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去,闫东是一名不能再普通的基层群众。他四十五岁,个子不高,相貌普通,衣着朴素,嗓门很大,东北口音很重。
但他绝不普通。在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这位身形瘦弱的病退职工凭着一己之力,或步行,或搭车,在一个半月内独自走过了几乎所有受灾地区,行程近万公里,远超过我们这些在彼时彼地终日奔波的灾区一线记者。
在灾区的日子里,闫东记录的笔记有三大本,拍摄照片达八百余张。他的初衷不过是三个字:受教育。
我是中国日报新闻中心的记者,今年五、六月份两次赴地震灾区采访。6月16日,我第二次进入汶川映秀镇时,于下午四时许在镇后渔子溪村所在的山下第一次 – 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 – 遇到了闫东。
他一身农家打扮,鞋上全是泥,一脸焦急地打听到汶川的路。我和同事张海洲当时都是全副武装,迷彩在身,口罩手套一应俱全。我递给他一副备用口罩,和小张提醒他说,我们才从映秀“老虎嘴”的堰塞体处撤回来,路被完全堵死了,即便只是进入抢修地段,也会横遇飞石,危险重重。
闫东于是开始讲述他一人硬闯灾区的故事。我们很是感动,也钦佩他的精神。但时间紧迫,我们当天由四川路桥的两名同志带入映秀,不久就要回城。小张先离开找人去了,我带着闫东一起到了渔子溪村受灾群众安置点旁的万人坑边,小声地聊了一会,就接到同事的电话,匆匆话别。
转眼到上个月末,我正在华西村出差。一天早晨,我在华西金塔宾馆的房间里醒来,愕然地接到了闫东的电话。
“你好胡记者,我是闫东。你还记得我吗?”他在电话里喊。
“记得,记得的,”我努力地回想他的样子。
“有一个爱国者的录音笔,是不是你的啊?”他高兴起来了,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一直找不到你的名片,现在找到啦,给你寄过去。”
这支录音笔,陪伴我经历了北京奥运火炬境外传递全程,也经受了地震灾区的诸多历练,最终在六月中不慎丢失,不知所终。原来是被他拾到了。闫东最初以为这是遇难者的遗物,在得到否定答复后就放在了一旁,直到最近找到我的名片、买了他的第一部手机,才和我联系上。
昨天(12月4日)上午,我收到了闫东由EMS特快专递来的包裹,里面是录音笔和他买的耳机、电池,还有四页写的密密麻麻的信纸(内容见后)。
我深受感动。
闫东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志愿者”。他赶赴灾区的动机,也与那些从事“志愿服务”的青年学生完全不同。特大自然灾害的苦痛,唤醒了他身上最具中国特色的道义胸怀和革命记忆。这种胸怀,源于古代中国“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的壮志;这种记忆,始于近代中国的“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的号召。
明天是国际志愿者日。在志愿者组织蓬勃发展的时期,我们也应当记住更多像闫东一样自觉自发的基层“志愿者” – 一无所有的,苦行僧般的理想主义者 – 并给予他们更多的关心、爱护和帮助。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真正基石。
胡亦南
中国日报新闻中心记者
2008.12.4.
附:
胡亦南兄弟:
你好,
估计你比我小几岁,故称你为兄弟,不知妥否。你带着大口罩,我始终没看全你的真面目,看着眼睛倒是挺大的,挺精神,说起话来好听,还有一颗友善的心。
你送的口罩我一次没用。它已成为中国5·12大地震珍贵的纪念品了,我将永久珍藏。它是北京兄弟对我真挚的关怀,和四川同胞给我的关怀一样,永载我的记忆。
你可知道,你的口罩递过来给了我多大的感动。一个人孤独在灾区,很多人把你当成流浪汉。能够听到一声问候,一声关怀,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你可能没有体验过。
历时近一个半月的汶川之行,所见所闻是尸体、废墟、悲痛、眼泪,更多的是中国老祖宗传下来的那种坚强、不屈、互助、博爱。去四川我是受教育去了,它或多或少地消掉了一些(我)身上固有的冷漠、旁观、自私、狭隘。
我出生在东北齐齐哈尔附近的松嫩平原上,15年前掉到苏北平原 – 江苏盐城下属的大丰市工作,活到45岁都是在平原生活,没有去过四川,更没有在险峻、崎岖的山间行走过。去汶川我感觉好象把一生的苦都吃尽了,不知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孤身闯禁区,露宿街头、山野。死亡时刻威胁着我,余震的威胁、蛇、狼、黑熊、野猪、流浪狗等野兽的威胁,当地人的怀疑,特警的盘问带来的麻烦层出不穷。我没有介绍信,只有一张身份证。我不是记者,我是大丰企业的病退职工。
地震发生后(我)就想去灾区,去拍照,去收集一些事迹和资料。回想唐山大地震,留下的资料和图片并不多。如果能起到增加和补充的作用,那也是好的。
(我)感觉这样做有意义,马上就要走,可是又没钱,两架老式相机,非专业的,20年前买的拍着玩儿的,早就坏了。怎么办?每个月只有500元的病退工资,还有供在南京上大学的儿子学费。于是开始变卖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有很多都当废铜烂铁卖了。
地震十多天后,(我)进入灾区,原打算呆十天左右即返回,可是感动让我不能止步,一直到7月5日才回到大丰。
进入四川后,在江油下火车,然后从江油向北到桂溪镇,夜闯封闭的死城陈家坝乡。从黄家坝村夜闯封闭死城 – 北川。经任家坪去擂鼓,到安县安昌镇。从绵竹到汉望、德阳、什邡、洛水镇,在洛水被民警扣留,送回德阳。从广汉到彭州,到都江堰,映秀。由映秀回都江堰,去绵阳,回返江油,去平武,从水晶镇翻越黄龙雪山,大踏步跨越川西北。到川主寺,然后一路南下,松潘、茂县、汶川。后去理县,马尔康,小金县,丹巴,康定,泸定县,翻越二郎山,到天全,芦山,宝兴。又改变方向回返去雅安、成都。由成都坐火车去广元。由广元去剑阁、青川。后回返广元,乘火车回江苏盐城。
汶川之行(我)是写了遗书背在身上的,上面有详细的东北内蒙老家的地址。豁出命来闯了一把汶川,终于过来了。汶川之行,全程近万公里,走遍四川五分之一面积,拍摄850张照片,笔记三本,搭车、打车、徒步于四川大山,千辛万苦,为一生首次。回到家就病倒了,一个月后才恢复过来。
在绵阳商场里,店员说这叫录音笔,是“爱国者”(牌),六百元左右(记者注:原价1000余元),吓了我一跳,他告诉了我操作方法。我买了电池,买了耳机,玩得很开心。里面有大山中、岷江边、大渡河、涪江边、嘉陵江畔、火车上的录音,我不懂怎么删除。
11月24日我买了一部160元的手机(131XXXXXXXX),总算结束了和家里人一直写信联系的历史,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任何电话,这在江苏这个发达省份是不多见的,你可能不太相信。为了供孩子上学、上大学,家里处处节省。
我对你怀有感激之情,没有你的提示,我就拍不到映秀山上埋葬地的照片,谢谢你和你的同事。
祝你工作顺利,事业有成!
致
礼!
闫东,盐城大丰市
08.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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