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撞见申继斌,是在 2008年5月15日午后 的北川县城。三天前的那场地震摧枯拉朽地荡平了这里。一眼望去,视力所及,满目疮痍,瓦砾遍地。他默默地站在街边,仿佛自己也被巨石砸成了粉碎。
这个时任任家坪小学校长的中年汉子在5月2号刚前往浙江诸暨,准备开展为期半年的交流项目。在得知家乡遭难的消息后,他又风驰电掣地赶回了北川。
在那场将基层学校建筑质量问题暴露于众的惊世悲剧中,申继斌曾任一年副校长和七年校长职务的刘汉希望小学屹立不倒,竟无一人伤亡,被誉为“史上最牛的希望小学”。任家坪小学的多数教职工也逃过了这次劫难。然而还是有一名教师不幸遇难,另有一名学生在送往医院途中也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而去世。
申校长的女儿申婷婷奇迹般地从北川中学一楼逃生 – 在那场新中国建国以来烈度最强的地震里,北川中学是遇难学生最多的学校。但与申继斌相濡以沫十六载的妻子王秀红和他的其余五位亲人都离开了人世。
在官方统计中,遗体尚未找到的王秀红被计入四川汶川特大地震造成的17923名失踪人口之一。民政部此前表示,这些失踪人员将有望于 2011年5月12日 由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核定并宣布列入现为69227人的遇难者总数。
根据民政部和教育部减灾与应急管理研究院的数据,巨震造成的经济损失直逼9786亿元,是1979年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全年GDP的两倍有余。
党中央、国务院明确要求相关各省,须在今年9月10日以前基本完成原定三年的灾后恢复重建任务。一声令下,千百万人殚精竭虑,各自致力于如何提前整整一年完成这项被中央政府认定为我国历史上最为庞大的重建工程。
国务院颁布的《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条例》规定,恢复重建总体规划所涉地区跨四川、甘肃、陕西三省的1271个乡镇,面积 132,596公里 ,2007年末总人口为1986.7万。
四川省长蒋巨峰不久前表示,全省灾后重建的目标是到今年底,完成工程投资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绝大多数的幸存者已经暂别故土,靠着月均550元的生活补贴在别处租房度日。在他们的家乡,由国家指定的各对口支援方和天南海北奔涌而来的劳动大军倾注着其全部血汗,日夜书写起几乎是从无到有的建筑奇迹。
全国共有19个省市参与了对川、陕、甘三省重建工程的对口支援。《重建条例》规定,从地震后到2011年,各支援省市每年对口支援的投入均不可低于其上年财政收入的1%。
多数重建工作实际起步于2009年5月地震周年纪念之后。震后不久,北川县委县府各机关单位均移至 20公里 外的古镇安昌办公。而自去年5月至今,在短短几个月间,安昌已改天换地,成为一座五脏俱全,名副其实的县城。
北川是四川汶川特大地震中遇难人数最多、受损程度最重的县城,死亡或失踪人数近两万,几达总遇难人口的四分之一。它的对口支援方是山东。这个国内第三经济大省的雄厚实力,在此地一览无余。道路经过数次拓宽加长,平整如画;新开的大小品牌店俯首皆是,与几十家街头巷尾的保健、桑拿中心相映成趣。镇上商贩云集,生意兴隆,人头攒动,顾客盈门。在安昌和其它各受灾乡镇,援建方纷纷像马克思形容过的那样,按照自己的面貌创造出了一个世界。而在安昌以东 2.5公里 处,一座全新的,由胡锦涛主席亲自定名的永昌镇,作为北川新县城驻地,也正在拔地而起,诠释着“众志成城”的全部意义。
在其它极重灾区,仍会不时唤醒人们对悲剧记忆的地震遗址多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修建中的居民楼。幸存者们各自避入城镇的边缘,期待着在重建结束后能够再度搬回。
曾于地震当天即令举国关切的聚源中学遗址,在一月末被夷为平地。震后数周内,多名该校遇难学生的家长曾持续激烈抗议,要求政府和校方立即开展对学校建筑质量的调查。这使此地长期受到多方关注。
遗址没有了。花圈没有了。书包没有了。连当地在震后不久为限制进出而搭起来的铁丝网也没有了。但在四川省会成都以北两小时车程的都江堰市聚源镇,长久伴随这座中学记忆的痛苦、迷茫和愤怒,却很难一扫而空。
机械轰鸣,带走中学遗址内最后的碎片。十几米外,61岁的罗黛玉垂首静坐在藤椅上烧着木头,只专注于面前毕毕剥剥的烤火声,对身边的动静似充耳不闻。
罗黛玉的旧屋已被拆迁。她住在一间租的房子里,并将于明年搬入新家。
从她烧木取暖的小店外到暂时蜗居的房间里,罗黛玉每天都要走过拆迁中的聚源中学遗址。大多数时候,她无声地坐在店外,神情复杂地看着匆忙出入于遗址的工人们把那些搭乘伤痛回忆的最后载体一片片击碎,装车,运走。罗黛玉的孙子,在聚源中学就读的李庆福,在地震时上体育课,因而安然无恙。她没有透露那些遇难学生家长的影踪和现状。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幸存者都选择了离开或是沉默。在震后的北川,共有72名大难不死的当地教师被调往外地休整或工作。他们之中,只有申继斌一人回到了北川。
在震后初期,为安抚部分心怀愤懑的遇难学生家长,北川县委、县政府在绵阳市临时成立了九洲体育馆工作组。自家亦遭大难的申继斌就曾供职于此。现在,他已调任北川县教育体育局计财股副股长。
“算起来, 我不当校长,实际上是一种逃避。但我仍然是很热爱教育事业的。” 在北川教体局现址,申继斌如此告诉中国日报记者。这个地处坡顶的单位,曾是他母校安县师范学校的所在地。
申继斌的灾后经历或能证明,在多重监督的作用下,恢复重建工程的总体质量是可靠的。
“(2008年)8月13号,(教体局)局长喊我做好准备,保证8月20号复课。我就回到任家坪小学把板房接过来,当时不晓得怎么住。板房的钥匙都是几长串,板房一大片,然后就召集几个老师回来,把板房接过来,门和锁一一地核对好,门打开,看一下,然后教育设施、设备这些慢慢地由山东援建方送过来,然后清理、安放,一直到8月16号,这一起各方面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准备开学了,觉得应该是完成任务了。结果山东方面说厨房不合格。”他回忆道。
“当时是两间板房搭起来的一个厨房,(山东方面说)厨房不合格,就不能开学。当时山东和北川的卫生防疫部门都这么说。不合格,就不能开学,不得了了唉。”
“我就从8月16号晚上到8月21号,修厨房,消毒室、粗加工间、精加工间、配菜间,等等这些,都要符合他们的要求。那几天可以说没合过眼。”他说。
然而一年半以来,震区社会、经济、文化生态及人员构成等各方面的剧烈变化,即使给申继斌这样信心最盛的乐天派也带来了挑战。
“我在绵阳永新镇租的房子,那儿的房子比较便宜。安昌镇的房子租不到,因为房价太贵了。北川老县城各机关单位都在这儿办公。有这么多人在这办公,有这么多人在这搞重建,房子很贵,租房子比绵阳还贵,是地震前的几倍。我现在天天搭班车上下班,每个月算起来比在这(安昌镇租房子)还要划算一些。”他说。
尽管中央政府已穷尽其力,灾后重建过程中暴露的一些问题还是远比逐日攀升的房价来得更为深刻而复杂。
国家审计署上周公布,共发现违规安排使用灾后恢复重建资金2.3亿元。该结果取材于4549名审计员对72个灾后恢复重建重点项目、753所学校和22个县城乡居民住房长达五个月的跟踪审计。
审计发现,有的人把灾后恢复重建资金用于归还银行贷款或作为日常经费支出,有的人则重复申请灾后恢复重建资金达过亿元之巨。审计署同时表示,这些问题已“全部整改”。
然而步步紧逼的时间压力和根深蒂固的基层舞弊,已使一些问题成为死结。
“提前完成重建任务本身,而不一定是保质保量地完成重建任务,已经成了考核部分灾区官员的标准。”一位拒绝透露姓名的四川省审计厅干部告诉本报记者。
“为了提前而提前是非常危险的,”他警告道。
在震中汶川县映秀镇,政府官员禁止多为失地农户,靠国家补贴度日的当地居民从事重建工作。村民们说,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在权益受到侵害时,集合起来罢工。
这片规模甚巨的工地上,从全国各地,主要是四川省内各地赶来的农民比比皆是。在各项工程被省内外相关企业一而再、再而三地分包后,这些打超短工,卖力气活的男人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重建先锋。
一个多月前,21岁的王涛和十几个川南汉子一道,从家乡凉山彝族自治州来到映秀打工。
“我们都没合同。过年就回去,不回来了。”工歇期间的王涛和老乡们在漩口中学遗址边对本报记者说。
当地村民们说,像王涛这样的外地短工,由于身无合同,常遭工头欠薪。他们说,在过去几个月里,映秀的大小工地上都是“来一批人,走一批人”。诸如此类的劳资纠纷,大大延缓了重建的进程。
广东省东莞市是映秀的对口援建方。中国建筑第七工程局第三建筑公司东莞援建映秀镇房建工程办公室主任李杰峰承认“前期规划耽搁了两个多月”,但没有解释具体原因。
“(政府给我们)最开始的承诺是春节前,搬了新家过春节。结果现在到了年底,基础都还没起来。”枫香树村居民吴从金说。
东莞对口援建映秀工作组负责人王霁宇上周表示,所有工程项目都将于 5月12日前 “基本完工”。
在与枫香树村隔江相望的东南向山顶处,麻将屋老板李弟红对自己无法在渔子溪村开办“农家乐”而满腹怨言。
“这里的支书不让搞。他说谁都不让搞,不能搞。但转过头来,他自己就先开了一家,就在山头。他自己开起了,还是不让我们搞。”他说。
渔子溪村支书蒋永福坐拥着全映秀镇唯一的农家乐。这个以他自己命名的“永福农家乐”里,铺的都是地震后慈善机构为当地受灾群众留下的被子。在灾后重建规划中,渔子溪村的定位是“现代化旅游景区”。
“这个本来就是我……这个村的,我们渔子溪村这个辖区的。这一片现在都是我的了……都是我们村上的,(包括)遇难者公墓和(未来将建的地震)纪念馆。(我的农家乐)以后肯定要带动(别人)发展。”蒋永福对本报记者说。
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院去年夏天对4037户四川受灾群众开展的一份调查显示,接近四成居民认为灾后当地的贫富差距有所拉大。
调查同时发现,灾区居民对中央和省级政府在灾后重建中表现的满意度高达99%,但对乡镇、街道以及村居委会等基层组织的满意度却比震后初期有所下降。
在渔子溪村山下,蒋永福的侄女和她的丈夫用一辆面包车开起了家庭生意。他们拉上前来或吊唁或游玩的各地行者,终日穿越于映秀的“地震景点”之间。二人的名片上赫然打着“映秀永福农家院”的金字招牌。
映秀镇上开私家车做游客生意的居民不在少数。渔子溪村对岸的董明庆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在都江堰租不起房的45岁农民,只能和其妻子、兄长和侄女暂住在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的旧宅里。 1月4日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政法委书记周永康造访映秀前几个小时,当地政府在他们的屋外一气呵成地挂上了长长的铁丝网,又在四周到处匆匆竖起了“地震民居遗址”的牌子。董家邻居吴从金在废墟边上早先搭起的棚子也被民兵拆掉,以刻意造成此地无人居住的假象。
地震时,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头砸垮了吴从金的房子,三人当时遇难,“啥子都掏不出来”。一年半过去,这块石头仍坚不可摧地立在那片废墟上,石头中间刻写着红色的几个大字:“512大地震”。
周永康常委在映秀的那日,董明庆19岁的侄女董娅在外面逛了一天。“说是不让冒烟(做饭)嘛。那天要关到门。我根本不在屋头。”她说。
其父董志华称,如果被发现住在此处,“村上(在领导走后)就要收拾你,不给你(每月)550(元)的生活费”。
地震把董志华精心修建的房子齐齐地砸去了三分之二。现在,那200多平米的实体只剩下了几笸箩难以辨认的碎片和残渣。失去多数房产和全部农地的董志华每次遥望着江对岸正在修建的新家,都对未来感到忧心忡忡。
在灾后恢复重建的多数地方,政府都几乎是约定俗成地给每名受灾群众补偿35平米的房产。但在映秀,这个数字变成了每人30平米。
每名村民都需为仍在修建中,预计明年交付使用的三层小楼自己掏腰包,价格是每平米770元。多数失地农户根本无力全款买房,只有到信用社申请贷款。
“这样修房子,在我们农村一点都不实用。楼梯也太多了,要是家里有孩子和老人,怎么走啊?再说,一个人30平,太小了,不行。”董明庆说。
“我们苦了多少年,等到生活好点儿了,喔,又遭地震,又当穷人。多少年的心血,辛辛苦苦流血流汗的,才摇了8秒钟,就完了,没得了。可惜了。我买的冰箱,电视,全完了。”董志华反复地叨念着。
“好烦啊你。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他的女儿应声道。
四川省政府上周二再次承诺,将在 2月14日 春节前基本完成农村住房重建,五月底前基本完成城镇住房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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