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赛义德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解》
赵稀方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博士生导师 )
马克思恩格斯是否就完全没有“西方中心”的问题呢?其实也不竟然。以下从两个方面谈谈马克思这一方面的时代局限。
第一个方面涉及社会发展理论。马克思持一种线性进化观。他认为:“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能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正是出自于对东方国家发展道路的考虑,马克思在批判了英国殖民罪恶之外,又肯定了它在破坏印度封建制度和建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上所起客观的进步作用。这一论述已经遭到后来的“依附理论”及“世界体系理论”学派的尖锐批评。阿明对马克思关于东方资本主义化的论述耿耿于怀,“马克思在谈到殖民统治使这些社会,尤其是印度,发生的变革时,认为这会导致东方的资本主义的全面发展。他指出,殖民主义政策确实的反对这一点的,它使手工业遭到破坏之后阻止现代化工业在殖民地建立起来。但是,他认为,任何力量也不能长期阻挡当地按欧洲模式发展资本主义。专门论述‘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的文章把这一点说得很清楚:印度被英国贵族和商业资本掠夺以后接踵而来的是宗主国资产阶级进行的工业化;铁路将使得自主中心的工业兴起。马克思对此非常肯定,他担心一个资产阶级的东方可能最终会阻碍社会主义革命在欧洲的胜利。”他认为,囿于时代局限,马克思未能预料到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垄断资本就是要阻止可能从竞争中产生当地的资本主义。外围地区资本主义的发展仍然是外向的,它建立在国外市场的基础上,因此不可能导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外围地区充分发展。”[9]与马克思相反,印度的尼赫鲁认为英国的统治给印度带来的长久的不发达。他《印度的发现》一书中指出:“我们今天的几乎所有重要问题都是在英国人统治期间生成的,而且是英国政策的一个直接后果:王公,少数民族问题,各种外国的和印度的既得利益,工业缺乏,农业荒废,社会服务的极端落后,以及首先是人民悲惨的贫困。……一个突出的事实是:印度受英统治最长的地区在今天是最贫困的。的确可以画一个图表,说明英统治长度与贫困日益发展之间的密切联系。”[10]“依附理论”的创始人美国的巴兰支持尼赫鲁的上述观点,认为英国人在肥了自己的同时,“系统地毁灭了印度社会的全部结构和基础”。弗兰克在《依附性积累与不发达》一书中专门申引了《印度的发现》中的上述文字,说明自己的理论,“印度不发达的发展的最经典的实例历史,说明了我们在拉丁美洲和其它地区也碰到的资本主义不发达的发展中的所有重大的结构性因素:出口经济的发展伴随着极不平等的收分配,经济剩余流向宗主国,全国与地方经济和阶级结构转变为符合世界资本主义发展和宗主国发展需要的职能,宗主国殖民势力与本地反动利益之间的天然联盟及其不发达政策,资本主义殖民地化的长度与强度同极度不发达之间的密切关系。”[11]弗兰克对于马克思主义最为尖锐的批评来自于他的近著《白银资本》。在这部书中,他根据自已对于1500年后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体系的发现,认为马克思关于东方落后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断言是不正确的,因而马克思的社会线性演进方式也不能成立。弗兰克说:“马克思把中国描绘成‘小说保存在密闭在棺材里的木乃伊’是绝对没有依据的。他所谓的流行于印度、波斯、埃及等地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观点也是如此。”“亚洲根本没有‘停滞’,人口、生产和贸易都在迅速扩张。”由此,弗兰克认为,马克思主张社会阶段的划分是“纯粹的意识形态虚构”。弗兰克还援引蒂贝布的话,尖刻地将马克思主义称为“涂成红颜色的东方学”。[12] 弗兰克《白银资本》以反对“欧洲中心主义”为宗旨,书中称引赛义德的《东方学》及马丁·伯纳尔的《黑色雅典娜》等书,引为同道。在我看来,如果单从经济及社会发展理论方面对于马克思东方论述进行批评,是有积极意义的,如果将将马克思完全淹没于西方的“东方学”种族主义传统中,则如前文所论是有有失公正的。
第二个方面涉及马克思的社会解放学说。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解放学说主要建立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斗争中,因此他们考虑的范围主要在欧洲发达国家领域内,他们虽然坚决支持非西方国家的反殖民斗争,但事实上主要将其定位于对于欧洲无产阶级革命的促进和配合上。我们常常津津乐道于马克思《中国的和欧洲的革命》中所谈的欧洲和中国革命的互动关系,事实上马克思的着眼点主要在英国革命上,中国太平天国内乱的意义不过在于瘫痪了英国的对外输出,造成英国的经济危机,从而引发革命。“中国革命将火星抛到现代工业体系的即将爆炸的地雷上,使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爆发,这个普遍危机一旦扩展到国外,直接随之而来的将是欧洲大陆的革命。”在谈到印度革命的时候,马克思也强调,印度的革命使英国的武装抽调出境,并且使英国耗费巨大,因而可能成为欧洲革命的促进因素。1882年恩格斯在回回答考茨基关于殖民地问题的时候说:“一旦欧洲经过重新组织,北美洲也会这样,它将会提供如此巨大的力量和这样一个先例,以至半文明的国家也将会仿效。其实只是经济上的需要就促使这样做。”恩格斯在这里的意思是,首先是西方(欧洲,北美)国家的革命,然后会引起非西方革命的效仿。后面一句话表明这种革命次序的根据,即经济发展的程度。西方国家的经济发展使其更早地达到革命的时刻,而非西方国家的仿效在根本上是由其经济原因引起的。马克思预言:“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胜利,同时就是一切被压迫民族获得解放的信号。”[13] 但是未达到西方社会发展程度的殖民地,究竟如何进行革命?进行什么样的革命?这些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则并未多加思考,恩格斯承认:“至于说到这些国家在照样达到社会主义组织之前必须经历什么样社会的和政治的阶段,我认为在今天我们只能提出一些颇为无益的假设。”恩格斯只能肯定一件事:“胜利的无产阶级不能在不损害他们自己的胜利这种情况下将任何一种好事强加在任何别的国家的头上。“由于无产阶级在解放自己的过程中不能进行任何殖民战争,这个革命只好任其发展。”也就是,西方无产阶级即使在胜利的情况下,也不能直接帮助非西方国家的革命。[14] 由此我们看到,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视野主要局限于西方世界,这是由他们的建立在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之上的经济政治学说所决定的,非西方国家则由于经济的落后,其革命则变成了次要的,或者干脆就没有纳入考虑。这里或者可以说有一个“西方中心”的问题。但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中心”与否并不涉及民族国家的优劣等级问题,它是由两者之间的经济发展的差异程度造成的。
直到20世纪的列宁,才第一次从理论上正面论述了殖民地的革命问题。列宁大力支持殖民地人民反抗帝国主义的民族自决运动,并且将殖民革命与整体推翻帝国主义的问题联系在一起,最终将殖民地革命定位于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此,殖民地革命就有了明确的定位,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联系在了一起。不过,列宁仍然区分了欧洲无产阶级革命与殖民地革命的区别,即在目前阶段,殖民地革命还只是世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同盟军。因而,严格说来,列宁的思想仍然是“西方中心”的,说得好听一点是“世界视野”的。
如果看一看法侬(Frantz Fanon, 1925-1961)的思想,我们就能够察觉到马克思列宁一路思想的问题。投身于阿尔及利亚独立革命的法侬是一个地道的殖民地知识分子。正国为这种本土的位置,法侬能够体察到上述来自于“西方本位”的革命思想的种种局限。譬如,马克思阶级本位的划分方法忽视了殖民地特有的种族问题。法侬认为,在殖民地,最为根本的是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种族对立,而不是阶级对立,或者说,这在殖民地这两个问题是二而为一的。法侬说:“在殖民地,经济基础同时就是上层建筑,原因同时就是结果。你富有,因为你是白人,你是白人,因为你富有。这就是每次我们在面临殖民地问题的时候,马克思主义分析略略需要扩展的地方。”法侬认为,虽然马克思主义对于资本主义前后的社会作过透彻的分析,但殖民地与西方的历史语境却不尽相同,因此马克思主义“在这里必须予以重新思考” [15]。再如,殖民地国家的阶级分布情况与西方国家也是不一致的。法侬认为:就阿尔及利亚而言,工人阶级不但数量少,力量孱弱,而且本身是受益阶层,因此革命的积极性不高,更不应担任领导阶级。在法侬看来,阿尔及利亚最主要的革命力量是农民,这是一个为革命政党忽视的问题,在《世界上不幸的人们》一书(1961)中,他将《共产党宣言》里的形容无产阶级的话放在阿尔及利亚的农民身上:“很清楚,在殖民地国家,只有农民是革命的,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却可以得到一切。”他认为,在阶级划分中不被重视的农民,其实最具革命的动力,“被划分到阶级系统之外的饥饿的农民,在被剥削者当中,首先发现(革命)中有诉诸于暴力。对他来说不存在妥协这一字眼,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惟有力量的较量。”[16] 我们知道,事实上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也有类似的情况存在,因而也就出现了中国式的社会主义革命的理论和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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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obertJ. C. Young, Postcolonialism, An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2001.
[2] 译文来自《马克思恩格斯论印度》,季羡林、曹葆华原译,易廷镇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3] Edward W Said,Orientalism, London: Routledge,1978。王宇根译《东方学》三联书店(北京)1999。
[4] 卡尔·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季羡林、曹葆华译,人民出版社。
[5]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郭大力、王亚明译,人民出版社。
[6] Edward W. Said, Culture and Imperialism, Published by Vintage 1994.
[7] 恩格斯《阿尔及利亚》,易廷镇译,《马克思恩格斯论殖民主义》,人民出版社1962年7月北京第1版。
[8]马克思《秘密通告》,易廷镇译,《马克思恩格斯论殖民主义》,人民出版社1962年7月北京第1版。
[9]萨米尔·阿明《不平等的发展——论外围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1976),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1版。
[10] Nehru, Jawaharlal, The Discovery of India. New York, Doubleday Anchor. 1960.
[11] 弗兰克《依附性积累与不发达》,译林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
[12] 弗兰克《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中面编译出版社2000年3月第1版。
[13] 马克思恩格斯《论波兰》,《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8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4]《恩格斯致卡·考茨基》(1882),易廷镇译,《马克思恩格斯论殖民主义》,人民出版社1962年7月北京第1版。
[15] Frantz Fanon, 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 P 40, Grove Press, Inc. New York.
[16] Frantz Fanon, 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 P 61, Grove Press, Inc. 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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