但严德友推断,“补贴拿到手,跑路是迟早的事,他们本来就不是真来种东西的。”公司跑了,村民的土地怎么办?梨园村的村民为这事已经闹了小半年,在村民眼中,项目公司并不是第一责任人,和他们上门拿地的小溪镇人民政府才是“债主”,村民徐开品拿出了当年签订的土地流转合同,最后的“乙方”盖章赫然是“小溪镇人民政府”,一年的租金没有拿到手,田也放在那里荒着,村民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现在先找政府要钱,这么多年了,田都分不清是谁家的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把田要过来。”
相比狂飙突进的圈地运动,小岗村农业生产建设是几乎停滞的,现在小岗村依然是靠天吃饭,农业生产缺水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至今严德友的葡萄园的水还要依靠另一个地方的水库。更讽刺的是,这个水库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建设的,而水库的水流到小岗村还要小半个月,2013年,严德友的葡萄园就因为干旱缺水,枯死了一片。
在小岗村的政治光环背后,我看到的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村,面临着其它农村同样面临的问题:大部分村民都在外面打工,种田的活儿年轻人早看不上了;缺乏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如今小岗村人手上的田基本上都流转出去了,只留下一些口粮田。只有当年大包干带头人严美昌依然把手头的田地攥得死死的,成了小岗村有名的钉子户:“如果土地流转出去,能把地种好,我为什么不给,现在这些地都抛荒,我放出去,不是浪费土地嘛!”他不希望这种不负责任的疯狂圈地继续下去,为此他甚至多次写信反映情况,但都没有得到重视,严美昌甚至写了首长长的打油诗,在诗中,他这样写道:“从玉博朗GLG,一个更比一个坯,占着土地来长草,口号喊的比天高。”严美昌的愤怒来自于他农民的根性,他将土地视为自己的命根子,但小岗村其他村民并不如他这样勇敢,在金钱的诱惑和现实的压力面前,看着自己的土地被抛荒,最多也只有一声叹息。临行前,严美昌说出了小岗村如今的无奈:“小岗村就剩下空壳子了,土地就这么荒着,农业生产没搞好,就连村里最出名的大包干纪念馆,也没和我们没有关系,那是省旅游局建的,收入全归省里。”
小岗村之行让我想到安徒生著名的童话《皇帝的新衣》。小岗村就是那件看不见的衣服,而皇帝则名为“改革开放”,为了肯定改革开放激发出来的私有精神,众人一同编制起了有关小岗村的政治神话。行走在小岗村内,我感受到了马尔克斯小说中的“魔幻之感”,明明是泥地良田的农村,却打扮得像是城市内的商业街道,笔直的道路,两旁的商铺错落有致,餐馆、便利店、取款机、小旅馆等,应有尽有,但在这些建筑物间的缝隙中,我又分明瞥见乳白房屋后面藏着的被抛荒的田地。一瞬间,我感觉小岗村像一个特意布置的电影场景,而在这场景外面呢,和大部分中国农村一样,一个被掏空的地方,劳动力外流、土地流转,唯一特别的是,小岗村的符号资源也被掏得干干净净。作为农村改革的发源地,小岗村名字有一种口号式的魔力,正因为这种魔力,它为人所利用。据村民介绍,凤阳县有一个小岗村有机食品产业园,但不在小岗村境内,也没有小岗村人的投资,从头到尾,这个产业园和小岗村没有任何关系,但挂的却是小岗村的牌子,一个政治符号被消解为一种商业资源,真是讽刺。而最具有反讽意味的恰是当年的大包干带头人严美昌,当年他以造反的姿态成为了改革的代言人,被政治包装,被历史铭记,今天他再一次以造反的姿态出现,却什么也不是了,如今的他被政治唾弃,被历史忘记。我在严美昌身上看到了那句话:历史总归要出现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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