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落平阳
毛霞轩和庞叔侃来到银田寺码头,朝寒风凛冽的江面打望。望了一阵,只见江面远远一条帆篷船飘过来,毛霞轩不由拍手叫起来:“来了,来了,正好来了。”又朝身后的毛福轩招手道:“哥哥,来了,来了呢。”
毛福轩赶上来一看,说:“你看见润芝哥在哪里?”
“那船里不是吗?”
“那是吗?那不是。”
帆篷船徐徐靠岸,船上走出几个人来。果然没有他们要接的人。
“哥,真的不是。”
“你呀,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怎么嫁得出去。”
“你怎么晓得不是的?”
“润芝哥有个习惯,船到码头了,他会出来看看的。我和他一起长大,和他走南闯北,还在安源煤矿待了一阵,他这点脾气我还不知道?”
毛福轩家也在韶山冲,是毛泽东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他虽然读书不多,但脾气温和,为人忠厚。毛福轩知道毛泽东要回来,昨天就和毛新梅说好,喊上钟志申。李耿侯,庞叔侃几个同窗好友到银田寺码头来接。现在他和庞叔侃来了,毛新梅他们还不见影子。
“叔侃哥。”庞叔侃说,“听说润芝这次回家,是回来养病的。也不知是什么病,真叫人着急。”
“是呀,我也担心。”毛福轩不仅担心毛泽东的身体,还担心毛泽东的前途和命运。他听说,毛泽东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后,被委以要职,积极推行他的农民运动思想,得到国民党的重视。但张国焘和李立三对毛泽东办事打国民党的牌子不满,讥讽毛泽东是胡汉民的秘书。春节前,上海开了个会,毛泽东被挤出了党中央领导层。毛福轩不知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不解,毛泽东出去有十多年了,早不回,晚不回,怎么选择这个倒霉的时候回呢?人家回家都是衣锦还乡,他现在削职为民还往家跑。韶山冲团防局长成胥生是个势利眼,人称成阎王,还不知道会给毛泽东什么脸色。
“不知是什么病。听说睡眠不好,一定是事情太多,操心太重了。”毛福轩只能这样说,党内的一些事,他不便告诉庞叔侃。
“也不知先生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庞叔侃一边向江心远眺。庞叔侃虽然比毛泽东小七八岁,但毛泽东小时候的事,他也知道许多。有一次读书,先生打了毛泽东,毛泽东赌气要跑出韶山,跑了三天还在韶山冲。庞叔侃听说了这个故事,觉得很有趣,把毛泽东敬为兄长。毛泽东也很喜欢庞叔侃,把他带到长沙读书。庞叔侃现在回家当了先生,听说毛泽东要回,心里自然是怪惦念的。
“哥,润芝哥带你去安源,带叔侃去长沙。你到时帮我讲一讲,叫润芝哥也带我到长沙去读书。”
“妹子家,读什么书?还到长沙。家里有做不完的事。”
“哥,你,你不是说开慧嫂嫂知书达礼吗,开慧嫂嫂也是女的,她能读书,我怎么不行?”毛霞轩见毛福轩不吱声,嘟着嘴说,“你不说,我自己找润芝哥去说。”
“你怎么能和开慧嫂比?开慧嫂的爹是大教授,握笔杆子的,我们的爹是干什么的?捏锄头把的。这能比吗?”
“福轩哥,你不能这样比。都是女人,只要有机会,都可以读书。霞轩,你别急,你哥不说,等接到润芝哥,我帮你说。”
庞叔侃许了这个愿,毛霞轩高兴起来,走近庞叔侃,打听一些毛泽东在长沙带庞叔侃读书的事。
二月的江南虽已立春,却仍然寒气逼人。庞叔侃讲了毛泽东带他读书,又讲毛泽东在长沙带领泥木工人罢工的事:“那年,赵恒惕杀了几个工人,润芝哥带领泥木工人讨公道,先是和警察厅厅长辩,后来又和赵恒惕论,辩得赵恒惕无言以对,说:”湖南还多一个毛泽东,我这个省长就当不成了。’“
毛霞轩听得笑眯了眼,说:“他这个省长当不成,就让润芝哥当算了。”
这时,又一条帆篷船徐徐靠岸,船篷里走出几个人来,还是没有他们要接的人。
毛福轩望了望凛冽的江面,不免有些焦急:“新梅这个慢郎中也还没来。今天润芝哥的船怎么跟新梅一样,慢吞吞的,真急死人。”
“怎么还没来呢?”庞叔侃说。
“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毛霞轩说,“你讲赵恒惕恨死了润芝哥。润芝哥会不会半路上被赵恒惕抓走了?”
唐默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索布口袋,来到如意亭成胥生家。成胥生正眯着眼睛抽大烟,嘬着嘴巴在咻咻地吞云吐雾。唐默斋在丫妹给成胥生换烟的工夫,指着桌上的索布口袋说:“姐夫,钱我都带来了。”
成胥生躺着未动,他知道那索布口袋里装的是银元,瞟了一眼,又抽他的烟。
成胥生虽说只是上七都团防局的一个局长,却有几十条枪,在这韶山冲是说一不二,常常杀了人,还不准收尸,人称成阎王。这次他买枪,叫属下人筹钱,唐默斋是教育会的会长,虽说是他的姨妹夫,成胥生也给他摊派了份子。唐默斋十二分的不情愿,仗着自己是成胥生的姨妹夫,想这钱能拖则拖,不料成胥生看出了他的心事,把他喊来骂了一顿。唐默斋看看拖不过了,拖到今天才送来。
唐默斋见成胥生不理不睬,提心吊胆,生怕成胥生发脾气,赔着小心说:“姐夫,这都是我想办法从教师的薪水中扣出来的。好难啦,数目是不多,您看……”
成胥生自然不高兴,而且知道这是姨妹子给唐默斋出的主意。谁叫自己和姨妹子有一腿呢?因此有些挨不过面子,想起唐默斋虽然小气,对钱财看得重,但对自己还是忠心的。唐默斋隐隐约约也知道自己和姨妹子有一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着王八,想来也不容易。现在既然送来了,也就算了。
成胥生把嘴从烟壶嘴移开,正欲说他两句收场,这时,几个团丁抬着两个长箱子进来。团丁队长申拐子进门就道:“八爷,枪买回来了。”
成胥生望着两个长长的木箱子,眼睛一亮,放下烟壶,站起来说:“打开看看。”
申拐子和团丁把箱子打开,枪一把把地展露出来,锃光闪亮。
成胥生上前拿起一把步枪,将枪栓拉得咔嚓咔嚓响,又瞄了瞄,然后拍着枪托高兴地叫着:“好枪。好枪。”
申拐子笑着说:“八爷,这一下我们的实力更雄厚了。”
成胥生笑着把枪丢给唐默斋。唐默斋接过枪笨拙地端着,斜握着枪像握着一把锄头。成胥生看他那个样子觉得十分滑稽,哈哈大笑道:“你呀,只会拿笔杆子。哈哈哈哈。”
唐默斋见成胥生终于和自己说话了,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握着枪说:“这枪好吗?”
成胥生说:“全是新家伙,汉阳造的,怎么不好?”
申拐子说:“八爷,这枪好不好,试一试就知道了。”
成胥生点着头说:“行。抓两个靶子试试。”
申拐子又凑上前说:“八爷,银田寺最近来了两个要饭的,是外地的,是不是就抓这两个叫花子做靶子?”
成胥生又点点头说:“行。”
一条木帆船从湘江经湘潭,漂到了涟水河。毛泽东和杨开慧带着两个儿子岸英岸青,毛泽民帮着照看两个侄子,一路上说说笑笑,不觉快到银田寺了。
毛泽东身着长衫走出船舱,来到船头。两岸熟悉的青山映入眼帘,毛泽东顿觉眼睛一亮,觉得格外的亲切。离开家乡十来年时间,山还是这些山,水还是这些水,他却经历了不平常的风风雨雨。
自他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担任国民党上海分部的组织部长,因而常与汪精卫和胡汉民在一起。这期间最叫毛泽东高兴的是,他的农民运动思想张国焘和李立三是十分歧视的,在国民党方面却得到重视,受彭湃的邀请,还在农民运动讲习所讲了一课。毛泽东认为如果没有别的变故,与国民党的统一战线,可能使中国复生。张国焘还是认为毛泽东的农民运动思想成不了大气候,并认为毛泽东为国民党办事太卖力了,李立三则嘲讽毛泽东是胡汉民的秘书。他们对毛泽东的统一战线,办事总喜欢打着国民党的招牌感到不满,常常冷嘲热讽。俗话说假话讲三遍也成了真话,这样的冷言冷语一多,使毛泽东陷入了孤立,在党中央领导层坐上了冷板凳。
去年冬天,毛泽东大病一场,天天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索性晚上起来看书。晚上没睡好,白天疲惫不堪,胃有时也疼了起来。经过治疗,虽说痊愈,却落下了失眠症。杨开慧十分心痛。她知道毛泽东操心太重,大夫也说了,必须好好休养。现毛泽东已不在中央任职,杨开慧决定想法劝毛泽东回家休养一些时日。
这天,杨开慧见毛泽东心情好些,说:“润芝,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去过你家。你答应我几次了,要带我回家去看看的。按道理,你得用八抬大轿接,我才能去。”毛泽东一听杨开慧说要坐轿,不由笑了起来,说:“你还想坐八抬大轿?”杨开慧说:“怎么不能坐?润芝,你不能偏心啊。”毛泽东说:“我什么事偏心了?”杨开慧说:“那个秀妹子能坐,我为什么不能坐?她是明媒正娶,我不是吗?她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我为什么不能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毛泽东疲惫不堪的眼睛笑了笑,说:“你看你,又来了,吃醋不是你这样子吃的嘛,岸英岸青都这么大了,你还要坐八抬大轿,教授千金,这不要笑死人哟。”杨开慧说:“不要八抬轿子也行,你总得让我这个媳妇进你毛家的屋门吧。你不是说,岸英岸青都这么大了,坐轿子吹吹打打不好,总也得让我知道毛家的门朝哪里开呀。”毛泽东想想也是,和杨开慧结婚几年,细伢子都生了两个,是该让她进毛家的屋门了。自己在外颠沛流离,有几年没回家了。毛泽东倦意顿消,说:“娘子说得是,现在有点空,是该带我堂客回家去看看。”毛泽东兴奋地哼起了他喜欢的花鼓戏《刘海砍礁》的曲调,唱道:“开慧,我的妻呀,你随我往韶山行啰嗬喂……”
毛泽东带着妻儿从上海回到湖南长沙,毛泽民接了,又到长沙的湘江码头坐船,朝银田寺而来。
毛泽东在船头吹着凛冽的寒风,闻着家乡清新的空气,神清气爽,不由精神抖擞。
银田寺码头,毛福轩兄妹和庞叔侃还在寒风中朝江面打望。毛霞轩见远处又来了一只船,道:“叔侃,你看,又来船了,船头上站着一个高个子。这回该是的吧。”
庞叔侃朝河中远眺,看见一条木船徐徐而来,船头上果然站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他望着那熟悉的身影,激动地叫了起来:“那是润芝哥,我先生。润芝哥……”
毛霞轩说:“是润芝哥吗?”
“是的,是他。”毛福轩也高兴地叫了起来,“润芝……”
“哎——”毛泽东在船头听见了毛福轩和庞叔侃的呼喊,高兴地答应着,并向河岸挥手示意。
毛泽东回头朝船舱里说:“开慧,到家了,福轩他们接我们来了。”
杨开慧走出船舱,望着两岸青山和满江绿水,不由脱口道:“韶山真好。”
毛泽东说:“我的家乡当然好啊。你若早来,就早看到了。”
杨开慧含嗔一笑,说:“这能怪我吗?你不带路,我一个女人,总不能一个人去你家。”
毛泽东笑了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都是我这个做丈夫的责任。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今天,没有八抬大轿来接,请你坐船也是不错的。你看,还有福轩和叔侃他们来接,我看也可以了。”
说着话,船已徐徐靠岸,杨开慧停口不再说那些事了。毛泽东见岸上的毛福轩和庞叔侃,挥手喊道:“福轩,叔侃,这么冷的天,让你们久等了。”
船一靠岸,还没搭好桥板,庞叔侃和毛福轩迫不及待地跳上船。
庞叔侃抓住毛泽东的手说:“可把你盼来了。”
毛福轩问:“身体还好吧。”
毛泽东握住他俩的手说:“好,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呀。”
毛福轩和庞叔侃一看,毛泽东精神抖擞,不像有病的样子。
“润芝,你身体好,我们就放心了。”
“一点小毛病,不碍事的。”
“还有人说,你有思想问题,是思想有毛病。”
“不过,不是什么思想病,是思乡病。一回到家,看到家乡的山水,看到家乡的人,看到你们,这思乡病就好了大半。再吃几天家里的饭菜,在家里的床上睡几天,这思乡病就没事了。”
众人被毛泽东说得哈哈大笑,毛霞轩站在桥板上望着毛泽东笑。毛泽东看见了,问毛福轩:“那个妹子是谁?”
“是霞轩呀。”
“霞轩?”
毛福轩回身朝岸上说:“霞轩,还不叫润芝哥。”
“润芝哥。”毛霞轩羞怯地叫着。
“哎。”毛泽东望着清秀而健美的霞轩说,“霞轩妹子,你也长这么大了,我有四年没回家,四年不见,你就长成个大姑娘,不是你哥介绍,路上碰见,我会不认得。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呢。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开慧嫂子。”
毛福轩兄妹和庞叔侃叫嫂子。杨开慧笑着答应。
“岸英岸青呢?还怕冷,躲在舱里不想出来?”毛泽东向船舱里喊着,“岸英,岸青,到家了,我们要下船了。”
“到家了,到家了,我们要下船了。”毛泽民抱着岸青走出船舱。岸英缩着脖子,哈着气暖着小手随后跟了出来,并喊着:“冷,哎哟,好冷。”
毛泽东又对岸英和岸青说:“你们看,叔叔姑姑来接你们回家,快喊叔叔,喊姑姑。”
两岁多的小岸英脸被江风吹得红扑扑的,见这么多人来接,马上精神起来,喊了叔叔,又喊姑姑。毛福轩和庞叔侃忙抢着答应。岸英喊到毛霞轩时,毛霞轩伸出手来抱岸英,只有一岁多的岸青见了,也伸手要她抱。
毛泽东笑着说:“你看,岸青虽小,却事事要和哥哥争呢。岸青,你还是让妈妈抱。怎么?不愿意?硬要姑姑抱?我晓得了,你是看见霞轩姑姑长得漂亮,是不是?”
众人笑了起来,毛霞轩不好意思抱哪一个。毛泽东摸摸小岸青说:“好吧,就让霞姑姑抱你。”
毛霞轩抱起小岸青,庞叔侃和毛福轩各挑起一担行李,随着毛泽东和杨开慧一起下船上岸。
庞叔侃挑着一担箱子,觉得很沉,上得街来就换了两次肩,忍不住问道:“先生,你这箱子怎么这样重?”
“宝贝呢。”
“宝贝?什么宝贝?”
“你们猜猜看。”
“是……”庞叔侃皱着眉头想。
毛霞轩趁毛泽东脸转向别处,悄悄问杨开慧。杨开慧笑着对毛霞轩耳语。
毛泽东发现了,笑道:“哎,你们不能搞小动作,开慧,你可不能当内奸,吃里爬外呀。”
毛霞轩忙为杨开慧开脱,说:“润芝哥,开慧嫂没有告诉我,我自己猜到了。”
“你知道是什么?”
“你这个里面的东西呀——孔夫子搬家,净是书。对不对?”
毛泽东笑着看看杨开慧,又指着毛霞轩对庞叔侃说:“叔侃,你看霞轩多会动脑筋,猜出了我的宝贝。”
“先生,人家在外当几年官,都是衣锦还乡,金银财宝一箱一箱的,你在外也奔波了好些年,就这么些东西。这也算是宝贝?”
毛福轩见庞叔侃正说到毛泽东的心事,忙捅了一下宠叔侃。宠叔侃才知自己失嘴,却话已噼里啪啦地说出来了。
毛泽东好像并不在意,说:“出门闯世界,人人都想衣锦还乡。我现在是回家养病,是落魄之人,不是衣锦还乡。不过,我觉得这书怎么的也是个宝贝。古人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我就是靠这些宝贝书,给你们找到了颜如玉的嫂子呢。”
毛福轩他们望了望漂亮的杨开慧,都笑了起来。
“所以,这书比金银财宝还好,我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我还要在书里找到那个黄金屋,到时候呀,福轩。霞轩。叔侃,我泽民淑兰。岸英岸青,还有韶山的乡亲们,都可以住进黄金屋,到那时呀,我们大家都可以过上好日子啦。”
毛泽东一行上了码头,来到银田寺街上,看见一群人在看热闹,毛泽东说:“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去看看。”
人群中,只见两个团丁在殴打乞丐。两个团丁一个又干又瘦的叫钟子川,还有一个矮矮胖胖的叫彭再田,都是成胥生的团丁。他们奉命前来抓两个叫花子试枪,见那背讨米袋的有六十多了,拿打狗棍的乞丐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看样子是爷孙俩。他俩衣衫单薄,在寒风中不住地打着哆嗦。钟子川和彭再田想这两个乞丐在银田寺有几个月了,一定是讨了不少钱,去抢老乞丐的袋子,谁知老乞丐死不松手。
“老总呀,这是我们讨来的救命钱啊。求老总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这老东西。”彭再田叫道,“你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这破袋子干什么!”
钟子川一脚踢过去,少年乞丐扑上来护住老乞丐,钟子川一脚踢在少年乞丐身上。少年乞丐痛得大叫。
围观的人虽然很多,却敢怒而不敢言。
毛泽东见此情景,不由心寒,忙上前喊道:“两位老总,不要打人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钟子川直起身,见来人面生,个子很高,身着布衣长衫,一副书生模样,喝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韶山人呀。”毛泽东道。
“韶山人?”
“是呀,我名叫毛泽东,泽东就是光泽大海,普照东方。字润芝。韶山冲里叫我石三伢子。”
“韶山冲里的石三伢子?石三伢子?我怎么不认识你?”
彭再田是本地人,知道毛泽东,忙把钟子川拉到一边悄悄耳语。
毛泽东趁机上前扶起老乞丐,庞叔侃放下担子,把少年乞丐扶起来。
毛泽东说:“老人家,看样子你不是我们韶山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老乞丐叹口气说:“唉,去年家里遭了旱灾,没有饭吃,我们爷孙俩只好出来要饭。家里还有个病人卧床不起,等着我们讨钱治病呢。”
钟子川听彭再田说石三伢子就是毛泽东,心想你毛泽东又怎么啦,一个读书人,我还怕你?他来到毛泽东面前说:“石三伢子,我不管你以前在外面当过什么官,现在回到家里,就请你懂点规矩,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你们执行什么公务?”
“我们。”钟子川指着两个乞丐说,“我们在抓过激党。”
“他们俩是过激党?”毛泽东不由把两个乞丐看了看,然后对钟子川说,“老总,你看,这爷孙俩不像是什么过激党呀。”
“是呀,他们是要饭的。”
刘海康是理发师傅,提着理发箱串乡走村时,总叫喊着剃光头平头西式头啦,人称刘剃头。刘剃头开始看见团丁打乞丐,和大家一样都不敢做声,这时见毛泽东这么一说,忍不住说了这句。
刘剃头一说,人群中又有几个人附和:“他们在这里要饭要了十多天了。”
“我还给过这爷孙俩一个铜板。”
……
毛泽东看了看愤愤不平的人群,心里一喜,心想只要有人敢站出来为头,老百姓还是有良知,敢说话的,便笑着指了指众人对两个团丁说:“两位老总,你们看,他俩是不是叫花子,大家都可以作证。”
彭再田扯了扯钟子川,叫他算了。钟子川满肚子牢骚,要不是彭再田拖住他,他才不管什么毛泽东石三伢子的。他想你彭再田讲起毛泽东这样动不得那样碰不得,我不行,我们八爷还不行吗?钟子川哼了一声,瞪了毛泽东一眼,心里说,你等着,愤然地离开人群。
少年乞丐捡起了打狗棍,扶着老乞丐站起来。
毛泽东望着毛泽民。毛泽民心领神会,从衣襟里掏出两块银元。毛泽东接过银元,送到老人面前。
“老人家,你拿着吧。”
老乞丐一看银元,不由迟疑着。他沿街走店地讨了这么多天,加起来也没这里一半多呀,这个陌路相逢的人,看他样子也不是什么有钱的大老板,不仅为自己解了围,还出手这样大方,不由感动得手抖了起来:“这,这,这么多……”
毛泽东说:“拿着吧,你家里还有病人。”
老乞丐接过银元,含着泪,忙携少年乞丐跪在毛泽东面前:“谢谢大恩人。”
“起来起来,快莫这样。”毛泽东忙扶起爷孙俩说,“唉,在家样样好,出门处处难啊。不是家里没饭吃,这样大冷天,谁还愿意出来乞讨?世道不正,国不兴家也衰。老人家,出门在外十分不易,你也七老八十了,还是回家去吧。”
老乞丐不断点头:“回家,我们听恩人的。请问恩人尊姓大名?我今生今世不能报恩,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老人家,快莫言谢,快莫言谢。你的难也就是我的难,帮这点小忙,何须谢恩。”
老乞丐又向毛泽东磕头。
毛泽东扶住老人说:“快莫这样,快莫这样。”
毛福轩和庞叔侃见毛泽东十分伤感,忙上前扶住老人说:“老人家,你们快回家吧。”
爷孙俩擦擦眼泪,准备离去,再向毛泽东示谢,却已不见毛泽东。
毛泽东已别过身子,走在一旁擦着眼睛。当他抬头看见两个乞丐离去时哆哆嗦嗦的背影,便走到自己的行李面前,打开箱子,翻出两件衣服,对庞叔侃说:“天气冷,给他们加件衣服吧。”
庞叔侃接过衣服,追上两个乞丐。
老乞丐接过两件蓝色的罩衣,激动得泪流满面,对少年乞丐说:“伢子呀,我们今天遇上救星了。”
老乞丐携少年乞丐回身,向毛泽东站立的方向再次跪下,磕头。
申拐子领着几十个团丁向银田寺街上走来。他们背着旧枪和新枪,一路上耀武扬威,行人见了避而远之,胆子大的,也只是远远地在街边站着。
成胥生坐在蓝布篷轿里,在团丁们前呼后拥中往银田寺而去。他看着团丁肩上锃光闪亮的新枪,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蓝光,心里是十分的得意。以前不是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到湘潭来巡视,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吗?估计和我这个样子差不多。那时还没有这样的好枪呢。我成胥生官是不大,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在这韶山冲咳一声,谁敢说个不字?我不是个活阎王,也是个土皇帝了。
成胥生刚到银田寺街上,钟子川和彭再田迎面跑来。
钟子川看见申拐子带着一队团丁来了,不由一喜,远远地就叫申队长,待到申拐子面前,喘着气说:“我们遇上毛泽东了。”
“毛泽东?噢,他回来啦?”申拐子知道毛泽东,“遇上就遇上,用得着这样慌张吗?”
“你不知道,这毛泽东口气蛮头。他说。”钟子川学着毛泽东的口气,“我的名叫毛泽东,泽东就是光泽大海,普照东方。字,润芝。韶山冲里叫我石三伢子。”
申拐子听说毛泽东在外读书,而且混得不错,见钟子川慌成这个样子,说:“他一个读书匠,听说他被罢官了,现在什么都不是,平民百姓一个,怕他什么?”
“八爷要我们抓的那两个乞丐,他不让我们抓。”
“他这是妨碍执行公务?”申拐子不由摸摸腰上的枪,“那就抓来一块试枪。”
“你看,他们来了。”
毛泽东他们送走两个乞丐,继续往韶山走,不想却与这伙团丁相遇。
申拐子一挥手,众团丁荷枪实弹将毛泽东一行拦住。
毛泽民箩筐里挑着的小岸英和小岸青吓得叫了起来。
毛泽东望了望周围的团丁,把目光停在背驳壳枪的申拐子身上,说:“老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今天刚下船,怎么惹着你啦?”
“石三伢子,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把他抓起来。”
几个团丁一拥而上。
“你们要干什么?”毛福轩站在毛泽东前面,拦住申拐子,庞叔侃挑着担子向团丁转了一圈,团丁们不由往后退去。毛泽民也站在一侧,毛福轩在前,庞叔侃护后,把毛泽东和杨开慧毛霞轩保护在中间。
“哈,就凭你们几个?”申拐子又朝团丁挥挥手,团丁蜂拥着朝毛泽东围了上来。毛福轩和庞叔侃毛泽民虽然赤手空拳,手无寸铁,面对持枪的团丁毫无怯色。双方各不相让,剑拔弩张。
毛泽东拨开身前的毛福轩,向申拐子的枪口走去。
申拐子往后退了一步,抖着枪说:“你站住,你再动,我就开枪了。”
毛泽东站在申拐子的枪口前,说:“有话好说嘛,何必动刀动枪?我们几个手无寸铁,还能跑到哪里去?”
“哼,想你也跑不到哪里去。好,你有什么话,说吧。”
毛泽东面对枪口,一点也不慌张:“你们要抓我,可以,但总得有个道理吧。你说,我妨碍执行公务。请问,妨碍执行什么公务?”
钟子川在毛泽东正气凛然的目光下,不由有些心虚口结:“你,你不让我们抓叫花子。”
申拐子不由有些扫兴,把指着毛泽东的枪口转向钟子川点着:“他妈的,叫花子有什么好抓的。”
成胥生在轿子里早就听见外面闹闹嚷嚷,见申拐子无法收场,撩开轿帘问道:“什么事?”
申拐子把前因后果告诉成胥生,问是不是把毛泽东抓起来。唐默斋忙凑近成胥生,悄悄地对成胥生耳语道:“姐夫,这个石三伢子抓不得。他在外面闯了好多年,是有来头的。”申拐子说:“什么来头,他现在是平民百姓一个。”唐默斋说:“你不要小看毛泽东,他可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他当过国民党上海的组织部长,省长赵恒惕对他都要惦量惦量。”申拐子说:“就算他是只老虎,在山里他可以称王,到了这里,我们八爷是老虎了。”
唐默斋还要说什么,成胥生挥挥手,走下轿来。他对毛泽东也是早有耳闻,他想不管你毛泽东在外面混得多香,你才不过而立之年,吃的饭没有我吃的盐多,走的路没有我过的桥多,你还是我韶山冲出去的,回来了,还是我管辖之内的子民。申拐子讲得没错,在山里你是老虎,下了山,你是虎落平阳,犬都可以欺你呢。不过,我犯不着和他过不去,留着他这个关系,日后他若在外又当了大官,我有事相求,他还能不买我的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朝里有人好做官,路子多了好办事。这次买新枪,就是搭帮汤竣岩在省里做官的姻亲嘛。想到这里,他故作惊讶地叫道:“咦,这不是韶山冲的石三伢子吗?”
毛泽东一看是成胥生,也故意大声叫道:“哎哟,是成大局长。”
众团丁见成胥生对毛泽东忽地这样热情,一个个面面相觑,端着枪往后退去。
“石三伢子又回家了?这次回来,是长住还是短住?”
“不瞒你说,常年在外奔波,身体不适,这次回来是养病的。你看,我堂客伢子都带回来了,行李也带回蛮多。这回养病,少则半年,多则怕要一两年。回到家里,就要打扰你了。”毛泽东说到打扰二字特别提高了声调。
“哪里哪里。”成胥生见毛泽东说到要打扰自己,这就是有求于自己嘛。你有求于我,好办,日后你在外发达了,我有求于你,你总不能把我这个土皇帝拒之门外吧。他有些得意地说:“你在外名声大,这次回来,是我们乡里的荣耀,欢迎还来不及呢。”
“哈哈,欢迎?”毛泽东笑了起来,“不要说得这么客气。你看,我几年没回家,今天刚一下船,就受到仪仗队夹道欢迎。成局长,这个礼遇高呀,我石三伢子回韶山,受到如此礼遇,真是荣幸哪。”
成胥生不觉脸一热,但他毕竟是块老姜,忙对毛泽东拱手道:“失敬,失敬。这都是他们不懂事,也是我调教无方,还望石三伢子海涵。”
毛泽东又是一个哈哈,说:“成局长不用谦虚。你调教无方,难道还想要我来帮你调教不成?”
成胥生更是显得尴尬,又不好把平时那种脾气拿出来。
“时间不早了,我赶了两天的路,两个细伢子也想快点回家呢。”毛泽东指了指那些荷枪实弹的团丁说,“成局长,这?”
“对不起,对不起。”成胥生转身对着团丁喝道,“还发什么呆?你们瞎了眼。这是韶山冲的石三伢子呀,他衣锦还乡,你们没看见?”
团丁马上四下散开。
毛泽东向成胥生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请便。”
毛泽东一行从团丁让开的路离去。成胥生望着毛泽东离去的背影,不由恨恨地咬了咬牙齿。
“八爷。”申拐子看出成胥生并不高兴,道,“这个石三伢子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不如抓来试枪。”
“你懂个屁。这个石三伢子是你随便能抓的吗?”
“那试枪?”
“不是有两个叫花子吗?”
“叫花子让毛泽东放走了。”
“放走了?那还不快把他们追回来。”
第二章 试枪
那韶山冲的刘剃头平日提着箱子走乡串村,也可谓是见多识广,他一喊剃头,乡人们剃不剃头都必围来看他,听他讲时闻。刘剃头平时胆子小,一根头发掉在地上怕砸了脚。这一回他很高兴,一边给人剃头,一边说,以前,这韶山冲哪个敢在成胥生面前说个不?现在有人敢了。旁边的人问,谁呀?谁敢和成胥生作对?刘剃头说,这个人就是毛泽东。毛泽东敢碰成胥生的团丁,敢和成胥生评理,而且讲话很有回味。旁边的人担心,毛泽东必竟是一介书生,手无寸铁,怎么搞得过成胥生这个土皇帝?刘剃头说,我亲眼看见的,毛泽东和成胥生碰了。刘剃头向人们说着这件事,挺开心的,心里面对毛泽东充满了敬佩之情。
刘剃头提着剃头箱在银田寺街上边走边喊,声音也比平日清亮许多:“剃头啦,剃头啦,剃光头。平头。西式头,刮胡子。挖耳屎。修鼻毛眉毛。推拉啦……”
刘剃头扯起嗓子还没喊几声,忽见申拐子领着团丁跑步而来。刘剃头提着剃头箱避让到一边。
那申拐子带着团丁沿街寻找两个乞丐,却没看到人。
钟子川说:“他妈的,这么快就跑得没影子了,这两个家伙是兔子变的?”
正说着,彭再田指着街上的一个小吃店叫道:“申队长,他们在那店里吃面。”
“快。”申拐子马上率领众团丁向小吃店围过去。
那两个乞丐穿上毛泽东赠的衣服,又有毛泽东给的两块银元,觉得可以回家了。没走几步,少年乞丐感到肚子饿起来。老乞丐今天高兴,带少年乞丐走进小吃店,叫了两碗面条,两人正捧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狼吞虎咽地吃着,钟子川冲到桌前,一手朝桌上的面碗扫去。
“哐当啷。”两碗面条摔了一地。两个乞丐连忙伸手捡起来往嘴里送。
钟子川上前一脚,老乞丐倒在地上,手上的面条一弹,弹在钟子川脸上。
钟子川摸了摸脸上的面条,气道:“他妈的。申队长,就是他们两个。”
“带走。”申拐子叫道。
钟子川和众团丁抓住两乞丐往外拖。
两乞丐分别由两个团丁拖着,一个喊爷爷,一个叫伢子,凄凄切切哭天号地,引得街上的人都来看,在一边悄悄议论。
“怎么连两个叫花子也不放过?”
“说是试枪。”
刘剃头从人群背后探出头来:“试枪?抓叫花子试枪?”
一街邻说:“成阎王什么事做不出?他要抓谁试枪,谁还能拦住他?!”
刘剃头打了个寒战。
他感到茫然。毛泽东把他们放了,成阎王的人又来抓。这一放一抓,到底还是成胥生厉害呀。他有枪有势,毛泽东就算是强龙,也斗不过成胥生这条地头蛇呀。
毛新梅是个郎中,确实是慢性子。毛泽东说,他的慢性子是听脉听出来的。听一个脉要分清脉急脉缓,脉弦脉滑,少则三五分钟,多则四五十分钟,急性子也磨成慢性子了。前年毛泽东见安源工人就医困难,动员毛新梅去安源,毛新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可拖了一个多月还没到人。原来韶山有些病人他还要去看,看了这个看那个,这个好了那个又病了,哪看得完?后来是毛福轩回来催,他才赶到安源。年前他听说毛泽东要回家养病,也不知毛泽东患的什么病。他想这次得给毛泽东好好看看。他从安源特意赶回韶山过年。今天他和毛福轩约好,早早地出门,想一起到银田寺去接,谁知刚走到毛家宗祠,遇上了九叔。毛新梅上前打了个招呼:“九叔,你到哪里去?”
“找你呀新梅,我老婆肚子又痛起来了,你去帮我看看。”
“严重吗?”
“痛得在床上打滚。新梅,看样子你有事?”
毛新梅望着九叔,有些不知所措。如果去给九婶看病,就会耽误接人,毛福轩又会笑自己慢性子。不去吧,九婶病急。毛新梅想,如果毛泽东在身边,也会叫他先帮九婶看病的,便说:“看病是大事,先去你家吧。”
九婶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有气无力。毛新梅忙为九婶诊脉。
这时,丫妹匆匆地跑进屋来。她刚才在河边洗菜,听说娘病了,就匆匆赶回家。丫妹见九婶躺在床上,连答应一声都没劲,忙问:“新梅六哥,我娘什么病?”
毛新梅说:“你娘是胃寒。九叔,你叫九婶不要饿,这病是饿出来的。”
九叔眉头直皱,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毛新梅又安慰道:“胃痛也不是什么大病,吃点药,平时注意饮食,就会好的。”
“我跟她说了,她不听。”九叔叹了口气说,“也怪不得她,丫妹为顶债去了成阎王家,她总想省,省,省够钱早点把丫妹赎回来,结果省出病来了。丫妹,你快点回去吧,要让成阎王知道,又要挨打。”
申拐子和团丁将两个乞丐扭到成胥生轿前。钟子川忙上前报告说:“八爷,两个叫花子抓来了。”
成胥生捞开轿帘,看了看远处围观的街邻,眉头一皱,厉声喝道:“我是叫你们抓过激党,不是抓叫花子。”
申拐子瞪了钟子川一眼,心里直埋怨他不会说话,忙上前大声报告:“八爷,他们两个就是过激党,化装成叫花子的过激党。”
成胥生的脸这才舒展开来,点着头嗯了一声,挥挥手道:“带走。”
没想,老乞丐一个劲地声辩:“老爷,我们不是过激党,我们是要饭的,不是过激党啊。”
成胥生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申拐子支支吾吾道:“八爷……”
成胥生道:“你们说他是过激党,他自己不承认。是不是过激党,你给我审问清楚。”
成胥生很不高兴地放下轿帘,挥挥手,轿子抬起来,回如意亭去了。
申拐子感到恼火,叫团丁把两个乞丐带回如意亭,扭到成胥生后院的刑房。
老乞丐还是申辩自己不是过激党。申拐子叫钟子川用羊角刺打老乞丐的脸。一枝羊角刺上有七八片叶子,一片叶子上有七个刺,随便往脸上一碰,老乞丐便被刺得哎哟哎哟直叫。
申拐子问他:“你是不是过激党?”
老乞丐哭着说:“老总,你看,我们一老一少,哪像什么过激党呀。”
钟子川操起根棍子骂道:“妈的,不是,不是老子打死你。”
彭再田拉住他说:“不能打死了,要留着试这个的。”说着,悄悄地向钟子川做了个扣枪机的手势。
审到晚上,老乞丐还是不承认。他想自己死也要死个清白,怎么能随便背个不明不白的罪名去死呢?他常嘱咐孙子,穷也不能丧失志气,要不到饭宁可饿死,也不做见不得人的事。走乡串村要饭,路上有金子都不要去捡,不应得的不要去拿,没想到今天却被人诬为什么过激党,要想做个清白人还不让你做。
成胥生在堂屋吸烟,听说老乞丐还没有承认,便端着黄铜水烟壶,口里吐着烟雾来到刑房,望了一眼老乞丐被刺得满是红点点的脸,说:“哎,你们怎么是这样对待老人家?”
老乞丐以为成胥生说这话,会是个好人,忙对成胥生叫了起来:“老爷,我不是过激党啊。”
钟子川对成胥生说:“这老头嘴硬。”说着,又挥起羊角刺。
“不要打人。”成胥生伸手拦住钟子川,走近老乞丐说,“老人家,你怎么不承认自己是过激党呢?”
老乞丐见成胥生一脸笑容,便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八爷身上。他想如果这个八爷开恩,能让孙子得个清白身也好,忙向成胥生哀求道:“老爷,我不是过激党,求你放了我们吧。我的孙子才十四五岁,过激党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呢。”
成胥生说:“老人家,其实过激党也不是什么坏党,只要你承认自己是过激党,什么都好办了。”
老乞丐说:“我承认了你就可以放我们?”
成胥生说:“当然。”
老乞丐说:“真的?”
申拐子插嘴说:“我们八爷说了,还会有假。”
老乞丐说:“那请老爷先放了我孙子。”
成胥生朝彭再田挥了挥手,彭再田忙给少年乞丐松绑。
申拐子拍了拍少年乞丐的肩说:“你看,这不是把你孙子放了吗?只要你承认是过激党,八爷就放了你们。”
老乞丐想了想说:“好,好。我承认,我是过激党。”
成胥生笑着点点头说:“好嘛,这就好嘛。快拿纸笔来。”
李耿侯在陈家桥李氏学校教书,今天早早地就给学生放了学,拔腿就往韶山冲赶。
李耿侯个子高挺,言语不多。毛泽东小时是他父亲的学生,书读得好,深得他父亲的喜爱。他父亲认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耿侯常跟毛泽东在一起,可以学一些毛泽东的长处。李耿侯有了父亲的鼓励,上课和毛泽东坐在一起,下课了常和毛泽东一起玩耍,两人志趣相投。毛泽东在外多年,几次写信邀李耿侯到外面闯闯。李耿侯心里想去,但他是个孝子。父亲年迈体衰,他总是笃信父母在,不远游的信条,庞叔侃去长沙读书去了,毛福轩和毛新梅也去了安源,只有他胸有文墨却至今没有成行。前不久,他的双亲先后过世,觉得没有牵挂了,可以和毛泽东出去闯闯,晓得毛泽东今天要回来了,便早早地放了学,往上屋场赶。赶到上屋场,见毛泽东的弟媳妇王淑兰在堂屋里拆鞭炮,连忙问道:“淑兰,润芝到家了吗?”
王淑兰一看是毛泽东的同学李耿侯,忙放下鞭炮叫他坐,说:“我正在打望呢,润芝他们快回了,这时候也该到了。三哥有四年没回,开慧和我的两个侄子头一次回家,我准备放点鞭炮。”
“放鞭炮要得,等下我来放。”李耿侯笑着说,“我今天学校有课,没有到银田寺去接。”
“没关系,你和润芝还用这些客套?我叫泽民到长沙去接。今天早上,福轩兄妹和叔侃也到银田寺码头去接。你放心,有这么多人,润芝行李再多,也没有问题。”
李耿侯听王淑兰这么一说,便坐在大门口喝着王淑兰泡的热茶,心里有些暖和起来。
“李先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你不要客气。”
“我就是看你和我三哥好,是老同学。我三哥这次回来,你们会常在一起,开玩笑时千方别说秀妹子的事,免得开慧嫂听了不舒服。”
“没关系,我听说,开慧嫂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理,像你一样贤慧呢。”
“你不是女人,不懂女人的心。女人碰上这样的事,心里面都不是个味道,吃醋呢。何况亲家爹是有脸面的读书人,我担心他们会闹不愉快。”
毛泽东十四岁娶过一个媳妇,李耿侯喝过酒,但他也知道毛泽东当时十分无奈。他也知道杨开慧爱体面,王淑兰提醒他,他马上点头道:“你讲得是,我们是要注意点。”
这时,许多乡亲听说毛泽东要回来,都跑来上屋场看。王淑兰和大家刚讲了几句话,就听见毛泽东哈哈的笑声。众人朝藕塘那边一看,只见毛泽东杨开慧一行正向上屋场走来。毛泽东笑着对杨开慧说:“到家了,到家了哟。”
杨开慧看着藕塘和小路,感到新鲜而亲切。
王淑兰示意了一下李耿侯,李耿候忙拿起桌上的一挂长鞭炮,在坪里点燃,霎时间,上屋场“噼里啪啦”,纸屑飞散,烟雾弥漫,好生热闹起来。
毛泽东对杨开慧说:“你看,你进毛家的门,放鞭炮欢迎。”
杨开慧抿嘴一笑。
“三哥。”王淑兰跑到藕塘边上去了,认定毛泽东身边白净漂亮的就是杨开慧,抓着她便叫:“嫂嫂。”
毛泽东对杨开慧说:“这是你老弟嫂,淑兰。”
王淑兰拉住杨开慧又喊嫂嫂,杨开慧也拉住王淑兰喊妹妹,两人一见如故,似有许多话要讲。
毛泽民从箩筐里把岸英抱给淑兰说:“别光顾和嫂嫂说话,这里还有两个侄子呢。”
“岸英岸青,来,婶婶抱。”王淑兰抱起岸青,腾出一手牵着岸英,边走边说,“到家了,岸英岸青到家了。”
毛泽东笑着说:“岸英,你爸爸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时,毛泽东在弥漫的鞭炮烟雾中看见了李耿侯,忙挥手叫道:“耿侯,老同学,是你在放鞭炮啊。”
李耿侯把手上还在响的一截鞭炮丢在地上,迎上来握住毛泽东的手,道:“润芝,我没到码头去接你,只好在这里放鞭炮接你和开慧嫂子。开慧嫂子,一路上辛苦了,快进屋歇歇,进屋歇歇。”进屋时,又放低声音贴在毛泽东耳边说,“淑兰叫我放的,说开慧是头一回进屋。”
“你不说,我也晓得。”毛泽东笑着轻轻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大声说,“你要上课,到这里接是一样的。”
毛泽东回到家里还没坐下,堂屋里便挤满了人。毛泽东时而和这个乡亲说两句,时而又和那个邻居笑一笑,上屋场顿时欢声笑语不断。
“润芝,润芝。”屋外传来喊叫声。毛泽东抬头一看,只见毛新梅迈着四方步跨进门来。毛泽东忙挥手叫道:“新梅六哥,快进来坐,进来坐。你看,福轩。叔侃和耿侯都来了,就差你这个慢郎中了。叔侃在码头上就念着你,我说,新梅六哥说不定是被哪个拖去看脉了。”
“让你讲中了。本来要去银田寺码头接你,半路上还真给人看病去了。”
毛新梅拉住毛泽东的手,话还没说完,门外有人喊:“润芝,润芝。”
毛泽东回头一看,只见一条结实粗壮的汉子大步跨进门来。
“唉呀,是志猛子。坐,坐。你这个急性子,今天怎么和新梅六哥一样了?”
志猛子是钟志申,家在韶山钟家湾,也是毛泽东的私塾同学。钟志申握住毛泽东的大手,两人又像小时那样坐在一条凳子上,你望一下我,我望一下你,不觉笑了起来。他俩在回味只有他俩才能领会的儿时情趣。
“开慧,这就是我常对你讲的志猛子。志申和我读书,就是这样坐在一起的。他呀,下了课不是爬树,就是去练拳脚,举石锁。他的拳脚厉害呢,我们同学都挨过他的拳头呢。”
钟志申讪笑着说:“我打了别个,可从没打过你啊。”
“你没打我,并不等于你不想打我。”毛泽东笑着说,“要不是因为我个子高,你不敢打,我一样要受你欺侮。”
钟志申憨笑着。杨开慧看着他和毛泽东坐在一起的样子,笑了起来,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待大家笑得差不多,毛新梅说:“润芝啊,我今天没去接你和开慧,你不见怪吧。开慧可是第一次来韶山呀。”
杨开慧听毛泽东说过,毛新梅会看病,说:“新梅六哥,自己家里人,还讲什么客气。润芝回乡养病,少不了要给你添麻烦的。”
毛泽东也说:“你没去接,开慧不会有意见的。何况,你又是给人治病嘛。”
毛新梅说:“是呀,今天本来要去接你,刚出门,就碰上九叔,说九婶病了,我只好去给九婶看病。”
毛泽东忙关切地问:“九婶得了什么病?”
毛新梅说:“唉,什么病什么病,都是饿的,饭吃不饱,以野菜相添,乱吃东西,怎么不病呢。”
钟志申说:“润芝今天回来,我就讲些不好听的话,现在农民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成胥生当团防局长,苛捐杂税特别多。现在是1925年,他的烟灶捐就收到了1937年。税和捐已收到20年以后的了。哪有这种收法。丫妹就是为了顶债,被成阎王抓去做了丫环。”
钟志申不仅是个急性子,还是个火暴脾气。两年前,成胥生的团丁收捐,丫妹家交不起,申拐子要抓丫妹顶债。钟志申和丫妹已经订亲了,申拐子要抓丫妹,他如何能看着不管?钟志申把抓丫妹的团丁推倒在地。申拐子拿枪点着钟志申,叫团丁抓住他。几个团丁一拥而上。钟志申动了几下拳脚,就把那几团丁打得鼻青脸肿。成胥生听说钟志申抗税抗捐,还打他的团丁,带了几十个团丁来抓钟志申。钟志申只得离家出走,因为生计无着,在浙江当了几天兵,受不了军阀的打骂,只好又回家。
毛新梅说:“志申这个事,我晓得。要不是志申爹托人说情,志申回来恐怕是待不住的。我听说,成胥生还常念着这事。他不会放过志申的。”
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他们不愿受压迫,不愿受欺诈,只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他们斗不过成胥生。毛泽东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成胥生见老乞丐承认自己是过激党,走出刑房对管家曾仲池说:“给我通知上七都全体乡民,明天召开试枪会,枪毙两个过激党。”
曾仲池答应一声就出门安排去了。唐默斋和老婆来看她姐姐,听成胥生喊要开试枪会,忙走到成胥生面前说:“姐夫,我觉得拿两个叫花子试枪,似乎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唐默斋说:“毛泽东放他们,你把他们抓来试枪,毛泽东知道了,恐怕会找你的麻烦。”
“麻烦?”成胥生鼻子哼了一声,“什么麻烦?他回乡养病,不拜我这个码头也就算了,他还要找我的麻烦?”
“我听说,赵恒惕省长杀了两个人,毛泽东说杀错了,找赵恒惕讨公道,弄得赵恒惕下不了台。你拿这两个叫花子试枪,只怕毛泽东不会善罢甘休。”
成胥生哈哈一笑,道:“默斋,那是昨天。这次毛泽东回家养病,是借口,实际是丢了官,心情不好。他现在平民百姓一个,我还怕他?有句话叫做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他毛泽东想跟我斗,他是龙吗?他毛泽东现在什么也不是。”
第二天,试枪会在操场坪举行。上七都的乡民来了许多。
成胥生坐着轿来到操场坪,看见汤竣岩也坐着轿带着团丁来了,忙下轿迎接,握住汤峻岩的手说:“汤爷今天赏光捧场,给我这个试枪会增辉啦。”
汤峻岩是下七都团防局局长,仗着姻亲梁竞鸿在赵恒惕手下为官,也搞了几十条枪称霸一方,和成胥生相互比气派,比势力。成胥生今天收什么烟灶捐,他明天就有人头捐。他若抓几个人开了试枪会,成胥生也会变着法子找个靶子开个试枪会,五十多个农民就这样冤死在他们手下。汤峻岩见成胥生远远地迎候他,还和他说这些好听的话,有些得意,哈哈笑道:“八爷,你不要谦虚。上七都如今枪也多了,气势会要超过我了。”
“哪里哪里,汤爷,我还不是托你的福。”成胥生向汤竣岩拱手道,“这次我买枪,你姻亲帮了大忙。我要谢谢你呀。”
“不用谢不用谢。”汤竣岩摇着手,脸上的横肉笑成一堆一堆,“梁竞鸿在赵恒惕省长手下为官,帮你买几条枪算什么,还不是小菜一碟。这枪还好吗?”
“好。好。”
成胥生朝身边的申拐子使了个眼色。申拐子忙从团丁手上拿过一把新枪,递给汤峻岩。
汤峻岩看了看枪托枪管,又把枪栓拉得咔嚓咔嚓响,边拉边说:“汉阳造,好货。好货。”
成胥生又从挂在身上的枪套里取出驳壳枪。汤峻岩接过来把玩着道:“不错。不错。我这里也有一把,你看。”
成胥生接过来一看,和自己的一样:“哈,原来汤爷也买了。”
“不是买的,这是我姻亲送的。”
“你有个这样好的亲戚,是你的福分啦。”
“你不要讲起这个福分,我受了他这把枪,回敬了他两块金砖啦。什么亲戚亲戚,没有这个。”汤竣岩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他会认我这冲旮旯的亲戚?”
“姻亲到底是姻亲。你送钱与我不同,你们是礼尚往来,礼尚往来嘛。”
“什么姻亲姻亲,他娘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们还是不能穷,要发大财啊。”
“汤爷所言极是。我们有这么多枪,还怕发不了大财?有枪就有权,有权就有财。枪多了,权也就更大了,财也就发得更大嘛。”
“枪多权大财也大,八爷这话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
“今天汤爷也有新枪,我们就一起来试试。”
“好。好。”
来到绑乞丐的柱子旁,汤峻岩见两个乞丐有气无力,问道:“就这两个靶子?”
成胥生点点头说:“两个过激党。”
汤峻岩笑道:“什么过激党?明明两个叫花子嘛。你八爷做事硬比我多一个心眼,老子试枪,就不管是叫花子还是什么过激党。”
成胥生说:“你不知道,韶山冲的石三伢子来了。我们抓这两个叫花子,就碰上了他。”
汤峻岩不屑一顾地说:“石三伢子?石三伢子有几根枪?”
“枪倒没有,但这石三伢子算个人物,听说他在外面有点名堂。”
“他有什么名堂?不是丢官了么。这上七都是谁的天下?八爷你的天下。他要在我下七都,我才不吃他这一套呢。”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申拐子来到跟前,告诉成胥生说时辰到了。成胥生说:“汤爷,我们不谈石三伢子了,请。”
一排扛新枪的团丁在申拐子带领下,面向两个乞丐站成一排。老乞丐见不对劲,忙叫了起来:“你们,你们要干什么?”申拐子没把老乞丐的话当回事,朝端新枪的团丁喊了声,团丁们举枪向两个乞丐瞄准。
老乞丐面对着十多根黑枪管,知道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这时,少年乞丐胆怯地叫着爷爷,老乞丐毫无一点办法,他感到绝望了,知道他们爷孙俩的末日到了,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你们说话怎么不算数啊,怎么不算数啊!”
成胥生对老乞丐的叫喊视而不见,对汤竣岩说:“请。”
汤峻岩和成胥生一起掏出枪,瞄准两个乞丐。
老乞丐还在叫喊:“我们不是,不是过激……”
“砰!砰!”成胥生和汤峻岩扣动了板机。
老乞丐摇晃着倒了下去,嘴里轻轻叫着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少年乞丐哭着叫爷爷。端着新枪的团丁扣动板机,只听得操场坪“砰砰砰”一阵乱枪响起,少年乞丐应声倒地。
操场坪顿时鸦雀无声,一片寂静,被叫来观看的乡民都感到寒惨,胆小的人都不敢抬头看这残忍的场面。
成胥生摸摸发热的枪管,对会场上的乡民说:“大家都看到了,今天,我们枪毙了两个过激党。不安分守己,扰乱乡里,违禁抗税,这就是下场。按照老规矩,过激党的尸体要暴尸三日,任何人不得违例。谁要在三天内收尸,按过激党一样处决。”
刘剃头也在恐惧的人群中。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乞丐,想起自己曾接济过这两个过激党,也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两条腿不时地打着哆嗦。
操场坪的人都散尽了,刘剃头还在那里发呆。这时,几个后生向两具尸体走去,他突然清醒过来,忙跑上前扯住那几个后生说:“你们要干什么。”
“收尸。”为首收尸的就是钟志申。
“收尸?你们不要命啦?”刘剃头把钟志申拖出操场坪,说,“你们有几条命?成阎王才讲的,谁要收尸,按过激党一样处决。你去收尸,不是送肉上砧板,寻死啊!”
“什么寻死?我不怕他。他不肯收,我偏要收,看他敢把我怎的?他的团丁我都敢打,还不敢收这尸?”
“我晓得你胆大,可这叫花子已经死了,你何必冒这个风险,再去搭上一条命?过几天风平浪静了,再收不迟呀!”
“那怎么行?暴尸荒野,会让野狗吃了的。死了尸都不全,岂不更可怜。”
第三章 收尸
钟志申听见操场坪枪响,赶过去一看,才知成胥生又杀人了。他不听刘剃头劝阻,执意要收尸。刘剃头不让。两人争来争去,没有结果。有个后生说:“刘师傅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还是小心点好,成胥生毕竟有权有势,我们不要拿命和他打赌。”
“你们都怕掉脑壳?好,不跟你们说了。”钟志申气呼呼地说,“润芝回来啦,我去找他,看他怎么弄。”
钟志申说着,就朝上屋场走去。一进屋,他就挽袖捋拳,道:“润芝,你来做主。”
毛泽东和毛福轩他们围着火炉烤火,见钟志申要打架的样子,道:“有什么事吗?”
钟志申把成胥生杀死两个叫花子,将叫花子暴尸荒野,还不准人去收,谁收尸便以过激党论处的事告诉大家。钟志申气愤地说:“人都让他打死了,还不让收尸,哪有这个道理?”
毛福轩说:“往年他们杀的人暴尸荒野,都喂野狗了,没人敢管。”
“难道又让这两个冤魂喂野狗吗?”钟志申说,“我想去收,刘剃头说收不得,硬不让我收。”
刘剃头说:“成局长说要暴尸三天,他又添了新枪,你去收尸,是给他送枪靶子呀。”
毛新梅说:“刘剃头说得有道理,这尸是收不得。”
钟志申气愤地说:“这个恶霸,人都让他打死了,还要暴尸荒野,喂野狗。还有人性吗?”
毛福轩说:“成胥生明明知道两个叫花子是润芝救过的,他抓去当过激党试枪,他这是故意做给润芝看的。”
庞叔侃说:“是做给先生看的呢。”
钟志申说:“那我们更要去收尸,也做给他成胥生看看。叔侃,你怕不怕?不怕,我们两个去。”钟志申拉着庞叔侃就往外走。
毛新梅拉住钟志申说:“莫急,看润芝是什么意见。”
“他呀,半天不讲话。他是回家养病的,又无职无权,还会揽这个闲事?我不该来问他,不该来问他。”钟志申说着,看了毛泽东一眼,见毛泽东仍在默默地抽着烟,转身就向屋外走去。毛新梅又拉住他,说:“你别急嘛,再等等。”
毛福轩问毛泽东道:“润芝,你看怎么办?”
毛泽东站起来,低头在堂屋走着。到底是收还是不收,他一时也没想好。大家都望着他,屋里顿时一片沉寂。
过了一阵,钟志申等不及了,说:“我讲了,他是今非昔比,他不会揽这个闲事的。叔侃,我们走。”
毛泽东忽然手往桌面拍了一下,说:“收!”
钟志申望着毛泽东,问:“你是说收?”
毛泽东说:“对,收。”
“那我们准备一下。”毛新梅说,“晚上悄悄去收。”
“不,不等晚上。”
“不等晚上,难道白天去收?”
“对,白天去收。”
“白天去?你不怕?成胥生有几十条枪,又添了新枪,你手上一根枪也没有,万一他杀红了眼……润芝,你是回家养病的,不能冒这个险。”
“志申,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他成胥生几十条枪算什么,赵恒惕的枪比他还少吗?”
“赵恒惕的枪应该比成胥生多,怕有几千条枪吧。”
“一个省长手下,何止几千条,几万都有啊。”庞叔侃说。
“赵恒惕那么多枪我都不怕,还怕他成胥生的几十条枪?”
“润芝,你真的不怕?”
“当然不怕。不过……”
“润芝,成胥生枪虽然没赵恒惕多,但他是地头蛇。这条地头蛇是又毒又狠的。”毛新梅说。
“是呀,润芝,我也这么想,还是小心点好。”毛福轩说。
“就算成胥生是条地头蛇,也不要怕,俗话说,打蛇打七寸。他成胥生是条地头蛇,但也有致命处的。我们去收尸,不仅要选择白天去收,还要大张旗鼓,要让成胥生晓得是我们收的。收了尸,还要给两个叫花子祭奠,把他们送上山。”
“给叫花子祭奠,把他们送上山?这会惹恼成胥生的。”钟志申感到意外,“润芝,你的胆子比我还大。”
“润芝,成胥生说谁收尸就把谁当过激党论处,你还要给叫花子祭奠,大张旗鼓送上山,成胥生会会放过你吗?”李耿侯有些担心地说。
“这事我也想过。我们收尸,等于打了成胥生一个嘴巴,给叫花子祭奠,等于打了成胥生两个嘴巴,大张旗鼓把叫花子送上山,等于打了成胥生三个嘴巴,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毛泽东抽了口烟,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他成胥生要来干涉,我们自有道理。一是这两个人是叫花子不是过激党,我们要找到他们是叫花子的证据;二呢,他们既然是叫花子,那他们是两个无辜的人,他们不是鸡,也不是鸭,怎么能随便杀掉?我们给无辜的人收尸祭奠,何罪之有?怕什么?”
“对对,润芝这话正是我想说的。这两个叫花子也是人,不是鸡,不是鸭,不能想杀就杀。”钟志申一拳擂在毛泽东胸上,说,“这才是话,这才像是我的同学石三伢子。”
“志猛子,润芝身体不适,小心把润芝擂伤了。”毛新梅说。
“志申的拳用的是轻功,看上去猛,落在我身上其实不重。不过要是落在成胥生身上,恐怕就受不了啰。志猛子,你打了我一拳,我不还手,罚你做挽联一副。”
“莫莫莫,我做不得挽联,你莫出我的洋相,我让你擂两拳都行。”钟志申说着,把胸脯挺到毛泽东面前,“打吧,随你擂几拳,擂得你不气为止。”
毛泽东点着钟志申的鼻尖说:“给叫花子收尸,是你先喊起来的,所以给这爷孙两个的挽联,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这,这。”钟志申摸了摸脑壳,然后打着拱手道,“求你了,润芝,你放过我吧,你晓得我书读得不好,还写得出么子挽联?你要我写挽联,还不如用绳子挽我的脖子。请你代劳,请你代劳。”
“这事不能代劳。”
“这这这。”钟志申摸了摸脑壳,“这这,这,这爷孙俩不是鸡,不是鸭,这成阎王怎么随便乱杀。现在要我写挽联,真害死人了。”
“哎,这不是出来上联了吗?”
“哪有?”
“‘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蛮好嘛。看不出啊志猛子,三年未见,当刮目相看。”
“这,这……”
“好吧,再来个下联。”
“下联?上联‘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下联,下联就‘爷死了,孙死了,难以一了百了’,你们看,行不行?”钟志申看着大家。
毛泽东说:“耿侯,叔侃,你俩的楹联学得好,看看,怎么样?”
庞叔侃说:“口语化,平白易懂,乡亲们一看就明白,而且表达了不平之愤,很有意味。只是平仄不对,上下名词动词不对,欠工整。”
李耿侯说:“叔侃分析有道理,虽然平白易懂,念起来朗朗上口,表达意思流利酣畅,但平仄对仗不工整,严格讲是不行的,但若要改好,讲究平仄对仗工整,却难有这种意味。我想,为了把意思表述更符合逻辑,可以把上下联互换一下,这样,也许会更好些。”
众人把目光望着毛泽东,毛泽东低声吟着,并在屋里踱着步,又不时皱眉,摇头,最后点点头,说:“行,我看行,上下联中,也有对上了的嘛,你们看,上联‘爷死了,孙死了,难以一了百了,’下联‘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上下字数一样,对上了;上下都分三句,对上了;上联愤叹爷孙俩被杀,含冤饮恨,下联怒骂成胥生,残忍凶暴,对上了。这个平仄嘛,上联‘难以’与下联的‘怎能’还是工整,至于其他,依我看,只要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就要得。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嘛,我们做事,不能让框框把自己框死了。这副挽联,很有意思,能表达我们的心情,表达我们对这爷孙俩的怀念,对成胥生的愤恨。志申呀,你今天写了一副有特色的挽联,不错嘛。”
“见笑,让大家见笑。”钟志申摸摸脑壳说,“润芝,既然挽联要得,那我们收尸去,搭灵堂去。”
成胥生试完枪后,把汤竣岩请到家里,叫厨房杀了鸡鸭。他和汤竣岩抽了一会儿烟,菜就上了桌。方桌上除了炖鸡炒鸭外,还有萝卜皮炒腊肉。红扎肉。红烧肉。红薯粉丝炒肉丝。糯米雪花丸,除了这些猪肉做的各种莱,还有一个红扎鱼。成胥生和汤峻岩唐默斋申拐子彭大姗都坐在八仙桌旁。
成胥生端起酒杯说:“汤爷,年还没过完,今天就劳驾你到上七都,辛苦了。这里都是过年的菜。来,喝杯薄酒,祝你新年交红运,升官发大财。”
汤峻岩也举起杯子,和成胥生碰了一下,哈哈笑道:“好,交红运,一起发大财。”把酒喝下肚后又说,“八爷,今天试枪真是痛快,痛快。”
成胥生心里是看不起汤竣岩的。他认为汤竣岩脑瓜子简单,小气,又爱占小便宜,可他又处处让他占自己的小便宜,请他喝酒,就是看到汤竣岩的姻亲在省里当官。成胥生给汤竣岩夹了一只鸭腿说:“汤爷,既然痛快,今天就赏脸多喝几杯。”
汤峻岩心里清楚得很,成胥生处处奉承自己,就是看到他有个好靠山,不然,成胥生这个精明鬼会有好酒好肉给你吃?
正吃得起劲,管家曾仲池慌慌张张地走进屋来:“八爷,八爷,有人给两个叫花子收尸。”
“谁这么大胆?”
“毛泽东。”
“毛泽东?”
“还带着一帮泥腿子。”
“毛泽东和那些泥腿子给叫花子收了尸,还用棺木装敛,现正在搭灵堂,写挽联。听他们说,毛泽东在写悼词,还要给那两个叫花子开会祭奠。”
成胥生忽地觉得眼睛进了灰一样不舒服,又似有人对着他吐了两口痰,觉得大失脸面,端起酒杯欲往地上摔,见汤峻岩正望着自己,满腹怒气不好怎么发作,只好把酒杯放在桌上。
“八爷。”汤竣岩道,“平日你杀多少人都没事,今天杀了两个叫花子,他毛泽东就来收尸祭奠,这不是明的要和你八爷对着干吗?”
“是呀,这是不把八爷你放在眼里呢。”申拐子说。
“他毛泽东不给你面子,你也没有必要给他面子。他有初一,你有十五嘛。”汤竣岩见成胥生还是不语,又说。
“八爷,您老一句话,我马上带弟兄们把他抓来,岂能让石三伢子在上七都撒野。”
“姐夫,我认为不可莽撞。”唐默斋当了几年教育会长,知道毛泽东是个人物,生怕成胥生被汤竣岩激怒了,“我看还是慎重点好。”
“怕什么?这石三伢子不过一介书生,手上一把枪也没有,会有什么能耐?我带人把他抓起来,看他还有什么威风。”
“毛泽东虽是一介书生,但非等闲之辈,在长沙,他没有一把枪,把赵恒惕省长搞得团团转。赵省长的枪比你多吧,都对他礼让三分,你这几根枪毛泽东根本没放在眼里。毛泽东是个精明人啊,姐夫,他决定收尸开会祭奠,一定会有他的道理,或许他早就想好对策了,您千万不可妄动,不可妄动。”
“难道看着他杀了我们八爷威风?”
“当然不。”唐默斋慢条斯理道,“他收尸,我们让他收,他开会祭奠,我们让他开会祭奠。不过,他们开会祭奠时,我们也去参加,所有的枪兵也带枪参加。”
“这就对了嘛。”申拐子说,“说来说去,还是要动刀枪。”
“你想错了,我们不随便动刀枪。我们要把这件事报告县政府,把毛泽东给过激党开会祭奠这件事报告县里,请县上来人处治。”
“你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申拐子还要说什么,成胥生拦住他说:“你让默斋说下去。”
“请县里来人,是借钟魁打鬼。”唐默斋说,“有县上的人在,他毛泽东还敢撒野吗?他在祭奠会上有过激言辞,县上的人会放过他吗?只要县里下令抓人,那时,我们不用费一枪一弹,就消除了心头之患,这样不好吗?”
“这是借刀杀人啦。八爷,你姨妹夫到底是读书人,会绕弯弯,鬼点子多。”
“嗯。”成胥生点点头说,“我看默斋这个办法好。”
喝完酒,成胥生就叫唐默斋写了封信,派人骑马送到湘潭县政府。县长蒋先余看了信,马上把郭麓宾叫来商量。
郭麓宾是湘潭县的议员,声望较高。他见蒋先余的人喊得急,即刻来到县府,问蒋先余有什么事。
蒋先余把成胥生的信递给他,说:“上七都团防局长成胥生来报,毛泽东回乡,召集乡人为过激党收尸,明天还要开什么祭奠大会,这不是乱党做的事嘛。”
“毛泽东是回家养病的,怎么会做这事?”
“你看了信再说。”
郭麓宾在看信的时候,蒋先余又说:“我听说毛泽东被罢官了。没当官回家当老百姓,就要守规矩呀,怎么还乱事呢?毛泽东在长沙乱事,搞得赵省长脑壳痛,现在又回家乱事,我们不能放过他。”
郭麓宾说:“县长,你的意思是?”
蒋先余说:“我有事一时走不开,这件事就全权委托郭兄,劳驾你去一趟韶山,要抓人时你就抓,要杀人时你就杀。可以先斩后奏。”
刘剃头在如意亭给几个团丁理发,看看天色不早了,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一个团丁头发很长,硬要今天理了。刘剃头说,明天再来吧。那团丁说,你明天有空我没有空呢。刘剃头说,又不打仗,你怎么会理发的时间都没有?那团丁说,比打仗还重要。刘剃头问,什么事比打仗还重要?那团丁说,毛泽东为过激党收尸,还在操场坪为过激党搭灵堂。县里明天要来人,要随时准备抓毛泽东。我的头发长毛贼一样,那怎么行。
刘剃头只好给这个团丁理发,心里却是忐忑不安。毛泽东为叫花子收尸,按乡里老人说,这可是积德做好事,成胥生却要派人抓他,还惊动了县里,未免太过分了。给团丁理完发,天已黑了,他提着箱子离开如意亭,不觉来到上屋场。
这时已到吃夜饭时分。毛泽东家里亮着灯,毛福轩和毛新梅还在上屋场,和毛泽东商量明天祭奠叫花子的事。刘剃头晓得他们几个从小就玩得好,也不避嫌,进了堂屋。
毛泽东一见刘剃头,忙起身道:“刘师傅,坐,坐。”刘剃头见毛泽东这样看得起他,觉得是来对了,也不拐弯抹角,说:“润芝先生,明天开祭奠会,你不要去。”
“灵堂都搭好了,怎么能不去?我还要做悼词呢。”毛泽东说。
“你不要去吧。”
“不去?刘师傅,不去总得有个理由呀。”
“理由?”刘剃头回身朝门外看了看,把门关好,然后悄悄说,“成胥生明天也要去操场坪,还带上所有的团丁。”
“这个,润芝想到了。”毛福轩说。
“还有,成胥生告诉了县长蒋先余,县里还要来人。听说蒋县长点了润芝先生的名,还交代,谁要闹事,该抓的就抓,该杀的就杀。润芝先生,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听刘剃头这么说,杨开慧一惊,毛福轩和毛新梅也出了一身冷汗。
大家都为毛泽东担心。送走刘剃头,毛新梅说:“润芝,八胡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刘剃头说得有道理,明天开会,你就不要去了。”
毛福轩也说:“是呀,尸已收殓了,灵堂也搭好了,明天就让我们把两个叫花子送上山就行了。”
“新梅六哥和福轩说得有理。”杨开慧也担心有风险,说,“成胥生不讲道理,你不去也好。”
毛泽东见杨开慧也这样说,有点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嘛。裤脚都打湿了,怎么能反悔上岸呢?我还是要去的。我倒要看看,八胡子的枪,敢不敢朝我开。”
毛福轩从小和毛泽东玩大,知道毛泽东的脾气,但他又担心毛泽东的安全。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怎样减少危险。他和毛新梅商议了一阵,觉得这事还得告诉庞叔侃和钟志申他们。他看看天色已不早了,便和毛新梅分头去找人。
毛福轩他们走了,毛泽东拿起本书在书桌上的油灯下翻起来。杨开慧安顿好岸英和岸青睡觉,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书?”
毛泽东有点烦躁,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每天这时候都要看书的。”
“我不是说时间太晚了。”杨开慧说,“明天祭奠会上,成胥生会要找借口抓你,杀你,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看书?”
“你说这个呀。”毛泽东放下书说,“我问你,长沙城里最热闹最嘈杂的地方是哪里?”
“南门口。”
“对呀,我在长沙一师读书的时候,就喜欢跑到南门口看书。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我毛泽东就是这个毛病,越是热闹,越是紧张,越要看书。”
“我不是和你说这个。润芝,你回家养病,要给叫花子收尸,悄悄地收了埋了也就算了,我不反对。你叫那么多人收尸,还大张旗鼓去祭奠,这样好吗?”
“你说的什么话?”毛泽东有些激动起来,“开慧,他成胥生可以滥杀无辜,我们多去几个人收尸,多几个人送他们上山,怎么不行?那有这样的天理。”
“你们大张旗鼓,惹得成胥生动刀动枪。”
“我们惹得八胡子动刀动枪?八胡子滥杀无辜在前,我们收尸祭奠在后。到底是谁惹谁了?”毛泽东声调又高了起来,“我大张旗鼓,就是要借这个机会,把农民组织起来,唤醒他们的斗志和良知。你没看见,成胥生霸道,韶山农民不敢做声,逆来顺受,人被他杀了还不敢去收尸。这次我收尸如果悄悄了事,哪有什么效果?”
“你,你还要唤醒农民。你要把农民作为同盟军,中央不是不感兴趣吗?”
“把农民作为中国革命的同盟军,国民党都认同了,还设了农民部,共产党这边不赞成,是暂时的。再说,张国焘和李立三不能代表中央。我要经过实践,让事实说服他们。”
“你都坐冷板凳了,还能说服他们?”
“你今天怎么老泼我的冷水呢?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只要我理由充分,我的冷板凳会变成热板凳,事在人为。”
毛泽东说完这句话,又低头看书。他翻了几页书,不见杨开慧做声,说:“哎,你怎么不说话了?”
杨开慧在抹着眼泪。
毛泽东仍然翻开书看,但没有看进去:“你怎么不说话了?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嘛。”
杨开慧抽泣起来。
毛泽东这才发现杨开慧在哭。他只顾自己的情绪,却忽视了杨开慧在为自己担忧。结婚这几年来,自己走南闯北,赵恒惕要抓他,张国焘把他挤出了党中央,在上海又大病一场,这次本来说好回韶山安心养病,不料遇上这些事,又开始了冒风险,而现在的成胥生是杀人不眨眼的土皇帝,杨开慧如何不担忧?自己这么怪她,未免过激了点。毛泽东放下书,走到杨开慧身边,扶着她的肩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明天是去给叫花子送葬,又不是去赴刑场。鸿门宴这个故事你是晓得的,那个项羽埋下伏兵,等着刘邦去赴宴,想在宴会上杀了刘邦。刘邦是一介懦夫,他还壮着胆子去了。他刘邦都不怕赴项羽的鸿门宴,我毛泽东还怕韶山冲的八胡子?”
杨开慧含泪望着毛泽东说:“八胡子是个莽撞之人,他一发火,谁知会出什么事?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你不让我去,是担心八胡子动刀枪。可是,如果不去,我会担忧呀!”
“你担忧?你没想过,还有比你的安全更叫人担忧的?”
“你想想,我们回韶山,看到的都是农民兄弟受欺压,受凌辱。手无寸铁的叫花子,被当做过激党试枪,乡亲们连尸都不敢去收。福轩是个党员,叔侃是我的学生,新梅六叔参加过安源罢工,还有志申和耿侯他们的思想觉悟高,可其他大多数乡亲都是逆来顺受,受尽欺压凌辱,人被杀了还不敢收尸,农民的觉悟再不起来,中国革命还有什么希望?我冒点风险,能使广大农民兄弟觉悟起来,那也值得呀。”
“我,我,岸英岸青都还小呢!”
杨开慧靠在毛泽东胸前,毛泽东给杨开慧擦着眼泪。
“你放心,我不是霸王,不会和你演霸王别姬的。好啦,你看你,都有两个细伢子了,还哭,小心岸英看见,笑你。”
第四章 不是鸡鸭
第二天上午,唐默斋早早地赶到如意亭。成家大院里,申拐子指挥团丁列队出发,汤竣岩带着一路团丁赶来了。
成胥生知道蒋县长答应来人,特意又把汤竣岩请来助阵,让县里的人看看他成胥生的号召力,也让汤竣岩看看他在县里的面子,意思是你虽有姻亲在长沙,在湘潭城里你也许没有我吃得开。成胥生正和汤竣岩客套着,曾仲池跑进来报告说,县议员郭麓宾先生来了。
“噢,你把县里郭议员请来了?”汤竣岩果然一惊。
“毛泽东的胆子太大了。我下令不准给过激党收尸,这个毛泽东偏给过激党收尸,说我抛尸荒野没有人道,还要祭奠,送他们上山,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说,我不请县里的人来,行吗?现在,县里对此事很重视了,谁收尸就以过激党论处,他毛泽东的胳膊能扭过大腿?”
“什么重视不重视,关键是面子。八爷的事,上面知道了马上来人,这是八爷的面子大呀。”
郭麓宾是县里有名的议员,成胥生和汤竣岩说着话,迎上去。
郭麓宾走出轿子,由他侄子郭士奎扶着走进成家大院。
成胥生请郭麓宾进屋喝茶,郭麓宾说现在办事要紧,客套了一阵,便又坐上轿子前往操场坪。
操场坪用松柏搭起的灵堂十分显眼。灵堂里有两口棺木,那是毛泽东和大家凑钱给叫花子买的。灵堂中的一张桌上贴着一个大奠字,松柏搭起的灵堂上方,贴有几个笔迹苍劲的大字:无名氏千古,灵堂两边则挂着钟志申写的那副别具一格的挽联:
爷死了孙死了难以一了百了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
唐默斋说:“这是什么挽联?莫名其妙。”
郭麓宾远远地就看到了这副挽联。他对诗词楹联是极有研究,看着这奇特的挽联,一时不解其意。他知道毛泽东的诗词楹联学得好,十年前才十多岁,写了首七律《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脍炙人口,霸气十足。这副对联虽然平仄不严,但经毛泽东看了挂出来,他想这其中必有道理,就没有说什么,径直就朝灵堂走去。
毛泽东和毛福轩,还有庞叔侃钟志申毛新梅李耿侯守候在灵堂前。杨开慧和毛霞轩毛月秋毛爱堂,还有刘剃头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上七都和下七都的团丁荷枪实弹,吆吆喝喝地跑进会场,把灵堂包围得严严实实。毛泽东和毛福轩他们的身后,都有一个持枪的团丁盯着。郭麓宾和成胥生。汤峻岩走到灵堂前,申拐子和几个团丁马上跟在左右。
会场上壁垒森严,灵堂前杀气腾腾。
钟志申望着成胥生一伙嚣张气焰,早就沉不住气了,见毛泽东几次拿眼睛望他,毛福轩和毛新梅也暗暗向他示意,只得咬住牙齿,握紧拳头克制自己。
杨开慧望着灵堂前那紧张的气氛,为毛泽东捏了一把汗。昨晚上毛泽东和她讲刘邦赴鸿门宴的故事,而眼前这状况比那鸿门宴危险多了。毛泽东说他不是刘邦,不是赴鸿门宴,也不会和她杨开慧演霸王别姬,那现在这个紧张局势,算是什么呢?
毛泽东看了看戒备森严的会场,“呵”的一声打破了僵局,说:“成局长,你们三位大驾光临,还派这么多老总保护会场,我毛泽东深感荣幸深表感激。只是事先不知诸位要光临,凳子都没有准备,还望海涵。”
“嗯。”成胥生的鼻子哼了一声,“不用客气。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县里来的议员,郭麓宾先生。”
“把县议员郭先生也请来了。”毛泽东听说过郭麓宾,但没有正面接触,打了个拱手说,“郭议员,久闻大名。今天韶山冲的乡亲给两个叫花子祭奠,不知郭议员有何指教?”
“哎。”成胥生叫道,“润芝先生,说话可不能颠三倒四。”
“何为颠三倒四?”
“你说给叫花子开会祭奠,他们是叫花子吗?他们不是叫花子,是过激党。你们给过激党收尸,还聚众祭奠,毛先生,你是个读书人,这样做,你知道是什么性质吗?”
“什么性质?”
“只有和过激党的人是一伙,才会这样做。”
“你胡说。”钟志申上前指着成胥生说,“明明是两个叫花子,怎么是过激党?”
“你!”申拐子拔出枪来。
“你敢。”钟志申晃了晃拳头。
毛泽东拉开钟志申,让申拐子的枪口对着自己。杨开慧在人群中十分紧张。而毛泽东面对申拐子的枪口,像面对一根拨火棍,脸上毫无怯色,道:“这位老总,不要激动嘛!”
申拐子晃了晃手中的枪说:“毛先生,那你说,这两个人是不是过激党?”
“这位老总,凡事总得讲个道理吧。”毛泽东指着他的枪说,“你背的是驳壳枪,这些兄弟背的是长枪,这就是你和他们不同身份的证据。你说那两个被杀的是过激党,你总得有证据呀!你说是过激党,请问,你有什么证据?”
“他……他自己承认的。”
“自己承认的?两个叫花子已经被杀,死无对证。你要说他承认了,我也可以说他没有承认。”
“哈哈,死无对证,好一个死无对证。”成胥生说,“毛先生,如果我有他们过激党的证据,那你怎么办?”
“好啊。”毛泽东说,“只要你有证据,让我相信他们是过激党,我说话算数,拆了这个灵堂,马上散会。”
“只是散会就行吗?”
“你还想要怎样?”
“你煽动刁民,为过激党收尸祭奠,就是与过激党同罪。”
“行,只要你证据确凿,我甘愿领罪,把我枪毙也毫无怨言。”
“好。”成胥生显得很兴奋,“郭议员,毛泽东先生是个有身份的人,他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郭麓宾当然听见了。他不知双方到底谁是谁非,但要讲证据这点他是很赞同。他望了望毛泽东,又望望成胥生,说:“好吧,有证据,拿出来看看。”
“拿来。”成胥生叫了一声,曾仲池拿着一张纸递上来。成胥生转手交给郭麓宾:“郭议员,请过目。”
郭麓宾接过一看,不由一惊:“毛先生,请你看看。”
毛泽东接过那张纸看了看,不由眉头直皱。
成胥生看了看郭麓宾和毛泽东,不觉一脸得意,说:“这是两个过激党的招供,他们自己承认是过激党,招供后按了手印。毛泽东先生,证据确凿,你刚才说的话算数吗?”
毛泽东把那张纸递给郭麓宾说:“我说的话当然算数。”
“好。郭议员,你都看见了,毛泽东自己说了甘愿认罪,我们也就不客气了。”
郭麓宾有些茫然地看着毛泽东,似是无奈地点着头。
“给我抓起来。”成胥生向申拐子大喊一声。
申拐子率众团丁捅了上来,从身后把毛泽东和毛福轩几个人扭住。
“慢。”毛泽东双手向前一挥,大声喊道。
申拐子和众团丁仍然扭住不放。
郭麓宾站起来说:“让毛先生把话说完。”
申拐子只好叫众团丁住手。
成胥生十分不快,讽笑道:“毛泽东先生,怎么,怕死了?说话不算数了?”
毛泽东说:“我说话当然算数。”
成胥生说:“证据摆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的证据是白纸黑字,当事人虽然盖了手印,可我看呀,成局长,你这个证据不能说明问题。”
“何以见得?”
“请问,这两个过激党叫什么名字?”
“这?”成胥生一下就被问住了。
“他们从事了什么过激活动?”
成胥生不知怎么回答。申拐子忙上前说:“当时匆忙,来不及写。”
“来不及写?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不问姓名?不把他们从事过什么过激活动问清,匆匆忙忙逼他招供,盖手印,承认是过激党,这算什么供词?这样的证据能说明什么问题?”
郭麓宾不由点了点头。
成胥生有些急了,说:“你,你不要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成局长,摸着良心说话,这个证据除了手印可以说是叫花子盖的,上面的字写得这么好,是有相当的文化。两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能写得这么好的字吗?不能。我可以推断,这张所谓的供词,是你身边的人写的。那个手印,不是强逼,就是引诱叫花子盖的。”
“这么说,你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我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又怎么能说他们不是过激党?”成胥生自认为抓住了毛泽东的要害,也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充分的理由。
“就因为不知他们是何方人氏,我们才认为他们是叫花子。”
“哈哈。”成胥生晃着那张盖了手印的供词,“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你说不能证明他们是过激党,你不知他们叫什么名字,又怎么能说他们是叫花子?到现在,我还没看见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叫花子。”
“我说他们是叫花子,当然有证据。新梅。福轩,拿来。”
毛福轩和毛新梅从灵堂后拿出一根棍子和一个烂索口布袋子。
毛泽东接过那根棍子和索口布袋,向郭麓宾和会场上的人亮着说:“这是什么?一根棍子,打狗棍。叫花子走千家走万户地乞讨,为防狗咬,随身带的打狗棍。这是什么?讨米袋。这打狗棍和讨米袋就是这两个死者的东西,这就足以证明他们是叫花子,不是过激党。”
“笑话。”成胥生冷笑一声,“毛泽东先生,你说我有他们盖了手印的招供不能作证,你凭这根棍子和这只烂布袋子,就证明他俩是叫花子,未免太简单了吧。”
“当然啰,这是太简单了。我们刚才看到的是物证,我们还有人证。在银田寺,这两个叫花子沿街乞付,凡是有善心的人,都给过施舍。”
会场上的人早已是义愤填胸,刘剃头耐不住了,见毛泽东说到给叫花子施舍,马上接上去说:“是呀,我给他们剃过头,没要他们的钱,还给过他们两个铜板呢!”
成胥生狠狠地瞪了刘剃头一眼。刘剃头忙把头缩了回去。
毛泽东说:“哎,成局长,你要让人家说话嘛,不要吓唬证人嘛!灯不拨不亮,话不讲不明,话还是要让人讲的。郭议员,你说是不是?”
“说,让他们说。”郭麓宾似乎听出什么来了,对证人这点也特别关注。
毛泽东马上面向会场大声说:“乡亲们,大家不要担心,有县里的郭议员在,大家有话尽管说,出了问题,由我毛泽东一人担当。我在银田寺街上走访了很多人家,几乎家家都向这两个叫花子施舍过。我也知道,有善心的人都会给他们施舍的。”
“这一老一少,是叫花子。”
“是啊,这爷孙俩在银田寺要饭多日了。”
“他们在我家吃过饭。”
“我还给过他几个红薯呢!”
……
你一言我一语,证人顿时多得数不清了。成胥生十分生气,想发作,见郭麓宾在认真听,又忍住了,看着身旁气宇轩昂的毛泽东,不觉有些心虚,不知这石三伢子还会亮出什么招数,让他难以招架。
“好。好。”毛泽东原来担心大家不开口,现在居然有这么多人站出来,说明广大农民的心是善良的,有良知的。他面露喜色地伸出双手,示意大家不要说了,然后转身对郭麓宾说,“郭议员,你听清楚了吗?”
郭麓宾似有所悟地看看对联,点点头说:“清楚了,清楚了。”
毛泽东又对成胥生说:“成局长,你看,物证有了,人证也有了,你该相信这两个死者是叫花子了吧。”
“这,这……”成胥生有点口结。
“我还有一样证据。”毛泽东从毛新梅手上接过两件带血的衣衫,“各位乡亲,这两件衣服是我石三伢子的。我那天从银田寺上岸,见这两个叫花子在街上要饭,冻得发抖,便给他们两件衣服,没想到……”
成胥生一看情形对他越来越不利,却又无力反驳。申拐子拍了拍枪套子,示意他不要跟毛泽东讲什么道理,赶快下令来硬的。他没有下令,想激怒毛泽东,以便找到下手的由头。
“毛先生,你这么说,是我成胥生错杀无辜了?”
“你刚才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县上的郭议员也看到了,事实证据都摆在这里,这两个叫花子不是鸡,不是鸭,怎能随便乱杀?”
“好,你既然说我错杀无辜,我就再错杀一次。”成胥生向申拐子使了个眼色。
申拐子向身后的团丁挥挥手,团丁们都拥向灵堂,将毛泽东他们围住。
“放肆。”郭麓宾厉声喝道,“把枪收起!”见团丁还不听话,指着成胥生说,“还不制止他们。”
成胥生见郭麓宾十分生气,忙向申拐子摆摆手,申拐子只得率团丁退下。
郭麓宾见团丁退下去了,对成胥生说:“看来,这两个死者是叫花子,你们是错杀无辜了啊!”
“郭议员,不仅仅是错杀,完全是枉杀啊!”毛泽东又面向成胥生说,“成局长,枉杀人命,该当何罪?”
“毛,毛泽东,你,你不要得势不饶人,不要逼,逼人太甚。你敢辱骂我们八爷,我毙了你。”申拐子亮着手上的枪。
“有县上的郭议员在,你们还想横行霸道?郭议员,你看见了,草菅人命,枉杀无辜,还要强词夺理,这天理何在?孙中山先生倡导的三民主义遭到蹂躏,民众的生存权利得不到保障,如何发动民众支持国民革命啊!”
毛福轩在灵堂前宣布:“祭奠大会开始,首先,向亡灵默哀。”
成胥生见郭麓宾的神色沉重而肃穆,也只好站在一旁不做声了。
会场上一片寂静。
毛泽东从容地走到会场中,环视了会场一周,看着一双双饱含辛酸的眼睛,回身看了看两口棺木,眼睛盈满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
“各位父老乡亲,两个要饭的外地人,昨天还看见他们讨米,今天却成了冤魂。我毛泽东与他们素不相识,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们若是家中有饭吃,怎么会出来乞讨?两个不散的冤魂,你们讨米来到韶山,我们韶山人没有好好关照你们,让你们平白无故地被杀死了。今天,我们开会祭奠你们,因为你们不是鸡,不是鸭,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都是人啊……”
人群中有抽泣的声音,灵堂前的郭麓宾不觉眼睛也有些潮润。杨开慧擦着泪水,望着毛泽东致悼词,不由更是敬佩。他说不是来赴鸿门宴,但这里的危险不亚于鸿门宴。是的,他不是刘邦,也不是项羽,他是毛泽东,她杨开慧的毛泽东,平民百姓的毛泽东。
“……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我们举行民间祭祀,以慰亡灵,没想到却招来这么多枪兵,灵堂被包围,如临大敌,冤魂如何得安?百姓的心如何不寒……”
“润芝先生,对不起。”郭麓宾向毛泽东打了个拱手,又向灵堂的棺木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对成胥生说:“成团总,你该撤了。”
成胥生想挽回面子,但郭麓宾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成胥生感到威风扫地,脸面无光,无奈地朝申拐子挥挥手。申拐子凑近成胥生,悄悄说:“八爷,您就这样放过毛泽东?”成胥生已气得脸如猪肝,挥手对申拐子就是一个嘴巴,咬牙切齿喝道:“啰唆什么,还不撤了!”
申拐子捂着脸,率众团丁悻悻地撤离现场。
操场坪又是一片沉默。突然,有女人抽泣的声音,先是压抑着,最后放开嗓门哭了起来。
会场上庄严肃穆,乡亲们十分悲愤。
毛泽东对毛福轩说:“可以送亡灵上山了。”
毛新梅点起了一挂鞭炮,一旁沉寂半天的锣鼓班子敲打了起来,顿时操场坪鼓乐齐鸣,鞭炮炸响,唢呐吹起了哀怨的曲调,丧事的气氛更加悲怆而浓烈,人们像送自己的亲人一样拥向灵前。
毛泽东第一个走到灵柩边,扶着抬杠。
毛福轩拦住毛泽东说:“润芝,有我们抬就行了。”
钟志申庞叔侃也劝毛泽东不要抬。
“我还是要抬的。”毛泽东抓着扛子不放,“我和他们爷孙俩有一面之缘,不能不抬。来,来吧!”
毛福轩和大家见毛泽东态度坚决,不再劝了,他们走向灵柩,扶住杠子。
毛泽东站了个马步,把杠子扶上肩,看了看左右,问道:“准备好了吗?”
“好了。”毛福轩和大家说。
“嗨!”
随着毛泽东一声喊,众人齐声一应,呼声在操场坪的高空震撼着。灵柩是新木做的,还散发着杉木的香气。毛泽东和众人将灵柩抬上肩,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山上爬去。
毛泽东感觉这肩上的压力很重。中国农民受尽欺压剥削,总认为这是命中注定,总是逆来顺受。他今天就是要唤醒麻木的农民,因为他们需要觉悟,需要唤醒。
郭麓宾在送葬的队伍中望着毛泽东抬灵的背影,不由肃然起敬,激动得不能自已,泪水刷地掉了下来。
郭士奎在一旁轻轻道:“叔叔。”
郭麓宾想到自己的身份,忙擦了擦泪水,对送葬队伍中并不认识的杨开慧说:“毛泽东非等闲之人,非等闲之人啊!”
第五章 开慧和三秀
成胥生看着毛泽东他们抬着叫花子的灵柩大张旗鼓地上山去了,憋着一肚子气。没想到毛泽东不仅不给他脸面,还呸了他一脸痰,叫他在乡民面前威风扫地。日后他还怎么当这个局长?在人前还怎么能说得起话?走出操场坪,汤竣岩说,把气憋在心里多难受,不如崩了他。成胥生按住汤竣岩摸枪的手说,有郭议员在,还是不要妄动的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毛泽东这次回乡要住几个月的,他是砧板上的肉,要剁要切还不是由我们?
成胥生口是这么说,回到家还是生气。老婆彭大姗给他揉肩捶背,见他还苦着脸,说:“他毛泽东一个读书人,值得你这样?”
“不是读书人,我便用不着这样了?他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呀。”成胥生摇摇头说。
“有什么不一般?”
“两个叫花子,到他手上,做尽了文章。”成胥生愤愤地说。
“老爷,只怕你自己也有失算的地方呢。”
“失算?我给他面子,他居然不给我面子。他以为我成胥生是谁?哼,这笔帐我记着。他有初一,我有十五,在这韶山冲,有我成胥生,就没他毛泽东。”
外面传来刘剃头的叫喊声,那声音叫得脆响:“剃头啦,剃光头平头西式头,修眉毛刮胡子挖耳屎啦。”
成胥生站起身子,走出卧房,来到堂屋,对申拐子耳语了几句,申拐子拔腿就往外跑。
申拐子走出成家大院,看见刘剃头提着箱子正要离开如意亭,忙双手叉腰,摆出吓死人的威风叫道:“刘剃头!”
刘剃头被背后这突然一喊,吓了一跳,一看是申拐子,有些心怯地问道:“申队长,要剃头?”
“跟我走一趟。”
“是八爷要剃头?”
“你他妈的,叫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
申拐子这么一恶,刘剃头的心便被吊了起来,忐忑不安地随申拐子走进成家大院。来到堂屋,刘剃头见成胥生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也不望他,像没人进来一样,手上的铜水烟壶发出“不隆咚不隆咚”有节奏的响声。
申拐子弯着腰,上前轻声道:“八爷,刘剃头带来了。”
成胥生还是不抬头,嘴也不离开烟壶,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刘剃头忙上前轻声问道:“八爷,您要剃头,还是刮胡子?”
成胥生把铜烟壶放下来说:“我不剃头,也不刮胡子。”
刘剃头心跳更快了,额上沁出了汗珠,声音也有些发抖:“不知八爷叫小的来?”
“不是你要我叫你来的吗?”成胥生横了刘剃头一眼。
“八爷,这,我没有呀。”
“没有?”成胥生瞪着刘剃头,目光似一把刀子,直刺向刘剃头的心,“怎么没有?你不是想叫我给你把头剃了?”
刘剃头一听这话,吓得筛糠似的说:“八。八爷,小,小的不敢。”
“你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你都敢帮毛泽东作证,你还不敢?听说你还跟着毛泽东叫得挺欢,你会不敢?”
申拐子掏出枪,抵在刘剃头胸前,说:“他妈的,我看你是活腻了,老子毙了你。”
刘剃头望着抵在胸前的枪,全身打摆子似的抖,两腿再没了力气,在成胥生面前跪了下来,哭丧着脸,哀求道:“八。八爷饶命,饶命。”
申拐子又拿枪顶一下刘剃头,凶道:“妈的,留着你这条命有什么用。”
刘剃头捣蒜样磕着头,心想只要申拐子的枪“砰”地一响,他便没了命,于是不断地哀求道:“八爷,你饶。饶。饶了小的,饶了小的,小的做牛做马为你效劳。”
“看样子,你的命你还是看得重。好,暂时饶你一命。”
“八爷。”申拐子忙向前一步,说,“他是毛泽东的奸细,留着他对我们有什么用?”
“谁说刘剃头是毛泽东的人?他那是一时糊涂。刘剃头,你自己说,你是谁的人?”
刘剃头见成胥生这么说,知道成胥生不会杀他了,心想只要留着这条命,别的就管不得那么多了。他知道自己在这块土地上,要成胥生不杀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像狗一样听成胥生的话。
“我是,是八爷的人。我的命都是八爷给的,小的从现在起,为八爷效劳。小的可以告诉八爷毛泽东一些事。”
“什么事?”
“毛泽东他们准备办夜校。”
“办夜校?”
“这个毛泽东,给过激党收尸祭奠的账还没算,又想办夜校,真是,真是吃了饭没事做。”申拐子说,“八爷,这个夜校不能让他们办。他办夜校,叫唐会长不要安排人讲课。谁敢给夜校当老师,叫唐会长开除他。”
“嗯,当然不能让他们办。你给我注意他们的行踪,有情况,马上告诉我。”
“听说他们有老师了。”
“谁?”
“毛泽东的老婆。”
“那个杨开慧?”
“是的。”
“她不是毛泽东的老婆。”
“不是?”
“嗯,不是。毛泽东明媒正娶的老婆,应该是炉门前罗家的一秀。”
毛泽东他们真的要办夜校,第一个老师真是杨开慧。
那天,毛泽东和毛福轩他们把叫花子热热闹闹送上山后,钟志申说,润芝,有你我们就不怕八胡子了。毛泽东说,光我们几个不怕还不行,要乡亲们都不怕才好。这次我们为叫花子收尸送葬,我发现乡亲们的胆子还小,怕成胥生。钟志申说,胆子小是天生的,这有什么办法?九叔天生胆小怕事,掉片树叶子还怕打死人,我天生不怕死,八胡子的团丁我敢打,那是没有一点办法的。毛泽东说,胆子小是天生的,如果我们给他壮壮胆,他不就胆子大了么。钟志申说,这胆子怎么壮?毛泽东说,九叔为什么胆小?他认为自己穷是命里注定,总是逆来顺受,不与命运抗争。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没有饭吃,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受苦。我们办夜校,让九叔这样的乡亲学文化,明道理,觉悟起来。
大家都说毛泽东这个主意好,教乡亲识字明道理,是造福乡里的大好事。但不知怎么个办法。毛泽东说,这不难,老师呢,现成的。杨开慧是大教授的千金,这次来韶山,让韶山人见识见识,大教授的千金,怎么样?众人都叫好。杨开慧说,我当老师可以,两个细伢子怎么办?毛泽东说,好办好办,有淑兰嘛。王淑兰说,三哥有这个想法,嫂嫂放心去就是了。毛泽东说,老师有了,学生就要大家去招。总不能这个杨老师上了讲台,没有学生听课吧。钟志申拍胸脯说,我包你两天之内招二十个,福轩。叔侃。耿侯。新梅六哥你们四人一人招十个,这个班就够了。众人说是,就分头去招生。
这天早晨,太阳红灿灿的极是可爱。杨开慧又像往日一样,早早起了床,在上屋场的后山转着。她觉得爬在山上看着这满山青翠,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感觉真好。她想象着青少年时代的毛泽东在山上打柴,在田间插禾收割的情景,心里更有一种不同的感受。
她在山上爬了一阵,又下山到田塍上转着,这时,太阳又升高了些,从田塍路上,走来一个妹子。
妹子长得眉清目秀,身段窈窕,青春姣好。她低着头赶路,步子迈得碎急,在田塍上迈的步子更显得好生健美。她和杨开慧相对走来,田塍路不宽,杨开慧便侧着身子让路。那妹子走到杨开慧身边,忽地站住了,抬头一望,“呀”地叫了声,把杨开慧吓了一跳。
来人叫三秀,从杨林桥炉门前来,正是毛泽东第一个妻子的小妹。她父亲罗鹤楼听说毛泽东回来了,还带来杨开慧,不由想起自己的大女儿一秀妹子。若是一秀妹子不死,毛泽东回韶山,必然会先来炉门前看他。以往毛泽东一遇农忙时节,都要来帮忙,一秀妹子不幸去世,毛泽东去外面读书,每次回韶山还来看他。昨天,他在银田寺赶集,碰见成胥生的管家曾仲池。毛泽东回来就忙着给叫花子收尸送葬,曾仲池估计他还没去炉门前,一打听,果然没去。曾仲池说,毛泽东有新夫人杨开慧,还是大教授的千金,哪还会记得来你炉门前。罗鹤楼很憋气,看看现在还是正月,今天一早便叫三秀去喊毛泽东来吃年饭,看毛泽东还认不认他这个岳老子。
三秀看见给自己让路的年轻女子面生,虽年纪大自己一点,但长得却是如雪白嫩,穿着蓝布罩衣,披着齐耳短发,显得青春靓丽,不由得惊叫一声,想此靓丽女人必是姐夫的新夫人杨开慧了,便定定地望着杨开慧,果然貌若仙子,姐夫如何不被她迷住?姐夫忘记了她们罗家也是情有可原。自己若是个男人,遇上这样的女人,也会一样动心一样被迷住的。
“小妹妹,你过去吧。”
“你过去吧。”那女人又说。
三秀见那女人好生客气,便又有些不好意思,姐夫的新夫人这么知书达理,也不免让自己侧目相看。三秀不说话,板着脸从杨开慧身边走过去。杨开慧感到好奇,回头一看,三秀径直向上屋场走去。她便远远地跟在后面,看这犟妹子到底是毛泽东的什么人。
“姐夫,姐夫。”三秀一进堂屋就喊。
毛泽东睡得晚,刚从床上起来,见三秀喊,忙来到堂屋,哎哟,这三秀长得和秀妹子一模一样了,他不由抓住三秀的手。
王淑兰在杂屋和毛泽民舂米,听见喊声,忙来到堂屋,见杨开慧也在禾坪里,拉着三秀说:“是三秀来了呀。”又瞪了一眼毛泽东,向堂屋外瞄了一眼,把三秀往厨房拉,“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煮荷包蛋吃。”
“我不吃,我有话跟姐夫说。”三秀看着毛泽东。
“姐夫还有事呢。”王淑兰却不由分说,把三秀拉进厨房,并说,“你有什么跟我说是一样的。”又向毛泽东喊道:“三哥,泽民在杂屋舂米,还不舂,没米吃了。”又朝杂屋喊道:“泽民,三哥起来了,我有事,你喊三哥和你舂吧。”
毛泽民在杂屋先是听见三秀来了,又听王淑兰这么喊,明白王淑兰的意思,忙喊道:“三哥,你快来帮忙,快来。”
“你们不要喊了,我知道,知道了。”
毛泽东去了杂屋,杂屋又响起了舂米声。杨开慧进了堂屋,不见三秀,也不见毛泽东,听见杂屋的舂米声,便来到杂屋。
“润芝,你今天起得早嘛。”
“不早点起,没饭吃啰。”
“我刚才看见好像来了个客。客呢?”
毛泽东刚想说被王淑兰拉到厨房去了,毛泽民脚一抬,毛泽东脚下的踩板重了许多,石锤在臼坑里踩不起来,舂米声猛然停了。毛泽东不解地看了毛泽民一眼,毛泽民忙对杨开慧说:“我们在舂米,没看见什么客。”然后脚又踩下去,臼坑又响起了舂米声。
杨开慧又来到堂屋。
王淑兰在堂屋大门口送客,并向屋外喊着:“好走啊,下回再来玩。”
杨开慧看见外面的客正是田塍上碰见的那个妹子,问王淑兰道:“她是谁?”
“噢,她呀,一个亲戚。”
“什么亲戚?”
王淑兰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是三哥以前老婆的妹妹,这能告诉杨开慧吗?杨开慧要晓得三哥和以前那个老婆家还有来往,还会对三哥这么好吗?刚才她就是怕三秀和三哥在一起让杨开慧看见,才那么把他们分开,幸亏动作快,要是开慧嫂看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就把这事问出来了?女人天生是个醋坛子,都爱吃醋,你看,她只看见了三秀的背影,就追问是什么亲戚。眼不见,心不烦,还是不让她晓得的好。
“一个亲戚,远房亲戚。”
“这么急,饭也不吃,就走了?”杨开慧问。
“她把事告诉我,就走了。”王淑兰支支吾吾。
“什么事?”杨开慧又问。
“嗯,三哥回来了,她喊三哥去吃饭。”王淑兰没有办法,只得说实话。
“我要去做客了。”杨开慧高兴地说。
“她,她没喊你呢。”王淑兰继续搪塞。
“没喊我?喊了你哥,不喊我?”杨开慧感到奇怪,怎么不喊我呢?难道她家这个亲戚不知道我是润芝的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不喊我,那就是不把我当做润芝的夫人了。她是毛家什么亲戚?怎么这样?难道毛泽东还有什么瞒着我?
这时毛岸英和毛岸青醒来了,在卧房喊妈妈。杨开慧答应一声,进了里屋。
王淑兰便又到厨房做早饭,心里在着急。舂完米,王淑兰的早饭做好了。
毛泽东在天井洗脸,一边捧着毛巾擦脸,一边到堂屋看了看,说:“淑兰,三秀呢,走了?”
王淑兰忙走到毛泽东旁边悄悄说:“你叫什么。”
“咦,叫都不行啦?”
王淑兰用手指了指卧室,眼睛眨了又眨,轻轻说:“走啦,三秀刚才说,请你今天去吃中饭。没请嫂嫂,你看怎么办?”
“没请你嫂嫂?”毛泽东擦完脸,又擦手,望着王淑兰说,“没请你嫂嫂?这个三秀,搞什么名堂。”
“什么名堂?和你赌气。你和开慧结婚她不高兴。这里有一个不高兴的了,嫂嫂要晓得你原先娶过老婆,现在还有来往,不吃醋啊!你看你怎么应付。”
“润芝。”吃了早饭,杨开慧对毛泽东说,“夜校要开学了,学生倒有一些,就是没有一个女生。”
“没有一个女生,这怎么行呢?”毛泽东说,“男女都一样嘛,你应该收些女生才好。”
“做了些工作,很多女的一听说上夜校,怕老人说,不敢来呢。”
“办夜校在韶山冲还是第一次,也难怪。但总不能重男轻女。”
“走。”杨开慧拉着毛泽东说,“你带我出去走一趟。给我招几个女弟子来。”
“哎。”毛泽东说,“你怎么要我去给你招女生?”
“我到你们韶山,人生地不熟,你不帮我,谁来帮我?你是我的夫君,不要你去,我要谁去?”
毛泽东笑了,说:“夫人言之有理。看来,这个忙不帮是不行的。”
杨开慧便乘毛岸英和毛岸青在天井玩,对王淑兰悄悄地说:“我和三哥出去了,你照看他们。”
“你放心去吧。”王淑兰趁杨开慧转身出门,对毛泽东悄悄说:“中午炉门前请吃饭,记住啊!”
“记得。”毛泽东答应一声,和杨开慧走出上屋场,来到坪前的水塘边。那水塘极清,能见到底。毛泽东指着这个水塘对杨开慧说:“小时候放牛,天一热,我就跳进这个塘里划水,打狗刨,钻眯子,很好玩啦!”
“你会钻眯子?”
“钻眯子有什么不会?憋一口气,扎进水里,两只手不断地往前划,两只脚不停地往后蹬。我可以一个眯子从塘这边扎到那边。”
“你有这样厉害?”
“你不信?不信,我钻个眯子给你看看。”
“算了,算了,天这么冷,你身体刚好一点,万一又冻病了,谁给我招女弟子?”
“对,给夫人招女弟子是大事。等到哪天有空,我再来一个钻眯子,让你饱饱眼福。”
两人说笑着,不觉来到毛福轩家。
这时正是初春时节,山上的树一片嫩绿,路边的灌木是一片新绿,冲里的水田里也长了一些嫩绿的青草,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把山路边的绿草灌木都映进了水底。杨开慧被山光水色吸引往了,忍不住说:“真好。”
“你说什么?”
“我说你家真好,门前有水塘,水塘里的清澈见底,屋后有青山,青山四季长青,青山绿水,真好过日子呢!”
“开慧,这话你说对了一半。”毛泽东认真地说。
“怎么只说对一半?”
“前有水塘,后有青山是对的,好过日子是好过日子,这个什么你家我家,什么意思?”
杨开慧明白了毛泽东的意思,不回答,望着毛泽东微微含笑。
“我虽然没用轿子把你从长沙接到韶山冲,也没和你上拜天地,下拜高堂,但我们是多年的夫妻了,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嘛。”
“你没和我上拜天地下拜高堂,你和别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呀,你虽然没用轿子把我从长沙接到韶山冲,但你用八抬大轿从炉门前接了个大美人到韶山冲呀。”杨开慧不由想起早晨来请吃饭的妹子,只请毛泽东,不请她,这是他家的什么亲戚?是不是就是炉门前一秀家的人?
“你看你,又来了。”毛泽东指着杨开慧笑了笑,然后又说,“我那时只有十四岁,晓得什么。父母做主给我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子,一切都是家里安排的。”
“十四岁就当新郎,有味。”
“那个妹子是用八抬大轿接来的,还有个锣鼓班子一路上吹吹打打,明媒正娶地嫁到我们毛家。她在家里是老大,家里叫她大秀,有时叫一秀。”
杨开慧饶有兴趣地说:“你比她小四岁,你们拜堂,那不像对姐弟呀?”
毛泽东说:“一秀比我大四岁,但我的个头长得快,比她还高,看上去还般配。”
“男才女貌,才子佳人,当然般配呀。一秀长得好吧?到底美得什么样子?你告诉我。”
“一秀不说是貌美如花,但也长得体面,人也健美。但比你就比不上了。”
“你别拿我做香料。”
“这是实话。一秀的父亲罗鹤楼是个通文墨有田产的农民,一秀的家教好,到我家后,孝敬我的父母,体贴关心我,做家务也做得蛮好,我的父母很喜欢。我们都随她娘家的习惯。她在我家几年,日子过得温馨和美。她虽然也像你这么温柔贤慧,书读得比你少点。”
“这个一秀,是因为长得好,你才同意的吗?”
“哪里会由得我的意。都是双方大人说了算。”
“你没有做一点主?”
“大人哪会让你做主。”
“我不信。”
“一秀家的杨林桥炉门前,与我家不过六里路。她爹罗鹤楼在罗氏家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家有二十多亩良田,兼做谷米生意,在银田寺还有商号,我爹毛顺生在韶山一带也是有些名望。我家和一秀家有远亲关系,我爹和一秀爹经常有来往。罗家三个女儿都长得好,我父亲在罗家看见了,就想把一秀给我做媳妇。他认为一秀大,来我家就可以当家做事。罗家没有儿子,见我有三兄弟,我是老大,可以帮他家做事,这也是罗家选中我的原因。他们两个长辈在一起商议好了,哪里还有我们做主的份?”
“嗯!”杨开慧松了口气,又关切地问,“你们俩好不好?”
“我那时一个十四岁的乡里伢子,晓得什么?”说到这些问题,毛泽东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想把话题岔开。
杨开慧却偏偏要打破沙锅地问:“你十四岁不懂事,她十八岁了,她会懂事呀。再说,你们一起生活了三年,你十四岁不懂事,十五岁不懂事?十六七岁还不懂事?你们在一起一千多天啦,难道你一直不懂事?”
“你呀,老抓住这个辫子不放。好吧,我如实相告。”毛泽东看着杨开慧说,“一秀比我大。她妹妹二秀。三秀都比我小,我爹不选,为什么要选她结这门亲?他是费了心思的。他当时做谷米生意常在外面奔波,我母亲身体不太好,家里还请了长工和短工,一家子大事小事,我母亲忙不过来。父亲见罗家家底殷实,一秀又比我大,来到我家就可以帮我母亲操持家务,至于我的感受,他是没有考虑的。我爹是个精明的当家人,他确实没选错,对我来说,却是有些牵强附会了。”
“我听说,你还常去杨林桥帮一秀家做事呢。”
“是有这事。我常去一秀家帮工,去尽半子之劳。这是我爹和一秀爹讲好了的。她家没有儿子,我有三兄弟。一秀在我家也帮母亲做了不少事。我们毕竟相处三年,不能说没有一点感情。一秀去世后,我去长沙读书,遇上插秧季节,只要我回来了,还要去炉门前一秀家帮忙插田。”
“你是一秀死后再去长沙的?”
“是啊,我那时好想读书。我从9岁开始读私塾,先后换了五所私塾,师以七位先生,读了八年。我读了些古文,也看了些新书和杂书,觉得书还没读够。家里虽然给我讨了堂客,我在农田干完活,回家看《盛世危言》,不过瘾,还是想去读书。我爹是想我以后继承他的事业,把算盘打好,以后好把谷米生意做大,见我不想做,认为我不愿插秧扳禾,讨厌田间劳动。我爹要送我到湘潭米店去学徒,我不愿意去。一秀还是很贤慧,晓得我喜欢读书,她爹是个有文化的人,她晓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从她的行动上看,还是暗地里支持我去读书。不想她患痢疾死了。”
杨开慧说到这里,心里高兴,得意地笑了起来,“好了,这事不说了。我想问你。这次你还去炉门前看看吗?”
“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你的事,我怎么能为你做主?”
“请你当参谋。”
“我不晓得。脚在你身上,你想去就去,没有哪个拖你。”停了一会儿,杨开慧见毛泽东很认真地望着她,还在期待着她的回答,说,“要我说,你还是去看看。一秀已经不在了,你应该去看看老人家。”
“你不吃醋?”毛泽东还望着杨开慧。
“你去看看,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往年你回来,都去一秀家了,这次你不去,她家里肯定在望你。你应该去看看你的罗家岳父。”
“夫人言之有理。开慧,正好三秀喊我今天去吃年饭,你陪我一路去。”
杨开慧笑着点头答应了。山坡上有许多绽满花蕾的杜鹃花枝,她十分惊喜地爬上去,道:“润芝,这里有好多杜鹃花呢。”
毛泽东也爬上山坡,说:“嗯,我们韶山的杜鹃花是多。这花正孕育花苞,等到天气再暖和一点,她们就会开得满山都是。开慧,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小时候放牛,看见杜鹃花开了,常常采了一束又一束,只是自我欣赏,没有送人。那时,不知送给谁。直到我遇上毛岸英的妈妈,这,这名花就有主啦。”
杨开慧又是嫣然一笑。
“那时岸英的妈妈在长沙周南女中读书,我每个礼拜去接她,就想,要是在我们韶山,我就采一束红杜鹃送给她。可惜长沙街上没有。每个星期六我去接她,都是空手。”毛泽东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好,现在机会来了,只等这杜鹃花一开,我要采好多好多杜鹃花送给岸英的妈妈。你说,好不好?”
杨开慧心里甜滋滋的,又是抿嘴一笑。
第六章 裹脚布
庞叔侃在山路上走着,听见毛泽东和杨开慧在山坡上说说笑笑,忙叫道:“先生,先生。”
“是叔侃呀。”毛泽东扶着杨开慧下了坡,回到山路上,问道,“你又招了几个学生?”
“三个。”
“好呀,不错,你开慧嫂子的学生又多了三个。有女生吗?”
“女的?没有一个。”
“看样子女生难得招。叔侃,你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去帮你开慧嫂子招几个女弟子。”
他们一行朝韶山冲毛福轩家走去。
毛福轩也为没有女生发愁,心想着工作得从自家做起。妹妹毛霞轩答应了,他又劝妻子贺菊英。贺菊英的贤惠在韶山冲是很有名的,对公公婆婆很孝敬,和小姑子毛霞轩相处得如亲姐妹,加上她人长得端庄,还会做裁缝,毛福轩非常喜欢,只是他觉得菊英太规矩了,在娘屋里就缠了脚,现在还不拆。他希望她能自己走路,出门就不再要他背了。这次要办夜校,他觉得是个好机会。
“上夜校可以学文化,还可以明道理。”毛福轩说。
“去吧,嫂子,我们一起去。”毛霞轩在一旁撺掇说,“我天天陪你去。读书好呢,你看开慧嫂子,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跟她在一起,我都变得聪明些了,要是再听她讲课,我会更聪明的。嫂子,我们要是一起上夜校,学了字,又明理,那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呢。”
“我也想陪你去。只是。”贺菊英犹豫道,“只是,我去了像什么呢?别人说,女人上学堂,是没规矩。我不想做没规矩的女人。做了没规矩的女人,人家会说闲话。”
“什么叫没规矩呀?”毛泽东大步跨进门夹,道,“菊英嫂子是我们韶山冲有口皆碑的,怎么会没规矩?”
“润芝哥来了。”
毛泽东和杨开慧。庞叔侃走到屋里,毛福轩和贺菊英忙起身打招呼,并叫他们坐。毛霞轩去后屋烧水泡茶。
“菊英,你是我的老弟嫂,你想上夜校,就大胆去,还有霞轩妹妹。今天,我和你开慧嫂子专程来,就是请你和霞轩做她的女弟子,你愿意不愿意呀?”毛泽东说。
“愿意,愿意。润芝哥叫我们做的事,肯定是为我们好。只是,女人去读书,我怕别人会说闲话。”贺菊英说。
“这有什么好怕的?”杨开慧说,“我不也是女人吗?我不但以前读书,现在我还要教书呢!”
“菊英,你看,开慧嫂子也是女的,她老师都敢当,你去读书,怕什么。开慧嫂,我把菊英和霞轩交给你了。”
“好嘛,好嘛!”毛泽东朝杨开慧笑道,“福轩给你收了两个女弟子。”
“菊英。”毛福轩又说,“你上夜校,把这裹脚布拆了。”
“这。”贺菊英说,“这个,不妨碍上夜校吧。”
“怎么不妨碍呢?你去上夜校,难道还要我天天背着你去?”
“是的。”毛泽东说,“我看福轩说得对,你裹着脚,不好走路,上夜校也不方便。福轩事也多,总不能天天背着你。”
“嫂子。”毛霞轩说,“你看,开慧嫂子不裹脚,不是很好吗?”
贺菊英看了看杨开慧的脚,自然而又大方,又看自己的脚,裹得小小的,像包着的一对粽子。贺菊英很羡慕地看着杨开慧。
“不缠脚,走路是轻快得多。”杨开慧见贺菊英动心了,说,“来,我帮你拆。”
“这。”贺菊英忙拦住杨开慧,“这个不干净,让霞轩来。”
“没关系。”杨开慧说着,弯腰要给贺菊英拆。贺菊英按住双脚不让,毛霞轩上前想拉开杨开慧。
“菊英。”毛泽东说,“我看你就让开慧拆。她是你的先生,帮你拆了包袱,好上夜校。”
杨开慧趁机给贺菊英拆起来。毛霞轩在一旁帮忙,将拆下来的裹脚布叠在一起。裹脚布一层一层,外面的拆下来还没有什么,拆到里面,慢慢地散发出一种怪气味。毛霞轩捂着鼻子说:“这气味好难闻呢。”
“是难闻。”毛泽东说,“好好一双脚,硬要用这么长的布缠住,让你有脚走不得路,爬不得山。封建的东西害人啦。”
“我早就要她拆了。”毛福轩说,“她怕人家说闲话。”
“你不能怪菊英。你以为她裹着脚舒服?菊英不拆,也是没办法。她怕呀,怕人家闲言碎语呀。这个闲言碎语不知害了多少人。好好一双脚,无缘无故地缠上块布,一层层,害得人走路都不方便。是不是这样,菊英?”
贺菊英笑了笑,说:“道理我不懂,但润芝哥说的,准没错。如果福轩要像你这么说,我也早就拆了。”
“我的面子小了,还是润芝和开慧的面子大。”
大家都笑了。毛霞轩更是高兴地说:“这下好了,嫂子去,我就有伴了。”
“霞轩,你把裹脚布给我看看。”毛泽东忽然说。
“哎呀。”贺菊英不好意思地说,“润芝哥,别看吧,臭死人了。”
“嗯,是臭呢。难怪文章写得不好,就比喻像这裹脚布,又长又臭,这裹脚布是好臭呢。”毛泽东把脸别在一边。
“润芝哥,别看了,给我。”毛霞轩抢过裹脚布说,“让我丢了它。”
“哎,哎。”毛泽东忙说,“不要丢。不要丢。”
“这么臭,还留着,有什么用?”
毛泽东望着杨开慧,意味深长地说:“大粪臭可以肥田,裹脚布这么臭,一定有它的用场,开慧,你说呢?”
“嗯,是的。”杨开慧点点头说,“霞轩,别丢掉,把它收好。”
离开毛福轩家,毛泽东和杨开慧去炉门前吃年饭。快到炉门前时,杨开慧有些犹豫了。
“我去好不好呢,她家又没请我。”
“到都快到了,怎么还能打退堂鼓?”毛泽东笑着说,“不要怕,有我呢。你今天已收了两个女弟子,说不定,吃餐年饭,又可以收个女弟子呢。”
到了炉门前罗家门外,就已闻到了炒菜的香味了。
三秀正在门边打望,见毛泽东来了,本来很高兴,见杨开慧也跟在后面,马上把脸板起,靠在门枋上。
毛泽东看见三秀,笑着打招呼。
三秀忙把身子一侧,让毛泽东过去。
杨开慧朝三秀笑了笑,准备跨过门去。
三秀见杨开慧就是早晨在田塍上遇见的那个女人,想想她是杨开慧,像大姐一样得到毛泽东的敬爱。以前姐姐一秀回娘家,三秀便问,小姐夫对你好不好。姐姐说好呢,把她当姐姐一样,有好吃的要喊她,还教她读书,教她写毛笔字。姐姐说,姐夫的毛笔字写得比爹还好。三秀望着杨开慧,想起因为有了眼前的她,姐夫很少来炉门前了,自己也不能常去上屋场,不由心里憋气,把手一拦。
“你是谁?我不认识。”
“你是三秀吧。”杨开慧站在门口,笑着说,“我,我是你大姐开慧呢。”
“我大姐?”三秀仍然不让杨开慧进去,板着脸说,“我大姐早就死了。”
杨开慧显得很尴尬,说:“我是你姐夫润芝的新夫人呢。”
“新夫人?我不晓得,也没听说过。”三秀鄙夷地看着杨开慧,说,“我大姐嫁到上屋场,是八抬大轿抬去的,我还去做了上亲,坐了上席,喝了上亲酒。你什么时候成了我姐夫的新夫人?我没去做上亲,没听说过我姐夫办了喜事,哪里冒出来一个新夫人?不晓得。”
三秀还是不让杨开慧进去。
毛泽东进屋后,忙着与罗鹤楼打招呼。毛泽东还是喊罗鹤楼岳父。罗鹤楼一见毛泽东,自然十分高兴,马上拉着毛泽东去厨房见三秀娘。三秀娘正在用子姜炒鸡,炒得一屋香气腾腾,见毛泽东进来喊她,显得十分激动,答应一声,放下锅铲,拉着毛泽东的手左看右看,然后又说:“坐,坐,坐!”又张罗泡茶,真是岳母娘见了郎,屁股不挨床。
三秀娘失去一秀后,这些年都很伤心,看见毛泽东,自然像看见一秀一样,所以毛泽东每次回都要来罗家看看,罗家一直还把他当女婿看。
罗鹤楼像个父亲一样关切地问:“这几年还好吧?”
“还好,还好。结婚这件事本想请你们二老,只是出门在外,身不由己,就没有惊动二老了。”
“只要你们好就行。”罗鹤楼很诚恳地说,“听说你都有两个细伢子了。她怎么样?”
毛泽东知道罗鹤楼说的她是指杨开慧,说:“她还可以。她爹是个教书先生,她也像一秀那样贤惠。噢,我把她带来了,给你们看看。开慧,开慧人呢?”毛泽东返头一看,身后不见杨开慧。
“哎,我在这里。”门外,杨开慧答应一声。
罗鹤楼见一秀霸王一样拦在门口,忙跑过去,拉开一秀说:“你这是在做什么?吃饱了?这,这是……”
“她就是开慧呢。开慧,这是一秀爹。”毛泽东忙走过来介绍。杨开慧忙叫道:“爸爸。”
“呃,呃。坐吧,屋里坐吧。这是三秀。”罗鹤楼答应着,并往里让座,“三秀,你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给大姐和姐夫泡茶。”
“我没有大姐了,我大姐死了。”三秀赌气说。
“你,你找打不是?”罗鹤楼鼓起眼睛瞪着三秀。
杨开慧忙牵着三秀说:“我和三秀在说话呢,三秀没说错,三秀的大姐是死了,看三秀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姐。”
罗鹤楼见杨开慧很大度,说:“她呀,细伢子一样,只晓得做事,不懂礼节。”又对三秀说,“还不给姐姐泡茶。”
三秀并不领情,黑棋子一样的眼珠砸了杨开慧一下,转身就进了厨房。
三秀在后屋只泡了一碗茶。三秀娘又拿了个碗,三秀不往碗里放茶叶。三秀娘倒开水时发现一只碗里没有茶叶,又向那碗里抓了一撮,冲上开水泡好。三秀却不端。
三秀娘无奈,端着两碗茶出去。杨开慧忙起身接过茶喊妈妈。三秀娘高兴地答应着,满面笑容地端详着杨开慧。杨开慧接过茶,一碗端给毛泽东,另一碗端给罗鹤楼。三秀娘忙上前对杨开慧说:“这是给你泡的,他另外有,他另外有。”忙又向厨房喊道:“三秀,给你爹端茶来。”
三秀闷闷不响地端着一碗茶出了厨房,把茶放在罗鹤楼坐的桌子边,又闷闷不响地进去了。
“你赌什么气呀你?”三秀娘追到厨房,看了看锅里焖的鸡还没焖烂,说,“快给我加把火。”
三秀坐灶门口,往灶里添柴火,灶里的火旺了起来。
“你大姐夫找的这个,我看蛮好,你为什么不高兴?”三秀娘又把盖子揭开,用铲子把鸡翻过来翻过去,那鸡越焖越香了。她用筷子夹一块咬了咬,说,“嗯,烂了,好香。”
“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没有为什么。”
吃饭的时候,三秀不上桌,坐在厨房灶台边吃。灶台上有一只菜碗,铲了些菜。杨开慧在堂屋见三秀没来,对罗鹤楼说:“让三秀一起来吃吧。”
罗鹤楼望了一眼厨房,说:“这妹子,不管她。”
“还是一起来吧。”杨开慧起身向厨房走来,并一边喊着,“三秀,三秀,上桌吧。”
哼,假心假意,谁稀罕你。三秀在厨房听见喊,在心里说。
杨开慧知三秀一下子还不接受她,向毛泽东望了一眼。毛泽东会意,起身跟着杨开慧来到厨房,端起灶台上的菜碗给杨开慧,又和杨开慧把三秀往堂屋推,说:“去吧去吧,你看,你的面子好大,两个人请你上桌。”
“我不去,我不去嘛。”三秀挣脱着。
“去吧,三秀。”杨开慧拉着三秀往外拖,“吃了饭,我们还要商量你读书的事。”
“读书?”一听说读书,三秀停止了挣扎。以前毛泽东来炉门前,看见三妹总要她读书识字。三妹好想读书,父亲说她是女孩,读什么书。今天杨开慧又讲读书,她望着毛泽东问:“读书?姐夫,我这么大了,还能读书?”
“怎么不行?行呢,上夜校读啊。”杨开慧拉着三秀的手,看着三秀清丽姣美的面容,想她的姐姐大秀,也一定是这样清丽姣美。据毛泽东介绍,大秀的脾气是十分的温柔。三秀是最小的妹妹,自然要娇着点。这么娇横的小妹妹,也是很可爱,怪不得毛泽东常提起她。她想,这次一定要劝她去上夜校,也了却毛泽东一桩心事。她很诚恳地对三秀说:“只要你想读,你愿意去读。霞轩和她嫂子贺菊英,年纪和你差不多吧,她们都去呢。”
“真的?”三秀还是向毛泽东问。
“是真的,你开慧大姐不会哄你。”毛泽东指了指杨开慧说,“她就是教书先生。今天是教书先生和我上门请你去读书,你还不给面子?”
“你又没讲,我怎么晓得。”三妹没气了,心里暗暗地高兴起来,不再固执,只站着不动。杨开慧见火候已到,拉了三秀一把,说:“我们快点吃饭,吃了饭好商量读书的事。”
三秀这时觉得杨开慧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刚才自己对她那么凶,她不仅不计较,还是像姐姐一样让着自己,关心自己。三秀有点不好意思了。杨开慧又在拉她,她也就顺势进了堂屋,走到餐桌前,在毛泽东对面坐了下来。
第七章 打牌子
成胥生和彭大姗在卧室里抽大烟。丫妹给他们点火。
吸了一会,彭大姗撒着痴说:“老爷,听说毛泽东办夜校,我也想去识几个字。”
成胥生横了彭大姗一眼,说:“你也想发癫?没规矩。”
见成胥生不高兴,彭大姗又有点怯了,说:“听说有很多女人要上夜校。你不让我上,能不让她们上吗?”
“上?夜校都不能让他们办,还能让女人上夜校。做梦去吧。”
唐默斋走了进来,说:“姐夫,你要请的人我都请来了。”
成胥生欠起身子说:“叫他们到堂屋里坐,我马上就来。”
不一会儿,成胥生来到堂屋,白胡子族爷和几个乡绅正在堂屋坐着。他们看见成胥生,忙站起来说:“八爷,叫我们有什么事?”
“各位请坐。”成胥生在堂屋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清了清喉咙,摸了摸猪棕般的短胡子说,“各位,据我所知,毛泽东要在毛家宗祠办夜校,由他夫人杨开慧授课。更叫人不可理喻的,毛泽东还找了一些女人上夜校。”
白胡子族爷听说女人要上学堂,气得胡子抖了起来:“什么?女人上夜校?女人怎么能进祠堂?那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几个乡绅也叫了起来:“这要翻天了呀。”
“八爷,你是上七都团防局长,要管一管,不能让他乱了规矩呀,这规矩一乱,韶山冲还不乱套!”
“唐会长,你是教育会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们要不听,八爷,叫团丁去把他们封了。”
“诸位不要急。”唐默斋摇摇手,说,“如果说动武,那很简单,八爷也用不着请诸位来。有些问题不是靠动武能解决的。女人进祠堂,是乱了祠堂的规矩,八爷的意思是,乱了什么规矩就得以什么规矩办。”
“嗯。”白胡子族爷点着头说,“我明白八爷的意思,我们作为乡里长辈,不能让他毛泽东乱了规矩。”
“对,八爷的意思,就是希望借助各位的威望,劝阻女人不要上夜校,不让毛泽东办夜校。”
这天,太阳还未收取余晖,人们就三三两两来到毛家祠堂,张挂马灯和煤气灯。等夜幕降下来,这里已是人声鼎拂,笑语喧天。听说是润芝夫人来上课,除报了名的人外,还有许多农民也赶来祠堂。润芝夫人是长沙城里来的,是大教授的千金,一定是花容月貌,嫁给上屋场的石三伢子,有如韶山冲的人做了皇帝的驸马一样新鲜。许多人还没见过杨开慧,都想来看看这个有文化的城里美人是什么样范。原来报名只有四五十多个,没想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本没打算来,在别人的鼓动下,也跟着来看热闹。这一来,原来准备的凳子少了。好在毛新梅家就住在对面,他便一趟又一趟地到家里搬凳子。
毛泽东和九叔寒暄着。毛福轩和庞叔侃李耿侯帮着安排学员坐。许多农民是第一次来课堂,这么多人坐在一起,而且身边还有女的,大家都感到新鲜,吸竹烟杆的不断地换着烟叶,你一口我一口互相敬着问候着,还议论着各自家里的农活,说清明就快来了,问对方打算什么时候浸种谷。课堂上像个集会,显得十分热闹。
在那些咬着烟杆吸烟的男人中间,有几个女的特别的显目。她们是三秀。毛霞轩和贺菊英姑嫂,还有毛新梅钟志申动员来的几个女人。她们坐在课堂上,闻着男人嘴里吐出来的旱烟雾,呛得咳了起来。有的女人捂着鼻子嘴巴,还是不停地咳。吸烟的男人便更加得意,嘴巴像灶屋的烟囱,烟雾越吐越多。三秀也忍不住咳了起来,对她身边吸烟的毛月秋和毛爱堂叫道:“不吸烟行不行啊,你要熏死你娘啊……”
男人们笑得更狂了,更放肆了。教室里烟雾弥漫,一些男人也忍不住咳了起来。
毛福轩宣布开始上课。杨开慧走上讲台,大家一看,啊,润芝的夫人果然是十分漂亮,面容白皙秀丽,仪态端庄姣好。杨开慧往讲台上一站,闹哄哄的课堂马上静寂下来,吸烟的男人不再吸烟,任烟锅里剩余的烟自己燃烧熄灭。三秀不由感到惊奇,这个姐夫的新夫人,真有这么大的魅力?那天她虽然答应了来上课,心里却还暗暗地抵触,你一个女人,会讲什么课?到时候还不是我姐夫讲。她没想到杨开慧一上讲台,男人们不吸烟了,女人们也不咳了。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杨开慧清了清嗓子,用那双晶莹的眼睛看了看大家,微笑着说:“各位乡亲,我们今天第一课,不讲《三字经》,也不讲《百家姓》,讲什么呢?讲两个字。”
杨开慧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笔画端庄素雅,像她人一样漂亮,人群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我们大家一起看看,这是两个什么字呀?一个是:手,一个是:脚。”杨开慧指着黑板上的字念,“手,脚。”
“手,脚。”众人跟着念了起来,雄浑的男音和尖厉的女声混合在一起,使这古老的祠堂里顿时充满了生机。
三秀用手在课桌上写着这两个字,她听见身后的贺菊英小声对毛霞轩说:“天天用手做事用脚走路,还不知道手脚两个字怎么写。手和脚是这样写呀。”
杨开慧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手,都有脚。乡亲们的手,一天做到晚,一年忙到头,辛辛苦苦,还是吃不饱穿不暖,有的镰刀一上壁就没饭吃,遇上点灾荒,就要逃荒讨米当叫花子。有的人有手不劳动,却要什么有什么,还要用手打人,欺压人,这手和手就是不一样,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润芝夫人问得对,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众人不断地点头。九叔伸出自己结满双趼的手对身边的三秀说:“是呀,这是为什么?”三秀见众人都听得认真,九叔也听得这么有兴致,不由笑着对九叔说:“你问我,我问谁?”
杨开慧又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双脚。我们农民的脚要下田干活,上山打柴,可是,地主贪官污吏有脚不干活,走路还要人抬着……”
这时,成胥生和几个乡绅坐着轿子,颤颤悠悠地来到毛家祠堂门外。申拐子带着团丁耀武扬威地跟在后面。
早在祠堂外面等着的曾仲池迎上去,捞起成胥生的轿帘说:“八爷,里面好多人,杨开慧正在讲课。”
白胡子族爷从轿上走下来,拄着拐杖,瞪着眼睛,吹着唇前的胡子,颤巍巍地站在轿边。
成胥生走到白胡子族爷的轿边,做了个很有礼貌的手势,说:“请。”
白胡子族爷回了个礼貌的手势,说:“八爷请。八爷请。”
“哎。”成胥生头往后一仰,说,“族爷,祠堂的事,是您说了算。我当然不敢占先。”
白胡长族爷想想也是,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抬脚就往祠堂里走。
成胥生唐默斋和几个乡绅跟着走进祠堂。正在听课的人们转向成胥生他们。那些目光有惊讶的,有憎恨的,也有怯意顿生的。一时刻,课堂内“哄”地叫了起来,没了秩序,有的男人又抽起烟来。
杨开慧只得停止讲课。
白胡子族爷走进教室,被教室里呛人的土烟味引发了他的支气管病,便站在一边不停地咳着。课堂上有了嗡嗡的议论声。成胥生也不知族爷要咳到什么时候,便向唐默斋使了个眼色。
唐默斋扯起嗓子说:“诸位乡亲父老,我是上七都教育会长,这个夜校没有经过教育会批准,是非法的。现在,我宣布夜校马上停办。”
教室里哄叫起来。
“你凭什么说是非法的。”庞叔侃急得站起来叫道。
“是呀,你说停办就停办,也不问问我们。我们要学文化呢。”钟志申说。
“我早就要读书,读不起。这夜校多好,不收钱,润芝夫人的课也讲得好。”毛爱堂也站起来说。
“是呀,不能停,不能停。”
“对,不能停,我们要学文化。”
除几个胆子特小的人,大家都叫起来。
曾仲池上前挥着手叫道:“大家安静,安静,八爷有话说。”
“好,大家静一静,看他要说什么。”钟志申说。
成胥生清了清嗓子说:“刚才,唐会长说得很清楚,这个夜校没有经过教育会批准,是非法的。而且,我们族爷也来了,男女坐在一起,让族爷说说,祠堂里能办这样的夜校吗?你说呢?族爷。”
“咳,咳。”白胡子族爷多吸了几口室内的空气,似乎适应了,咳得好一些,“是呀,咳咳。”白胡子族爷指着三秀和贺秀英毛霞轩几个女的,指一个,咳一下,“你咳,你咳,你们女的也进祠堂,咳咳,也上学咳,这成何体统咳咳。男女混在一间屋里咳咳,祖宗的礼法都没了咳咳。这成何体统咳。祖宗也会脸红咳咳。这夜校咳,不能办咳,咳咳,要关了,咳咳咳……”
“你……”一听说女的不能进祠堂读书,三秀气得站了起来,又不知怎么驳斥白胡子族爷,只是鼓着两只眼睛瞪着他,瞪得白胡子族爷又低下头咳去了。教室里没有别的声音,三秀因那句“祖宗的礼法都没了”,有些不知所措。
“大家听见了吗?族爷是为了大家好,请大家赶快离开教室回家,不要乱了祠堂的规矩,不要乱了我们祖宗的礼法呀。”成胥生的目光扫视着课堂。他看见毛泽东坐在一旁正望着自己,便点着头向毛泽东笑,那笑似乎在说:怎么样,你的夜校办不成了吧,这你可不能怪我啊。
众人正不知该怎么办,刘剃头悄悄对身边的九叔说:“这个夜校是办不得,我们回去吧。”
九叔看着成胥生那个心凶面善的样子,心中的怯意又来了,叹口气,说:“走吧。”
有几个农民跟着站起身,准备离座。
成胥生得意地摸着胡子望着杨开慧。
毛福轩和庞叔侃他们劝住几个人,但还是有人走出课堂。九叔走在最前面。
三秀这时为杨开慧担起心来,自刚才那白胡子族爷指着她咳了一下,她就觉得自己和杨开慧是一边的了。大家叫嚷着走出教室,她为杨开慧捏了把汗,望着毛泽东,心里说,姐夫为什么还不帮她呢?难道这夜校真的就办不成了?杨开慧讲课刚开了个头,大家正听得兴起,怎么就这样散场了?自己还真指望认几个字,学点文化,这一下吹了。三秀想叫九叔不要走,只要九叔不走,后面的人都会站住。她便挤到九叔身边,轻轻地叫道:“九叔,九叔。”
“九叔,您不要走。”忽听得一个女人清亮的声音在喊着,这声音盖住了三秀轻柔的喊声。三秀回头一看,那女人正是杨开慧。
“大家都不要走,不要走。”
走在最前面的九叔,和向门外走去的人都站住了。他们回过身子望着杨开慧。
“各位乡亲,听我说。”杨开慧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往后甩了甩齐耳短发,说,“这个夜校可以办,不仅可以办,还要多办几个。”
成胥生正高兴地打道回府,忽听杨开慧一声喊,众人又站住了,把祠堂门又堵住了,他想走出教室还不行,不由十分恼火。
“润芝夫人,你还想干什么?”成胥生回身叫道,“你是个女人,回韶山就回韶山,办什么夜校?你自己不守规矩,难道还要韶山冲的女人跟着你不守规矩?你不要强词夺理了。”
“我没有强词夺理。”杨开慧又甩了甩齐耳短发,大声说,“诸位乡亲,赵恒惕省长提出要普及平民教育,我们在座的乡亲是平民,我和润芝也是平民,平民都有权办教育,受教育。我们办夜校,是按赵省长的意图来办的,这难道错了吗?这样的夜校,早就该办了。办得越多,受教育的平民越多,赵省长就越高兴呢。成局长,你们不让办平民夜校,难道赵省长的话你也不听了,难道你要和赵省长唱对台戏?”
“你?”成胥生一听,竟不知怎么回答。
“不准我们办夜校可以,你把赵省长喊来,赵省长如果说我们普及平民教育搞错了,我们马上停办。”
三秀见成胥生瞪着眼睛生气,不由笑了起来,拉着九叔往教室里走。有些学员见杨开慧虽然说得在理,碍着成胥生的淫威和祖宗的礼法,还是不敢进来,也没有离去。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对,该是进来还是不进来。
成胥生忙把目光转向白胡子族爷,他希望族爷能压住杨开慧。
“润芝夫人咳,咳咳。”白胡子族爷很不高兴,室内的烟雾又浓了起来,他一说话,仍然不断地咳,“这夜校你办得糟也好,咳,办得好也好,咳咳,我不发表意见,咳咳。你是个女人,咳咳,你自己不守规矩,咳咳,还带着韶山冲的女人不守规矩?咳咳,还拆了女人的裹脚布进祠堂,咳咳。”说到这里,他又面向贺菊英这边蹾着拐扙,“你们这些女人,咳咳,怎么人家一声喊,咳咳,就跟着跑进祠堂来了?咳咳,不守妇道,咳,成何体统,咳咳咳……”
“对呀对呀,族爷说得对。”成胥生见白胡子族爷一激动,更加咳得厉害,忙接过话,眼睛鼓鼓地瞪着那几个女人说,“女人要守妇道,不要出来抛头露面,招惹是非。这样,有伤风雅嘛!”
贺菊英被成胥生的目光逼得低下了头,三秀又急得为杨开慧担心。成胥生那话,都是说杨开慧的,开慧姐抛头露面,真的有伤风雅吗?
“女人为什么进祠堂,上夜校?族爷。”杨开慧一点也不慌张,接过话头说,“你这个话问得好。叔侃,族爷年纪大了,搬条凳子请他坐。”
庞叔侃搬条凳子,族爷咳着坐了下来。
“族爷讲,不能乱了规矩,我看有道理,讲得对。赵省长的规矩我们还是不要乱了,夜校也不能停办。停办夜校就是乱了赵省长的规矩。对不对,族爷,成局长?”
“赵省长的规矩当然不能乱,族爷说的是祠堂的规矩,祠堂的规矩,你怎么能乱呢?是不是,族爷?”
“是呀咳,是呀咳咳,是咳咳咳。”
“族爷,刚才你们没来之前,我给大家讲了手和脚两个字,现在,我请你和大家看一样东西。霞轩,拿来。”
毛霞轩把一卷裹脚布递给杨开慧。
杨开慧捧着那一卷裹脚布说:“大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白胡子族爷对气味非常敏感,忙捂着鼻子摇摇头。
“大家一看,就知道这是女人的裹脚布。我们的爹娘给我们每人一双脚,是做什么用?走路。到田里,可以干得农活,上山,可以砍得柴火。可是,这裹脚布把女人的脚一裹,一下不得田,二上不得山,回娘家走亲戚还要背起走,你们说,这个裹脚布好不好?”
“不好。”毛福轩叫道。
“不好,不好。”众人的声音更加大了。
“对,大家说得对,这个裹脚布不好。”
“女人缠脚,咳,是祖上的规矩,咳咳,祖上的规矩啊咳咳咳……”
“族爷说,这是祖上的规矩,没错,但规矩是人定的,定得好的,我们可以继续照办,定得不好,就要废除嘛。我们有张嘴,就是要吃饭的,我们有双脚,就是要走路的。族爷,您有嘴若有人定规矩不让您吃饭,行吗?”
“这,咳,这,咳咳咳。”
众人笑了起来。
“有嘴不让吃饭,是不行的。有脚不让走路,这是剥夺人的生存自由嘛。缠脚的规矩既然不好,当然要破。而且,早在十年前,孙中山先生就倡导要解放妇女,不再缠脚。你说,族爷,这女人脚上的裹脚布该不该拆掉?”
“咳,咳咳,咳咳咳……”白胡子族爷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答,只好以咳来掩饰。
“成局长,你说这裹脚布该不该拆掉?”
成胥生也支吾着无法回答。杨开慧声音清亮柔和,说什么都说得这样在理,自己是无法否定她,族爷也奈她不何,想不到毛泽东厉害,找个老婆也是这么厉害。
“族爷刚才还说了个规矩,就是女人不能进祠堂。女人为什么不能进祠堂?女人也是人嘛,而且,我们哪个不是女人生的?为什么女人就不能进祠堂?”
这话说到三秀心里去了。刚才白胡子族爷还指着她和贺菊英呢,她不由瞪了一眼白胡子族爷。白胡子族爷这时无言以对,不断地咳着,三秀觉得出了口气。这口气是杨开慧给她出的,她再看杨开慧,眼光里多了几分敬意,禁不住对身边的毛霞轩说:“说得好,开慧姐说得好。”
“好呢好呢。”毛霞轩点着头。
“祠堂不能进,有双脚还要缠住,不让你好好走路,这对女人不公平嘛!”
“不公平。”女人们都激动起来。
“大家说,这裹脚布该不该拆掉?”
“该拆掉。”
“女人可不可以进祠堂?”
“可以。”
众人大声地应着,那男人和女人的叫声和在一起,十分洪亮。
“哎,成局长,族爷。”钟志申拿起那一截裹脚布说,“你们说缠脚好,你们自己为什么不缠脚?你们喜欢缠脚,这裹脚布就给你们吧。”
“对,你们拿去吧。”三秀和大家一起叫着,叫了这一句,像卸去了身上的一个包袱,感到十分轻松。
“是呀,你们拿去吧。”
众人笑了起来,那发自内心的叫喊,在震颤着,似要把这古老的祠堂抬起来了。
笑声中,毛爱堂把裹脚布向成胥生丢去。
成胥生和白胡子族爷十分难堪地躲避着,狼狈地退出教室。白胡子族爷咳着退出了祠堂。这个在祠堂里说话历来有人听的族爷,今天竞然有人无视他的存在,还用这种女人的臭裹脚布羞辱他,他今后在祠堂里还有什么地位,还有什么脸面?
自从在毛氏宗祠碰了一鼻子灰,成胥生心情一直不好,一想起那天晚上,便似有裹脚布的气味在面前飘。
唐默斋看看已是夜深,安慰道:“姐夫,这事只怪润芝夫人太厉害了,谁料她会打牌子,先是省长赵恒惕,后又是大总统孙中山,这两块牌子都压人啊。”
成胥生停住了踱步,坐在椅子上抽起水烟来,水烟壶“不隆咚不隆咚”地响了一阵后,烟雾顿时在他四周弥漫,在阴暗的灯光下,不知他的脸面何在。
“有个毛泽东,已是够我脑袋痛,没想到他那个女人也是这么厉害,她打的这两块牌子是压人啊!”
“姐夫,你也不用担心,他们不就是办个夜校吗?”
成胥生摇着头说:“他们如果仅仅是办个夜校,也就没什么大事了,只怕他打着孙大总统和赵省长的牌子,秘密组织共产活动,煽动穷鬼和我对着干,那就麻烦了啊。我别的不怕,就怕共产。”
第八章 杜鹃红了
春天雨多,且还寒气逼人,三秀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她拿了把油纸伞,准备穿木屐。三秀娘问她:“这雨下个不停,你要上哪里去?”
“我,我去看大姐夫。”三秀本想说去看开慧姐,心里也已把杨开慧当做大姐,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嘴上还是有些别扭。
“那,把这几个鸡蛋带给岸英岸青吃。”三秀娘知道三秀自听了杨开慧的课后,喜欢上杨开慧了,心里也挺高兴,嘴里不点破,把一个盛着鸡蛋的篮子递给三秀。
“那我就替岸英岸青谢谢他们的外婆啦。”三秀高兴地接过篮子,穿好木屐打着雨伞走进了雨中的山路。
三秀来到上屋场,见毛泽东和毛福轩。钟志申。庞叔侃在打纸叶子牌。
这种纸叶子牌二指宽,五寸长,打了桐油,颜色金黄又有韧性,经得抓也经得甩。打这种牌又叫打跑符子,这是韶山农民爱玩的一种游戏。毛泽东回家后,常和大家打跑符子。三秀知道,他们桌子上摆一副纸叶子牌,是以打牌为幌子,遮人耳目,手上拿着牌,实际上是在听毛泽东讲天下时闻,或者他们向毛泽东讲一些乡里的事情。
三秀进门就和大家打招呼。
杨开慧忙起身,把三秀拉到火炉边说:“外面冷吧。”三秀说:“不冷不冷。走路走起一身热呢。”杨开慧道:“你的作业写了?”三秀从身上掏出一个本子递给杨开慧,说:“写了,你看,写得是不是?”
“写得好,写得好。”杨开慧看着本子上娟秀的字夸奖道,“三秀真聪明,怎么写得这样好?你以前写过吗?”
三秀被夸得不好意思,说:“好久没写,写得不好了。”
杨开慧说:“难怪你写得这么好,以前学过呀,是跟谁学的?”
三秀说:“姐夫。”
杨开慧说:“噢,原来我还不是你第一个老师。”
毛泽东甩了一张牌,笑道:“不过,第一个正式的老师,应该是你。三秀自己也很聪明,加上现在有名师指点,名师出高徒,这很正常的。”
三秀见大家都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把那竹篮递给杨开慧说:“大姐,这蛋是妈给岸英岸青捎来的。”
杨开慧接过篮子说:“妈真是,我还没孝敬她呢。”
三秀说:“大姐,这是妈给外孙的,又不是给你的。岸英岸青呢?”
“在天井玩呢。”杨开慧向天井那边喊,“岸英,三姨来看你们了。”
三秀说:“大姐,你别喊,我过去。”忙起身跑到天井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豆子塞给岸英,又掏出一把塞给岸青,然后又拿出个鸡毛毽子,带着岸英岸青在天井的檐下踢键子。
堂屋里,毛新梅心情特好,他给毛泽东看完脉,说:“润芝,你的脉象好多了。”
毛泽东说:“是呀,是好许多了。我在外面吃了好多郎中的药,效果不怎么样,回到家里吃了六哥的方子,好多了。”
杨开慧说:“你是思乡病,吃了新梅六哥的方,当然要好。”
毛泽东说:“对,有道理,我是思乡病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毛新梅说:“润芝呀,你的思乡病,还搭帮开慧呢。开慧给我们毛家亮了脸面,在毛家祠堂里给乡亲们上课,几句话就把成胥生和族爷轰出去了,为大家出了口气啊。现在韶山冲的人都晓得,润芝找了个有文化的夫人,韶山冲都传遍了。”
“是呀,开慧嫂子打牌子打得好,叫成胥生做不得声。”毛福轩说。
“那裹脚布也厉害,智退族爷和成胥生,真是绝了。”钟志申说。
“开慧呀,我想不到你这么有胆量,不愧为杨门之后。”毛新梅又说,“润芝,你为我们毛家找这样一个好媳妇,乡亲都高兴,你的心情也好,思乡病当然也要好许多呀。”
“怎么是你们毛家?是为我们韶山。”钟志申说,“不仅仅是你们毛家,也是我们韶山人的福气。”
“大家快莫这样讲了,我受不起呢。”杨开慧从灶上提着热壶给大家倒茶,滚水冲得碗里的茶叶上下翻腾,热蒸汽像云雾绕着她的脸飘荡,使她嫩白细腻的脸更加好看。
“开慧。”毛泽东道,“你不要自鸣得意,他们不是夸奖你,是表扬我这个伯乐。”
“哈哈哈哈……”毛泽东这么一说,众人笑得更是开心。
“你们大家也看出来了。”毛泽东说,“成胥生虽然横行霸道,不讲道理,他还是有他的弱点。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讲究对策,再来十个成胥生我们也不用怕。”
“有润芝带头,我什么都不怕。”钟志申把胸脯一拍,望着毛泽东说。
“哎,志申,光靠我带头还不行,你们都得带头。”毛泽东拍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钟志申说,“现在要上夜校学文化的人很多,靠开慧一个人恐怕不行。她讲得再好,教室只坐得几十个人。我看,我们趁热打铁,耿侯。叔侃。志申,你们都教过书,也分头去办几个夜校,让更多的乡亲来受教育。赵恒惕省长这块牌子好打,我们都来打,打他的牌子,办我们的事。”
大家听得十分振奋,都齐声叫好。毛泽东提醒大家,成胥生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大家事没办好时,还得防着点。
庞叔侃在花园冲学校教书,想把夜校办在学校。这天晚上,他喊了几个玩得好的年轻人,悄悄地走进花园冲学校,但还是被守校的谭老倌看见了。
谭老倌待庞叔侃进了教室,也悄悄地跟了上去,看见庞叔侃在教室里和几个年轻人说着话。有个年轻人发现了窗外的谭老倌,忙示意庞叔侃。庞叔侃马上走出教室,与谭老倌打招呼。
“你们在干什么?”谭老倌问。
“我们有点事。”庞叔侃笑着说。
谭老倌朝教室里一看,里面灯光幽暗,那几个年轻人神色有点异样。这样接连搞了两天,谭老倌有些疑心了:有事有事,有什么事?天天搞到很晚,他们在搞什么名堂?这叔侃可是看着长大的,他爹也交代过,要我关照他,他若出什么事,那就对不起庞老爹了。
谭老倌连忙赶到庞家,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庞爹。谭老倌说:“你叔侃当教师,我很高兴。可最近几天,你叔侃天天晚上带一些人到学校去,不知在搞什么。我怕他们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啊。”
庞爹说:“真有此事?”
谭老倌说:“我还会骗你?你培养叔侃也不容易,若是他误入歧途,你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吗?”
等谭老倌走出门,庞爹便在门角落找到一截断了的锄头把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还不时地朝门口打望。等到夜半时分,门被悄悄地推开,庞叔侃轻手轻脚走进来,当他发现爹娘还没睡觉,说:“爹,娘,你们还没睡?”
话音刚落,庞爹挥着那截锄头把劈头打来,叔侃娘来不及拦住,一棍子打在庞叔侃的头上,顿时就打破一个口子,血就潺潺地向外流。
庞爹挥起棍子还要打,叔侃娘抱住他朝叔侃喊道:“叔侃,快走,快走吧。”
庞叔侃却不走,捂住头上流血的伤口说:“爹,你为什么打我呀?”
“我不打你打哪个?你不争气,老子还要打断你的腿。”庞爹狠狠地说,话音一落,棍子又举了起来。
庞叔侃挣脱他娘的手,跑到庞爹面前挺着胸说:“爹,你要打,我让你打,你打死我都行。不过,你总得讲个理由呀。”
庞爹见庞叔侃站在他面前,那棍子却打不下来:“理由?你还知道要讲理由?你说,你天天晚上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这……”庞叔侃想起事情尚在秘密进行中,毛泽东叮嘱千万不能公开,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
“你不敢说?哼,这就是老子要打你的理由。你好不容易有个教书的事,却偷偷搞些歪门邪道,我不打死你才怪。”庞爹说着,又挥起棍子。
叔侃娘忙走到叔侃面前,拦住庞爹说:“你看,都流这么多血了,你还要打。你要打,就打我吧。打呀,使劲打,把我娘俩一起打死。”
“你……”庞爹的棍子又没落下来,“你护着他有什么好?他要走歪门邪道,你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混账东西,家里为了让你读书,省吃俭用,你现在当了先生,多不容易。你哥哥种田,你当先生,家里日子还过得去,你还去搞什么歪门邪道呀!”
叔侃娘见庞爹放下棍子,忙拿出一张草纸烧了灰,将那灰抹在庞叔侃的伤口处,将血止住,又扯了块布帮叔侃包扎伤口,一边包一边说:“有话好好说嘛,叔侃是读了书的人,是明事理的,我不信他会做坏事。”
“爹,娘说得对,我不是做坏事。”
“那你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
“这……”庞叔侃又语结起来。
“你要是没做亏心事,就说呀。”
“爹,你相信我吧,我不会做坏事的。”
“没做坏事,你就对你爹说呀,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爹,娘,我是跟润芝先生做事。”
“跟润芝先生做事?”韶山冲的平民百姓都知道毛泽东,跟毛泽东做事绝不会错,庞母放了心,说,“你怎么不早说呀,说了,就不会惹你爹生气呀。”她因庞爹不分青红皂白将儿子打伤了,心里有了埋怨,却因平日极怕丈夫,又不敢说,只是用眼睛不满地望了丈夫一眼。
“你别横着眼望我,你知道什么?你听他说就信?跟润芝先生做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润芝先生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还用得着偷偷摸摸?”
“爹,有些事我不好对你说,总之,请爹娘放心,我会走正道,以后你们会看到的,我不会给你们脸上抹黑。”
“你们,你们是不是?”庞爹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紧张起来。他也听说现在大城市里在闹共产,毛泽东在外面好像就是做这些事,听说还在长沙还带领好多工人跟省长赵恒惕对着干。如果是做这些事,那可要掉脑袋的呀。
听说庞叔侃挨了打,毛霞轩赶到上屋场,见毛新梅在给庞叔侃换药,忙上前帮忙递药拿剪刀,一边不住地问叔侃:“痛不痛?痛不痛?”庞叔侃怕毛霞轩担心,忙说不痛不痛。
“哈哈哈……”毛泽东在一旁笑了起来,说,“打在叔侃脑壳上,痛在霞轩心里呀。叔侃,我看你这也叫有得有失,患难见真情嘛。”
看看天气很好,毛泽东要庞叔侃带他到花园冲去看看。他们走访了几个乡亲,毛泽东问了些情况,大家讲得最多的是成胥生欺霸一方的恶行,都说只有毛泽东才敢和他作对,为叫花子送葬和办夜校,真是为乡亲们出了一口气。大家听说在花园冲又办夜校,都报名参加。
毛泽东见山坡上的杜鹃花开了,爬上山坡采摘。
庞叔侃跟上去,问:“先生喜欢红杜鹃?”
毛泽东点点头,说:“是啊,叔侃,你知道杜鹃花为什么这样红?”
庞叔侃说:“这里面有个传说。”
毛泽东笑着问:“什么传说?”
庞叔侃说:“说是以前有个皇帝,觉得一生没有什么政绩,死后魂魄不散,化为杜鹃鸟。每到春雨蒙蒙的季节,杜鹃鸟便在林间哀鸣不已,声音嘶哑,竟然鸣出血来。那血洒在映山红上,使花瓣鲜红如血。”
毛泽东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叔侃,你看,一个皇帝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政绩,死后魂魄不散,变成一只鸟,还要让血染红花朵装点人间。这样的皇帝我认为还算是好皇帝。可惜的是生前没有努力。但那种呕心沥血的精神还是可嘉。”
庞叔侃望着毛泽东,说:“所以,先生很喜欢红杜鹃?”
“这红杜鹃,不仅我喜欢,你开慧嫂子也喜欢呢。”毛泽东说着话,兴奋地折起花来,“你看这红杜鹃多好,只要春天一来,天气暖和,开得满山都是,红艳艳的多热闹。如火如荼,像要将山都烧起来。我想,中国革命如果也像红杜鹃一样,漫山遍野地开,不愁不成功呢。”
庞叔侃也跟着采了起来。
“叔侃,你这束花准备送给谁?”
庞叔侃腼腆地说:“还没想过呢。”
毛泽东见他不好意思,道:“不要瞒我嘛,是不是想送给霞轩?”
庞叔侃更不好意思了,说:“先生,别逗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我十四岁就娶了亲,你都二十了,害什么羞?胆子大一点。霞轩是个好妹子,你要主动进攻。”他好像怕别人听到,又小声对庞叔侃说,“你不能等她来说,你等白头了,她也不会先说。女人就是这样,总希望男人先开口。”
这天夜里,杨开慧正在毛家祠堂里的农民夜校上课,看见窗外的毛泽东和庞叔侃手捧红杜鹃,对学员说了声“请稍等”,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来,高兴地接过花。
杨开慧捧着鲜花走进教室,把花放在讲案上。杜鹃花鲜艳如火,她深情地回望一眼毛泽东,因见学员笑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忙又准备讲课。
庞叔侃捧着花向毛霞轩示意。毛霞轩看了一眼,立即心跳如打鼓,脸一红,忙正襟危坐地望着杨开慧。
毛泽东推了一下扭扭捏捏的庞叔侃。庞叔侃只得走到毛霞轩桌前,将红杜鹃放在毛霞轩的课桌上,就急急地退了出来。
一朵朵红红的杜鹃花映衬着毛霞轩青春秀美的脸。
杨开慧和大家唱起了湖南民间小调:红花籽,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
今天盼呀明天盼,只盼老天出太阳,太阳一出花盛开,大家喜洋洋。
那歌声充满希望和期待。毛泽东和杨开慧望着那些如花样笑的脸,更喜欢红杜鹃了。那个春天,只要有空,毛泽东便携着杨开慧在开满红杜鹃的山坡中赏花;或者在开满红杜鹃的山坡中和杨开慧说他的心事,希望这个世界将像这满山遍野的红杜鹃一样美好。
不久,庞叔侃在花园冲办起了夜校,又过了些时日,毛福轩。钟志申。李耿侯分别在钟家湾。陈家桥也办起了夜校,他们的第一课讲的都是:农民翻身做主人。
毛泽东和杨开慧。毛新梅。毛泽民提着一袋米走进丫妹家。
给叫花子送葬后,毛泽东和杨开慧来过一次。那时九婶还躺在床上,毛新梅给九婶把脉,毛泽民送来一袋米。九婶吃了几天饭,又服了几服药,就下床了。
九婶剁着猪食,九叔在织草鞋,见毛泽东一行来了,忙放下手上的活,迎了上去。
毛泽东笑着说:“九叔,九婶,我们来看你。”
九叔忙让坐,九婶忙将两只手在围腰上抹了又抹,抹干净手后,张罗着泡茶。
毛泽民把那袋米放在桌子上。九叔感激而又愧疚地说:“你们,你们又送来了,叫我,怎么还礼呢。只怕还不起。”
杨开慧说:“九叔,快别这么讲,只要九婶身体好就行了。一家人的,还什么礼?再说,我和润芝也麻烦大家不少呢。”
毛泽东望着九婶,说:“九婶,你的气色比上次好多了。”
九婶忙说:“搭帮润芝和开慧,好多了,好多了。”
毛泽东转过脸对九叔说:“人不吃饭,就会饿起得胃病,人不读书,就会不明道理。九叔现在上夜校,好多道理搞清了吧?”
九叔讪笑着说:“开慧的课上得好,我虽然糊涂,也明白一些道理了。就说吧,我原来老认为穷是命。现在才知道,这穷不是命,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里。只是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九叔,不要急,以后会慢慢明白的。”毛泽东说,“有了成胥生这样的贪官,我们的命怎么好得起来?不说他的那些烟灶捐合不合理,你给他就是交了20年以后的烟灶捐,他又会要你交30年以后,40年以后的。你如果逆来顺受,还有几个女儿,都得给他顶债啊。”
九叔叹口气,说:“唉,润芝,你说,我还是想不通。我们受穷不是命中注定,可我们还是要受穷。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不受穷?”
毛泽东点点头,觉得夜校办起来后,像九叔这样胆子很小,受尽欺压逆来顺受的乡亲,现在在思考了。他们开始对自己的命运提出质疑,开始对主宰自己命运的一切产生不满,开始寻找改变自己命运的路子。他的心情很愉快,这是他在上海时所没有的。因为他看到了希望。他也坚定地认为,只要农民觉悟了,一切都要好办得多。
“九叔,你一个人和成胥生干,肯定是搞他不赢。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乡亲们扭成一团,与成胥生对着干。一根筷子容易断,一把筷子折不断。只要大家扭成团,力量就大了,就不怕他成阎王了。”
刘剃头虽然觉得农民夜校没什么不好,但他怕成胥生杀他的头,只得不时地向成胥生报告一些夜校的琐事。杨开慧今天讲了什么,大家听了有什么议论。成胥生每次听完都眉头紧锁。刘剃头每次从成胥生家出来,总会生出几分内疚,但想到说不定哪天成胥生杀人,却不会杀他,便对自己说:“我没有办法,我要保住脑袋。”于是,便也心安理得。
这天夜里,刘剃头又悄悄地来到如意亭,溜进成家大院,点头哈腰地向成胥生说着一些他看到或听到的事。成胥生先是不断地点着头听,脸上不时地冷笑着,当听到夜校越办越多,脸渐渐又成了猪肝色,忽然将手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瓷杯的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
刘剃头见成胥生发火,吓得全身发抖。他害怕成胥生一不高兴,将他杀了,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成胥生,嘴里则不住地说:“八爷,你,你要不修胡子,我就走了。”
成胥生望了望刘剃头,见他一身筛糠似的发抖,心里骂了句:“狗熊。”然后挥挥手。
刘剃头知道是叫他走,嘘了口长气,如释重负地走出成家。他每次都是这样,战战兢兢地来,如释重负地走。
刘剃头提着剃头箱子刚走出成家大门,汤竣岩和几个乡绅气冲冲地走进来,刘剃头与他们正好擦身而过。刘剃头不禁担忧,汤竣岩这个恶霸和成胥生在一起,不知哪个乡亲又要遭殃了。可他想起自己的小命都提在成胥生手上,操这空心又有什么用呢,便小心翼翼地消失在黑黑的山路中。
成胥生见汤竣岩和几个乡绅满脸怒气,马上笑脸相迎:“汤爷,各位,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
“还打招呼。”汤竣岩愤愤地对随他而来的几个乡绅说,“你们说,你们说。”
“现在夜校越办越多,都办到我家门口了。那些穷鬼一上夜校就趾高气扬,那里还把我们汤爷放在眼里。更不说我们了。”一个矮子乡绅气愤地说。
“我们钟家湾,女人也进了祠堂,男女同校,这像个什么啊。穷鬼们要翻天了。八爷,你得想个办法治治。”另一个胖乡绅嚷道。
“这把火都是从你们上七都烧起来的,现在烧到我们下七都,你不动手,我也不好动手啊。”汤竣岩说。
“八爷,你不能心慈手软呀。汤爷下了决心,只要你上七都先动手,下七都马上行动。现在就看你的了,八爷。”矮乡绅说。
成胥生满脸的不悦,心里说,你们有能耐,你们去对付毛泽东呀,对着我发什么火。
唐默斋见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忙说:“汤爷,各位乡里,不是我姐夫心慈手软,怪只怪毛泽东太厉害了。”
“他一个平民百姓,手上没有一根枪,他家上屋场在你管辖之内,你是他的父母官,太上皇,怎么怕他呢?就算他昨天是只老虎,虎威不减,也不过是只平阳之虎,你怕他什么,怕他什么?”
“他会打牌子呀。”唐默斋说,“他打赵省长的牌子,打孙大总统的牌子,这牌子一打,我们八爷怎么好动他?”
“难道。”汤峻岩横了唐默斋一眼,说:“难道就让他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拉尿不成?总得想个法子治治他吧。”
唐默斋无可奈何地说:“你以为八爷喜欢他?我们也在想办法呢。只是这事儿急不得。”
汤峻岩他们气呼呼地走了。
成胥生满脸愁容地来到彭大姗的房间,“唉”地叹了一声长气,往床上一倒。
彭大姗忙走过来,嗲着声音说:“你看你,又愁眉苦脸。毛泽东又让你生气了,发愁了?你看你,发什么愁呀,这头发都愁白了呢。”
成胥生又叹了一声气,说:“你以为我愿意愁吗?自从毛泽东回韶山那天起,我一直都没轻松过,这心呀,总是‘怦怦怦’,跳得特别厉害,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彭大姗媚笑着道:“我家老爷堂堂一个团防局长,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方圆几十里,哪个不看你的眼色行事?今天倒被毛泽东弄得寝食不安心神不宁。我就不信,我家老爷没个法子治他。他毛泽东和我家老爷比起来,算什么?我家老爷有枪,他毛泽东手无寸铁,还怕他?”
成胥生看着彭大姗的娇媚样子,不由心情有些好转。他摸着彭大姗的脸蛋说:“想我成胥生也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的,不是我无能,是他毛泽东太有过人之处了。赵省长那么多枪还没收拾毛泽东,我这几支枪又有什么用场?”
“老爷,依我说,像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如一枪崩掉算了。他毛泽东也就是一个脑袋,一枪就崩掉了呢。”
“我怎么不想崩掉他?我恨不得将他剐了碎成肉泥。只是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把崩掉呀。上次给叫花子收尸送葬,我就想崩掉他,崩不得呀,那个郭麓宾,也像赵恒惕一样,对他毛泽东礼让三分。”
“老爷,这件事,我倒有个想法。”
“你讲。”
“你明的不好下手,来暗的呀。”
“暗的?”成胥生马上坐起来。
“对呀。”彭大姗笑着说,“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那个郭麓宾和赵恒惕对毛泽东礼让三分,明的你不好动他,暗的来他一下,他有理也是白搭。当年岳飞不也是被秦桧暗害的吗?岳飞没有理?”
“好,好好。”成胥生脸上有了笑容,“想不到你这娘们,倒还有些见识。还别说,这主意还真像个主意呢。”
第二天,刘剃头提着剃头箱子经过如意亭,不喊剃光头平头西式头了。他现在最怕成胥生喊他刮胡子。没想越怕碰鬼偏又碰上鬼,申拐子忽然在他背后拍了一下,笑着说:“刘师傅,生意好啊。”
刘剃头回过头一看,见是申拐子,两脚有点发软,忙说:“噢,是申队长,你要刮胡子?”
“八爷叫你。”
刘剃头不得不跟着申拐子来到成胥生家。一进成家大院,刘剃头回身就把门关了。
成胥生从里屋走出来,大声咳了一声。刘剃头不由心惊肉跳。
“八爷,八爷。”刘剃头额上沁出了汗。他每次看见成胥生,就像老鼠见了凶狠的猫,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只猫就把他这只老鼠咬死。
没想今天成胥生这只猫竟然比平日温和多了,看见他这只老鼠居然有了笑容,说:“也没别的事,请你给我修修胡子。”
刘剃头望着那反常的笑,心里比平时更怯,好似成胥生不是叫他修胡子,是叫他上刀山,下火海。
“上次你提供毛泽东的情况句句是实,好,很好。”成胥生说。
刘剃头见成胥生没有要他命的意思,放心了些,说:“那是应该的,应该的。”
成胥生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很和蔼地说:“来吧。”
刘剃头哆哆嗦嗦打开剃头箱,给成胥生围上围布,把刘剃头的胡子洗湿,用热毛巾捂住他的嘴,然后拿出剃刀,小心翼翼地伸向成胥生。刘剃头刮着胡子,心在怦怦乱跳。刮到颈根处,他忽然发觉成胥生的目光变了,那目光极凶。他拿剃刀的手不由抖颤起来,越抖越厉害,不敢在颈根处下刀。
“你?”成胥生望着他。
“八爷,你别误会。”刘剃头一身冷汗直冒。
“把剃刀给我。”成胥生说。
“八,八爷……”刘剃头一身都在哆嗦,声音也在打着摆子。
“给我。”成胥生老虎样吼着。
刘剃头双手哆哆嗦嗦地把剃刀捧给成胥生。
成胥生拿着剃刀左看右看,像看什么宝贝,看了半天,忽然冷冷地问:“这剃刀可以杀死人吗?”
“八爷,小的没试过。”
成胥生拿剃刀试了试刀锋,脸上露出阴笑,说:“我看,用剃刀杀死一个人很容易。我就叫你试试,如何?”
“小的不敢。”刘剃头一身又筛糠样地抖,“八爷,你别误会,千万不要误会,小的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起这个歹心。”
成胥生打着“哈哈”说:“我量你也不敢杀我。刘剃头,你的手艺不错,走乡串村的,三乡四邻都要请你剃头啊。”
“八爷过奖了。小的只是为了混碗饭吃。这碗饭还不是八爷赏的。没八爷照顾,小的这口饭还没得吃。”
“给毛泽东剃过头吗?”
“剃过,八爷。”
“毛泽东对你的手艺还欣赏吗?”
“不瞒八爷你说,毛泽东还夸过我的顶上功夫。”
“好,刘剃头,我要你给我做一件事。”
“八爷吩咐,只要小的做得到。”
“你让毛泽东好好欣赏你的顶上功夫。”
“八爷,你,你……”
成胥生做了个割颈的动作,并把剃刀交给刘剃头。
刘剃头脸色煞白,接着剃刀的手又抖颤起来:“八。八。八爷,小的不敢。你要小的打听毛泽东的情况可以,这,这这,这叫小人为难了,小的从来没杀,杀过人呀!”
成胥生眼睛一瞪,凶光直射。
刘剃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八,八爷……”
“杀了毛泽东,我有重赏。如果你不杀他,你就提着脑袋见我。”
申拐子将刘剃头送到门口,递上个布包,悄悄说:“八爷说你手艺好,所以要赏给你一样东西。”
“八爷送我东西?什么东西?”
“你是剃头的,东西当然与剃头有关。”申拐子见刘剃头惊惶的样子,把布包塞在刘剃头手上,说,“这把洋剃刀,是八爷托人从长沙买来的。八爷真看得你起你呢,你如果对八爷不住,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刘剃头接过布包,打开一看,只见那刀银白放光,刀口锋利,寒气逼人,刘剃头不由自言自语道:“好刀,好刀,是把好刀。”说着,就习惯地在脸上试刀。
“哎,你别试。”
“怎么?”
“刀上有毒。”
“啊,有毒?”
“告诉你吧,这刀口涂了过山龙,只要在人身上划一个小口子,见血封喉,一个时辰之内,到阎王爷那里报到。”
“这,这么好的刀,涂毒干什么?”
“干什么?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八爷不是叫你干掉毛泽东吗?毛泽东下次请你剃头,你就用这把新刀。你只要在他脖子上轻轻划个小口子……”
第九章 八胡子的暗箭
毛泽东叫钟志申去长沙送信,把他在农村调查的情况向省委作了反映。他认为只有发动农民,中国革命便有可靠的力量。
钟志申回来的路上,发现长沙和湘潭都在公祭孙中山,回到韶山,就将孙中山去世的消息告诉毛泽东。
毛泽东一听这个消息,神色十分凝重,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不断地抽烟。他现在担忧,国共合作主要是孙中山先生支持,孙中山在世,国民党便有反对国共合作的,现在孙中山去世了,国共合作还能搞下去吗?
烟雾不断从他嘴里吐出来,他不由心事沉重起来。
这天夜里,毛泽东对杨开慧说:“我们现在办了20多所夜校,实际上是20多个秘密农民协会。农民通过学文化,觉悟起来了。”
杨开慧点点头说:“是呀,大家明白了许多道理,都盼着翻身过好日子呢。”
毛泽东觉得要使农民过好日子,就必须让农民摆脱族权。神权。封建政权的欺压,打倒成胥生这样的贪官污吏。国共合作一旦失败,仅靠共产党的力量,还是很弱。在中国,农民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共产党在工厂中发展过党的力量,但中国的工人阶级不多,为什么不在农村基层中建立党的组织呢?如果在农村发展党的力量,把农民组织起来,就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力量。
毛泽东自言自语道:“我看,时机已经成熟。”
杨开慧说:“你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毛泽东捧着杨开慧的双颊,说:“世间知己吾与汝。开慧,你真是我的知己。我想,我们下一步该在农民中发展党员,建立农村基层党支部,确立党在农民中的领导地位。”
第二天,毛泽东和毛福轩在笔架山砍柴。
毛福轩在安源就入党了。毛泽东一边砍柴,一边把要建立党组织的想法对毛福轩说了,然后问:“福轩,你在家里的时间长,比我有发言权。你看看,韶山发展第一批党员,哪几个成熟了?”
“我看。”毛福轩说,“庞叔侃。钟志申。毛新梅。李耿侯四个都成熟了。我都分别找他们谈了话,他们都表示愿意加入。我认为可以先考虑。”
“成立党支部,我向上级申报了,由你担任书记。有一个党支部,就有个核心,更好办事了。”毛泽东说,“我们还要办一个书店,书店就叫‘庞德甫’书店。负责与省委和中央的联络,你看,谁当这个书店的老板合适?”
“润芝已有人选了吧?”
“钟志申怎么样?”
“钟志申脾气躁,怕坐不住。”
“钟志申是个牛脾气,当老板是会坐不住,但这个老板要会保密。他有革命坚决的一面,这个他会做得好。他的脾气躁,正好让他坐坐店子,磨磨他。”
突然,灌木中有个影子一晃。
“谁?”毛福轩挥着柴刀追过去。
影子向山下跑去。毛福轩紧跟着追了几步,影子就不见了。
毛泽东也追了上来,说:“算了,看样子是成胥生的人。”
毛福轩说:“据几个学员告诉我,成胥生和上七都。下七都的土豪劣绅反对农民夜校,认为这是你回来后搞起来的。他们扬言要对你不客气。”
毛泽东笑着说:“我有感觉。不过,我毛泽东也跑了些地方,遇过不少风险了,八胡子再给我点风险,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毛福轩担心地说:“润芝哥,你还是小心点为好。”
成胥生听说孙中山去世了,似乎有了什么喜事一般,因为他知道孙中山主张国共合作,孙中山所倡导的许多东西他不喜欢,譬如这办夜校,不就是孙中山要搞的么,如今孙中山去世了,看你毛泽东还打谁的牌子。他仰在太师椅上将脑袋摇着,自言自语道:“夜校,夜校,看你们还有多少屎尿。”
申拐子见成胥生心情很好,笑着说:“八爷,毛泽东办了20多所夜校。他办这么多夜校干什么?听说他要打倒贪官污史,打倒军阀。这毛泽东在上海坐了冷板凳,回到韶山冲来打贪官,打军阀。这韶山冲有什么贪官和军阀呀?他有本事,怎么不到上海去打,到长沙去打?”
成胥生没有回答申拐子,望了一眼唐默斋。唐默斋点点头欠欠身子。
“我看,毛泽东办夜校,搞平民教育是个幌子,只怕这背后还有目的。这些农民一旦齐心跟了毛泽东,那就很难对付。姐夫,那将不是几个夜校的问题呀。”
“那会是什么问题?”
“那,我们这些人怕会吃不成这碗饭了。讲得重-点,我们就要……”
“你别吓八爷,会有这么严重?”
成胥生点点头说:“默斋讲的不是没有道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申拐子,你给我严密监视毛泽东,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夜里,毛泽东家的煤油灯闪着萤虫样的光。灯光下,毛泽东和杨开慧。毛福轩商量着新党员宣誓的事。这时,不知怎的,已睡了的岸青忽地哭起来。杨开慧忙去招呼岸青。不一会,卧室里传来杨开慧的催眠小调:“呵呵,岸青要睡觉了,岸青要睡觉了。”
毛泽东在堂屋里踱着步,说:“这次新党员宣誓和党支部成立,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秘密进行。”
毛福轩说:“最近,八胡子派出很多耳目,在秘密监视我们。我刚才来你家,发现有一些团丁在韶山冲一带巡逻,说是维持治安,实际上是针对我们来的。看样子,八胡子的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
“不管他闻到什么,我们这个会,一定要安全进行。”这时,杨开慧从卧室出来。毛泽东问:“他们睡了?你怎么搞这样久?”
“岸青尿了床。”杨开慧说,“你们讲的我都听见了呢。韶山党支部是湖南第一个农村支部,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第一个党支部要给后面留些经验。”
毛泽东觉得杨开慧说得有道理。三个人又就如何安全开会,怎么个开法,又商议了一阵。半夜时分,岸英兄弟不知什么事同时哭了起来,且哭声又大,杨开慧一个人没法料理,毛泽东只得去帮忙。毛福轩见状,说:“时间也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吧。”毛泽东同意了,毛福轩便向毛泽东夫妇告辞回家。
第二天上午十时许,毛福轩又到了毛泽东家。他刚落座,刘剃头便在毛泽东家门外叫着:“剃头啦,剃光头平头西式头,刮胡子挖耳屎修鼻毛眉毛推拉啦。”
毛泽东摸了摸头发笑着说:“这个刘剃头,这几天经过上屋场就喊,他是看到我有两个月没理头了,想赚我的剃头钱呢。”
毛福轩望了望毛泽东又乱又长的头发,说:“你的头是该理一理了。”
“那就叫他来理吧。”毛泽东说着站了起来,准备去叫刘剃头。
毛泽民刚担了水,说:“哥,我去叫他。”说着便到阶基上,对刘剃头招招手说:“哎,刘师傅,给我哥剃个头。”
刘剃头进了屋,对毛泽东说:“润芝先生,好久没给你剃头了。”
毛泽东笑着说:“是呀,再不剃,别人会说我是长毛贼了。”
刘剃头讪笑着,说:“润芝先生是有身份的人,头发再长,人家也不会说你是长毛贼。不过,在乡下,头发长了,总是不好呢。”
毛泽东笑笑说:“头发长,见识短了。”
“润芝先生是有见识的人,怎么会见识短?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见识短呢。”
刘剃头小心翼翼地打开剃头箱,箱子里显出那把洋剃刀。刘剃头把洋剃刀放在箱角,盖上盖子,拿围布给毛泽东围上,用梳子梳头,用剪刀修剪起来。
“润芝先生,请你把头往左侧一点。”
毛泽东把头微微一侧,刘剃头修剪右侧的头发。
这时,庞叔侃和毛霞轩走了进来。庞叔侃说:“哟,先生在剃头呀。”
毛泽东想抬头打招呼,却被刘剃头按着头,只得“嗯”地答应一声。
庞叔侃忽地走向剃头箱。刘剃头一见,不由有些紧张,忙撇开毛泽东,向剃头箱走去,拉住庞叔侃说:“你要做什么?”
庞叔侃在剃头箱子里翻着,正好翻出那把洋剃刀,拿在手上左右看着。
那东西看得吗,那刀口上有毒啊,一不小心,就会坏事。刘剃头急得直冒虚汗,忙伸手道:“给我,给我。”
庞叔侃躲避着刘剃头,边躲边拿剃刀看,还说:“哟,这把剃刀好高级。你还有这样一把好剃刀,从没见你用过。今天要给我先生用啰。”
刘剃头抢不回那刀,更急了,却又不敢去夺那刀,担心那刀不小心伤了自己,又做贼心虚,怕庞叔侃看出什么,心急火燎地说:“给我,给我。”
庞叔侃就是不给他,说:“你急什么,我刮刮胡子嘛。”
刘剃头紧张得要死,说:“别别,别刮,刀子好快,伤着了不是好玩的。”
庞叔侃还是拿剃刀向自己的脸上刮去,刘剃头追了过来,庞叔侃身子一闪,躲过了。那刀在庞叔侃手上闪着寒光,因为刘剃头怕上面巨毒伤人,不敢强抢。
毛泽东见刘剃头急得不行,说:“叔侃,那剃刀是刘师傅的本钱,别弄坏他的了。再说,你叫我在这里干坐也不行嘛。”
庞叔侃见毛泽东那么说,歉意地笑着,将剃刀给了刘剃头。
刘剃头接过洋剃刀,松了口气,解开衣襟,将刀收在内衣口袋里。然后他从箱子里拿了把铁打的剃刀给庞叔侃,说:“你要刮胡子,用这把刀吧。”
庞叔侃找到一块镜子,要毛霞轩给他拿着,便对着镜子刮起胡子来。
刘剃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毛泽东看见刘剃头脸上有急出的汗珠子,说:“叔侃呀,栽缝师傅的剪,剃头师傅的刀,那是他们的宝贝,你动什么都可以,别动他们的宝贝。”
“是呀是呀。”刘剃头连连点头,说,“润芝先生说得是。请你偏一点。”
毛泽东很配合地把头一偏,忽地偏着头笑道:“霞轩,我问你一个事。”
“什么事?”
“你说,自古以来,谁的权力最大?”
“皇帝。”
“现在没有皇帝了,只有总统。应该是总统的权力最大。”庞叔侃说。
“皇帝和总统,不是一回事呀。”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都会答错。”
“还有比皇帝和总统更大的?没有吧。润芝哥,你扯淡,我不信。”
“哈哈哈哈。”毛泽东笑得合不拢嘴,“当然有啊。”
毛霞轩知道毛泽东见识广,他说有,也许真有,忙急急地问:“那是什么人?”
毛泽东说:“皇帝可以发圣旨,总统也可以向全国老百姓发号施令,他们都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权力是大,可他们还要老老实实听一个人的,并且不听还不行。”
“听谁的?”
“当皇帝当总统的,要不要剃头理发?”
“当然要啊。”
“皇帝和总统理发的时候,理发师傅要他脑壳偏左,他就脑壳偏左,要他脑壳偏右,他就脑壳偏右。皇帝和总统还要听理发师傅的指挥,你们说,谁的权力最大。”
“你说的是理发师傅啊。”毛霞轩说,“润芝哥,你以后就是当了总统,理发的时候,是得听理发师傅的,有味呢。”
“是呀,我今天没当总统,要听理发师傅的,以后就是当了总统,理发的时候,还要听理发师傅的。”
庞叔侃和毛福轩笑了起来。刘剃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曾仲池佯装过路,探头向毛泽东家看了一眼。他看见刘剃头正在给毛泽东剪头,毛福轩在一边看着,毛霞轩帮庞叔侃照镜子刮胡子,忙急急地走了。他见刘剃头按住毛泽东的头,想成胥生的心头恨很快就会没有了。
刘剃头看见曾仲池在外一闪而过,忽地想起八胡子的交代,一身不寒而栗,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润芝先生,脸刮不刮?”
“刮,当然要刮。胡子汗毛长了,像个猴子,不好看。刮干净了,人清爽。”
刘剃头转过身子,解开衣襟扣子,把手伸向内衣。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摸到那把剃刀,想起那刀上的剧毒,忽然紧张起来:“这个润芝,谈笑风生,像个神样,刚才说谁权力最大时,还把我这剃头的捧在皇帝之上,莫非他是真命天子,已看出我是有杀他的心机,故意暗示我,他就是皇帝,脑袋也在我的手下?若是这样,他一定有防备。若他有防备,这剃刀上的剧毒说不定对他没用了。刚才宠叔侃拿得这把毒刀,他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样,还很大度地叫庞叔侃把毒刀还我。那样子好像是看看我到底还有些什么招数。”
想到这里,刘剃头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刀似有千斤重,拿了半天拿不出来。
“刘剃头,我先生要你修脸,刮胡子,你没听到?”
刘剃头吓了一跳,手停在胸前,说:“我那好剃刀呢?怎么不见了,你那把给我吧。”
毛霞轩从庞叔侃手上拿过剃刀,递了过来,说:“刘师傅,你给润芝哥剃好点。”
刘剃头转过身子,嘴里答“好好”,心里想,还好没起那个念头,你看,连霞轩这丫头都在盯着自己,怎么下得手呀。
毛霞轩忽然说:“哎,刘师傅,你那把好刀,不是收在胸前口袋吗?你怎么忘了?”
刘剃头一听这话,吓出一身冷汗,手上的刮刀跌落在地。
成胥生因曾仲池向他汇报了,心想毛泽东这回必死无疑。他想待毛泽东死后,再给刘剃头一个罪名,将刘剃头杀了,这事儿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只要毛泽东一死,这些农民没有牵头的,又会是一盘散沙,韶山冲不还是我成胥生说了算,以前失去的面子不是又回来了么。哼,毛泽东,枉你读那么多书,你忘记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呀!
刘剃头从毛泽东家出来,慌慌张张地来到成家大院。成胥生见这刘剃头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大事成了。待刘剃头一进堂屋,忙向后屋喊道:“丫妹,泡茶。”待刘剃头惊魂未定地坐下来,笑着问:“刘剃头,是不是来领赏?”
“八爷,小的罪过。小的好不容易等到给他剃头,可他们几个人在旁边盯着,小的没机会下手,小的无从下手啊!”
刘剃头一边说,一边身子筛糠似的抖着。成胥生说过,没杀毛泽东,就要他提着脑袋来。逃是逃不出成胥生的手掌心,他索性主动求饶,或许能免一死。
成胥生见刘剃头吓成这样,心想这事也难怪他,自己三番两次被毛泽东捉弄,他一个剃头的,如何能是毛泽东的对手?他笑了笑,说:“没关系,这次不成,还有下一次。那把洋剃刀你带在身上,只要有机会接近他,随时都可以向他下手。”
终于捡回一条小命,刘剃头嘘了口气,点头哈腰地向成胥生磕头致谢。
“八爷,小的没杀毛泽东,却有一点收获。小的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毛泽东今晚将和夜校学员上滴水洞。”
“上滴水洞?”成胥生皱着眉头说,“他上那地方干什么?”
刘剃头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他给毛泽东剃头时,见很多人来到上屋场,毛泽东问他们去滴水洞几时动身。刘剃头想多问些情况,毛泽东又不多说。他也不好问下去,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样子很神秘,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刘剃头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只好昧着良心将这件事告诉成胥生。
成胥生果然脸色好些,刘剃头又松了口气。
“八爷,小的笨,小的想多帮八爷打听一点情况,毛泽东他们人多,小的插不上口。”
“这个我知道。不过,你不要放弃,给我继续打听,看他们到底要去干什么。”成胥生转身叫道,“拐子。”
申拐子忙将腰弯了,道:“八爷,有什么吩咐?”
“这几天你们盯着毛泽东,发现什么没有?”
“我们看得很紧,还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你在做什么?”成胥生不高兴了,说,“毛泽东他们有秘密行动,你怎么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我们注意了,真没有发现什么。”
“没发现什么?你们几十个人,吃屎去了?刘剃头都得到消息了,你们竟然一点不知。”
申拐子还要解释什么,成胥生向他摆摆手,说:“算了,我也不追究你。不过,今天晚上毛泽东要上滴水洞,你得给我看紧点。在夜校上课还不过瘾,还要上山。上山干什么?当土匪,占山为王?不管毛泽东要搞什么,这里面一定有名堂,你得留点神,一有情况,马上告诉我。”
“是。”申拐子出去时,拿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剃头。那眼光好凶狠,刘剃刀不由打了个冷战。
第十章 调虎上山
申拐子出了成家大院,马上叫团丁加强巡逻,并派出几个团丁化装成农民模样,在韶山冲周围打探情况。这一来,上屋场附近不时有几个团丁背枪走过。
到了夜里,那些团丁似乎撤了,上屋场四周极其的安静。
毛泽东在堂屋和毛福轩几个打着纸牌。忽地,外面有了脚步声,庞叔侃十分警惕地说:“八胡子搞什么鬼,团丁还没撤,走到这里来了。”
毛福轩说:“据我了解,成胥生安排了几队团丁日夜巡逻,重点是韶山冲上屋场。说是维持乡村治安,其实是监视我们。”
毛泽东笑着说:“好嘛。成胥生还蛮会凑热闹。”
庞叔侃担心地说:“他们来来往往,我们的会怎么开呢?”
“还是上次和福轩说的那个办法,调虎上山。”毛泽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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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个时间,如意亭成家大院里,成胥生和唐默斋。申拐子在等着消息。
晚饭后又过了好久,曾仲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喘着粗气说:“八爷,毛家祠堂的夜校果然关了门,夜校学员都去了滴水洞。”
“你慢慢说,他们上滴水洞干什么?”
“他们知道我是八爷的人,不肯讲。”
“不肯讲,那一定是要搞什么名堂。”申拐子早按捺不住了,说,“八爷,你发话,我去抓人。”
成胥生站起来,踱着步,神色有些焦躁不安。
申拐子望着成胥生,急道:“八爷,你说话呀。”
唐默斋说:“情况没摸清楚,八爷怎么好随便发话。”
“再等等,等刘剃头来了再说。”成胥生说。现在夜校的人特别敏感,他们难得打听到真实的情况,倒是刘剃头常弄到确切的消息。今晚毛泽东有行动的情报,就是刘剃头探听到的。他叫刘剃头再探虚实,以便下一步行动。
“这个刘剃头,怎么还不来?”申拐子狠狠地说。
“姐夫,如果毛泽东今晚真的上滴水洞,有什么共党活动,我们不去,就会错过抓毛泽东的机会。现在时间已晚,我们不如先动身,路上去碰刘剃头,根据情况,随机应变。”
成胥生觉得唐默斋说得有道理,点点头说:“行。”
申拐子马上对整装待发的团丁们叫道:“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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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的月色下,一群人踏着山间的小道,悄无声息地往滴水洞爬去。小道边的溪水淙淙地流着,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的清亮。
刘剃头在人群中终于找到毛霞轩,喘着粗气说:“霞轩妹妹,还要往山上爬呀?”
毛霞轩笑着说:“刘师傅,今晚有月光,爬高点好赏月嘛。刘师傅,你不喜欢月光吗?月秋,你们快点啊。”
毛月秋笑着说:“好,快些走。”
刘剃头悄悄地退出上山队伍,见没人发现他,忙掉转头向山下跑。
刘剃头跑下山,不多久,已是满头大汗。他害怕成胥生等得急,向他发脾气,虽然气喘嘘嘘,却不敢稍歇片刻。
刘剃头迎面遇见成胥生。成胥生挎着枪坐在轿子里,唐默斋和申拐子带领团丁跟随在后。
“停轿。”待轿停下来,成胥生问刘剃头,“怎么样?”
“他们,他们都上滴水洞了。”刘剃头喘着气说。
“上山干什么?”
“说是赏月,又说是听毛泽东讲课。”
“到底是干什么?”
“他们说,到了山上就知道了。”
“到了山上就知道?”成胥生自言自语道,“到底是干什么呢?”
“八爷,看阵势,今晚上滴水洞有大名堂,好多农民学员都上山了。”
“你看见毛泽东了吗?”
“毛泽东?”刘剃头摸着后脑勺,好似在问自己,“毛泽东?”
“对,看见毛泽东了吗?”
“我跟着队伍爬了一阵,好像没看见毛泽东。”
“好像没看见毛泽东。”成胥生又点点头,说,“那就说明毛泽东没上山,他们上滴水洞,一定是虚张声势。”
“他们为什么虚张声势?”
“他们虚张声势,是为了吸引我们上山。我们上了山,毛泽东在山下一定会有更大的名堂。”
“姐夫的分析有道理。”
“刘剃头,你去上屋场,看看毛泽东在不在家,马上向我报告。”
“是,八爷。”刘剃头忙哈哈腰,应声向上屋场方向而去。
申拐子忙请示:“八爷,我们还上山吗?”
成胥生阴笑着说:“不上山。”
“那我们?”
“在此等候消息。只要毛泽东还在家,我们杀他个回马枪,包围上屋场。”
上屋场,毛泽东和大家佯装着打纸牌,但脸上分明露出焦急的神色。毛泽东将纸牌打了一张牌在桌上,说:“如果成胥生不上滴水洞,那他随时有可能来上屋场。我去把他们引开。”
毛福轩马上说:“不行。成胥生他们正密谋要害你,你去,危险。要去,让我去。”
庞叔侃和李耿侯。钟志申。毛新梅也争着要去。
毛泽东说:“你们都不能去,今天晚上的会议,你们都是主角。主角走了,这台戏还怎么唱?我去引开他们。能脱身,我就赶回来参加这个会,如果不能赶回来,还有福轩。开慧和你们一起唱好这台戏。”
毛福轩也说:“你去,会很危险呀!”
大家都焦虑地望着毛泽东。
这时,有人敲门。杨开慧打开门,毛爱堂喘着气闯了进来,说:“润芝哥,霞轩他们都上山了。”
毛泽东忙问:“成胥生他们上山了吗?”
毛爱堂说:“没有,在山下,好像还在等着什么。”
毛泽东踱了几步,点点头说:“看来,成胥生不上山,是发现我没有上山。他一定正在搜寻我的下落。如果他发现我还在家里,就会加重上屋场的警戒,党支部的成立会将十分困难。事不宜迟,必须马上引他们上山。爱堂,走。”
“这,很危险呀!”
毛泽东见大家脸上溢出关切之色,说:“你们放心,有爱堂,我就更有把握了。走吧,爱堂。”
毛泽东和毛爱堂离开上屋场,踏着月色在山路上走着,迎面碰上钟子川带的一队团丁。
“润芝先生,这么晚了,还往哪里去呀?”
“噢,是钟老总,到那边有点事去。”
“到滴水洞?”
毛泽东望了钟子川一眼,显得很匆忙的样子说:“嗯,对不起,老总,不能陪了,我们还要赶路。”
钟子川见毛泽东和毛爱堂朝滴水洞方向去了,马上向几个团丁下令:“跟我来。”
毛泽东和毛爱堂急急地走了一阵,忽然止住脚步,见那一队团丁离开上屋场,向另一条路走去,两人相视一笑。
毛爱堂高兴地说:“我们可以往回走了。”
“慢。”毛泽东望了望上屋场,拉着毛爱堂隐入路边灌木中。
这时,刘剃头鬼鬼崇崇地走过来,并不时地向上屋场那边探望。
“哎哟。”忽然,毛泽东从路边灌木中走出来,身子一弯大声喊着,“哎哟哟!”
毛爱堂忙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怎么啦?”
毛泽东大声说:“爱堂,我的腿扭了一下,来,你扶着我。”
毛爱堂走过来,毛泽东抓住他就往滴水洞方向走,并掐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身后来了人。毛爱堂明白了,扶着毛泽东,故意叫叫嚷嚷地责怪着。
“你怎么不小心呢。”
“我想快点走。他们都去好久了,我们去迟了,叫人家等我们,不好呢!”
“这是哪个缺德的,把块石头丢在路上,会要遭报应。”
刘剃头听见毛泽东的喊叫,马上循声追过来,道:“润芝先生,你上哪里去?”
“噢,是刘师傅。我们上滴水洞去。”
“你这是怎么了?”
毛泽东装出几分痛苦之色,又喊了一声“哎哟”,说:“今天吃饭吃晚了,耽误了时间,想快点赶路,不想把脚扭了一下。”
毛爱堂气呼呼地说,“都是那块石头。哪个缺德的,把石头丢在路上,会要遭报应的。”
刘剃头不禁摸了摸放洋剃刀的口袋,走上前,抓着毛泽东的胳膊,说:“润芝先生,来,我来扶你。”
毛泽东说:“不用,谢谢你。伤不是很重,有爱堂扶着就可以了。你看,问题不大。”
刘剃头想着成胥生还在等他的消息,便说:“润芝先生不要我扶,那我就先走了。爱堂老弟,你扶着润芝先生慢慢走。”
毛爱堂说:“你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
毛泽东说:“刘师傅,你到了滴水洞,看见月秋和霞轩他们,就说我随后就到。”
刘剃头点点头,说:“好,我一定告诉他们。”
刘剃头的背影在月夜中消失了,毛泽东向毛爱堂招招手,二人返身就回了上屋场。
回到上屋场,毛泽东悄悄敲门进屋。
大家见毛泽东回来了,悬着的心终于归了位。杨开慧将毛泽东从头望到脚,见毛泽东毫发无损,脸上也有了笑容。
“我们抓紧。这成胥生十分狡猾,防止他杀我们一个回马枪。”
上屋场前的荷塘里长满圆盘似的叶子。叶子高出水很多,在夜风里袅袅摇摆,像亭亭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红色的荷花,有的已盛开着,有的还羞涩地打着朵儿,有如碧空中的星星,也有如刚出浴的美人。田野里青蛙呱呱地叫,一轮明月在空中挂着,银辉洒在荷花上,照着青黛色的韶峰,给整个韶山冲添上一笔亮丽而神秘的色彩。
毛泽东和杨开慧引着大家爬上他们卧室的木楼。木楼上的一张方桌上,点着一盏桐油灯,墙上挂着一面有镰刀斧头的红旗,并贴着一张列宁的画像。那像是杨开慧从一本书上剪下来的。
毛福轩向毛泽东和杨开慧交换了一下眼色,声音低沉地宣布:“新党员宣誓和韶山党支部成立会开始。”
庞叔侃。钟志申。李耿侯。毛新梅举手宣誓。轮到每个人表示时,他们都涨红着脸激动地表示了自己的誓言。他们四人的誓言都有相同的一句,那就是:“头可断,血可流,决不叛变革命。”他们后来都实践了自己的誓言,被敌人打得皮开肉绽,面对着在敌人的屠刀和枪口,都没有屈服,和早他们入党的毛福轩一起,被誉称为韶山五杰。
毛泽东见他们宣誓完,说:“中国的民族革命,必须有最革命的无产阶级领导,但中国的无产阶级力量有限,而农民兄弟是无产阶级最可靠最坚强的同盟军。我们只有把农民真正发动起来,投身革命,才能取得中国民族革命的胜利。党目前在农村的任务,就是建立各种统一战线组织,并在其中占据领导地位。革命可能死,不革命那只有等死。只要我们敢于奋斗,敢于牺牲,不论反动派如何强大,最终胜利必然是我们共产党人。”
杨开慧宣布韶山党支部成立,毛福轩任书记,庞叔侃。毛新梅。钟志申。李耿侯任支部委员。党支部秘密代号为“庞德甫”。
庞叔侃不解地问:“庞德甫?怎么叫庞德甫?”
毛泽东说:“‘庞德甫’,是湖南农村第一个党支部的代号。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的工作要秘密进行。我们只有保存党的实力,维护党的安全,才能更好地开展工作。”
毛福轩说:“我们第一笔党的活动经费,在银田寺镇办一个书店,由钟志申负责。书店作为党支部的秘密交通机关,并负责同上级党组织的联络……”
“润芝,福轩,我当不得老板呢。”没等毛福轩说完,钟志申果然忍不住叫了起来。
“怎么当不得?”毛泽东问。
“当不得就是当不得,润芝,你放过我。”
“还没当,你怎么就打退堂鼓呢?”
“我这性子,你们不是不知道,若是打架,去取成胥生的脑袋可以,我不说二话,这坐店子,当老板,只怕坐不住。你换一个人吧,新梅六哥。耿侯。叔侃,随便换一个都要比我强。”
“志猛子,我看不要换了,你一定会当得好的。就因为你会打架,勇敢,才选择了你。看住钱,不要让别人抢了,要有两下本事,这点你正合适。交通通信联络很重要,有保卫任务,关键时刻也要有两下本事,这点你也合适。你的性子急,让你坐书店,正好可以磨磨你。”
“这坐店子,难受呢。”
“这是需要。党需要时,生命都要献出来,你坐下店子,还怕难受?”
“这,润芝,你这样说,我就没话说了,只好当这个老板了。”
“志申,你不仅要当老板,还要学会当老板,当好老板,将来革命成功,我们要为老百姓管天下,你还要准备当共产党的大老板呢!”
钟志申一脸的憨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
钟子川离开毛泽东后,带着团丁们向滴水洞跑去,来到山脚下,已是气喘嘘嘘。他向成胥生说:“毛泽东,去了滴水洞。”
申拐子急不可待地说:“八爷,我们上山吧?”
“慢。”成胥生又问钟子川,“你和毛泽东分手后,他还往滴水洞走吗?”
“我急着回来向你报告。后来就不知道了。”
成胥生想,毛泽东是读了书的人,一定会使计的。钟子川看见毛泽东去了滴水洞,若是毛泽东虚晃一枪,半途上又返回上屋场,我去滴水洞,不就扑空了吗!毛泽东会不会是虚张声势,把我们引上滴水洞,他就在上屋场搞什么把戏?
成胥生觉得要小心的好,说:“不急,我们再看看。”
“八。八爷……”这时,刘剃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
“有什么情况?”成胥生忙问。
“毛泽东,去,去了滴水洞……”
“八爷,两个人看见了,一定是真的。机不可失,我们快去吧。”申拐子又急不可奈了。
成胥生也觉得自己是多虑了,也许毛泽东还没有那么聪明。他若使调虎上山之计,钟子川看见了,刘剃头也看见了,难道有两个毛泽东不成?申拐子在急,团丁也都望着他,成胥生下令说:“上山,去滴水洞。”
申拐子大声吆喝一声,团丁随着成胥生的轿子,跑步向滴水洞奔去。
脚步声震得月亮也晃了起来。
在往滴水洞山路上,成胥生不时捞开轿帘向外看。申拐子便向团丁们大声喊着:“快,快赶上。”
月色下,毛月秋和乡亲们三三两两地在山路上走着。
申拐子问毛月秋:“你看见毛泽东了吗?”
毛月秋说:“毛泽东?噢,好像到前面去了。”
申拐子忙挥着手,对团丁们喊:“快!”
团丁们加快了脚步,边跑边叫着路上的农民:“让开。让开。”
跑着跑着,成胥生愈来愈觉得不对,脸色越来越显得狐疑。忽然,他大喊道:“停下来,停下来。”
轿停了下来。团丁们喘着粗气也停了下来。
申拐子忙跑到轿边,气嘘嘘地问:“八。八爷,有什么吩咐?”
成胥生皱着眉头问:“还没看见毛泽东?”
申拐子摇摇头。
成胥生又问:“刘剃头呢?”
刘剃头赶了上来,喘着粗气道:“八。八爷,我在这里。”
成胥生问:“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毛泽东?”
刘剃头哈着腰说:“在韶山冲往滴水洞的路上。毛泽东扭了脚,我便趁机赶来向八爷你报信。”
成胥生拍着大腿,说:“完了,我们上当了。”
申拐子忙问:“怎么?八爷认为毛泽东没来滴水洞?”
成胥生叹口气,说:“毛泽东在滴水洞制造假象,引我们上山,用的是调虎上山之计。他自己没来滴水洞,只是虚晃一枪,扭了脚,又回上屋场了。”
“真的吗?那,我们怎么办?”
“马上赶去韶山冲,火速包围上屋场。但愿天助我,没让他们把事办完。”
申拐子忙大声叫道:“快去上屋场。”
成胥生坐在轿上不断地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毛泽东,毛泽东,想跟我玩花样,把我引去滴水洞,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吃的饭比你吃的盐还多,想跟我玩,还嫩了点。”
成胥生不断地催申拐子快点。申拐子叫团丁们加快速度,团丁们只得加快步伐往上屋场赶,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于到了上屋场。申拐子马上指挥团丁们将毛泽东的家围得水泄不通。
申拐子见毛泽东家里亮着灯,灯光下并有几个人影在晃动,高兴地对成胥生说:“八爷,你真是料事如神,毛泽东还真在家里。”
成胥生点点头,有几分得意地走出轿子。他叫团丁们先在屋外等着,自己和申拐子跨进了毛泽东家堂屋。
这会儿,毛泽东和毛福轩。庞叔侃。毛新梅围着桌子在打纸牌,正打得十分火热,王淑兰抱着小岸英坐在桌子边,李耿侯。钟志申。杨开慧在一旁都看得津津有味,好像没发生任何事情。
成胥生进来,毛福轩正好抓了一只小八。毛福轩想起成胥生排行第八,畏他的人叫他八爷,恨他的人骂他成阎王。八胡子,便把手上抓的牌看了一眼,说:“来了个小八,要不要?”
毛泽东知道成胥生进了门,像没发现一样,伸手把毛福轩打掉的那张牌捡起来,插在手上的牌中,说:“我正盼着来个小八呢,福轩,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润芝,你已经吃了一次小八,又吃?”杨开慧说。
“开慧呀,三月三,逢人路上脱衣衫。手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要符牌了,不要说小八,王八我也要吃了。”
“先生喜欢吃小八,每次吃了小八就符牌。”
“叔侃说得对。”毛泽东看了看手上的牌,说,“你们看,我跟小八硬是有缘,这次吃了小八,我又符了。哈哈,我又赢了一盘,哈哈。”
“哈哈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
成胥生大吃一惊,有几分尴尬地说:“你们,你们。”
“呵,成局长来了。”毛泽东拿着纸牌站起来,笑着说,“刚才只顾打牌去了,成局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成胥生气呼呼地说。
“打牌呀。”毛泽东笑道。
“打牌?是打牌吗?”成胥生满腹狐疑。
“是呀。”毛泽东说,“托成局长的福,今天我好手气,又符了一手牌。你看,我这一手牌符得好吧!”
“你们,你们真的是打牌?”
毛泽东把一手牌送到成胥生面前,笑着说:“成局长,你看,我手上是什么?”
“这……”成胥生看着毛泽东手上的牌,哑口无言。
毛泽东忽然有了几分严肃,道:“成局长,这个时候来寒舍,不知有何贵干?莫非怀疑我毛泽东?”
“没有,没有。”成胥生忙挤出几丝笑来,说,“我,我们在执行公务,维持治安,巡逻经过贵府,特地登门看润芝先生。”
“啊,是这样。”毛泽东打着哈哈说,“成局长真是客气。既然来了,不妨一起来玩一盘纸符子牌,让我们来领教领教成局长的牌艺。”
“哪里哪里。”成胥生强装笑脸,说,“润芝先生智慧过人,肯定是玩牌高手,我玩不过你的。”
“不要谦虚嘛。我看成局长很聪明,玩牌肯定是有两手的。”
“惭愧,惭愧。”成胥生自觉站在这里不是滋味,便想着找个机会离开,说:“在下有公务在身,不再奉陪,就此告辞,告辞。”
“那我就不远送了,天黑路窄,请走好啊。”
成胥生出门坐上轿子,率领团丁们灰溜溜地消失在黑夜中。他不停地念着:“来晚了,来晚了。”
第十一章 恶人先告状
天气开始热了起来。这天,正是银田寺赶集的日子,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忽地,街上响起了欢快的锣鼓声。随着那锣鼓“咚咚且铛以铛唱”地敲着,庞叔侃领着一群人舞着两条狮子,来到一个新开张的书店门口。刚舞了一阵,李耿侯和毛爱堂各领着一条龙舞来了。毛福轩领着锣鼓班子在一旁敲敲打打,毛霞轩和三秀拿着鞭炮给毛新梅燃放,一时刻,书店门口格外的热闹,吸引许多人围上来观看。
两只狮子舞了一会,在一旁摇头摆尾地歇着,双龙开始进场了。毛福轩敲了一下鼓边,那锣鼓班子便换了个牌子,将《套子乐》换成个《扭丝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唱咚咚咚,唱咚咚咚”地敲打起来。那两条龙在锣鼓的节奏声中,舞出了一个又一个花样,先是扭丝,然后又是一个仙牛望月,片刻又舞起了观音坐莲。百鹤展翅。美女梳头。孔明揭书……
两条龙舞了一阵,毛泽东走出人群。毛福轩收了锣鼓点子,锣鼓班子的节奏慢了下来,两条龙和两条狮子都朝着毛泽东摇头摆尾。毛泽东举起一只右手摇了摇,喊道:“挂牌啰!”毛泽民和钟志申抬起一块招牌往门面上挂。招牌上写有几个苍劲的大字:庞德甫书店。
毛泽东见招牌挂好,大声地拖着腔诵道:“‘胜会年年有,青龙光早开。鳌山浮月出,陆地戏珠来。电激一条火,波翻百面雷。回头笑鱼螯,随列上灯台’。今日我的同窗好友钟志申的庞德甫书店开张,双狮双龙同贺,出水游戏,炫耀日光。各位乡邻,多多捧场,多多捧场。”
“噢呵……”众人打起了禾嗬。
毛新梅在一旁又点起了鞭炮,鞭炮和锣鼓又响了起来,双狮双龙又活蹦乱跳起来。
毛泽东看看招牌挂好了,便将一张财神菩萨画送在钟志申手上,等钟志申接了,便拱手示贺道:“开张大吉,恭禧发财!”
钟志申忙还着拱手说:“多谢捧场,多谢捧场!”
“老同学。”毛泽东说,“你当老板,也不容易,我这里祝‘庞德甫’书店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钟志申自然明白毛泽东话语的双重含意,向毛泽东打着拱手道:“多谢,多谢!同学的盛情厚意,我记在心里,还望福轩。新梅六哥。叔侃。耿侯和各位乡邻,以后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庞叔侃晃着狮子叫道:“你放心,我们会常来关照的。”
李耿侯也举着龙说:“志猛子,要我们关照可以,我们来了,你得多打两壶洒。”
说着话,李耿侯又和毛月堂分别领头舞着两条龙舞到店铺里去了。这是乡里的习俗,龙进了屋,就是吉祥。他们领着两条龙在屋里打了个转,送完吉祥,又将龙舞到钟志申跟前,让双头齐齐地向钟志申磕头示意。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哟!”
钟志申很高兴,不住地向大家打着拱手,向两条龙鞠着躬:“多谢,多谢,大家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老同学。”毛泽东笑着说,“你这句话说得是,发了财不要忘了大家,你发了财,要带动我们大家都发财呀。”
“是呀志猛子,你要记住润芝的话,发了财,要带我们一起发。”
“一定,一定!”
丫妹本来在街上买菜,看到这边热闹,提着篮子过来看。她看见了毛霞轩,忙走到毛霞轩身边。
毛霞轩和丫妹年纪差不多,小时就常在一块玩,自丫妹抵债去了成家,她们许久没见面了。毛霞轩见丫妹面色不悦,说:“你还在八胡子家?”
丫妹又点点头。丫妹听说毛霞轩上夜校了,要是自己没去成家,霞轩一定会喊她一起去的。她细声细气地问霞轩:“霞姐,上夜校好吗?”
“好呀,怎么不好?”毛霞轩不由有些得意地说,“我认了好多字呢。开慧嫂子的课讲得很好听。丫妹,你要回家了,就来上夜校吧。”
“唉,不晓得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成家。”
“我们找润芝哥想办法吧。你看,润芝哥在这里呢。”
一讲起润芝哥,丫妹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说:“我爹说,润芝哥去过我家几次了,帮我娘治病,还问起我呢。”她说着,望着正在说话的毛泽东,心里充满崇敬。
这时,毛泽东对钟志申说:“老同学,我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书。今后你书店里有什么好书,不要忘了我毛泽东啊。”
钟志申笑着说:“那当然那当然。你要几套好书,我还能不给?就冲你今天写的招牌字,给我唱的开张歌,也是应该给的嘛。”
李耿侯举着龙头在钟志申面前晃着说:“我们学校以后要书,也请钟老板多多关照。”
“没有问题。”钟志申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扯起他那大嗓门叫道,“各位乡亲,我这个书店,在湘潭。长沙。汉口。上海。北京等地都有朋友,我的货源也会很多,各位乡亲想要什么书,我尽量满足,暂时没有的,我可以去订购。欢迎大家常来光顾。”
毛泽东笑着说:“老板这么说了,那我们都光顾一下吧。”
众人笑着在飘荡的鞭炮烟雾中拥入店子。
丫妹见毛泽东和众人都进了店子,自己一下子难得挤进去,便对毛霞轩说:“霞姐,我得回去了,时间长了,成阎王又得打我。”
“你不和润芝哥说话了?”
丫妹看着熙熙攘攘的书店,摇摇头说:“我不能等了。下次再说吧。”
成胥生在家里听说银田寺又开了一家书店,毛泽东还去祝贺了,还写了招牌字,还舞了龙和狮子,搞得十分热闹,不由十分担心,皱着眉头说:“这庞德甫书店,与毛泽东有什么关系呢?”
彭大姗说:“刚才刘剃头讲了,这个庞德甫书店是钟志申的。钟志申是毛泽东小时候的同学。同学开书店,去祝贺一下,去帮他写块招牌,这也没有什么呀。老爷,我看你这事别往心上去了。”
成胥生叹口气,说:“如果仅仅是钟志申开的一个书店,也就没什么,怕就怕毛泽东以开书店为名,又玩什么新花招。若是别人去了,我也不会多虑,这毛泽东去了,就不同一般啊。什么事他毛泽东一挨边,就变得复杂了,难以应付了。你看他回来几天,我上七都就不得安宁了。”
彭大姗笑着说:“老爷,不是我说你,我看你呀,是被毛泽东搞得五心不定。六神无主了。钟志申开个书店,与毛泽东又会扯上什么关系?”
成胥生说:“上次银田寺两个叫花子,他一来,就大做文章,弄得我下不了台。他和杨开慧到祠堂去一下,这毛家祠堂。李氏祠堂。郭家祠堂都办起了夜校。听说他们那天晚上要去滴水洞,我想神神秘秘的一定会有什么事,可他毛泽东却在家里打纸牌。毛泽东你没接触过,你不会懂的。”
“那天晚上,你不是看见他们在打牌吗?”
“他们真是在打牌吗?我看不是打牌那么简单,背后肯定有什么名堂。”
彭大姗给吸完了大烟的成胥生推拉,媚笑着安慰成胥生说:“老爷,他毛泽东不也是个人?他又没有两个脑袋。你是地方官,他有什么事出格了,你可以管他。管他不住,你向县里告他,让县里管他呀。”
“向县里告他?怎么告?”
“你平时和蒋县长称兄道弟,既然毛泽东硬要和你过不去,你写个状子,告他一状。蒋县长还能不给你做主?”
“你这叫借钟魁打鬼,借钟魁打鬼。嗯,好办法。不过……”
“不过怎么?”
“不过,不是我成某一个人去告。”
“嘻嘻,老爷总不是要我陪你去告吧?我们妇道人家,可没见过世面。不过,老爷如果真的需要,我愿意陪老爷去一趟城里。”
“光你一个人陪还不行。”
“还要谁去?莫非老爷还要几个女人陪?”
“几个人陪还不够。”
“还不够?老爷,你不要太贪了。你年级大了,要注意身体。”
“哈哈哈,妇人之见。”
“老爷你?”
“我呀,我还要三乡四邻的乡绅陪我一起告他。”
“你这是?”
“联名状,你知道吗?联名状。”成胥生有些得意地说,“三乡四邻的乡绅联名告他,众怒难平,叫他毛泽东有口难辩,乖乖地接受处罚。”
“嗯,好,这样好。老爷就是老爷。”彭大姗高兴地叫着,扑到成胥生的怀里,搂着成胥生的脖子亲了一下,说,“我老爷的脑袋瓜硬跟别人不一样。”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毛泽东还不是一条龙。”
第二天,成胥生将七八个土豪劣绅叫到家里。
这些乡绅平日都是看成胥生的眼色行事,听说要告毛泽东,他们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人是平日受尽了成胥生的气,心里不服他,却又不敢说什么,没想到他也遇到了对手,让毛泽东搞得寝食不安。担心的是怕成胥生斗不过毛泽东,那些穷人跟着毛泽东起哄,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但他们心里面还是希望成胥生搞赢毛泽东。
成胥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向唐默斋挥挥手。
唐默斋先和乡绅们讲了些客套话,然后拿出一张状纸说:“我按成局长的意思,起草了一份联名状。”
“联名状?”众乡绅皆感惊讶。
“对,联名状。他毛泽东既然不服我们管,我们就请上面来管他。孙悟空无法无天,本事最大,搞得玉皇大帝没办法,一进了如来佛的手掌心,他没办法了。”
“好,这联名状好。”
“既然大家都认为这个办法好,那我们就要联手。”
“唐会长,你快点念吧,我们先听听。”
“你们听着,不当之处,还请诸位指正。”唐默斋捧着状纸念了起来。
“蒋先余县长阁下:我乡毛泽东以养病为名,回乡聚集不法分子,为过激党收尸祭奠,非法办夜校,非法煽动妇女破坏宗规,非法聚众闹事,扰得乡邻不安,民愤极大,特联名恭请县府依法处治毛泽东,以保上七都一方平安……”
乡绅们一个个不住地点着头说:“好,好。”
“八爷。”一个胖乡绅竖着大拇指说,“不是我夸唐会长的文笔好,这联名状确实写得好,说出了我心里要说的话。自从毛泽东回乡,为叫花子收尸……”
唐默斋忙纠正说:“是为过激党收尸。”
胖乡绅忙点头说:“对对,为过激党收尸,以后我们都得说是过激党。办什么夜校,煽动妇女进祠堂,哎呀呀,真是搅得乡邻不安,叫我们无法过日子了。”
“八爷到底是八爷,我们治不了毛泽东,写个联名告状,请县里来治他。好主意,八爷,好主意。”
“毛泽东就等着看好戏吧。”
成胥生说:“既然大家认为这个联名状好,我就先签名了。”
乡绅们都说着:“签,签,我们都签。”
乡绅们都争先恐后地在联名状上签名。
“这回呀,看毛泽东还能打什么牌子。”
“还有什么牌子?没牌子打了。赵恒惕要看见这联名状,还会肯毛泽东打他的牌子?不亲手宰了他才解恨呢。”
“那毛泽东怎么办?”
“怎么办?等死吧。”
“那,那就等死吧。哈哈哈……”
在一旁倒茶的丫妹听说他们要告毛泽东,脸刷地白了。润芝哥对乡亲们这么好,要是被这些人诬告了,以后还有谁来为乡亲们说话?
丫妹心不在焉,倒水时不小心碰翻了成胥生的茶杯,茶水洒了成胥生一身。丫妹吓了一跳,忙用衣袖子去擦成胥生身上的水。
“你找死你。”申拐子挥起手就朝丫妹打去。
成胥生见丫妹战战兢兢地抖着,身段是那么的青春诱人,拦住申拐子的手,嘴角挤出两丝笑来,心里说,我怎么才发现,这妹子蛮漂亮呢。
众乡绅走后,天就阴了下来。吃了晚饭,电闪雷鸣不断。到成家都熄灯睡觉,丫妹才把厨房收拾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柴房。丫妹想起白天的事,坐立不安。明天成胥生天一亮就去县城送联名状,状子到了县里,毛泽东就危险了。她想这事得赶快告诉毛泽东,好叫他有个准备,别让这些人害了。
外面下起了大雨,丫妹想这是好机会,便悄悄地打开柴房门,往门外看了看,正欲迈出门去,谁知门边伸过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抱回柴房。
丫妹唔唔地挣脱,黑暗中,发现来人是成胥生。
成胥生一脸的淫笑。
丫妹明白成胥生的意思,恐慌地望着成胥生,两只脚颤抖着跪了下去,流着泪说:“别,别这样,我求你,八爷。”
成胥生还是淫笑着,伸手抱住丫妹,说:“来,别怕。”
丫妹挣扎着,可那瘦弱的身子哪能挣脱成胥生的魔掌?终是被成胥生按倒在柴房的床上。成胥生撕掉丫妹身上的衣衫。丫妹双泪纵横,用双手捂住光溜溜的身子,仍不断向成胥生哀求。
成胥生像一条饿狼,哪里还会在乎一只羊羔的哀叫,凶狠狠地扑向丫妹的身子……
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天空被划开一道口子,接着那天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霹雳,仿佛是那天被那闪电划痛了而发出的痛苦喊叫,紧接着天上的雨哗哗地下了起来,仿佛是那天经受不住闪电雷击而流出的泪水,一波一波的,片刻,大地湿洼洼地积满了污水,污水哗啦啦往那黑阴阴的小溪里流去。
第十二章 反联名状
窗外的雨哗啦啦地下着,电闪着,雷响着。毛霞轩好似外面什么也没发生,认真地在桐油灯下写字。毛福轩说:“霞轩,这么晚,该休息了。”毛霞轩才意识到瞌睡来了。她打着哈欠,收拾好纸笔,准备睡觉。
忽然,雨声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毛霞轩一惊,瞌睡也没了。
敲门声中,传来急促的呼喊:“霞姐,霞姐,是我,丫妹。”毛霞轩忙把门打开,一阵风携着雨吹了进来。丫妹浑身透湿站在门口,哆哆嗦嗦地喊着:“霞姐。”
毛霞轩忙说:“快进来,这么大的雨。”丫妹扑进毛霞轩怀里痛哭。毛霞轩忙问:“成阎王欺负你了?”
丫妹哭道:“霞姐,我不想活了,我受不了啦。”
毛霞轩说:“别说蠢话。天塌下来,还有润芝哥呢。”
丫妹还是哭。
毛福轩说:“霞轩,你给丫妹换上干衣服。”
毛霞轩把丫妹拉到里屋,翻出她的衣服给丫妹换上,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见丫妹依旧抽泣着,又说,“润芝哥回来,带领我们为叫花子收尸,办夜校,成阎王虽然反对,也没用。因为我们大家拧成一股绳,就不怕他。”
丫妹不再哭泣,说:“霞姐,你快告诉润芝哥,成阎王要告润芝哥。”
毛福轩忙问:“成阎王要告润芝哥?他凭什么告?”
丫妹把唐默斋写了联名状,罗列了毛泽东好几个罪名,还召集十多个乡绅签了名,明天早上就要送去县府的事告诉了毛霞轩。
毛霞轩一惊,马上喊来毛福轩。
毛福轩听说成胥生以联名状告毛泽东,觉得事情紧急,又向丫妹询问了情况后,将毛霞轩叫到一边,说:“你在家照顾丫妹。我得赶快将这事告诉润芝哥。”
毛福轩穿上蓑衣,戴顶斗笠,冒雨来到上屋场。
大门是庞叔侃开的。庞叔侃因为雨太大,没有回去,和毛泽东。杨开慧。毛泽民在说着夜校的事。毛泽东见毛福轩下这么大的雨还跑来了,估计是有什么急事,一问,果然是成胥生要以联名状告他。
庞叔侃骂道:“这成阎王,真是恶人先告状。”
毛福轩说:“听丫妹说,成阎王的联名状有很多人签名。据我了解,八胡子和县长蒋先余关系相当密切,所以成阎王枉杀四十多条人命没有被追究。凭着他和蒋先余这层关系,蒋先余很可能轻信成胥生的联名状,要是蒋先余把假的当真的,润芝哥就会很危险。”
“成胥生本来就心狠手辣,润芝哥回来后,已使他失了几回面子,他会同蒋先余将润芝哥置于死地。”
“不用怕。”庞叔侃说,“成阎王做初一,我们来做十五,我带几个农民兄弟,在半路上把他收拾了,把他的联名状烧了,看他还怎么告?”
“我们不能莽撞。”毛福轩说,“成胥生要送联名状,肯定有团丁随行,团丁们都有枪,我们呢,赤手空拳,硬搞,恐怕搞他们不赢。”
庞叔侃望了一眼毛福轩,说:“不冒这个险,润芝先生就面临危险。我看,我和钟志申通知几个有功夫的兄弟,带几把砍刀去,不信搞不过他们。”
毛福轩马上说:“不行,不行。再想想别的办法。”
“还想,还想什么,天都快亮了,天一亮,他们把联名状送到县里,等到县里的枪兵来抓先生,就来不及了。”庞叔侃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毛泽东说:“叔侃,回来。”
庞叔侃说:“先生,还不去,来不及了。”
毛泽东指着庞叔侃说:“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学生了。还有,福轩是你的上级,他的话你得服从。这叫纪律。我们是共产党人,共产党人就得讲纪律。”
庞叔侃觉得毛泽东说得是,却又担心他的安全,但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憋着一口气回来,说:“天一亮,成阎王的联名状送到县里,先生就危险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呀。”
毛福轩想了想,说:“时间不等人,我看,实在不行,润芝哥马上去广东。上次广东政府来信了,正等着你去呢。”
庞叔侃说:“去广东,我看也好,等他喊来蒋县长,先生不在韶山了,让他成阎王的联名状白告。”
杨开慧开始心里也急。来韶山几个月,毛泽东虽然吃了些药,但身体还要调养,若这次蒋先余看了联名状来抓人,毛泽东在韶山待不住,又得东躲西藏,东奔西跑。她听说让毛泽东去广东,忙说这个办法好。广东已来了两次信催毛泽东去讲课,毛泽东早也该去了。
毛泽东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庞叔侃刚才说喊几个农民去拦截联名状,毛福轩说成胥生有枪,我们没枪。是呀,没枪的就怕有枪的,手上没有枪杆子,还是被动,让成胥生赶起走。不走是不安全,现在就走,我回家才做了几天平民百姓,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还有好多情况不了解,到广东去讲什么?怎么指导人家开展农运工作?
毛福轩和杨开慧希望毛泽东快点拿定主意,毛泽东却一点也不慌张,还在那里运神。
“润芝哥。”毛福轩终于忍不住了,说,“我看,你还是马上去广东。我叫人准备轿子,连夜把你送到银田寺去搭船。”
“走?”毛泽东说,“我还不能走。”
“先生。”庞叔侃急了,说,“你不走,蒋先余看了联名状,要来处治你,怎么办?”
“你们不用急,想办法嘛。”毛泽东说,“成胥生这样的贪官污吏,在我们中国太多了。贪官盛行,民不聊生。我们对待这样的贪官污吏决不能回避,决不能心慈手软。”
“先生,现在情况不同,人家有权有势,要来抓你了,不回避不行呀。要和他们搞,躲过这阵风再说吧。”庞叔侃说。
“这阵风不能躲。”毛泽东说,“成阎王搞联名状,样子是蛮吓人,我看并不可怕。”
“还不可怕?他是联名状呀。”
“那个联名状,我估计也就是成阎王和几个土豪劣绅签了名,人数也不会很多。你们都晓得,那个联名状的事实是假的,他是诬告。所以,并不可怕。我们可以根据这些情况,来个针锋相对。”
“针锋相对?”
“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知道了,我们也来个联名状。”
“对!”毛泽东笑着说,“他以联名状告我,我们难道不能以联名状告他!”
“好,先生这个办法好。”庞叔侃兴奋地说,“成胥生告先生的事实是假的,我们告成胥生贪赃枉法的事实是真的;他的联名状有十几个土豪劣绅签名,我们可以找更多的人签名。”
“叔侃呀,你打算找多少人签名?”毛泽东笑着说。
“先生,受过成胥生欺压。要告成胥生的人多呢,韶山冲。银田寺。钟家湾,少说也有几千人啊。蒋先余和他是兄弟也好,交情深厚也好,他总不能只相信少数人签名的联名状,不相信多数人签名的联名状。”
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毛福轩和宠叔侃冒雨分别去叫毛新梅和李耿侯。
毛泽东在书桌旁挥笔疾书,杨开慧在一旁磨墨。她的心情很愉悦,毛泽东这个办法出人意料,使她不由更加钦佩自己的丈夫,看着毛泽东写字的神态那么专注,笔底如凤飞蛇舞,不由又从心里生出许多爱意。
毛新梅家近,状纸刚写好,他就来到上屋场。看着状纸上的内容,连连叫好。
过了一个时辰,已是午夜时分,天漆黑一片。住得较远的李耿侯也打着灯笼来了。
毛福轩说:“我们抓紧时间分头去找人签名吧。”
毛新梅。庞叔侃。钟志申。李耿侯。毛月秋。毛爱堂等人,打着灯笼,分别消失在夜色中。
雨夜中,毛福轩他们分别走向韶山冲的各个乡村,敲开一个个乡亲的家门。乡亲们听说要告成胥生,还是毛泽东写的状子,二话不说,拿笔就签字。不会写字的便在状纸上盖手印。庞叔侃的叔叔庞坦直看了状纸后,说这状子不仅事实确凿,而且行文如水,言辞达意,是篇好檄文,高兴地挥毫签下自己的名字。韶山冲附近的乡亲知道这个信息,打着灯笼来到上屋场签字按手印。毛泽东和杨开慧。毛泽民。王淑兰忙着接待。屋子里人多,闹哄哄的,把正睡觉的毛岸英也吵醒了,他看着屋里这么热闹,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乡亲们为什么这样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半夜三更还来找他的爸爸和妈妈说笑,感到十分纳闷。
让谁去送联名状呢?毛福轩说让庞叔侃和钟志申去。钟志申也是愿意去的,可毛泽东说,让霞轩和庞叔侃去。钟志申争着要去。毛泽东说,志申你就不要争了,去当好你的老板,看好你的店铺。
毛霞轩和庞叔侃一起去,杨开慧心里有些担忧。若这次送联名状失败,毛泽东又得东躲西藏。她把毛泽东拉到里屋,说:“你怎么偏让叔侃和霞轩去呢?叔侃年轻,他若一时冲动,会有点把握不住自己,谁的话也听不进,岂不误了大事?让福轩。耿侯,或者新梅六哥去,稳当些。”
毛泽东说:“你没看出来,叔侃是很喜欢霞轩的。让他们两个去,一是成人之美,再一个呀,这个时候的男人,是最听女人的话。这个方面,我想你还是有体会的。”
杨开慧白了毛泽东一眼,说:“你听过我几回?结婚后,都是我听你的。”
杨开慧还是不踏实,又担心县里不会把毛泽东写的联名状当回事。虽然这边联名状上写的是事实,签名的人也多于成胥生,但成胥生与蒋先余交情很深,毛泽东与蒋先余没有什么交情。
毛泽东说:“这个我知道,所以我叫叔侃不要把联名状交给蒋先余,而交给郭麓宾。如果交给蒋先余,那我们的联名状就会石沉大海。交给郭麓宾,由郭麓宾再递给蒋先余,就有个见证人,我们的联名状就不会被打入冷宫。”
杨开慧说:“郭麓宾先生与我们也没什么交情呀。”
毛泽东说:“我们与郭先生是没有交情,我办《湘潭教育促进会会报》的时候,与他曾有过一面之交。我看他是个有正义感的人。”
杨开慧说:“凭这一面之交,你就那么自信?”
毛泽东说:“你不是告诉我,上次给叫花子送葬,我们抬着叫花子上山,他不是感动得落泪了吗?这就说明郭麓宾是个心善的官。这样的官是会凭良心办事的。”
天亮以后,雨虽然停了,但天空还是阴阴的。河面上一阵阵的风吹来,显得好生凉爽。毛泽东和毛福轩。毛新梅。钟志申。李耿候一起来到银田寺码头,送庞叔侃和毛霞轩上船。
大家虽然一个晚上没睡,却还是沉浸在兴奋之中,没有一点倦意。
钟志申说:“如果时间还多一点,这份联名状签名的就不止七八百,而是七八千。”
毛泽东说:“乡亲只要觉悟了,真是不得了啊。”
大家正说笑间,毛月秋匆匆跑来,气喘嘘嘘地说:“三哥,成阎王今天早上就坐轿去湘潭了。”
毛泽东皱了皱眉头,说:“这成阎王,动作快嘛。”
毛月秋说:“今天早上,唐默斋和乡绅们都来送成胥生。成胥生坐轿子,申拐子骑马,除了申拐子和曾仲池,还有四个团丁随行,听说这些乡绅还给蒋先余凑了两盒银元做见面礼。成胥生说,不告倒毛泽东,我誓不姓成。”
毛泽东说:“不姓成?想姓什么?这成阎王,看样子是想改姓了。”
众人笑了起来。
毛新梅说:“润芝,成胥生他们走了有两个时辰了,叔侃和霞轩坐船,来得赢吗?”
毛泽东看了看天空,说:“没关系,他们走旱路,我们也走旱路,肯定在他们后面。我们走水路,可能和他们同时赶到城里。”
“走水路能赶上他们吗?”
“你们看,昨天晚上又是风又是雨,早上起来转晴,现在风向也变了。有了风,船会跑得更快。”
“真的呢。”毛福轩指着岸边被风吹得摇摇摆摆的树枝说,“叔侃今天坐的是顺风船。”
“对,是顺风船。”
众人都看风向,见不仅是树枝,连河边的野草也被风吹得往县城方向倒去,都不由兴奋起来。
“叔侃,到了县城,你大胆地找郭麓宾,根据情况,随机应变。”
“先生,您放心。”庞叔侃和毛霞轩跳上船,向毛泽东和岸上送行的人挥手告别。
船离开码头向江心驶去,一阵风将帆鼓了起来。
“润芝哥,让你算准了。”毛福轩望着远去的船,松了口气。
“如果上午刮了顺风,成胥生就不会走旱路了。你们看,风把船帆吹得那么鼓,老天爷在帮我们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叔侃会赶上成胥生的。这点我们是不用担心了。”
“我们的联名状能不能压过八胡子的联名状,现在有了地利天时,还要人和啊!”
第十三章 此起彼伏
晌午时分,成胥生的轿子到了湘潭窑湾。窑湾是一段热闹的街市,从临河的店铺窗口,可看到湘江河运货或打渔的帆船,街两边是一些米市。中药行。酱铺。槟榔店铺。申拐子骑着马,和几个团丁背着枪跟在成胥生的轿子后面。团丁被窑湾街的繁华吸引住了,街两边窑子门口打扮入时的女人,不时向他们招手,抛来媚眼,使他们眼花缭乱,神驰意荡。
从窑湾往城正街那头走,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他们从十八总又来到八总,过了城正街,街上没有几个人,市面上出奇得平静。
看看县府就在前面了,曾仲池走近成胥生的轿子问:“八爷,我们是先到蒋县长家,还是郭议员家?”
成胥生沉吟片刻,说:“先上郭议员家。”
郭麓宾正在家里看书,拿着一本书却看不进去。因为最近气人的事太多了。上次被蒋先余差遣到韶山去了一趟,见成胥生枉杀人命,回后写了个材料交给蒋先余,却被蒋先余搁在那里至今没有消息。他想自己是个议员,说话却没用,这体现什么民主?前不久孙中山先生去世,他见蒋先余不仅不伤心,倒像卸下了千斤包袱显得轻松。最近,日本人在上海无辜枪杀中国人,引起国民义愤。他心很乱,不知中国的命运将由谁来主宰,国家的前途暗淡,他如何不担扰啊。
这时,侄儿郭士奎进来,说上七都团防局长成胥生求见。
郭麓宾一听说成胥生,估计成胥生知道他向蒋先余报告了他枉杀无辜,今天特地来拜码头,觉得这种人就是会来这一手,脸上便露出鄙夷的神色,说:“你告诉他,我身体不适,不想见人。”
郭麓宾的话刚说完,成胥生已率曾仲池走了进来。曾仲池在他身后跟着,并捧着一个小木盒子。
成胥生料到郭麓宾是不想见他的,所以他见郭士奎进来通报,马上给曾仲池一个眼色。曾仲池忙给看门的塞了几个铜钱。看门的笑着不再阻拦,成胥生便径直来到郭麓宾的书房。
成胥生一见郭麓宾,忙打着拱手说:“郭议员,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听说你身体不适,我就来看看你。你对我太关心了,不来看看你,我心不安呢。”
郭麓宾心里冷笑一声,说:“不必客套,有什么事,请直说。”
成胥生讪笑着说:“没事没事。我今天特地来看你和蒋县长的。上次你屈尊到我们韶山冲,我没有好好款待你,今天特来向你陪罪。”
郭麓宾当然知道成胥生说的赔罪是指什么。果然,成胥生向曾仲池看了一眼,曾仲池马上将那小木箱子放到郭麓宾椅旁的茶几上。成胥生说:“这是我们上七都的一点土特产,请您笑纳。”
郭麓宾忙推辞说:“无功不受禄,请你拿走。”
成胥生笑着说:“不要推辞,不要推辞。你推辞,就是看不起我。郭议员身体不适,我不再打扰,告辞,告辞。”
郭麓宾声色俱厉地说:“请你把这个带回去。”
成胥生和曾仲池也急急地跨出门去。
郭麓宾追到门口,成胥生已经上了轿子,匆匆地走了。郭麓宾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他不想因为这些小利而玷污了自己,忙对郭士奎说:“你把这个还给他们。”
郭士奎端着箱子追出门去。
晌午过后,庞叔侃和毛霞轩坐的船也在湘潭县城十八总码头靠岸了。
下船时,毛霞轩见桥板摇摇晃晃,有点胆怯。庞叔侃忙伸出手扶住毛霞轩,一直到上了沙滩,毛霞轩才松了口气,但她的手还被庞叔侃紧紧握着。她感觉到庞叔侃手的力量和温暖,不由抬头望了庞叔侃一眼。
庞叔侃忙松了毛霞轩的手,似有些遗憾地说:“今天这船好快。”
毛霞轩在船上时,和庞叔侃坐在一起,庞叔侃却一直没话说,这时却抱怨船快了,难道还想那么傻坐着?那又有什么意思?她不由有些赌气地说:“顺风船,当然快啦。润芝哥算到我们是坐顺风船,果然是顺风船。润芝哥是诸葛亮,可以预测风云,神机妙算呢。”
庞叔侃没想毛霞轩说的与他想的不一样,赌气道:“这没什么神奇的,我再跟先生两年,也会。”
“牛皮。昨天晚上,是谁让润芝哥骂得声都不吭,低着脑壳的呀?”
“我挨骂你开心是不是?你知道吗?先生骂我,是为了我好。你不是他的学生,想挨他的骂还挨不到,懂吗?蠢宝。”
“你骂我,你骂我。”
毛霞轩要打庞叔侃,庞叔侃忙跑着躲开。毛霞轩在后面追。两人在河边沙滩上跑了起来。跑了一阵,庞叔侃站住了,毛霞轩娇嗔地挥拳打去。庞叔侃用手拦挡,两人的手又碰在一块。也不知是谁捏着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就舍不得松开。
到了湘潭街上,庞叔侃和毛霞轩遇上了一支游行队伍。游行队伍高举着“湘潭雪耻会”的横幅,喊着“打倒列强,反对侵略,洗雪国耻”的口号。
庞叔侃感到好奇,上前拉住一个游行的青年说:“请问,什么事游行?”
那青年说:“你还不知道?日本人在上海无辜枪杀顾正红。”
庞叔侃一惊:“顾正红被日本人枪杀啦?”
那青年又说:“上海。北京。长沙都在罢工罢课。游行示威。我们湘潭也成立了雪耻会,声援上海,为中国人助威。”
“这些日本狗,真是欺人太甚。我们也参加游行。”庞叔侃很是气愤,拉着毛霞轩往游行队伍里走。
“不要。”毛霞轩拖住庞叔侃说,“不要去。”
“不要?你的爱国心哪里去了?”
“谁讲我没有爱国心?”
“有爱国心为什么不参加游行?”
“不游,就不爱国?”
“你不参加我要参加。我不仅要游行,还要了解情况,回去好组织雪耻会,声援上海。”
游行队伍挥着小旗,喊着口号,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庞叔侃被游行队伍的激情所感染。他忘记了一切,甩开毛霞轩的手,跑了几步跟上队伍,在游行队伍中振臂高呼,十分激动。
成胥生在一个下人的带领下,走进蒋府。
县长蒋先余正在书案上练书法。成胥生毕恭毕敬地喊道:“蒋县长。”蒋先余抬了抬眼皮,说:“胥八来了,坐吧。”又凝神写手上的字。
“蒋县长的字潇洒自如,苍劲有力,写得越来越好了。什么时候能赐小弟一幅墨宝?”
“这墨宝能随便给吗?”
“县长是说润笔费?这是肯定的。我带来了呢。”
成胥生回身朝门外的曾仲池挥挥手。曾仲池带着两个团丁捧着两个箱子进来,放在蒋先余太师椅旁的茶几上。曾仲池打开箱子,里面现出白晃晃的光洋。
“县长。”成胥生笑着说,“这点润笔费不多,请县长过目。”
“我是说我的字还不能登大雅之堂,不能随便给,你还真的给我润笔费。”
“怎么不能登大雅之堂?有你的字,蓬荜生辉呢。我找你要了几次,你都不给,这次还不给,让我太没面子了。”
“嘿嘿,你这个胥八。好,这幅字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
蒋先余将笔收了,在字上盖了章,说:“喜欢,那你就拿去吧。润笔费是和你说着玩的。我还能要你的润笔费?”
“小弟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胥八,那下不为例噢。”
“小弟遵命。”
“你今天来,还有什么事?”
“县长真是英明。韶山冲那个毛泽东,这次说是回家养病,回到家一点也不规矩,为过激党收尸祭奠,打赵省长的牌子办夜校,叫女人进祠堂听课,乱了地方上的规矩,扰得乡邻不安啊。”
“过激党?不是叫花子吗?”
“县长,我还会哄你吗?我怎么哄别人也不会在你面前讲假话,那个郭议员见我在你这里跑得多,心里面当然不高兴,看着我当然是不顺眼。”
“真像你说的那样?”
“县长,虽说你是相信我,这种事马虎不得,我也不能口说无凭。你看。”成胥生递上联名状,“这是上七都乡民写的联名状,是不是过激党上面写得很清楚。郭议员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独断专行,助纣为虐,使毛泽东更是肆无忌惮狂妄不羁。乡民十分愤怒,联名状告毛泽东,请求县里依法处治。”
“是这样啊。”蒋县长接过联名状,说,“我心里有数了。”
庞叔侃在游行队伍中忘情地喊着口号。他已完全融入了游行队伍。
毛霞轩又追了上来,在队伍中拉住庞叔侃就往街边拖。
庞叔侃说:“你不游,不要妨碍我呀。”
“我不妨碍你。”毛霞轩说,“但你把那个给我。”
“什么是那个?”
“润芝哥写的。”
“你是说,哎呀。”庞叔侃明白了毛霞轩说的是联名状,说,“这个不能给你。”
“你要游行,不给我,耽误了事,润芝哥就危险了。”
毛霞轩伸手到庞叔侃身上搜。
庞叔侃抓住毛霞轩的手,说:“我怎么忘了呢?走,我们赶快去送吧。”
庞叔侃和毛霞轩离开游行队伍,离开喧嚣的呼喊,来到郭家大院。郭士奎带他们来到郭麓宾书房。
郭麓宾刚刚送走成胥生,现在又来了个韶山的教书先生,今天刮的什么风呢?郭麓宾听说庞叔侃是毛泽东的学生,他对庞叔侃是耳有所闻,忙放下书,笑容满面地站起来迎客。
庞叔侃年纪不大,在湘潭曾有神童之称。他在读小学六年级时,写了篇《暑假后之闻见》,内写道:“人生宇宙间,既命曰人,而为万物之灵,岂可徒知衣食,终日无所用心哉,自应求其知识之广大,施益于家国而后可。”他叔叔庞坦直十分高兴,拿着这篇文章在学堂做范文来读。众教师也互相传阅,皆称美文,赞叔侃为可造之才。校长李洪琛为了讨好唐默斋,说这篇文章是出自庞坦直之手,庞坦直这样做是为了沽名钓誉。庞坦直本来是上七都教育会长的人选,因为唐默斋是成胥生的姨妹夫,成胥生一手遮天让唐默斋当了会长。唐默斋向来与庞坦直打左,唯恐庞坦直的风头超过他这个会长,马上在全区教师会上抨击此事。庞坦直十分生气,道:“你们不要信口雌黄,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把叔侃叫来,你们即兴命题,由叔侃当场来做篇文章,究竟怎样,大家来评价。”
唐默斋想这是个机会,出个偏题,叫那庞叔侃小子写得一蹋糊涂,正好出他庞坦直一个大洋相。于是,他表示赞同,为澄清是非,以还庞坦直先生一个清白,速叫庞叔侃来做一篇文章。学校马上派人把庞叔侃叫到教育会。庞叔侃闻讯赶过来,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李洪琛水都不让他喝一口,马上把他和唐默斋拟的一个文题给庞叔侃,要他马上就写。庞坦直和众教师一看那题,叫《松柏后凋论》。这题出得是又偏又怪,分明是要出庞叔侃的洋相,丢庞坦直的丑。众教师都捏了一把汗。
《松柏后凋论》确是又偏又怪,庞叔侃看完题,还喘着气,但不惊慌,拿着毛笔舔墨,脑子里就在构思。他舔一下墨,想一想,舔了几下墨就开始动笔,文思如打开田坝的水,滔滔而不绝。一根香工夫,文章就写好了。
李洪琛一看,顿时惊呆了。他望了一眼唐默斋,唐默斋心里明白,说:“好,叔侃,文章写好了,回去吧,我们继续上课。”众教师一见,怎么会依?都喊着要把文章读一读。唐默斋没法,只好叫一个老教师念。那老教师念得摇头晃脑,念一段,又连连称好。“你们听这一段:”夫君子小人之身份,处之治世,亦似无殊;及当死生祸福之际,则小人随时迁变,未有不倾仆者,唯君子处之泰然,依然不改其正身,噫,人生在世,可不以松柏自勉,造就百折不回之志?!’好,好文章,叔侃实为可造之才也。“
那以后,庞叔侃在湘潭的名声大振,毛泽东回家听说此事后,就带庞叔侃到长沙的湘江中学读书。庞叔侃毕业回乡,马上被聘为教师。虽说教龄不长,书却是教得十分的好,家长训导子女,就说:“你看人家叔侃……”
庞叔侃来到郭家,站在厅屋,气宇轩昂,郭麓宾一看,就在心里喜欢上这个文思出众的年轻人,忙叫他坐。庞叔侃和毛霞轩坐下,和郭麓宾寒暄起来。
庞叔侃见郭麓宾很客气,心中有数了,说:“郭议员,我们今天是受人委托,来向您告状的。”
“受毛泽东的委托?”郭麓宾笑着问。
“不,是受韶山八百多乡亲父老的委托。”
“哦,这么多人。不用说,是毛泽东为头。既然是毛泽东为头,他本人怎么不来?”
“我先生是回乡养病,本想来看望郭议员,因为身体不适,只好叫学生我来了。”
“你先生毛泽东我知道,早两年我经常在《大公报》。《湖南日报》上读到他的文章。他的文章文锋犀利,针砭时弊,为百姓说话,真是入木三分啊。你先生很有思想,是个人才呢。噢,你们几百人告状,要告谁?”
“上七都团防局长成胥生。”
“成胥生?”
“对,成胥生。他搜刮民财,购买枪支,横行乡里,滥杀无辜,已枉杀四十多条人命,至今仍然逍遥法外。今年春节后不久,他又把两个叫花子当过激党试枪。”
“毛泽东为了伸张正义,给两个叫花子收尸,祭奠,抬灵,这义举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啊。现在中国内有军阀混战,外有列强相欺,民不聊生。我们要想有出头之日,就得靠这样的人啊。”
郭麓宾接过联名状慢慢地看着。他早就听闻,毛泽东在长沙找赵恒惕为泥木工人评理,现在又为韶山农民说话。他又一次感觉毛泽东非等闲之辈。
送走庞叔侃和毛霞轩,郭麓宾想起刚才成胥生给他送光洋,原来这成胥生知道有人要告他。他既然给自己送,一定也会给蒋先余送。他若把蒋先余买通了,这个联名状如何告得动他?事不宜迟,他便起身匆匆地往蒋先余家赶去。
蒋先余刚看完成胥生的联名状,觉得这个毛泽东真是会闹事,还打赵恒惕的牌子,正琢磨着如何来处理这个毛泽东,郭麓宾来了。蒋先余忙说:“郭议员,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郭麓宾说:“蒋县长找我?”
蒋先余心想,你郭议员不是老讲要民主吗?我今天就让你用民主来对付毛泽东。只要你郭议员在前面民主,我带着枪兵随后,毛泽东就好对付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是这样的,韶山毛泽东回乡养病,纠集三乡刁民,为过激党收尸祭奠,私占祠堂办夜校,搅得乡邻不安。你看,这是十多个乡里甲正的联名状,要求我们尽快处治毛泽东。这是民众的呼声,正义的要求啊。你是议员,这件事我自然是要找你喽。”
郭麓宾听蒋先余一讲,不由一惊,接过联名状看了看,又是一惊,这成胥生倒告起毛泽东来了。刚刚接到毛泽东的联名状子,这里成胥生也有一个联名状子,他拿着状子看着想着,想着看着,见成胥生的状子下有十多个人的签名,又想起毛泽东送给他的状子上,有几百人签名,不由恍然大悟,并心里暗自发笑。
“哦,蒋县长,据我所知,所谓祭奠过激党,就是今年春节后被枉杀的两个叫花子,这是我亲眼所见。办夜校普及平民教育,是赵恒惕省长提倡的,我们应该支持。组织非法活动,光是推测,没有真凭实据,我看不好下结论呀。县长,你说呢?”
“这么说,这份联名状不好立案了?”
“依我看,似乎不妥。”
“郭议员,这可是民众的呼声呀。”蒋先余没想到郭麓宾不同意,他心里很不高兴,但还是想说服郭麓宾,“郭议员,你平常不是常说,现在是民国,孙中山先生倡导我们讲民主吗?你看这告毛泽东的联名状,这么多人签名,这是民意呀,一个签名就代表一部分民众的呼声,这份联名状我们可不能淡看了啊。”
“对,蒋县长说得对,一个签名就代表一部分民众的呼声。”郭麓宾点点头,说,“对于民意,只要代表广大民众之心意,我们的确不能等闲视之。如果我们视民意为儿戏,怎么能对得住孙中山先生对我们的教导,怎么能对得住天理良心?”
“哎呀呀,我今天发现,郭议员与我的思想原来是那么合拍,像我们这样坚持民主,国何将不国,家又何将不家?今天,我们就联手好好处理这份联名状。毛泽东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有了这份联名状,我们怎么处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你说得对,联名状代表民众之心意,不能等闲视之。我们有了联名状,怎么处治也不会留下问题。只是我有一点看法,就是要看联名状是否真正地代表大众民意。”
“这么说,郭议员认为这份联名状还不能代表广大民众之意?郭议员,你看你看,这么多人签名,还不能代表?依你说,怎样才算代表?”
“蒋县长,接你的意思说,一个签名就代表一部分民众的呼声,签名的人多就能代表更多民众的呼声?”
“当然。”
“好。我也接到一份联名状,这上面签名的人更多。蒋县长,按你的意思说,签名的人多就能代表更多民众之意,也许这份联名状才是真正地代表广大民众之意呢!”
“你也收到一份?是不是告毛泽东的?”
郭麓宾一笑,说:“不是。”
“告谁?”
“成胥生。”
“什么?有人告成胥生?”
蒋先余简直不敢相信,因为他任职以来,只见过当官的审百姓,还没见过老百姓敢告当官的。成胥生虽说只是个局长,但大小也是个官,在韶山冲可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谁吃了豹子胆,敢告他?真是翻了天了。
“真的吗?”
“没错。”
“那一定是那些刁民告成胥生。”
“蒋县长,先不要断定是什么人告成胥生。”郭麓宾有些义愤填膺地说,“成胥生乱收苛捐杂税,贪污舞弊,横行乡里,枉杀四十多条无辜人命。今年春季,又以两个叫花子试枪,民愤极大,韶山有八百多个老百姓联名告他,八百多人,该代表多少民意?”
这回轮到蒋先余一惊:“你说什么?八百多人联名?”
“对,八百多人。听说,还有许多人要签名,要不阻止,这张状纸的签名就上万啦。为什么这么多人联名?众怒难平啊!他们联名要求县府严惩成胥生,以命偿命。蒋县长,这不仅仅是民意,而是民愤啊!”
蒋先余接过状纸,看得目瞪口呆。他拿着两份联名状,左看右看,左右为难。两份联名状都有很多人签名,要讲民主,告成胥生的状子上签名的人更多,更能代表民意。按理这个成胥生是应该严惩,可是,成胥生求过自己,要自己帮他告倒毛泽东,自己也收了他两箱重金,没有能帮他告倒毛泽东,也不能因为讲民主,让别人把他告倒呀。他想他再也不能开口对郭麓宾讲民主了。这郭麓宾也不是好对付的,也不能留什么把柄给他。他拿着两份联名状,装着在思考,迟迟不发表意见,实际上是不好表态。
这时,窗外口号声此起彼伏。蒋先余问道:“外面闹什么?”
秘书到外面看了看,跑进来说:“是雪耻会游行。”
蒋先余心里的结头不由一松,沉吟了片刻,晃着两份联名状对郭麓宾说:“郭议员,现在雪耻会闹得这样厉害,我们要集中精力维持秩序,这两份联名状很复杂,我看先放一放,等雪耻会的事稳定下来,再处理这联名状的事吧。”
郭麓宾见蒋先余这么说,知道蒋先余有心要帮成胥生,自己讲什么民主也没什么用了。他想只要蒋先余不信成胥生的联名状,不去抓毛泽东,也就是蒋先余给了他郭麓宾一点民主了。
第十四章 我和你没完
成胥生把联名状交给蒋先余,回家等着县里派人来抓毛泽东,却迟迟没有消息。他派曾仲池到湘潭去打听,才知蒋先余还接到一个八百多人的联名状告他,要不是蒋先余极力周旋,这时候县里来人不是抓毛泽东,而是抓他成胥生了。看看这回送了这么多钱,这联名状不仅没有告倒毛泽东,反而惹火烧身,而且又背了大时,蚀了几把米,成胥生气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讲不出。
唐默斋知道这件事后,觉得有点怪,对成胥生说:“姐夫,我们搞联名状,他毛泽东也搞联名状,怎么这样巧呢?会不会有人出卖我们?不然不会这么巧的。”
这时,刘剃头在门外喊着:“剃头啦,剃光头平头西式头,刮胡子挖耳屎修鼻毛眉毛推拉啦。”
成胥生摸了摸又长出来的胡子,对曾仲池说:“你叫刘剃头进来。”
曾仲池哈着腰答应一声,把刘剃头叫进来。
刘剃头放下剃头箱子,小心地问成胥生道:“八爷,您老要修胡子?”
成胥生点点头。
刘剃头便给成胥生围上围布,悄悄地在成胥生耳边说:“八爷,他们准备成立雪耻会。”
成胥生捂着胸口失态地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原来,毛泽东他们以联名状反联名状获得成功,毛泽东也不用马上去广东了,毛福轩他们很高兴。庞叔侃说,这次他在湘潭看见雪耻会的活动,他们游行示威,抗议日本人杀害中国工人顾正红。我们韶山是不是也成立雪耻会,声援上海。毛泽东似乎忘记了半年前在上海的不快,马上叫毛福轩发挥庞德甫的核心作用,在夜校中召集学员成立雪耻会。他们刚刚开始活动,就被刘剃头发现了。
成胥生联名状的气还没消,毛泽东他们又要成立雪耻会,这雪耻会一成立,他们不是更猖狂了?到时还有他成胥生说话的地方吗?
唐默斋见成胥生有些失态,忙上前扶住他。
曾仲池知道成胥生有心痛的毛病,看那样子,似乎是心病发了,说:“八爷。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我去叫郎中给您开几副药?”
“这些郎中有什么用?开了这么多药,也没见什么效果。”
“八爷,我听说上次何将军到姜畲镇请来的陈郎中,方子开得好。我去姜畲请陈郎中给您看看?”
曾仲池说的何将军,是护国军陆军上将何海清。何海清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军人,因为年逾花甲,脱掉军装回韶山老家颐养天年。春节期间,身体有些不适,听说姜畲镇利用生药铺的陈建勋郎中不错,差家人请来陈建勋在家里住了几天,让曾仲池看见了。今天见成胥生面色不好,曾仲池自然想起了姜畲的这个陈郎中。
“以后再说吧。”成胥生心里有事,不想耽误时间,站了一阵,又坐在椅子上,对刘剃头说,“你继续说。”
刘剃头小心翼翼地说:“庞叔侃。李耿侯打算以国民党西二区党部的名义,在李氏祠堂开会,筹备成立湘潭西二区上七都雪耻会。”
“雪耻会?”成胥生记得前两天送联名状去湘潭,在街上看见许多人打着雪耻会的旗号游行,如今毛泽东他们也成立什么雪耻会,这韶山冲还有安宁的日子吗?成胥生想,只要是有毛泽东参与的,绝没有什么好事。
“默斋。拐子。”
唐默斋和申拐子连忙答应。
成胥生狠狠地说:“毛泽东要搞什么雪耻会,你们马上给我以团防局的名义,贴布告,禁止雪耻会。”
这天,李家祠堂里外贴了许多标语,正厅台中摆着一张课桌,上竖一块“湘潭县西二区上七都雪耻会”的木牌。会场内有六七十个代表,场外还有三四百个夜校学员和教员。庞叔侃和李耿侯几个人都在主席台上。
庞叔侃在会上宣布上七都雪耻会成立。毛福轩。庞叔侃。钟志申。李耿侯和贺尔康。蒋梯空都被选为执行委员。
成立大会开得很顺利,钟志申第一次在这样的会上讲话。他望着台下那么多人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毛泽东在一旁提醒他,他才想起自己该讲什么。讲着讲着,他见众人都很认真地听他讲,想起以前见润芝能讲,自己还十分羡慕,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能讲了,不由又有些得意。
会议结束了,毛新梅带领一部分人到银田寺游行,一边走,一边把红红绿绿的传单向人群中散发。一会,许多赶集的乡亲围了上来,一些乡亲听说是声援“五卅运动”,自动地加入了游行队伍。队伍游到如意亭,还在成胥生家的墙壁上贴了标语。
守门的团丁想制止,但制止不了,标语贴到了成胥生家墙上,成胥生知道了会怪他们,团丁马上进去报告。
成胥生没想雪耻会的标语贴到了他家门口,气呼呼地对申拐子叫道:“你们赶快给我贴公告禁止。”
申拐子从来没见成胥生发这么大的火,答应一声忙出去了。申拐子到了银田寺,命令团丁将禁令贴在墙上,并大声向围观的人们嚷道:“大家听着,团防局有令,从今日起,禁止演讲,禁止演文明戏,禁止撒‘赤化’传单,禁止贴标语。”
在如意亭,曾仲池带着几个团丁往墙上贴禁令,毛福轩与庞叔侃。毛霞轩领着一个宣传队,来到这个贴有禁令的墙壁旁,用门板搭台演戏。庞叔侃和毛霞轩在台上边敲快板边对唱起来,他们唱的是地方小调,唱词却是新编的:“不好不好真不好,洋人杀到眼前了。日本鬼子真凶狠,杀死工人顾正红。上海同胞真不服,游行讲演个个哭。英国巡捕太狠心,拿起枪炮就打人。手无寸铁中国人,死死伤伤几百人。英日美法外国人,复杀同胞百余人。同胞被杀心里痛,报仇雪耻一条心……”
钟子川引着几个团丁走过来,见刚才贴的布告还没干,这里便搭台唱起戏来,扯着高腔说:“哎哎哎,你们干什么?”
庞叔侃说:“演戏呀。”
钟子川说:“你没看见禁令?团防局八爷有令,不准演戏。”
庞叔侃说:“禁令?你贴禁令也得讲道理呀。不讲道理的禁令,贴了也没用。”
钟子川道:“你,你敢违抗八爷的禁令。”
庞叔侃说:“有人抽鸦片。赌钱,你们不贴禁令禁止,演戏一不犯法,二无害处,老百姓欢迎,倒贴禁令禁止,这算什么禁令?”
“戏都不准唱,这是哪来的王法?”
“是呀,老财们抽鸦片可以,赌钱可以,逛窑子可以,我们想看看戏,怎么就不行?这是什么世道?”
钟子川不知如何回答,他只知道八爷的话是圣旨,别的都不懂了。可这些乡亲们说的也有道理呀,有钱的抽鸦片。赌钱。逛窑子没人去贴禁令禁止,乡亲们看看戏,怎么就要禁止呢?
毛福轩拍着钟子川的肩说:“老总,你我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受外国人欺侮,我们唱唱戏,声援他们,这也是应该的呀。”
“唱,只管唱,唱戏不犯法。”
几个身强力壮的农民走过来,拉开钟子川,说:“让开,好狗不挡道,别挡住我们看戏。”
钟子川觉得理亏,只得顺势离开现场。
毛福轩接着又唱了起来:“农民头上三把刀,税多租重利息高;农民眼前三条路,逃荒讨米坐监牢啊……”
成胥生自从奸淫了丫妹后,总叫丫妹给他点火。他望着嫩生生的丫妹,觉得丫妹就像一碟下酒菜,开胃爽口,有她点烟,看着也是十分的舒服。
钟子川跑进来说:“八爷,不好了。”
成胥生放下烟枪,有些扫兴,说:“什么不好,天塌下来了吗?”
钟子川说:“雪耻会组织演唱队,演到如意亭来了,我们拦都拦不住啊。”
这时,唐默斋和申拐子跑进来,说他们在银田寺街上看见好几个班子在唱新戏,喊都喊不听,根本不把八爷的禁令放在眼里。
申拐子骂道:“他妈的,简直没有王法了。八爷,我去把他们抓起来。”
成胥生沉思片刻,叹了口气,说:“不要抓了。”
申拐子说:“他们摆明着要和你作对,不治治他们,他们会更猖狂。”
成胥生摇摇头说:“你以为是一个两个演唱队?他们二十多个夜校有二十多个演唱队,你把他们抓来,往哪里放?”
是呀,雪耻会有好几千人呢。申拐子摸摸后脑勺,说:“那,怎么办?”
上次李洪琛说,这个夜校再办下去,会乱套的。杨开慧在教师中说一句话,这些教师像吃了迷魂汤,跟着她跑。一些教师不务正业,跟着去游行唱戏声援上海,唐默斋喊都喊不住。成胥生想,毛泽东他们所谓的雪耻会,就是夜校那些人。搞来搞去,还是这夜校在作怪。拔草要拔根,打蛇要打七寸,只要把祸根拔出来,这祸就不清自消了。
“默斋,你这个会长不能再窝囊了。”
“姐夫,您的意思是?”
成胥生咬牙切齿道:“你马上以教育会的名义下个文,把夜校封了,不准教师参加雪耻会,凡参加者,一律除名。”
唐默斋连连点头,说:“好,姐夫这招好。这个夜校是不能办了,再办,上七都只怕会要翻天。”
“我们给毛泽东来点颜色看看。你召集教师开个会,就说是我的意思,夜校停也得停,不停也得停。毛家祠堂的夜校还是杨开慧上课吗?”
“是杨开慧。”
“杨开慧不好对付,你得想点办法。上次她让我和族爷大失面子。你想个办法,给她点颜色看看,要杀杀她的火焰。”
唐默斋想了一会,没有想出什么主意。成胥生招招手,唐默斋将头贴过去。成胥生把的主意告诉唐默斋,唐默斋眉开眼笑,连连说好。成胥生又说:“这叫大蛇吃小蛇,小蛇吃蛤蟆,蝎子解蛇毒,一物降一物。事不宜迟,你快去找人,把这件事办好。”
天刚断黑,三秀来到上屋场,像往常一样喊杨开慧去夜校。王淑兰看见三秀,问吃了饭没有。三秀说吃了。见杨开慧抱着小岸青吃饭不方便,三秀把手伸过去,说:“岸青,来,妈妈要吃饭,三姨抱,三姨抱。”
三秀抱着岸青在屋里走了一会,走出堂屋,来到荷塘边,指着塘里的荷花说:“花,花,多好看的荷花。”
塘里的荷花在暮色中仍然嫣艳多姿,但岸青看一下就厌了。三秀又抱着岸青看屋门口的狗。狗在岸青的眼中要有味得多,它活蹦乱跳,围着岸青转,并不时伸着鼻子闻闻岸青的屁股,看看岸青能不能给它一顿美餐。三秀用脚把狗踢开,说:“讨嫌的家伙。”抱着岸青弯下腰,佯装伸手在地上捡石头,其实没有捡到石头,空手似抓着石头,佯装着向狗丢去。狗被吓得直往后退,那狼狈而去的样子,逗得岸青哈哈地笑。三秀见岸青笑了,又来一次,狗又往后退。这样来了几次,狗躲在屋角后不敢露面了。岸青伸着小手向狗躲的方向对三秀说:“打狗狗,姨,打狗狗。”
自从韶山冲办起了第一所夜校,杨开慧的名字成为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开始是一些学员说,毛泽东到底是读书人,找个夫人也知书达理,族爷都讲她不赢,人长得好,课也讲得好。这么一传十,十传百,韶山冲的乡亲都赶着来上夜校。许多乡亲先是为看这个女先生到底是怎样的漂亮,后被她讲得好听的课吸引了,凡她讲课都必来听。三秀也天天来听,听着人家这么评价她的大姐,心里格外的开心,为自己有这样的大姐高兴。想起自己开始还不认这个大姐,不让她进门,还奚落她。可她仍然落落大方,不动气,有涵养,爹娘都很喜欢她,给她夹菜,把她当大秀姐。她对自己那么奚落她,不让她进屋,却一点也不气恼,还喊她三秀,叫她上夜校,真是大人有大量。她佩服姐夫的眼光,这个大姐也很贤慧,待姐夫也好,她不由在心里把杨开慧当做一秀姐了。三秀见杨开慧又要讲课又要带两个细伢子,王淑兰一屋的事也忙不赢,便常过来帮杨开慧招呼岸英岸青,有时顺便向杨开慧问些自己还不明白的事。
吃了晚饭,三秀随杨开慧来到毛家祠堂。她们刚到祠堂门口,便见里面乱哄哄的,有十多个痞子流氓围着课桌在玩牌,已来的一些学员与他们吵了起来。
毛爱堂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怎么占我们的课堂?”
王痞子是韶山冲有名的痞子王,什么坏事总有他的分,成胥生的团丁都望到他摇脑壳。申拐子几回说要做了他,成胥生不肯,说蛇虽然咬人,却可以吃老鼠呢。这使得王痞子更是嚣张。这次成胥生叫唐默斋杀杀杨开慧的火焰,叫王痞子和杨开慧碰一碰,那真是绝了。他和李洪琛找到王痞子,并答应事成后给他好处。王痞子一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马上去叫几个兄弟。”
王痞子见有人反对他在祠堂打牌,傲气十足地说:“什么?占你们的课堂?谁讲了这是你们的课堂?”
毛爱堂说:“这是上课的地方。你们要打牌回家去打。”
王痞子嘻嘻一笑,说:“老子我就是要在这里打。你管得着吗?”
和王痞子玩牌的几个也在一旁嚷着:“对。这里打牌热闹。”
“这不是打牌的地方。”
“这里是祠堂,也不是读书的地方呀。”王痞子嘻嘻一笑,说,“你们读什么书?还是到田里老老实实去盘泥巴吧。”
“盘泥巴去,盘泥巴去吧。”众痞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再胡说八道,老子不客气了。”毛爱堂说。
王痞子把牌一丢,桌子一掀,说:“要打?正好,老子这一身筋骨正酸着呢。”
“教训教训这王痞子。”几个男学员叫了起来。
毛爱堂愤愤地望着王痞子,挽着袖子说:“你以为我怕你?”
李洪琛和唐默斋在一边坐山观虎斗。他们为自己策划的这个场面十分得意,闹得越凶,他俩更加高兴。王痞子如果在祠堂里打起来,杨开慧会收不得场。唐默斋对李洪琛说:“还是我姐夫有远见,留着这咬人的蛇派上用场了。”
王痞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癞皮狗样,把毛爱堂气得不行,挥拳朝王痞子打过去,这时,杨开慧大步走进来,三秀跟在后面,俨然如一个卫士。
“爱堂,不要打。”
学员们见杨开慧来了,忙叫起来:“杨先生来了。杨先生来了。让开。让开。”
三秀忙上前拉着毛爱堂。毛爱堂只得把挥起的拳头收回来。王痞子望了杨开慧一眼,还在捋手挽袖。
王痞子对杨开慧叫道:“你来又怎么样,能把我吃了?”
三秀见王痞子对杨开慧不礼貌,发怒了。她不容许任何人侵犯她的大姐,眼晴圆瞪着王痞子,嗓门尖厉地叫道:“王痞子,你想干什么?”
“管你什么事?”王痞子对着三秀吼了吼,又吊着眼望杨开慧。他见杨开慧的脸白皙娴静,不卑不亢,自己的一双手竟不知往哪里放了。他王痞子见过不少女人,在这个有文化有涵养的女先生面前,觉得自己矮了许多,往日的那种痞气一时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去了。
“看来,你年纪不大,我叫你王老弟可以吗?”杨开慧打量着王痞子。
“随你,叫老弟老哥都行。”
“王老弟,你喜欢打牌?”
“喜欢呀,怎么样?”
“打牌玩玩也是可以的,只是打牌有打牌的地方。这里是课堂,不是打牌的地方。如果你没地方玩牌,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包你们有茶喝,包你们玩得痛快,怎么样?”
王痞子见杨开慧不仅漂亮,慈善的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他的那点痞气在这种漂亮前又不见了许多,像个小学生一般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他的眼睛左顾右盼,见屋角的唐默斋和李洪琛正望着自己,马上又昂起头,说:“不,我就是要在这里打牌。”
“对,我们不走,就在这里打。”众痞子跟着附和。
“王老弟,这你就不对。”杨开慧愠怒道,“我把话讲在前面,你硬要在这里刁难,也没有什么好处。”
“刁难?老子喜欢刁难,刁难又怎样?”
“你要刁难,我可以叫人把你赶出祠堂。”
王痞子笑笑,说:“你凭什么?就凭你?”
三秀这时上前一步,厉声叫道:“还有我,还有我大姐的学员。告诉你,王痞子,你要和我大姐讲道理,好说,你要来横的,我也和你来横的,你敢动我大姐,我和你没完。”
王痞子晓得三秀家没有兄弟,把三秀当伢子。三秀人虽长得好,却晒得一身油黑,耐得烦,拌得蛮,下田插秧,上山砍柴,杀鸡宰羊,没有一样不会的,有些伢子不敢做的,她敢做,伢子虽然觉得她长得漂亮,却不敢随意侵犯她,王痞子耍赖耍痞,在她面前也还得有点分寸。
杨开慧说:“祠堂是祭祀祖宗和先贤的地方,在这里可以读书,可以学习宗规,但不可在这里做冒犯祖宗的事。你在这里聚众打牌闹事,谁都可以把你赶出祠堂。”
三秀在一旁又大声叫道:“听见没有,树要长直,人要讲理,你要是不讲理,就滚,滚出去。”
毛爱堂早就怒不可遏,叫道:“滚,快点滚。”
众人都纷纷喊叫着:“滚,滚。”
王痞子望着发怒的人们,一时进退不是。
杨开慧说:“大家不要急嘛,我们要相信王老弟,他会明白事理,会自己走的。王老弟愿意和大家上课,我们要欢迎。”
王痞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王痞子痞遍韶山无敌手,今天却被讲话不温不火。脾气不暴不躁。言语不卑不亢。文静漂亮的杨开慧镇住了。
“如果你们愿意听我讲课,就和大家一起坐下来吧。”杨开慧说。
“听,我们听课。”王痞子把手上的牌收起来,坐在课桌上。
三秀一见王痞子被杨开慧征服了,高兴地叫道:“上课喽,上课喽。”
众人都坐在位置上,教室里安静下来。杨开慧拿起粉笔,往黑板上写字。
“慢!”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众人一看,是校长李洪琛。
李洪琛见王痞子的闹剧收场了,只好孤注一掷,走到黑板前说:“毛夫人,抱歉,抱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经教育会研究,夜校从今天开始停办。”
李洪琛将教育会决定停办夜校的通知递给杨开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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