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党一旦蜕变,与革命的最后“了断”势难避免
温靖邦
第一次国共合作造就了大革命,也造就了革命的国民党。而当革命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的时候,国民党内长期难以遏制的腐败渐成燎原之势,终于促成了它“质的飞跃”,由原来的革命党蜕化变质为反革命集团。于是,与革命的最后了断势难避免了。
温靖邦在四十八万字的长篇文学纪实《褐色道袍》(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里真实再现了这一过程。以下摘录一段,以飨网友。
蒋介石占领了上海、南京后日益猖狂地反苏反共残害工农的行径引起了广大官兵不满,就是在蒋介石的“后院”也冒起了火花。何应钦兼军长的第一军是蒋介石的起家队伍,一向倚为干城。而它的官兵大多在广州深受革命影响,对三大政策有一定理解,不少中下级军官对共产党和工农大众有一定感情,认为是先总理的朋友。第二军、第六军也有明显的左倾情绪。上海市区的北伐军还多次与工人纠察队联欢。他们对蒋总司令何总指挥公开破坏国共合作的大好局面、残害工农、勾结土豪劣绅的行径十分不理解。加上将军们进入十里洋场,花天酒地,更使他们感觉头头们正在“北洋”化了。何应钦惊呼第一军“不稳”,驻沪宁、沪杭路上的各师中下级军官“自由行动”,“不听约束”。他们甚至包围何应钦,问他为什么要残害工农为什么要限制苏俄顾问切列潘诺夫的人身自由。有的索性指着他的鼻头威胁,如果要反革命我们就不认你这个总指挥。弄得何应钦狼狈不堪。
这些军官们后来干脆“成群结队到上海向蒋校长质问”。(《李宗仁回忆录》上册458页——温靖邦注解)
蒋介石大惊,教副官到大门外堵住。但这些昔日的黄埔学生已经轰然进了大门来到院子里,黑压压站了一片。蒋介石只得出来接见,还只得满脸堆笑:
“同志们有什么事呀?”
他用十分亲切的口吻问。温营长代表大家上前立正敬礼禀报来意,说:
“报告校长!我们都是黄埔同学,这一段时间有一些问题搞不懂,特来请校长教诲!”
蒋介石脸上的笑一直堆着,“你们说,你们说!这个是……尽管说!”
人堆里一位矮胖黧黑的中校军官挤上前,抢先说话。“报告校长,学生是一期的,现在是六十四团副团长,名叫褚本恕。学生一事不明白,校长过去在军校一再强调服从第三国际的领导,为什么现在又说那是国际阴谋集团?”
蒋介石脸上的笑再也留不住,变成了尴尬。学生们在静候他回答,他不能不说话。他清了清喉咙,说:
“这个是,这个是……时势的变化,我们的策略也要发生变化!这个是……”
“校长的意思是不是教导我们,为了策略的变化,我们可以不顾信义?”
“这个是,这个是……”
另一个叫孟繁树的营长不容校长喘息,插嘴说:
“校长过去常说反苏俄就是反革命,现在为什么把苏俄说成赤色帝国主义?”
“这个是,这个是……”
又一位叫罗进义的团长说:“校长过去训诫我们,反共便是反革命,压迫工农就是帝国主义帮凶!校长和何教育长为什么现在又支持土劣残害工农,支持反动将领打击共产党,这个变化是怎么发生的,我们该怎样去向士兵弟兄们解释?”
“这个是,这个是,”蒋介石面孔通红,思绪混乱,恼羞成怒,“这个是……简直是岂有此理!”
拂袖退回屋内。
第二天、第三天又有另一伙黄埔籍的军官们跑来质问他。弄得他终日唇焦舌敝,百般剖白,责骂、劝慰,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竟无片刻安宁。结果声音喑哑,脸色苍白,第四天刚与学生们接上火不久就昏倒在院子里。
驻防南京的第二、第六两军一向左倾,当此乱局,就完全不服从东路军总指挥何应钦了,也不理蒋总司令的碴,直接听命于武汉国民政府。
何应钦恐惧不安,担心既掌握不住第一军,更无力对抗二、六两军,如果发生兵变,丢失了南京,蒋介石势必对他举起军法的大棒。与其遭这么个悲惨结局,莫如以退为进,对蒋施压,逼他统筹全局,采取强硬措施把乱丝掐断在萌芽状态。
他手持写好的辞呈,到黄埔路官邸见蒋介石。进了客厅,默默地敬了个军礼,双手呈上。
蒋介石不解,一边问敬之有什么事,请先坐下;一边招呼仆佣沏龙井;一边看接过来的东西。看到辞职书三个字,蒋介石大惊。
“敬之,你这是怎么回事?”
何应钦脸色阴沉,喟然长叹。“总司令,应钦干不下去了!共产党太厉害,就像白蚁蛀巢,不声不响已经把部队弄得乱七八糟了!官兵们自由行动,谁的招呼也不听!这样下去,必然出乱子。应钦无胆无识,控制不了这个局面,只好引避贤路,请总司令恩准!”
蒋介石哼了一声,又恼又急,拿着辞职书走来走去。忽然止步,指着何应钦,责备道:
“敬之呀敬之,你我共办黄埔军校,又并肩打出广东,北伐东南,正该戮力同心,共图大事!怎么当此危难时刻,竟然要弃我而去,太不够朋友了嘛!”
何应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却故意哭丧着脸,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
“不是应钦不愿再追随总司令,实在是我们的部队里共产党太多,简直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大小单位都被控制,我已经是令不出指挥部了!”
蒋介石知道何应钦有点夸大其词,也不去指责,只道:
“如果我们不管,以后或许会是这样;可是现在没这么严重。敬之呀,不要危言耸听吓唬自己嘛!你要辞职,让开这个位置,谁高兴?武汉方面高兴,共产党高兴,他们又可以乘隙而入了嘛!”
何应钦不再说话,只摇头叹气。蒋介石又说:
“你不能辞职!有困难我们一起来克服,对付共产党,我是不惜采用雷霆手段的!”
何应钦抬头,扶了扶眼镜,镜片闪了一下光。仍旧哭丧着脸,又添了一些忧虑之色,说:
“总司令,你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局势就像开花前的炸弹,紧张到了极点!自从我军克服上海,租界周围都被共产党掌握的工人纠察队包围封锁,与租界内的外国军警隔着铁丝网对峙,只须一支枪走火,战争就可以引发!那时候外国人大规模出兵,恐怕就玉石俱焚了!黄浦江里这两天也外国兵舰云集,舰炮全部褪去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全部都指向市区!外国大炮性能都挺好,一旦发射,上海就成齑粉!”
蒋介石默然无语。这个他比何应钦了解得多,体会得深。不久前,法租界政事处长吉文斯代表各国租界局拜会蒋介石,送给他一张特别通行证,允许他可以带着卫兵自由出入租界,又赠他一千五百万元备用金。但是告诫他,一定要收缴工人的武器,尽快建立上海新秩序。当他建立起了租界各方欢迎的新秩序之后,租界将资助他两千万元组建南京政府。蒋介石当即保证,一定和租界当局合作,建立上海的法律和秩序。
蒋介石说:“敬之,你放心,不久我们就可以实行清党,把共产党全部清除出去,连根拔除,犁庭扫穴,必要时不惜开一开杀戒。”
何应钦拍了一下大腿,兴奋起来。“太好了,就盼望着这一天呀!”
蒋介石皱着眉头,“一定要事先筹划好,务求万无一失!可不要我们没把人家清除出去,人家反倒把我们清除了!”
何应钦点点头,思索着说:“我们的部队不稳,可不可以邀李宗仁他们帮忙?广西部队基本上没受共产党影响,比较靠得住。”
蒋介石点头,“我早就发电到广东去请李济深来、广西去请黄绍竑来了!今天应该到了吧?待会儿打个电话问一下白崇禧,如果已经到了,请一起来商量!”
正说到此,门卫电话打近来,称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李济深来访。
李宗仁是桂系的第一号人物,桂系军队发展到眼下的十万之众,主要是他在统率;白崇禧是桂系的战略家,是李宗仁最亲密的合;黄绍竑是桂系的第二号人物,主要掌管桂系的大后方广西,任广西省主席。李济深是受命主持北伐的大后方两广工作的中央执行委员和国府委员,早期曾扶持李、黄、白,介绍他们参加国民革命阵线,被桂系视作恩人。
蒋介石和来客分别握手,延请落座。吩咐仆佣上龙井茶。
“任潮兄、季宽兄(李济深字任潮,黄绍竑字季宽——温靖邦注)刚从大后方来,按理中正今天应该设宴洗尘,非常时期,暂时寄下吧!”蒋介石说到这里歉然看了看李济深和黄绍竑,又说:“今天请大家来,是要研究一下局势——不是外部,是革命阵营内部!中正希望听听诸位高见,然后大家一起来斟酌一个办法!”
顿了顿,对李济深和黄绍竑说:“请你们两位先谈谈两广的情况吧!”
李济深叹了一口气,恼火地说:
“广东简直闹得沸反盈天了!香港工人受了英国老板的气,广州工人就罢工声援,还背着枪上街游行,有时多达十几万人。省政府不得已,颁布了一个告示,限制罢工,处置工会纠纷。这一下可不得了啦,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武汉的全国总工会、广州的省总工会发表声明,反对我这个布告。我怕出乱子,只得暂时搁置起来。乡下更不得了,海丰、陆丰一带闹得最厉害,口口声声打击土豪劣绅,其实是把一切有田产的乡绅都列入打击对象。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不少乡绅只好跑到城里避祸。殊知城里也不安全,农会派人追到城里,得到工会协助,又把他们捉了回去。一句话,广东政局动荡,不好维持了!”
黄绍竑看了一下李济深,感同身受地长叹一声,哭丧着脸说:
“广西的情况跟任公那里差不多!有一点比任公那里还严重——共产党人韦拔群已经公开造反了!他在东兰县一带组织农会,操纵农民自卫团,抗税抗租,赖债不还,焚烧契约。还公开抗拒政府,驱逐县长。韦拔群正在千方百计拓展地盘,现在已经踞有三县两区,农民自卫团也达到数千之众!中央党部和广西省党部的一部分人对他百般维护,搞得我十分狼狈,不敢还击,怕被指责为反革命!”
蒋介石做出忧患重重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同情地拍了一下黄绍竑的手背。又教何应钦介绍一下南京的情况。
何应钦点了点头。把眼镜摘下来擦拭;擦拭很慢,仿佛为他说话时缓慢沉重的调子伴奏。
“程潜的第六军攻下南京不久,官兵就伙同地痞流氓抢劫外国领事馆、殴打外国侨民。都是共产党在暗中煽动!列强为了保护侨民,英舰翡翠号、美舰诺亚号和普来斯顿号炮轰南京半个多小时,城内军民死伤两千多人,房屋毁坏无数。共产党又乘机蛊惑人心,搞了个军民混合大游行。我很担心呀,照这样下去,如果再有侨民伤亡,就将援外国人以口矢,大规模派兵来华!”
蒋介石也诉说了这几天黄埔系军官纠缠围攻他的情况。说着说着就把手里的卷宗往茶几上用力一甩,恼火地说:
“干不下去了!干不下去了!真的干不下去了!”
然后对白崇禧说:“健生,你说一说上海的情况吧!”
白崇禧点点头,开始介绍上海的情况。此时的白崇禧年仅三十四岁,正有小诸葛之誉。中等身材,皮肤较黑,长方形面孔架一副眼镜,举止儒雅,有教书先生的风度。
“上海比两广比南京更复杂更混乱!因为共产党领袖陈独秀、周恩来、汪寿华都在这里!上海总工会简直就是个军事指挥机构,属下是装备得不差的工人纠察队。根本不听我们的招呼!他们封锁租界,宣称不日就会冲进去,收回租界,把外国人赶下海去。外国领事团已经向我们发出警告,声称我们不能恢复上海秩序,他们就要出兵干预了!美国驻华海军司令威尔逊已经发出命令,从马尼拉调四千海军陆战队到上海;日本驻沪海军司令饭野,命令将五艘巡洋舰集结上海;法国也调来两千四百兵马。现在集结上海的外国兵马约莫三万多人,军舰五十艘。如果发生冲突,上海完蛋,他们完蛋,我们也完蛋!箭已在弦上,望总司令痛下决心!”
蒋介石不断点头,“健生说得很好,这个是,应该痛下决心的时候了!国共合作本来就是个错误,给了共产党侵蚀我们国民党的机会。他们在我们党内发展组织、窃据要津,用蚕食桑叶的手段逐渐吃掉国民党!去年三月中山舰事件,这种阴谋暴露了一些;攻占武汉以后,他们索性赤膊上阵,公开操纵中央,打击我蒋某人。如果不及时为我党清理门户,国民党残存的一点领导权就会被完全篡夺,国民革命就会夭折!清党就是忠于先总理的事业,就是捍卫三民主义!这个是……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衮衮诸公自然点头磕脑赞叹言之有理或确系高论。
蒋介石马上又变成了愁眉苦脸,“可是我的部队受共产党侵蚀太厉害,已经靠不住了!连薛岳、严重两位师长都有不稳倾向,真是可怕。严重已经撤换了,副师长陈诚接替他。陈诚这个同志一向对我忠诚,靠得住;可是薛岳就不好撤换了,一个是他本人不愿下野,再一个是他当过先总理警卫排长,战功卓著,不便强行免职,不然会激起兵变。第一师、第二师的政治部也是无孔不入,势力渗透到了连队,比单位军事长官还具有支配力。这还了得么!第二军、第六军中的共产党如过江之鲫,他们只听命于武汉。我们一旦开始清党,这两个军肯定会出面干预!”
白崇禧想了想说:“可以把我们的第七军从芜湖调到南京附近,监视沪宁线上不稳的部队。第一军第二师刘峙师长是忠于总司令的,总司令可以支持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不可靠的军官全部撤换了,诈称安排这些军官到总司令部集训,实际上都关押起来。第二师整顿清爽了,可以用它去监视其他各部。”
蒋介石点头同意。又问正式清党时需要多少部队。白崇禧说:
“把薛岳部队调离上海,第二军、第六军调到远离京、沪、杭的什么地方去!”
后来事情的结果是,当第六军被调走,该军坚持留下三个团驻守南京,由林祖涵(林伯渠)率领。蒋介石没法,只好同意。
白崇禧继续说:“上海留下刘峙师,再把收编不久的北洋周凤歧二十六军调入上海,足够了。周凤歧军中尚无政工人员,没有受过共产党侵蚀,能够忠实执行清党反共的命令!至于刘峙,服从性很强,这个就不用说了,总司令更了解!就这么多兵力足够了。另外,上海帮会的力量很大,还拥有武器,我们可以利用。列强我也联系好了,到时候我们只要发出请求,他们马上发兵支持!”
蒋介石当即把上海清党大屠杀的重任交给了白崇禧,委任他为上海戒严司令,周凤歧为副司令。又详细交代了政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那句载入史册的名言: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转面吩咐李济深、黄绍竑,两广的清党参照上海的办法执行。
军事部署基本完成之后,还得制造一件合法的外衣穿上。
于是宣布召开中央监察委员会议。会场设在上海莫利哀路孙中山故居。只有待在上海追随他蒋某人的几个委员参加,蔡元培、李宗仁、古应芬、黄绍竑、张静江、吴稚晖、李石曾、陈果夫。人数虽少,不够法定数,戏却要演真演够。
首先由“无齿之徒”吴稚晖发言,提出了一个共产党谋叛案。然后煞有介事地讨论。最后一致作出决议,咨请中央执行委员会作出非常紧急处置,要求对各地公开活动之共产党危险分子,由各地军警当局,暂予监视。一面制止其活动,以防止叛乱于未然。
最后一个议案是成立一个临时秘书处,主持中央监察委员会日常工作。由马叙伦、邵元冲、吴倚沧组成。这等于把武汉的那个中央监委秘书处革职了。
蒋介石9日从上海回到南京,开始筹备建立蒋家王朝。通电邀请武汉的汪精卫、谭延闿,东南的何应钦、程潜、胡汉民,南昌的朱培德,“驾临南京,筹商一切”。
就在这天下午,南京揭开了大政变丑剧的序幕。
下午2时,国民党的江苏省党部在南京公共体育场举行群众大会,庆祝汪精卫在武汉正式复职。大会临时获悉蒋介石从上海回来,决定把会开成两个内容,一并欢迎蒋介石,增加了“蒋总司令来宁主持一切”的标语。
殊知蒋介石并不领情,竟授意陈葆元、达剑锋右翼工会“劳工总会”的一百多名暴徒,乘人们都在公共体育场,各机关空虚之机,手持木棍冲击省市党部、市总工会、抢走了大批文件,抓走市党部代理秘书长陶恒棻以及其他干部共十多人,抓走省党部商民部部长黄竞西、代理宣传部长高尔柏及其他干部共二十多人。后来又抓走省党部常委、省政府筹委会秘书主任张曙时。在施暴的地方都刷上标语,文曰:
“总理的三大政策就是联奉、联段、和三角同盟!”
这是孙中山最初用于对付直系军阀的统一战线,此处是歪曲使用。
暴徒们完成任务后,马上赶往公安局领赏,然后作鸟兽散。
体育场大会获悉暴行,群情愤怒,当即议决往总司令部请愿。要求蒋总司令保护革命群众团体和党部机关的安全,封闭非法的“劳工总会”。
蒋介石避而不出,支使南京市公安局长温建刚代表他出面和群众对话。在群众代表几番诘问之下,平时就言呆口拙的温建刚毛焦火辣,无言答对,不慎一语泄露了天机。他恼羞成怒,蛮横地挥舞手臂,吼道:
“劳工总会是蒋总司令派人搞的,不是尔等想封就封得了的!”
请愿群众强烈要求蒋介石出来说话,不然大家静坐不走。人群越聚越多,看来已超过十万之众。
蒋介石被迫出场,这个,这个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群众不放过他,要求他表态谴责“劳工总会”,派人封闭该组织。他说:
“什么?封闭……这个是,这个是,不能这么武断嘛!发生今天这个不愉快,是你们中一些人不安分,滋事生非引起的,不能全怪劳工总会!这个是,这个是,事出有因嘛!”
群众十分愤慨。
当晚,南京的机关法团负责人举行联席会议,决定次日在公共体育场举行声讨反革命分子的大会。
也就在当晚,何应钦下令切断南京对外的一切交通,炸毁一段铁路,使第二、第六两军不能回援南京,陷左派将领林祖涵率领的第六师所属三个团于孤立无援之境。何应钦指挥一、二两师,加上新近扩师为军的贺耀祖、谷正伦第四十军,突然包围了林祖涵,强行将三个团解除了武装。只林祖涵一人侥幸逃脱。
1927年4月10日上午9时,南京各界群众十万人集会体育场,呼吁蒋总司令保护省市党部和南京市总工会,查办公安局,释放假手“劳工总会”暴徒抓捕的同志,封闭“劳工总会”。午后1点过,群众上街游行,抵达总司令部门前,向蒋总司令请愿。蒋介石传出话来,要群众派出两名代表入内交涉。大家前后推举三批代表入内,交涉三个小时。蒋介石断然表示,各条要求都是无理取闹,尤其是第七条封闭劳工总会毫无道理,“无论如何办不到!”
下午5时,温建刚指挥暴徒,打着“劳工总会”旗帜,持竹棍等冲击、殴打请愿群众,并开枪扫射。当场打死十人,伤者不计其数。
当晚11时,各机关法团在大纱帽街10号举行负责人联席会议,研究应变措施。公安局闻讯派便衣队五十人包围会场,将参加会议的各单位负责人抓走。入狱后,这些同志大骂蒋介石,被割掉舌头、砍掉手指;旋即杀害,装入麻袋,投到九龙桥下,企图借湍急的河水掩盖罪行。
这就是骇人听闻的南京“四·一O”事件。
此后南京遍街都是反动标语,暴徒到处任意抓人。剪短发的女人被认为是共产党,遭到百般侮辱。
南京的预演成功,接下来以上海为中心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徐徐拉开了大幕。
1927年4月11日,白崇禧晚餐时多喝了两杯家乡广西的邕江老窖,时钟刚刚打过7点就躺在办公室里的帆布行军床上呼呼睡去。朦胧间眼前出现了白天部署各种武装力量以备夜晚行动的场景。首先是召见刘峙。这位皮肤泛黄肥肥胖胖的将军素有福将的雅号,本事不大却每战必胜,或因缘时会或捡落地桃子,运气好极了。福将的服从性极好,只要是跟从了谁,谁就是亲爹,以前的亲爹就疏而远之甚至未之闻也。白崇禧坐在办公桌后皮靠椅上,对站得笔挺的刘峙说:
“经扶兄,你是总司令的亲信将领,这次活儿要干得漂亮一点,让总司令脸上添光!”
“是!请总指挥放心,部下一定百分之百完成总指挥的意图!”
“唔,好!”白崇禧点点头,“总司令指示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经扶兄怎么理解?”
刘峙想了一想,试探着问:“总司令的意思是不是说见人就杀?”
白崇禧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这是他一块心病。蒋介石坐着说话不腰疼,具体指挥行动的是我白某人。人死得太多了,比如说死几千、上万、十万,甚至更多,将来各方面追究的是我白某人姑且不论,这么一大笔命债压在头上也不是一件轻松事呀。然而怎么掌握这个“度”,也实在难办。他想了一会儿,只好说:
“见人就杀还不把上海人杀掉一半呀!经扶兄,理解长官的意图,关键是抓住精神,不可只去抠表面话语!”
刘峙肥胖的脸上堆满惶惑,“总指挥把部下说糊涂了,请总指挥明示!”
白崇禧乜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好吧,我说具体一点。我们今晚主要是抓人,抓工纠的骨干,抓共产党员。先抓起来,以后要杀还不容易?当然,在抓人、在接触工纠武装的时候遇到反抗,那就要坚决还击!懂了吗?”
刘峙挺了挺厚实的胸脯,“部下明白!”
白崇禧又吩咐,行动过程中要分出一只眼睛监视周凤歧二十六军,毕竟是刚收编的军阀部队,须防其借着镇压共产党的行动再倒戈反水,因为孙传芳尚拥大军在长江北岸,保不住会派人暗中运动周凤歧。
白崇禧半睡半醒状态下的思绪反刍被一阵铃声惊醒。眼睛还没睁开,伸手拿起了电话。原来是上海帮会头子杜月笙打来的。白天他曾安排杜月笙诱捕汪寿华,造成总工会蛇无头不走的局面。杜月笙在电话里向他报告,刚才已设法将汪寿华诱骗至杜公馆,关押起来了,请示怎么处置。白崇禧睡意未消,双眼半睁半阖,含糊说道:
“杀掉算了!待会儿抓的人会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地方关押!”
杜月笙说:“我和寿华是好朋友,这么做不合适吧?”
白崇禧睁开眼睛,对着话筒冷笑了一下。“杜先生,这是蒋总司令布置下来的行动,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何况汪寿华是共产党头目!你可不能以私害公呀!明白吗?”
杜月笙沉默了一下,说了一个是字。挂断了电话。
白崇禧放下电话,调整了一下睡姿,又呼呼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铃又响了。他拿起话筒,听出是蒋介石声音,南京打过来的。他说:
“总司令没睡觉吗?”
“这个是,唔。休息了一会儿。现在情况怎样?”
白崇禧无声地笑了。这个蒋光头,沉不住气了。
“总司令再休息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早呢。放心吧,上海有我顶着!”
“我问你,”蒋介石有点不耐烦,声音干涩,看来根本就没睡过觉。“我问你,上海有没有什么情况?”
白崇禧平静而悠闲地回答:“离预定动手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呀,怎么会有什么情况!总司令不用急,先睡一会儿安稳觉。天亮以后我就可以禀报好消息了!”
蒋介石哼了一声,“这个是……那好吧。”
说罢放下电话。白崇禧望着话筒笑了笑,也放下了。重新躺下,沉沉睡去。
凌晨3点55分,侍从副官小声叫他。他马上醒来,睁开双眼,一缕杀气随即射出。戴上眼镜,看了一下表,教副官拨通高昌庙指挥所的电话。
他从副官手里接过电话,像下达作战命令一样,告诉对方,4点正发射信号弹。待了一会儿,古老的落地式座钟发出四声令人心颤的宏大声响。
刹时,停泊在高昌庙的军舰向空中射出了一道白色锁链,划破了黑洞洞的天空。这一串信号弹永远地定格在中国的罪恶史上了。
早就待命在租界阴暗角落里的帮会徒众,在杜月笙指挥下,一哄而出。这伙暴徒手提各种各样的枪,身穿蓝色裤褂,臂缠白色“工”字袖章,分乘多辆汽车,直扑商务印书馆而去。那里是上海总工会机关。后面紧跟着刘峙的部队。
商务印书馆门口用沙袋堆叠成了工事。放哨的工纠队员发现情况有异,马上发出信号。大楼里马上涌出一队全副武装的工纠队员,迅速进入阵地。值勤队队长名叫许阿毛,是船厂的一名青年工人,共产党员。他像铁塔一般站在沙袋阵地后,一手提盒子枪,一手往前推出作制止姿态,喝道:
“不准再往前走!你们是什么人?”
暴徒们吃了一惊。赶快用跨出在前的一只足撑住身子前冲的惯性,东倒西歪地原地弹跳了一下,停下来了。领头的是杜月笙的侄儿杜白彦外号白眼狼,是个歪戴帽子斜穿衣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货色。他用地痞流氓的习惯动作边指划边原地走动,喝道:
“叫你们当官的说话!”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许阿毛正色道,“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也是工会!对,也是总工会!到这里来是接管这座楼房、收缴你们枪炮的!晓事的,快放下手里的家伙,给老子让开!”
许阿毛嘲笑道:“看来你们是土匪了!快退回去,不要在这里惹是生非!”
白眼狼眼睛一横,刹时就像没有了黑眼珠一样,真是名不虚传。一边骂不晓事,一边挥手一枪打去。许阿毛早有准备,往下一蹲,躲过了。白眼狼嗷嗷怪叫,率领群氓冲过来。
许阿毛命令工纠队员们,向前边二十公尺远近的地下射击,勿须伤人,只须压住阵脚,不让对方推进就行了。
白眼狼见讨不到便宜,指挥群氓卧下,向工纠阵地胡乱放枪。躲在后面的总司令部政训处长兼淞沪戒严司令部参谋长陈群见状,率领刘峙的一个团拥过来,插到中央,将双方隔断。
陈群佯喝白眼狼,“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滋事?”
白眼狼模仿军人动作立正。“报告长官,我们是总工会的,要接管这幢大楼!”
陈群用踱步的姿态向沙袋这边走来,边踱边装着不经意似的观望四周。许阿毛迎上去,友善地问道:
“请问这位长官是哪一部分的?”
陈群马上堆出满脸的笑,伸出手来和许阿毛相握。亲切地说:
“你们是工人纠察队吧?你应该称我同志!我是北伐军淞沪戒严司令部参谋长陈群。今天这个情况可不好,这几天是戒严,为什么你们一大早就在这街面上闹内讧呢?”
许阿毛分辨,“不,不是内讧!这伙人根本就不是工人,是帮会流氓!刚才我们有几位工友已经认出来了,那个领头的眼睛总是泛白的家伙姓杜,是大流氓杜月笙的侄子!”
陈群打起了哈哈,“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们刚刚也对我说他们才是工人,你们不是工人,说你们是这个……鸠占鹊巢。当然,我也不会全听他们的!你们双方的话我都要调查!现在怎么办呢?为了避免冲突,大家先把武器交出来!”
马上挥手喝令白眼狼,“你们往后退二十步,就地放下武器!”
白眼狼又模仿军人样立正,“是,长官!”
然后转身命令他的人放下武器。武器是放在地上了,人却没往后退。
陈群又对许阿毛说:“把弟兄们带出来吧,放下武器,配合调查!”
许阿毛只好领着大家走到街面上,放下枪。
陈群马上不动声色地暗示士兵去把工人纠察队放在地下的枪收缴了。刹时拥上来一伙士兵,把工人纠察队的枪强行提走。陈群又挥了一下手,带领他的士兵闪退一旁。白眼狼他们狂呼着拾起地下的枪,对着手无寸铁的工人纠察队员就是一顿乱枪射击,当即倒下了一大片。他们边放肆屠杀边冲进大楼,占领了总工会。
闸北、南市、浦东、吴淞等处工人纠察队也遭遇到类似的灾难。有些地方,当工人纠察队奋起反击时,帮会流氓往往不是对手。这时候,军队立即冲到第一线,以数倍之众进行围攻。
暴徒们抢去一切文件、衣服后,呼啸而去,躲入租界。
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
当天的死亡人数说法不一。1927年4月13日《申报》、《时报》报道详细经过,认为死亡一百多人。有一本记述事变甚详的书《蒋家王朝》称当天“死亡人数在四百至七百人之间”。
第二天白崇禧命令将早已印好的一万份《国民革命军东路军前敌总指挥布告》全市张贴,同时勒令大小报纸登出。这份布告把他们预谋制造的事变说成是工人纠察队内部的“反动分子”为“破坏国民革命而发生的内部械斗”。因此,为了严肃法纪,安靖上海,维护革命新秩序,宣布解散工人纠察队,“所有枪支,一律收缴”;此后,禁止罢工,对罢工者,“不问首从,定即按照戒严条例,严惩不贷。”杜月笙等人把持的“工联协进会”,以及“南北市商联会”两家反动团体盗用“六十三大公团”名义致电蒋介石并通电全国,庆贺事变成功,为杜月笙等人评功摆好,“希望全国各省县商埠父老所组各团体一致仿效上海,起而诛戮共产党。”
面对反动派的疯狂进攻,上海总工会发出全市总同盟罢工的命令。“四·一二”政变的当天上午,数万名工人在闸北青云路召开大会,控诉蒋介石集团的罪行。然后游行示威,冲到总工会会址商务印书馆大楼,驱逐了帮会流氓,夺回了大楼。南市区的民众也举行声势浩大的市民大会,列队前往龙华北伐军总司令部请愿,同时致电南京向蒋介石抗议。
4月13日上午,总工会在闸北青云路广场召开十万工人大会,列队前往周凤歧二十六军第二师抗议示威。天低云暗,山雨欲来风满楼。请愿队伍高唱北伐军军歌前进。到达宝山路三德里附近,两楼房上和对面射来密集的子弹,工人倒了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雨,雨水和血水混和在一起,宝山路血流成河。
原来周凤歧已接到蒋介石、白崇禧的命令,预先埋伏了部队在街道两旁楼上,前面拐角处也暗藏伏兵,待游行队伍到时突然开枪,以收消灭大部分之效。
屠杀和逮捕进行到15日。据4月18日《淞沪日报》称,上海工人被杀害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千,被捕者三千多人,失踪者五千多人。一批优秀的工人领袖遭杀害,如赵世炎、陈延年、汪寿华。肇事者为销尸灭迹,派遣军队“实行清场,禁绝行人,用大车将死者拖至荒郊埋藏,每车装载十余人;尚有重伤不及死者,亦被士兵横拖倒拽放置车上,送入土窟。”
广东的李济深也举起了屠刀。
他宣布4月4日夜间广州全城戒严,散布共产党将要进攻广州沙面租界的谣言。次日凌晨4点,出动陆海两军、保安队、警察,包围了中华全国总工会驻广州办事处、省港罢工委员会纠察队、苏联顾问住宅,解除了黄埔军校学生总队和罢工委员会纠察队的武装。革命群众的所有法团都遭到查封。两千一百多名共产党员和工人被杀害、抓捕。著名共产主义者肖楚女、熊雄也于这次白色恐怖中牺牲。(全文摘自温靖邦著《褐色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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