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
鲁迅
倘说,凡大队的革命军,必须一切战士的意识都十分正确,分明,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军,否则不值一哂。这言论,初看似乎很正当,彻底似的,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难题,是空洞的高论,是毒害革命的甜药。
譬如在帝国主义的主宰之下,必不容训练大众个个有“人类之爱”,然后笑嘻嘻拱手变成大同世界一样。在革命者们所反抗的势力之下,也决不容用言论或行动,使大多数人统得到正确的意识,所以每一革命部队的突起,战士大抵不过是反抗现状这一种意思,大略相同,终极目的是极为歧异的。或者为了社会,或者为了小集团,或者为了一个爱人,或者为自己,或简直为了自杀。然而革命军仍然能够前行。因为在进军的途中,对于敌人,个人主义者所发的指弹,和集团主义者所发的指弹一样能够制其死命。任何战士死伤之际,便要减少些军中战斗力,也两者相等的。但自然,因为终极挥汗目的不同,在行进时,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愈到后来,这队伍也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了。
我先前为 叶永蓁 君的《小小十年》作序,以为已经为社会尽了些力量,便是这意思。书中的主角,究竟上过前线,当过哨兵,比起单是抱膝哀歌,握笔愤叹的文豪们,实在也切实得远了。倘若要现在的战士都是意识正确,而且坚于钢铁之战士,不是乌托邦的空想,也是出于情理之外的苛求。
但后来在申报上,却看到了更严厉,更彻底的批评,因为书中的主角从军,动机是为了自己,所以深加不满。《申报》是最求和平,最不鼓动革命的报纸,初看仿佛是很不相称似的,我在这里指出貌似彻底的革命者,而其实是极不革命或有害革命的个人主义的论客来,使那批评的灵魂与报纸的躯壳正相适合。
其一是颓废者,因为自己没有一定的理想和无力,便流落而求刹那的享乐,一定的迎享乐,又使他发生厌倦,则时时寻求亲刺戟,而这刺戟又须利害,这才感到畅快。革命便也是那颓废者的刺戟之一,正如饕餮者餍足了肥甘,味厌了,胃弱了,便要吃胡椒和辣椒之类,使额上出一点小汗,才能送半碗饭去一般。他于革命文艺,就要彻底的完全的革命文艺,一有时代的缺陷反映,就使他皱眉,以为不值一哂。和事实离开是不妨的,只要一个爽快。法国的波特莱尔,谁都知道是颓废诗人,然而他欢迎革命,待到革命要妨害他颓废生活的时候,他才憎恶革命了。所以革命前夜的纸张上的革命家,临革命时,便能撕掉他先前的假面------不自觉的假面。这种史例,是也应该献给一碰小钉子,一有小地位,便东窜东京,西走巴黎的成仿吾那样“革命文学”的。
其一,我还定不出他的名目。要之,是毫无定见,因而觉得世上没有一件对,自己没有一件不对,归根结蒂,还是现状最好的人们。他现为批评家而说话的时候,就随便捞到一种东西以驳诘相反的东西,要驳互助说时用争存说,驳争存说时用互助说,反对和平论时用阶级斗争说,反对斗争时就主张人类之爱。论敌是唯心论者呢,他的立场是唯物论,待到和唯物论者相辩难,他却又化为唯心论者了。要之,是用英尺来量俄里,又用法尺来量密达,而发见无一相合的人。因为别的一切,无一相合,于是永远觉得自己是允执厥中。永远得到自己满足。从这些人们的批评的指示,则只要不完全,有缺陷,就不行。但现在的人。的事,那里有十分完全,并无缺陷的呢,为万全计,就只好毫不动弹。然而毫不动弹,却也是一个大错。总之,做之道,是非常烦难了,至于做革命家,那当然更不必说。
《申报》的批评对于《小小十年》虽然要求彻底的革命主角,但于社会科学的翻译,是加以刻毒的冷嘲的,所以那灵魂是后一流,而略带一些颓废的对于人生的无聊,想吃些辣椒来开开胃的气味。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