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小说式的经济学巨作
——评保罗·克鲁格曼《萧条经济学的回归和2008年经济危机》
刘波
当全球金融危机烈焰熊熊之际,读者都想了解本次危机的来龙去脉与可能的出路。《回归》一书作为一本短小精悍的简论,或许不是最详尽的一部,作为一本为大众创作的经济学著作,也或许不是最精深的一部,但我们可以断言,对于任何有意理解经济危机与萧条经济学的读者而言,本书都是最容易理解、最具亲和力、最能启发思索的一部著作,此中原因,就在于克鲁格曼在经济学家之中罕见的优美文笔,以及他高超的推理能力。
话说本轮全球经济危机始于美国爆发之后,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参加了一次研讨会。在会上,不少美国经济学家和金融官员追究危机缘起,检讨失误,探求对策。一位发言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为何未能及早预见这场危机?”这时克鲁格曼回答道:“先生,您说的‘我们’是指谁呢?”
不熟悉克鲁格曼其人其事的人,未免会觉得此言过于狂妄自大。克鲁格曼原本是个学院式的经济学家,但自从2001年在《纽约时报》开设专栏以来,主要写作方向便不再是正统的经济学,而是对布什政府的内外政策持之以恒地大加挞伐,成为美国自由派的重量级人物之一。在9•11事件之后美国舆论界急剧右转的背景下,许多读者敬佩克鲁格曼的勇毅敢言,但也有不少人指责他恃才傲物,哗众取宠。及至后来民主党连续大胜,奥巴马竞选成功,大家才佩服克鲁格曼的勇气与明见。
回到前述的引言,我们也完全可以说,克鲁格曼有百分之百的资格声称,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预见金融危机大祸将至,但他绝不是其中的一个。更重要的是,克鲁格曼不是那种“事后诸葛亮”。作为一个历史学的热烈爱好者,克鲁格曼在洞悉历史趋势方面本领不凡,也在公众之中享有预言家的美名。
问题发生之后总结教训总是很容易,而且这种总结往往是随风摇摆。举例而言,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陷入经济停滞的泥沼之后,西方经济学界有不少人将日本的问题归结为所谓的“结构性障碍”,日本政府一向对企业的大力控制与引导、日本银行与企业之间的亲密关系,也被称为“裙带资本主义”而大受讥嘲。而同样是这批经济学家,也许曾经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经济的黄金时代对日本体制赞赏有加,推崇备至,灾难爆发之后又纷纷改口。又如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前,“东亚崛起论”、“21世纪是亚洲世纪论”曾经甚为火热,危机爆发之后,各路论客又猛烈批驳东亚各国的腐败、爱面子、好大喜功,彷佛金融危机都纯系由此类道德原因造成似的。无独有偶,君不见,今天的诸多论客也纷纷将这场危机归结为人类的“贪婪与恐惧”,以此来回避对深层次根源的探讨。
与这种缺乏“技术含量”的事后总结相比,事前警告才能真正反映真知灼见,而克鲁格曼正是这方面的行家。当年在东南亚各国被夸得天花乱坠、各国自己也沾沾自喜之时,惟有克鲁格曼逆势而行,在美国《外交政策》杂志上撰文,断言东亚各国的增长模式难以持久,后来凭借此预言一举成名。
本次的全球性金融危机爆发之后,不少经济学家颇为自得地宣称,自己提前几年就预言了危机的降临。但克鲁格曼其实早在十年之前就对这样的大规模危机给以示警。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美国经济持续稳定增长之后,不少人宣布一百多年来折磨资本主义世界的商业周期已经被驯服,经济学家和决策者已经掌握了充足的知识,完全可以避免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浩劫再临世界。而克鲁格曼多年来一直在警告说,这些完全是人类过于自信的幼稚之言,经济萧条的时代并未一去不复返。美国经济学家凯恩斯曾于20世纪30年代说:“我们使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混乱之中,我们笨手笨脚,没有控制好一架精密的、我们不明白其运行机理的机器。”本次全球性大危机向人们表明,世界经济这架机器已经变得更加精密,而我们对其运行机理依然未能尽知。
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来操纵这台机器,这是摆在全球经济学家面前的永恒命题。重新学习“大萧条”时代人类的祖父辈学到的教训,也再度成为全球决策者的当务之急。值此全球经济危机四伏、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茫然失措之时,保罗•克鲁格曼将1999年出版的《萧条经济学的回归》一书再行更新修订,推出了这部新作《萧条经济学的回归与2008年经济危机》(以下简称《回归》),实为重重迷雾之中的路标,切中要害、振聋发聩的巨作。
在《回归》一书中,克鲁格曼不仅将带领读者追溯拉美债务危机与金融风暴、亚洲经济危机、日本“失落的十年”,而且将对本轮全球经济危机进行深入剖析。鉴于克鲁格曼在美国如日中天的声誉和他向奥巴马建言的能力,本书或许也将成为美国政府未来决策的某种指针。当全球金融危机烈焰熊熊之际,读者都想了解本次危机的来龙去脉与可能的出路。《回归》一书作为一本短小精悍的简论,或许不是最全面的一部,作为一本为大众创作的经济学著作,也或许不是最精深的一部,但我们可以断言,对于任何有意理解经济危机与萧条经济学的读者而言,本书都是最容易理解、最具亲和力、最能启发思索的一部著作,此中原因,就在于克鲁格曼在经济学家之中罕见的流畅文笔,以及他高超的推理能力。
世人皆道克鲁格曼思维别致,离经叛道,不同流俗,依笔者浅见,这不过是由于克鲁格曼视界开阔,善于超脱经济学的窠臼,触类旁通,不似其他经济学家仅仅局促于狭隘的学术樊篱之中而已。在经济学家之中,克鲁格曼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深厚的历史感。《回归》一书开篇第一章不谈经济学,而是先对苏联解体之后全球政治经济与意识形态形势进行一番宏大的分析,其思维之开阔,分析之鞭辟入里,实堪与大历史学家相比,而这样的观察在一位经济学大师的笔下写来,更是平添一种深邃。至于书中探讨经济问题的部分,那就更不用笔者多言了,读者仔细咀嚼,自能体会其中无穷兴味。
克鲁格曼认为,如果本次危机最后能够只像20世纪80年代早期美国的危机那么严重,经济学家们就该大呼幸运了,而很大的可能是,如果美国政府的经济救援措施不够及时和有力,西方世界可能会陷入自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深重的经济危机。对于此次危机的严重程度,克鲁格曼援引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的报告称,在今后三年里,美国经济实际产能与潜在产能的差距,估计将为2.9万亿美元。克鲁格曼也在《回归》一书中明言,在两代人的时间里,如何创造有效的需求来充分利用经济产能一事,再度成为经济政策的核心问题,而这正是萧条经济学的研究领域。
与70多年前的富兰克林•罗斯福相似,奥巴马在严重的经济困境之中上台,而且鉴于迄今为止美联储的降息并未拉动美国经济回升,挽救经济的重任就全部落到了奥巴马的肩头。然而由于国会中保守派议员的杯葛,奥巴马只是勉强通过了总额为8000亿美元的经济刺激方案,这在克鲁格曼看来只是杯水车薪。追溯前事,其实克鲁格曼在民主党初选中一直支持的是希拉里,对于奥巴马颇有微辞。但在奥巴马上台后,克鲁格曼公开致信建言,呼吁他大刀阔斧地以凯恩斯主义政策促进经济复兴,而且效法罗斯福,推行“新新政”,改善美国民众福利,并追究布什政府官员的伊拉克战争罪责与诸多过错。此信发表至今,奥巴马并无多少回应,克鲁格曼不留情面地指责说,奥巴马执政以来举措力度十分不够,而奥巴马成败的关键,就在于第一年的表现。奥巴马会不会接受克鲁格曼的建议,克鲁格曼的预言会否再次成真,我们仍需拭目以待。
笔者曾翻译克鲁格曼的《一个自由主义者的良知》一书,此次又翻译《回归》一书,能在一年之中两度与这位我所敬仰的经济学大师进行心灵之交游,实为莫大幸事,而且由于克鲁格曼文笔优美、逻辑明晰,所以译其著作之乐,实在不可尽言。试举其一。克鲁格曼曾在《一个自由主义者的良知》中提出一个谜题:美国保守主义运动推行精英主义、反平民主义的经济政策,何以能频频赢得选举。细读并翻译克鲁格曼对此谜题的精湛剖析,竟然使笔者有阅读艾勒里•奎因之侦探小说的酣畅淋漓之感。在《回归》一书中,克鲁格曼也列出了不少谜题与解答,借用推理界的行话讲,笔者就不在此“漏底”了。
克鲁格曼曾在《偶然的理论家》一书中写道,为公众写一篇1500字的、通俗易懂的经济学评论,其实要比写一篇5000字的、充满了方程式和图表的经济学论文更为困难,也更花时间。在《回归》一书中,克鲁格曼放弃了经济学家惯用的种种行话,放弃了繁琐的图表和注释,甚至不惜大量使用美国普通人的生活俚语,行文平实但又不失深刻,显出一位“平民经济学家”的本色,而且由此再次提醒读者,经济学更多是一种探求真理的分析工具,而不是真理本身。
由此可见,克鲁格曼在美国得到了很大欢迎,一点都不奇怪。反观中国,近年来许多经济学家声誉不佳,尽管舆论或许有失偏激,但许多经济学家喜欢以一幅真理在握的姿态“训导”公众,也不免激起反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克鲁格曼的著作在中国出版,也是对国内经济学家的一种挑战,考验他们能不能像这位经济学大师一样,少点故弄玄虚,多点平易近人,为经济学抹去“枯燥”的名声,把经济问题写得像侦探小说一样好看。
(《萧条经济学的回归和2008年经济危机》,【美】保罗·克鲁格曼著,刘波译,中信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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