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拉博维茨Michael A. Lebowitz 是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西门‧菲莎大学经济学荣誉退休教授,目前定居于委内瑞拉首都哥拉哥斯,在Centro Internacional Miranda 工作。
拉博维茨近年的主要著作有「超越资本论: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 ( Beyond Capital: Marx's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Working Class,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立即建立它:21世纪社会主义」(Build it Now: Socialism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6); 及「社会主义的另一可能性:人类的真正发展」( The Socialist Alternative: Real Human Development, 即将出版, Monthly Review Press)。
本文是修订自2007年1月25日拉博维茨在哥拉哥斯「立即建立它:21世纪社会主义」发布会上的发言。 英文原刊于美国「每月评论」2007年4月号(Monthly Review, http://www.monthlyreview.org/0407lebowitz.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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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旧文章
17年前的1990年,我写了一篇关于布莱希特一首诗的文章。布莱希特的诗是关于中世纪欧洲曾有一个人,「把像是鸟翼的东西」放在背上。这人爬上一间教堂的屋顶,试着飞行。结果自然是粉身碎骨。路经的一名主教见到此情景,就说:「是没有人可以飞起来的」。**
1990 年,被称为社会主义的世界瓦解了。世界各地都有一些专家站出来说,这证明社会主义经已失败。是没有人可以飞起来的。
我在本文内将企图挑战这种针对社会主义的理论观点,尤其是针对反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的理论观点。我将指出有些人对马克思主义作出了既是理论上也是实践上的扭曲,这种扭曲是把人类忘掉了。这是一种决定论的主张,只谈生产力,而对「在一个经济制度内所产生出来的人性」避而不谈。我将争辩,祇懂强调生产力的首要性的决定论观点,是永不可能会明白为何马克思为了撰写《资本论》而情愿牺牲掉自已的「健康、幸福和家庭」。而且,这些论点也不能解释为何马克思一再重申,工人们只有通过斗争才能令自己足以创造一个新社会。
「无论为了使这种共产主义意识普遍地产生还是为了实现事业本身,使人们普遍地发生变化是必需的,这种变化只有在实际运动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实现;因此,革命之所以必需,不仅是因为没有任何其它的办法能够推翻统治阶级,而且还因为推翻统治阶级的那个阶级,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抛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陈旧的肮脏东西,才能成为社会的新基础」
《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1846年
我的基本论点是什么呢?就是强调要发展出如下的一个全新共识的重要性:即是要看到一起共同生产以满足人类的需要这一逻辑。我提出,若不这样,反而强调发展生产力,就无可避免会走向一条死路;而这正是我们面前已可以看见的那一条死路。我的观点很简单:它一如切‧格瓦拉在他那经典的论著《古巴的社会主义与人》内所强调的一样,在建设社会主义时,在建立新的物质基础的同时,必须建立新的人类。
但,怎样进行呢?我集中提出几个元素。我要着重指出,在生产过程内的自我管理是基本的元素:「人们是在他们所有活动的过程中制造自己本身;正因为如此,参加民主的生产形式这过程,是制造出以合作为第二天性的人们的基本一部分」。可是,仅在某个生产单位内实行自我管理是不够的。我要指出,人们需要把焦点从自私和自我取向转开,集中到社会共同体和团结上面;这是以人类共同需要为重的一种意识。那就是说,参与在以满足人类集体需要而推行的集体解决方案;对此必需性,必须「令所有的个人视之为一项责任」。而,欲产生具有这种特质的人,国家就不能站到市民社会之上。「反而,祇有当人们透过自身的活动参加邻社、小区以至全国平面的各种自主组织,人们才能变革所处的环境和自身」。简单地说,必需要有「一种社会主义市民社会的自觉的发展。」
「我对一个没有共产主义道德价值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并不感兴趣。我们反对贫困,但我们也反对异化。马克思主义的其中一个目标是从人的心理动机之内消除物质的利益,消除『个人的自私自利』和唯利是图。
马克思既关心经济事实,也关心它们在头脑内的反映,他称这些反映为意识事实。倘若共产主义忽视意识事实,它是能够成为一种分配的办法,但它不再会反映革命的道德价值。」
《切的遗产》,切‧格瓦拉在阿尔及利亚接受尚‧丹尼尔的访问,
原刊于巴黎出版的快报(L'Express),1963年7月25日
因此,我不仅不会聚焦于生产力的发展上,反而要强调人在当中的中心性,以及那些能让人类提升自我的架构的发展。这些架构并未在苏联的模式里出理过。我指出:「由于缺乏民主和合作性生产,又没有一个社会主义的市民社会,反而有一个真正存在着的官僚统治」,这个所谓的真正社会主义并未产生出能建立一个更好世界的新人类。而我提出这是我们必须从苏联经验中学会的教训。以苏联的崩解作出结论说社会主义经已失败,而且无人能够飞起来,社会主义者反而得出了有异于此的教训。我作结尾的话是:「不要再有人去靠那看起来像翼子的东西而去企图飞行了!」
一个自白和一个奇迹,以及一个新开始
让我先来一个表白。上面所说的论点其实远比我当时自信得多。1990年是一个令人感到挫折的年头。无论一个人对这个经已被瓦解的社会主义实验的不足之处如何具有批判性,但没有任何一个相信可以有一个公义社会的人,在看到资本主义显然的得胜后不会感到胃冷。尽管古巴还没有屈从,但单靠它的独力又能支撑多久?我们还需等多久就会听到美帝国主义对古巴的挑战发出最后胜利的欢呼声?(这既是对美帝对西半球统治的挑战,又是对其意识形态统治的挑战。)而我们又得等多久,要等多少代人,才能再试去飞起来。我没有在那篇文章内提出这些隐忧。毕竟,那篇文章的其中之一的用意,是要让红旗继续飘扬,而不是参加一场退却。但对前景是不乐观的。
不过,在写这篇文章前,我没有想到我后来称之为「古巴奇迹」的现象。古巴是一个细小而贫穷的国家,几十年来被美国封锁围堵,是靠与东方「真正社会主义」集团建立起贸易关系和经济连结,才得以生存。而突然之间,这个占古巴贸易额80%的集团消失了。古巴如今是如何得以生存下来的呢?它怎能买到支撑工业和交通运输所必需的燃油呢?而且,存在的还不止有由于苏联及其盟国的消失而做成的经济困难,还有美国发动的越来越大的政治进攻,包括像赫尔姆斯–伯顿法案 (Helms-Burton Act)这类要令古巴跪下来的限制性法例。
「在本质上––是的,在本质上!––切(格瓦拉)极之反对在建立社会主义时采用和发展资本主义法权和范畴。他鼓吹一些我经常强调的东西:建立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并非仅是生产和分配财富这等事清,同时亦是教育和意识的事。他坚决反对使用这些由资本主义转移到社会主义去的范畴以作为建设新社会的工具。」
《切的思想在今天仍然绝对合时宜》,卡斯特罗在1987年10月8日纪念格瓦拉逝世20周年大会上的发言;英文译本刊于《切‧格瓦拉:过渡到社会主义的经济和政治》,Carlos Tablada, Pathfinder Press, New York, 1989年
但古巴并未跪地求饶。古巴人民遭受苦痛。人均收入至少下降了33%;在1994年(我因参加一次国际团结会议去到那里),人们可以在街上、在零售小店、在人民的一般健康情况之中,看到了其效果。可是,帝国主义所企图的并未发生:古巴依然企硬,尽管有种种苦难。这就是我称之的古巴奇迹。它怎样能做到呢?
当然,如果我们以为「奇迹」是从天而降,并以为不能以人类活动的产物来解释它的话,这其实并不真是一种奇迹。在古巴发生的事是可被理解的。它反映出经多年发展出来的一种新的公共意识,在这意识内,团结被突出而受到栽培(尤其是透过种种的国际性团结);它影照出从古巴革命的成就所产生出来的荣誉感与自豪感(尤其是在医疗和教育的领域);它亦体现在存在着一个尽忠于社会主义的坚强领导层。古巴能经历这个时期而生存下来,是建立在它最优秀的成就之上,并且同时透过工人委员会和小区大会以深化它的民主实践。
当前的世界有一句咒语,可缩写为 TINA,即以为除了新自由主义以外并无其它出路;因而,古巴的继续存在确是一项奇迹。这奇迹在文学意义上就是指一项弥足珍重的不凡之物。我认为我们未有对此古巴奇迹给予足够的重视,因为它显示出另一条出路,一条以「团结」和「人类的发展」为观念的另类出路。同时,这例范显示出要建立一种新人类的思想之战 (battle of ideas) 的重要性,尤其对拉丁美东更是根本性。在这一方面,我认为古巴在其「特殊时期」(Special Period)之能取胜帝国主义,可并不是20世纪社会主义的最后篇章,反而是一项新的开始––是21世纪的社会主义的第一章!
21世纪社会主义的图画
21世纪社会主义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它正正是查韦斯总统在号召需要重新发见社会主义时所说的话:「我们必须纠偏社会主义,视它为一条提纲,一项设计,以及一条道路;但它必须是一种新类型的社会主义,一种以人为本的 (humanist) 社会主义;它以人为先,而不是以机器或者国家置于一切事物之上」。
在玻利瓦尔宪法(委内瑞拉1999年通过的宪法)内,可以看到这种社会主义的图景。这部宪法指出「要保障人的全面发展」、「发展每一个人的创造性潜能,以及在一个民主的社会主义社会里充份发挥他或她的个性」;它谈及「参与」,指它「是保证他们作为个人和集体能完全发展的必要途径」,并且「确认在所有社会平面的民主计划和参与性的财政规划」;而「自管」(self-management)、「合管」(co-management)和「所有形式的合作社」都是一些范例,「是互相合作和团结的价值观所指引的结社形式」。
「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1845年
同时可以肯定,这个图景反对资本的不健全逻辑,否定认为有利可图便是好的思想规范。它摈弃以商品交换作为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在满足其它人的需要时让个人或集体从中取利。这图景亦是伊斯特曼‧梅查洛斯 (Istvan Meszaros) 在综结马克思时所指出,一个不以商品交换,反而以共同需要和共同目标为准则作活动交换的社会。这图景也是查韦斯总统在2005年提出来的;他说:「我们必须创立一个生产和消费的公社共同体制度,一个新的制度」。他强调:我们必须建立「这种生产和消费的公社共同体制度,去帮助它的建立,以人民为基础,有小区的参与,透过小区组织、合作社,以自我管理和其它办法创建这种制度」。
新社会主义的元素
可是,我们如何能够超越这一图景,并去建立这种新制度呢?我们要采取甚么的步骤呢?梅查洛斯强调在生产–分配–消费之间复杂的辩证关系,三者中无一是孤立的 – 必需从根本上重新组织这些关系的整体。倘若我们以为社会主义一如资本主义,是一种「社会结构,在其中所有关系同时并存,互相支撑」(马克思语),那我们怎去建立这种制度呢?假如我们必须改变所有的关系,而我们却不能在同时间改变它们全部,那我们如何能造出真正的改变呢?
「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政治同经济相比不能不占首位 ……」
《再论工会》列宁,1921年。
这种改变若要成事,只能采取像资本主义的发展所走的途径。资本主义的发展是透过一个过程,其中「把一切社会元素都服从于它」,并且为此而创立先前未存在的机体。新的社会主义社会亦必须类似地经过一个过程来发展,其间把所有资本主义元素和资本的逻辑置于其从属之下,并以一种以人类为中心的逻辑取而代之。它先从集合一种新的生产–分配–消费之间的辩证关系的各种要素来开始。
甚么构成这些要素呢?这个新组合的核心有三个特性: a) 生产资料的社会拥有权,这也是b点的基础;b) 由工人组织社会性生产;从而 c) 满足共同体(communal)的需要和共同体的目标。让我们逐个考察这些特性,以及它们组成的整体。
A. 生产数据的社会拥有是关键性的,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能保证集体的和社会的生产力得以用诸于所有人的自由发展,而不是用来满足个别资本家、某群人或国家官僚的个人目的。可是,社会拥有并不等同于国家拥有。国有财产是与国家资本主义企业、科层化的国家化公司、和某个让一些特殊工人集团(而不是社会整体)能从中获取主要利益的国有化企业相符的。社会拥有意味着一种深刻的民主,人民在其中能作为主体,既是生产者又是社会的成员。
B. 由工人组织生产,可以在生产者之间建立一种新的合作和团结关系;它并进一步容许工人们结束「身与心的残废」,以及恢复源自因资本主义生产而出现的脑力与劳力分离,以及「在体力和智力活动中已失掉的每一寸的自由」(马克思语)。只要工人们一日仍未能在工作间内让思考和劳动相结合而发展其能力,他们就会继续感到异化,继续作为因为只能从拥有和消费物质之中才能得到满足而被撕裂的人类。况且,只要这种生产是为了私人的成就而进行,并不是为了社会,工人们就会把其它人(其实是彼此之间)看成是达成自身目的的手段,他们就会继续感到异化、分崩离折和残缺不全。所以,社会性生产是生产者全面发展的一项条件。
C. ) 满足共同体的需要和共同体的目标,这作为必要的条件,是找出和沟通这些需要和目标的手段。所以,需要在各个层面发展出民主的机构,让社会的需要能表达出来。能反映出共同体需要的生产,祇能是基于从下而上所取得的信息和作出的决策。可是,如果没有社会的变革,那么从资本主义内形成的人的需要,就只能是向上爬的需要;这些人「在经济、道德和思想的一切方面,都带着旧社会的胎记」(马克思语)。在新的社会主义社会内,「第一需要」不是以个人无限制的消费权利为基础,反而,它以「工人自己的发展的需要为本」;这正是生活在那个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社会里的人底需要。在这样的社会内,那些为了其它人而作的生产性活动本身,便是一种回报;而在那里,每个个人得以全面的发展。这样的社会可以扬起一幅旗帜:各取发展的所需!
在考虑这三个个别的元素时,其实已可看出当中每一个元素的实现都得倚赖其它两个元素的存在 – 这正是梅查洛斯所指出的生产–分配–消费之间复杂的辩证关系的不可分割性:倘若没有为社会需要而作的生产,就没有真正的社会性财产;若没有社会性财产,就没有由工人导引走向社会需要的决策;没有工人的决策,也就没有人民及其社会需要的变革。旧社会遗留下来在某一元素身上的毛病,会毒化其它元素。于是,我们得回到基本的问题:在各元素环环相扣之下,怎可能过渡呢?
建立革命主体
为了要找出建立这种新社会所必需的措施,对马克思的「革命实践」观念就要有绝对批判性的了解 – 同时改变环境和人的活动,或人的自我改变。在所有关系并存并互相支撑之下,人们要改变一个结构,就必须不局限在改变结构内某几个元素;人们必须恒常地强调于所有这些关系的中心点上 – 即作为主体、以及作为其自身活动底产物的人类!
人进行的每一活动都产生他自已。所以,人的每项活动都有两种产物 – 环境或对象的改变(例如在生产过程内),与及人本身。当谈到结构性改变时,生产的这个第二面常轻易被忘记。但是,玻利瓦尔宪法之强调实践和主体性,就没有忘记这一点;尤其是它强调参与,认为要建立参与以作为必需的道路,以「保证个人和集体全面的发展」。
公开承认这种产生人的过程,这有何重要呢?首先,它帮助我们明白为何要在所有领域实行变革 – 人们在旧有关系下的每一刻,都是生产旧思想旧态度的过程。在科层关系下工作、在工作间和社会上无能力作决定、在社会内关心个体利益而非团结 – 所有这些活动每时每日产生着人,日常生活中的保守主义正是这样再生产着的。
认识到这第二面亦引导我们去引入具体的措施,正面地对付所些对人类底发展会产生影响的措施。从而,每采取一个步骤都要提出两个问题:(1)这会怎样改变环境?(2)怎么做这才能帮助革命主体的产生,并且提高他们的能力?_
到这里,我们要返回那个问题:在过去建立一个新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旧努力里面,究竟缺少了些什么呢?就在于忘记了格瓦拉已知道的想法 – 在同一时间里建立社会主义新人的必要性;以前的诸种努力,都只是拿类似翅膀的东西便企图去飞。但,如果我们从人作为主体这一中心性出发,我们便不会忘记,民主的、参与性的、主体性的实践都是创立社会主义新人类和一个社会主义新社会的核心。
让我直接了当回到本书的主题上(更准确说,是它的题目)。我们已从过去的失败中学习。而,我们也不再接受人类永不会飞这个故事。委内瑞拉提供了建立这种新社会的绝好机会。它有幸拥有重要的天然资源;它从开始起便采取一条以主体主义(protagonism)和团结为基础 以达成新共识的道路;而且,它有一个强有力的社会主义领导层。立即建立它罢!
(立凡 译)
**:布莱希特《乌尔姆城, 1592年》(Ulm, 1592); 见拉博维茨《社会主义的锁:一个警醒人心的故事》("The Socialist Fetter: A Cautionary Tale" );刊于1991年伦敦默林出版社 (Merlin Press) 印行的《社会主义日志》(Socialist Register) 专题《共产政权覆亡以后》(「Communist Regimes: The Afterm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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