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吾等于此世间无所依凭,文学,或为最后之救赎。
甲辰初,吾失图书之业,乃遍投简历,欲谋一文职,皆因年长之故,不蒙见用。无奈,尝事快递者,试工一日,厌其繁重,辞焉。复询美团、顺丰、京东等司,以其专职者约束颇多,且薪资或有扣押,未就,遂下载美团众包app,注册登录 ,入走卒列。
初,行止于燕郊,惜乎终吾一日之工,难孚四老之望,无获百元之资。于是辗转于京畿,执业于同城,辛苦虽倍,收入亦增。
吾家潮白河畔,过桥之京,经徐尹路,越泃、温榆二河,乃至皮村。
皮村者,号朝阳区之东门,处温榆河之西岸,土著之民千余,北漂之客数万,彼等杂居其间,互为便利。村中店铺林立,公寓交接,生人至此,或觉其乱。
一日,吾送外卖至此,导航至某校门外,未及问询,守门长者误以吾将夺门破关而入,厉声相叱,乃讪讪而退。后因系统定位之故障,遍寻顾客所在而不得,怅恨未已,怒曰,吾终不复至此荒僻之地也!
是岁季夏暑期末,吾暂停走卒之业,携少子还乡,以视双亲,途中无聊,刷短视频,忽见一陇东平凉李姓女子,名曰文丽,姿容甚美,与访者谈,言其过往,尝为佣者,历诸般艰辛,竟不夺其志,终以文艺之才,成名网络之间。
文丽曰,吾有今日之成就,颇受益于皮村工友之家及文学小组耳。
吾闻之,大惊也,咦!若此荒僻之地,竟有文学之家!遂于网络搜得文丽公号,私信以求加入皮村文学小组之法。俄而,文丽乃复,教吾联系小组之召集人,名曰小付者。吾遵而行之,得小付之微信号,曰“皮村工会皮皮”者。
加微通过,与小付聊,嘱吾曰,每周六晚间小组置文学讲座,凡好文学者皆可来听。吾闻之,大喜,乃告之曰,吾愿往,且将往!
逾数日,值周六,吾携子归,未及还家,先往皮村,及至于文学小组授课之所,乃昔日送外卖未竟之地也,其门匾有字:皮村同心实验学校。噫吁嚱!人生其如戏乎,命运何其巧也!昔吾目不得窥之所,今吾竟公然步入之。所仰赖者,文学之名耳!
自此,吾每周六携少子赴皮村听课,渐知皮村文学小组之大概。
壬午秋,歌者孙恒、许多、王德志、姜国良等于京邑成立“打工青年文艺演出队”,志为打工者歌——盖因彼等皆打工者也。后,诸子专辑《天下打工是一家》出版,乃以版税之资创建 “工友之家”。肇基之地,肖家河也。
“工友之家”,公益机构也,以服务天下打工者为旨,举凡有讨薪不得者、遭受欺凌者、抑或有苦无处诉者,皆以此为家,往而求助也。如是举办者有年,颇为打工者称道。
乙酉岁,工友之家迁至皮村,租大院落,成立皮村社区文化中心,建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图书室、同心互惠商店、新工人剧场等,以娱打工者耳。同年秋,为打工子弟受教育计,开办皮村同心实验学校——以其办学资质未获有司批准,后停业矣。
自壬辰岁始,“工友之家”举办六届“打工春晚”,邀央视崔公永元为主持,颇受舆论关注。
甲午岁,皮村文学小组始创,工友之家之从业者付女秋云,即小付也,受命为召集人。同创者,尚有舞蹈、书法、音乐等小组,皆不存也,惟余此小组赓续至今。
小组授业之师,有高等学府之教授者,有知名之作家者,亦有海外之新工人文学研究者,间以京师大学堂之教授张公慧瑜者最为著名,盖因其为小组之首位志愿教授者也。自小组成立十年间,张公风雨无阻,义务授课,凡小组成员多蒙其教诲,受益匪浅。
初,小组成员多为租住于皮村之打工者,有操版筑者,为私家之佣者,走卒者等。彼等所操之业或曰低贱者,然其心体皆高贵无匹也,所为此言者,盖以其真挚耳。
中有一女成员范氏者,名曰雨素,楚地襄阳人,与文丽同,皆为佣者。范氏自幼好读书,颇具天资,惟因家贫之困,沦于蓬蒿之间。小组成立伊始,范氏踊跃报名,纵生活艰辛,亦不辍课业,每有所得,辄录于纸,日积月累,竟至于数十万字。
丁酉春,范氏作一文,其名曰:我是范雨素,本为小组作业,后发于某知名公号,不足一日,竟获点击逾十万,流量之巨,令人咋舌,京城及举国媒体闻之,竞相报道,范氏惶恐,乃托辞入寺庙清修,实居家以避,不与传媒者交结。见范氏如此,传媒者好奇愈甚,乃遍访周边,以获其资讯。一时间,范氏声名鹊起,由是,皮村文学小组亦广为世人所知。出版社、书商随即纷涌而至,欲为其出书,间有一书商,携资二十万至皮村,以求合作,不意范氏竟婉拒之,其朴素存真,淡泊名利,由此可见一端。未几,范氏整理其年来所著文字,成一书,名曰《久别重逢》。
吾未至文学小组之时,于网络搜索相关资讯,乃知范氏故事,甚慕之。初听课,与范氏相识,一见如故,犹久别重逢者。其后,吾与范氏多有交流,视若良师诤友,益觉幸甚。
入小组未多时,逢其十载之庆,其时,因同诸子多不熟识,于现场颇不适,乃于一隅读范氏所著之书,读罢,又读一书,名曰《我的皮村兄妹》,其,袁公凌也,秦地直州人,尝事传媒,擅写调查新闻,于业界久负盛名,后辞职为专业作家,著述颇丰。因范氏成名之故,袁公始属意于皮村,并自愿为小组授业者。凡此七年,与皮村诸子相交相知,且于村中租住半载,亲历诸子之苦乐,终录于书,是为《我的皮村兄妹》。
二书读罢,吾心怅然,归去,或有所思。翌日,从业间隙,与范氏微聊,作一段文白混杂之文字,自述二书之读后感。范氏觉其善,意欲转与小付,发布于小组之公号。吾觉其陋,乃增益之,复与范氏。不知何故,良久未得发布。日前,小组公号忽发此文。范氏告吾曰,此文转发于朋友圈,数位文学教授为其点赞,以此可见吾文之雅也。噫!岂徒吾文之效也,乃缘君之故耳!
时日既久,吾渐与皮村诸子相熟,交结频者,小海也。
小海者,中原人士,初中肄业即南下务工,凡历数十工种,多为流水作业,未尝学得一技在身,惟喜文学,好为诗歌,因感生计之难,生涯之迫,乃以诗文自洽,漂泊经年,竟无一钱之积蓄,但有多篇之诗存。期间,小海于摇滚歌手张楚之博客下留言,竟获回复,二人遂隔空交结,若好友者。
乙未岁末,经张楚相荐,小海自江南之京,住皮村工友之家,受聘于公益商店,始与文学小组结缘。张楚之所以知皮村者,盖因其与皮村工友之家创建者相识,彼等皆为乐坛之人也。由此,小海得以安顿至今。既有文学之良氛滋养,小海诗兴愈盛,多有佳什问世,每每诗成,则自书于壁,以为乐事。某日,袁公凌至,见其状,乃笑曰:若此孰不为诗歌商店哉?于是,始有诗歌商店之名。
吾慕其名,某日晨,往视之,但见二手衣物成堆,甚杂乱,唯壁上之诗文稍添雅意,与小海相谈,或觉其略颓者,盖因漂泊多年,家业未就,且于诗歌一道未成大功,遂萌颓意。吾欲慰之,竟不知从何言起。归去,作一诗以赠,其辞曰:“已是人声渐起时,村头小店日迟迟。客来相问营何事,二手衣冠一手诗。”
不久,小海一文收录于海外百年期刊GRANTA,并得稿费七百英磅,小海大喜,适逢袁公到访,乃邀吾至,设宴相款。席间,小海曰:某与莫言等并列于GRANTA,此何谓哉?吾将成矣!
是日晚,张公慧瑜至皮村授课,课后,小海为吾子少成题曰: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然所寄者,岂独吾子,亦其款曲也。
想吾年来所历者,失业,负债,沦为走卒,其境况与小海辈何异哉!袁公或曰,尔曾历繁华,或享温柔,彼等自入世以来,未尝得享凡俗之福,此其不同者也。吾默然。
前日,小付发一视频,为范氏专访。范氏自述其种种艰辛,言及乃母,泪不能止,自喻为恐归族,吾见之,亦潸然,作一联曰:“人恐归而心思归,苍颜白发,岂独双亲哉;意欲往却身难往,囧途羁旅,非止一人也。”
苏子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若皮村者,犹吾等之逆旅也;若皮村文学小组者,犹吾等热爱文学者之桃花源也。
吾于生涯困顿之际,得遇皮村文学小组,真幸事也!感慨之余,乃作是文以记之。
潮白作于甲辰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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