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何在:马克思主义PK新儒家
左志博 刘一峰
2009年12月31日 ,以现代化面临的危机为主题,澳籍华人学者张明先生与成都地区的学者进行了坦诚的对话,参加对话的有:赵磊、朱明熙、任治君、柳成湘、蒋安雄、李节、肖磊、高峻、左志博、刘一峰、赵建勇等。以下是对话的录音整理。
l 李节:
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澳籍华人作家,也是我们成都的老乡—张明老师,与成都高校的一些学者,就张老师的新书《现代化与人和自然的矛盾》,进行对话。首先,请张老师扼要介绍一下书中的主要观点。
l 张明:
非常荣幸能够在这里与大家相识,也非常感谢赵老师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我的这本书严格来说,它不是一个学术作品,而应该把它归为哲学随笔。而写这本书的目的,主要是我觉得现代社会,除了拼命地生产、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朱明熙:追求物质),所有的人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怎么去生产、怎么去发展经济、怎么样来消费。因此,我就想写点东西来引起人们的反思,表达另外一种声音,不然这个社会就显得太乏味了。
现在太多的人关心技术、太多的人关注经济,真正对这些价值有些思考,对真正的艺术和创作,包括对那些终极关怀感兴趣的人很少。另外,可能有些朋友看过我的这本书,说我通篇都是批判西方文化的,好像把西方文化说的一无是处。我要说明的是,我跟西方没有任何个人的恩怨,我实际上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也是西方接纳中国的受益者,但有些东西需要超出个人的得失,要从更深的层次、从终极价值的层面去思考。
这本书的书名我曾做过了几次调整。其实我最想表达的是《西方价值:人和自然的矛盾》,因为现代化的所有规则、它的基本的思想都是从西方来的。在整个现代化价值体系中,基本上没有多少东方的思想,没有多少东方的精神,我们完全是跟着他们走。现代化实际上就是西方化!但是后来,我担心这个名字的冲击太大,所以我把它说的模糊一点,叫做《现代性:人和自然的矛盾》。后来出版社的主编和我说,你就直截了当地叫“现代化”吧,正中我意,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名字。这里所说的“价值”和“价值观”还是有一些区别的:“价值”这个词,我觉得更带有一种原初的意味,是一种最初的取向;而“价值观”好像是和“世界观”、“恋爱观”、“婚姻观”等等在一个层次。“价值”比“价值观”更根本,是一种文明或文化的基本的取向。
每个文明或文化站在自我的中心上,都觉得自己是最优秀的。但我觉得,整个文明发展到现在,还是有一些比较公允、客观的标准,用来评价不同的价值。而这些评价的标准,我把它们归结为三点:第一,哪一种价值体系对维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有利;第二,哪一种机价值体系对维护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更有利;第三,哪一种价值体系对维护人的身心平衡更有利。
根据我个人在国外的经历,我发现很多人、特别是我的同龄人,对价值的看法有个转变,我个人归纳为三个回归:第一,从资本主义回归社会主义;第二,从西方文化回归东方文化;第三,从现代回归传统。我要强调的是,这个回归不是可以刻意为之的,而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是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这么转变过来的。有好多朋友给我写信,说我写的东西好像是在为现在的政府有意寻找一种法理的依据,或者叫作价值的依据。我觉得这个也不是刻意的,它也是一种偶然。因为我现在生活在国外,不受各方面的束缚,不会轻易地随波逐流。像这种感觉,在海外华人身上表现得非常突出。他们生在海外,有些人甚至从来没有到过中国大陆,但是他们对中国文化、对民族的忠诚,非常感人。
我这本书概括地说,就是对西方文化、对现代价值的一个全面的批判。现代价值实际上就是西方价值,对刚刚讲过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身心的关系都是有害的,这是本书基本的判断。第二点,在现代化体系架构内部,找不到任何修复、改变的办法。比如说刚才提到的汽车,一方面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研发各种节能减排的设备,把汽车做小;可另一方面,汽车的数量又在急剧增加。你减少的那一点能源消耗,抵消都不够。第三个判断,就是我们国家包括整个东方,现在在发展经济、发展科技、军事、教育等方面,我都是非常赞同、非常认可的。因为我们要与整个西方有平等的话语权,要同他们平起平坐、对等地谈判,要加入我们的理念、思想,就必须要达到这一步。而在达到这一步之前,必须按照西方现有的这一套,即“国际规则”,我们的经济、法制都要向这个标准靠近。但是这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因为所有目前的现代化的这一套,和我们东方过去几千年的生存经验、历史、文化所繁衍的逻辑是违背的。我们几千年来都不是这样做的,也不想要这样做。正如我在书中所说的,如果没有西方的侵略,任何一个东方国家都不会选择今天这样的现代化的模式。第四点,我们今后的发展,所有的政策、发展的方向战略,都要从我们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中间来寻找合法性或叫法理的依据、价值的依据。这是我最想要强调的一点。
这里有一个前提:就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也即在西化的过程中,在多大程度上还能保存我们的根本的价值、核心的价值?因此,现代化的过程中需要有一个平衡。当然,从我们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中间寻找法理的依据、价值的依据,那就需要我们在座的专家、学者来把它具体化,把它变成可以实施的方针、战略,这就要考验在座各位的智慧了。
l 朱明熙:
你的这本书我还没有看,不过我看过你以前的很多文章,在《》上,有些问题还是颇有见地。你说所谓的现代化,实际上是按照西方的思维、价值以及发展方式去发展。那么这样发展下去,最后到底是祸还是福?因为发展到最后,它必然要面对一个资源的问题,必然要面对一个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问题,这些都是基本的问题。西方的这一套说穿了,最根本的就是利润,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利润,包括它们破坏性地掠夺资源,都是为了利润。
先贤有个观点:宗教是追求善,科学是追求真,艺术是追求美。而现在,现代化越来越物质化,越来越局限于自己的利益,那么最后到底会带来什么?我记得汤因比与池田大作的对话,包括季羡林的文章,都曾展望21世纪。他们也认为西方的价值、西方的发展方式,肯定是不理想的,最后他们得出结论,还是要到东方文化中去寻找。那么问题就在于,为什么物质的力量这么大?当然,人肯定都是一切为了追求美好,首先要有物质;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逐渐提升,再去追求精神。
而按照西方的逻辑,能不能达到这样的层次?你的结论是不能。实际上我们中国现在,30年改革开放的过程,最开始是张开双臂,拥抱西方,鼓吹市场经济是最好的、资本主义是最好的。但是,30年后的今天回头反思的时候,我们发现,问题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现实很多情况下都与最初的设想背道而驰。我们中国在这30年之间,西方走过的、西方犯的错,我们仍然在走、在犯。
举例来讲:我四月份到日本去,就发现他们对资源的节约十分重视,飞机上都是不锈钢的餐具,而不是我们的一次性餐具。改革开放之初,日本曾派了代表团访问中国,包括一些专家、官员,当时他们一再强调“不要再走我们的老路了”,就是先破坏然后再治理,这个代价太大了。日本60年代出现过这个问题,西方也都出现过这个问题,好像是逃不过的“宿命”,咱们照样出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比他们还厉害。
资源被掠夺,环境被破坏,一切都是为了钱。为什么这个力量这么大?以至于人家走过的弯路我们还要去走。比如说汽车,大力发展轿车根本不适合中国国情:第一,没有土地;第二,污染;第三,没有能源。但是就为了一个GDP,汽车工业可以带动很多产业。眼前的经济是发展了,但带来的结果呢?国外已经提出要“回归”,提倡自行车、公交取代小汽车。那么未来人类的发展方向到底在哪里?传统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需要更多的探讨。
l 张明:
我觉得,如果只是一些过去已经存在的实实在在的传统的经验,是不足以克服现代化过程中的弊病的。我觉得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出现一种新的“禁忌”力量。之所以现代的科技、现代的经济可以肆无忌惮地、无限制地扩张,就是因为没有约束。没有约束的原因,就是各种禁忌已经被打破。所以,那些具体一种文化、或者一种价值,还有过去的自然经济的生产方式,这些都已经被摧毁了。现在要把它们重新恢复起来,我觉得是完全不可能的。不管社会怎样大力提倡,都不足以抵挡现代化的这种经济、生产、科技的迅猛发展。
而唯一的可能,就是某一种“禁忌”力量的出现。这种“禁忌”力量是什么呢?比如说,汽车的发展,生产的数量越来越多。大街停满了以后,把小街再停满;小街停满了以后,街沿再停满;街沿停满了以后,过道再停满;最后把所有的道路都覆盖,你有再多的车也无路可走。到了这个时候,禁忌的力量才会出现(朱明熙:物极必反)。而如果只凭个人的一些美好的愿望,根本不足以抵挡现代的这种经济的、技术的凶猛的发展。
l 朱明熙:
我打断一下。假如说,我们现在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有科学的计划呢?科学肯定是不断地向前发展的,但是不是这种盲目的需要,这种穷凶极恶的需要,一定要以资本为导向、以利润为导向,而不能以合理的需求为导向呢?这实际上又回到了马克思提出的,人类对于生产应该有需要,人类对消费应该有节制,这个会不会是一个解决之道呢?
l 张明:
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向,应该是有道理的。但是,现代化这么丰富、这么繁杂的体系,如果是要通过计划来展开(朱明熙:大计划,小自由),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在日新月异的情况下,这种可能性有多大?我很怀疑。
l 李节:
以前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刚好现在有一个电影,《2012》,我们就把问题推向极端:60亿人,按照张老师的说法,我们假定59亿人都死掉了,就剩下一亿人。我们不管是通过什么方式,自然灾难也好、疾病也好、战争也好,我们是不是应该为这1亿人考虑一个什么样的方案?
l 张明:
我的意思是说,全世界已经躁动起来了,它还要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发展到你刚才所说的(李节:临界点),发展到这个临界点,发展到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都达成共识,这个新的禁忌,就像气候峰会,或许会有可能达成。
l 朱明熙:
峰会也没有带来什么结果,峰会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每个国家都是围绕着自己的利益行动。
l 赵磊:
峰会的初衷很美好,但是在目前的制度框架内,是不可能实现的。刚才张老师说的也有道理,就是危机要发展到一定阶段,才会出现新的禁忌。而朱老师讲的那个,看得更远了,就是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会不会仅仅几条禁忌就可以把危机搞定了、摆平了?
朱老师认为,发展下去可能是沿着马克思的思路演化;而张老师说,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在今天,以目前的生产力水平来理解这个计划,那不是扯淡吗?我认为,让两千年以前的秦始皇时代的人,来理解今天的电视,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的,肯定认为这是扯淡。但是过了两千年之后,我们都理解了。同样,我们今天谈计划是否可能的问题,不能从我们今天的经验、感觉来谈,恐怕要以未来上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后,那时的生产力的基础来谈。
今天电脑已经解决了我们的很多问题。美国DELL公司做过一个软件,把需求信息先收集过来,你要订做什么完全是个性化的。比如说张老师,你要买个外套,喜欢什么样式就给你做成什么样式(朱明熙:订单式生产),这叫“先销售、后生产”,这不就是计划么?这是在微观层面上典型的计划!
当然,在宏观的层面上,现在的资本主义、现在的市场经济做不到“有计划”,它只能够“先生产、后销售”:我先生产出来,至于人家需不需要,得拿到市场上去检验。吆喝几句可能卖出去两件,但是就整个社会普遍来说,一定会出现产销脱节,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产能过剩,所以有很多人根本就不能理解计划,以为计划就等于僵化。这是在所谓信息爆炸时代,在市场经济的情况下,必然要出现的思维定式。宏观的、严密的计划今天来说是做不到,但不等于以后做不到。
l 张明:
我觉得,比计划的这种有组织的经营、生产、销售更有意义、更重要、更根本的,是要改变现在这种基本上是完全模仿西方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如果生产方式不改变、生活方式不改变,在这样的基础上实行计划经济,以为计划的配置资源更有效,会造成消费得更多。
l 赵磊:
你提出了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就是“如何改造世界”的问题。之前我读过张老师的文章,你把它叫做“随笔”,是很谦虚的叫法。我的感觉,你的这本书,对现代化、现代性存在的种种问题的批判,相当深刻。你触及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现代化就是“西化”、资本主义要回归社会主义、西方文化要回归东方文化、现代要回归传统。这样的一种境界与高度,看到了与现代化相伴随的种种问题。
你的批判我归纳了一下,不知道准不准确:你对现代化的批判,是从文化层面上、价值层面上的一种批判。这种批判,在道义上是很有力量的,是很深刻的批判。不过有几个问题,我想提出来和大家讨论。
第一个问题,就是价值标准:是否存在普世的价值标准?你认为存在一个“公认的标准”,那么这个“公认的标准”在我理解,就是普世性的标准。评判人类的价值,你说有三个标准: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自身的关系。你认为从这三个关系出发,就可以得出某种价值好坏的判断。这个对不对呢?从字面上理解是完全正确的,但问题是,这种评判在不同的时代一定是不一样的。
比如,古代社会对人与人关系的评价,就和今天大不一样。草民见了皇帝就得下跪,你如果不下跪,你就不是良民,你的行为就是“犯上做乱”、“大逆不道”,就不符合当时的价值标准。如果让今天李宇春之类的后现代愤青来评价,这不是专制下的奴性吗?简直愚昧透顶,我凭什么要下跪?现代人之所以是人,人与人的关系就不能这样“跪着”。再比如人与自然的关系,你要是在工业化的早期提出“可持续发展”,要“节能减排”,那是不可能被社会理解的:你这个封建余孽还想阻挡时代进步吗?再比如人与自身的关系,也是如此。
总之,评价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自身的关系,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标准。唯心主义总认为这个标准是永恒的东西,而马克思和他们就不一样,马克思认为价值标准一定是一个历史概念、历史范畴(朱明熙:动态的标准)。我更愿意用马克思的观点来看问题:价值标准是历史的、变化的。所以,张老师的价值标准虽然很美好,但要把它当作普世的标准,我是不同意的。
第二个问题,张老师从文化的层面、价值的视角来批判现代化中的种种问题,非常必要。但是要解决这些问题,能不能仅仅靠文化的回归、文化的转变?能不能把解决问题的希望,仅仅寄托在文化的教育和启蒙上?我觉得值得讨论。
我把张老师的观点归纳为“文化决定论”,这种观点认为,目前的种种问题都可以归咎于“文化”,文化成了一个终极的范畴,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在我看来,“文化决定论”有一个问题:我们如果进一步追问的话,这种文化不好,那种文化好,什么决定文化?文化的背后又是由什么决定的?不论好与不好,文化是“自足”的吗?是“自明”的吗?文化的优劣是天生的吗?如果不是天生的,那么它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
马克思有一句名言:“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不能光靠嘴巴去批判,物质的力量还得靠物质才能摧毁。马克思是唯物主义者,他决不会把改造世界的希望仅仅寄托在“文化”的批判上。
第三个问题,怎么打破现代化的梦魇。张老师提出,要寄希望于回归中国的传统文化,东方文化是未来的希望。那么这是不是解决问题的出路?我认为也值得商榷。
刚才朱老师也讲到,汤因比与池田大作、还有那个“国学大师”季羡林,都认为未来世界的希望在于东方文化。我觉得,东方文化反衬了西方文化中存在的问题,二者对比是十分鲜明的,我们看到了东方文化中具有合理性的元素。我记得,多年前郑也夫与樊纲关于“汽车文明”的争论,就暗含了不同文化的分歧。郑也夫坚决反对樊纲发展私家轿车的观点,主张发展公交。今天看来,郑也夫的观点可能更有远见。我们假定未来有一种新文化,一种跟我们现在文化相比,更好的文化,那么这种新文化当中一定会有很多东方文化的元素。但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东方文化上,认为新文化就是东方文化,我是很怀疑的。
我们这里讲的文化,不是一个广义概念,而是一个狭义概念,也就是说,它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不包含物质层面的东西。我觉得,在精神层面的东西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物质的东西来决定它。所以,文化不是终极范畴。关于这一点,其实张老师自己也已经提到了,只是没有引申,可能张老师自己还没意识到。比如他谈到的“禁忌”,就像一个笼头,禁忌的出现在于现代化必须要有约束。现代化这只藏獒能够牧羊,也要咬人,咬凶了就得给它戴上笼头。但是,当初大家不可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最后这只藏獒咬的人多了,才不得不弄个笼头戴上,这就是禁忌。这种逻辑的衍生,恰恰证明了一个道理:要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基础上来改造精神世界,而不能脱离改造物质世界这个前提,来改造精神世界。
我们可以拿交通做例子:是先有汽车还是现有交通规则?交通规则就是禁忌。显然,是先有汽车的出现,然后才会有交通规则的制定;汽车的进一步发展,到最后把路都堵死了,才有更多的交通禁忌出现。只有物质力量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在精神层面上提出进一步改造的要求。
当然,我并不是说要听天由命,改造客观物质世界的实践,同时也是精神层面上改造主观世界的实践。在精神层面上高瞻远瞩地提出某些改造的诉求,比如孔子的大同世界,佛教的西方圣地,基督教的天堂,肯定是有积极意义的。不过,我对现在的读《三字经》啊,学《弟子规》啊,“尊孔”啊,总觉得很滑稽。在资本主义制度的框架下,来奢谈东方文化的拯救作用,未免有点凌空蹈虚。
我觉得,要提倡文化上的“斗私批修”,办个学习班也不是不可以。在现有的制度下,大家一起来读《三字经》,可能会让个别资本家变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但是,它能不能改变整个资本的本性?我觉得很困难。所以,如果在不改变资本制度的前提下,单纯靠读经的作用,来提高资本家的思想觉悟,也许能把王石、任志强惟利是图的本性改造过来,但你能改造千千万万个王石、任志强吗?在不触动现有制度的条件下,来读经、来“斗私批修”,这只是在“反对结果”,而不是在“反对原因”。
l 张明:
我认为,价值是最原初的倾向,而西方文化的倾向性可以归纳为两个基本特点,即扩张性与理性。
先说扩张性,西方的理论学术,或是发明创造,抑或是宗教思想,引申一下,无论是空间上,还是精神上,都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张力。在空间上,通过武力侵占他人的土地,或是通过其生产力对资源无止境的开发利用;在精神上,则是通过宗教思想的传播,对异端思想的迫害。历次的十字军东征,实际上就是空间的侵略,精神的控制。西方的这种扩张性倾向,似乎是先天所有的,其扩张性对于个体而言是种本能。
扩张性这种倾向如果作用于一个社群,一个民族,以致整个欧洲,那将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我认为其倾向性的原因可能是源于他们的饮食习惯。西方的饮食主要是肉类、奶类、蛋类等,高蛋白、高营养的大量摄入,能量需要一个宣泄途径,可能就引发出躁动性、扩张性的本能。而在文化层面,如贝多芬的交响曲表现的某种激情,或是西方绘画中常见的血腥搏杀的场面,都表现出中亢奋,向上的特点。
另外一点,就是先天的理性倾向。西方较于东方而言,有一种先天的理性,做事情也较有条理,理论也比较逻辑系统。这里似乎有种宿命在里面,因为西方具有这种扩张性或者是理性的特征,他必然要侵略或者破坏其他一切文化和传统,一切文明都可能会归于一致,被西方文明所覆盖。
就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差异而言,仅仅用唯物主义或是某种理论来诠释,似乎是不够的。中国开放之初,有人曾经用西方的“禀赋论”的观点来解释中国的传统文化,这也是本末倒置。两个不相关的事物,怎么能用一个事物来解释另一个呢?
l 赵磊:
张老师认为,西方文化有“天生的扩张性”,其原因则归结为他们的“饮食习惯”。在西方文化特征形成的原因上,还有人认为地理环境是很重要的因素(比如“海洋文明”)。问题在于,不论是肉食、素食,还是环境,他们都是某种客观的实体存在。实体存在是物质的,而文化则是精神的。如果说,饮食习惯或地理环境决定了西方文化的特性,那么,张老师的这个逻辑不仅没有驳倒唯物主义的观点,恰好证明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正确性,即“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意识”——因为“饮食习惯”就是一种物质的东西。
按张老师的逻辑,中国人为什么缺乏“躁动的本能”、“侵略的天性”,那是因为我们中国人的基因天生就“阴柔”呢,还是吃了太多的大白菜和莲花白造成的呢?仔细想想,天生的东西也是环境选择的结果。所以,对于文化的特性是“天生”的理论,我总是持怀疑态度。理论是对某种客观规律做抽象的系统的概括,当然有的理论是谬误,有的理论会有某种错误,然而有些理论,实践证明可能最有说服力,比如马克思的唯物主义。马克思认为,人性并不是先天的范畴,而是实践的、社会性的范畴。借用张老师的逻辑:人性要受到饮食习惯,或者地理环境的决定和制约。
我前年在日本作学术交流的时候,总有一种不安感和压抑感,为什么?那是因为日本领土太狭小了,我走着走着就面对茫茫大海了。中国就不一样,广袤的大陆无边无垠,似乎没有尽头。难怪当飞机在中国上空盘旋即将降落时,一种塌实的感觉油然而生。当然,文化特征的形成,并不是一个可以完全简化成如何适应地理环境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文化不是天外来客,它的根实际上还是生长在土地上的,是唯物的(朱明熙:文化是由环境决定的)。
l 张明:
我认为,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解释西方文化倾向的问题,还是十分牵强的。即便唯物主义能解释部分的问题,还是有些问题唯物主义是无法解释的。
l 朱明熙:
可以反过来想,是文化决定环境,还是环境决定文化?事实上,正是西方人所在的特有的地理环境,决定了西方文化的许多特征。这就是唯物主义的观点。
l 赵磊:
所以说,文化的基因在于其民族性,民族就是文化的根,文化是在民族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当然,它能生长也能疯长,就好像人体内会长出癌细胞。现在西方文化所出现的那些问题,就是因为它的文化脱离了健康的土壤,或者是其土壤出现了问题。离开了民族的土壤,一切文化都会成为无缘之水,无根之木。
l 张明:
马克思主义只是西方价值理论中的一个流派,马克思是用另一个视角来观察社会、观察生产的。他以唯物主义为其理论基础,发展出了“生产力决定论”、“历史目的论”等等。
l 赵磊:
你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有偏颇。马克思是“历史决定论”者,但决不是“历史目的论”者。“历史决定论”与“历史目的论”有本质区别:前者的逻辑是“客观规律”,后者的逻辑是“主观愿望”。马克思承认历史的必然性,是历史决定论者;但他从来都不承认历史是某个神或某个超人的主观“目的”的结果。马克思“历史决定论”是建立在客观规律的基础上的,而“历史目的论”则是建立在“主观愿望”的基础上的。所以,“历史目的论”是唯心主义的东西,与马克思主义风马牛不相及。
l 张明:
马克思主义与西方的理论,应该说是同一体系的理论,甚至与西方的资本主义理论,也有很多共同点。他们都以社会的生产活动为其研究对象,理论也都比较的有逻辑性,系统性。而这些特点,与东方的文化则是背道而驰的。东方的研究对象,大多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理论也多数比较零碎,感性。
我们这一代人,在文化上,既接受过东方文化的教育,又接受过西方文化的洗礼。对于现代社会的政治选择,从过去对于资本主义盲目崇拜到现在的对社会主义的认同,包括对集体,国有经济理念的认同,主要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相对于其他的西方理论而言,于东方的价值理念较适合。在我们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下,那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在鸦片战争后,我们面临着很多的的主义、理论供选择,虽然选择的过程是血与火的过程,但最终我们还是选择了马克思主义。
现存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有种历史的必然。然而,时代是不断发展的,中国现在的情况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必然性就显得可能无力了,马克思主义能够成为终极的理论指导吗?我有些质疑。在未来可能有更好的适应中国发展的理论。
l 朱明熙: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个“小国寡民”之说,其实就是小农经济、自然经济。在那种条件下,生产力是很低下的,而物质财富也十分匮乏,我们还能回到那个时代吗?
l 张明:
过去的物质的确贫乏,生活也比较艰苦。可是我们现在的物质生活是越来越丰富了,然而我们的幸福感却没有增加。过去阿拉伯在穆斯林的统治下,印度在印度教的统治下,中国主要是儒和道,对于中国而言,主要是儒家文化占统治地位。当然东方文化也有些负面的东西,如父权、夫权,男女不平等等,可是与现在的道德沦落、环境破坏、人与人之间关系紧张、身心不平衡、精神压抑、资源枯竭相比,跟人类所面临的“存亡绝续”相比,这些都是很小的问题。
我认为,每一种时代、每一个范式都不是完美的,而是参差不齐的,然而我的比较是很宏观的比较。如果没有西方的侵入,东方也不会朝向西方那样的发展。然而也不是停滞的发展,而是缓慢的演变,在那种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身心的关系,与现在的“西化”相比,我认为要更好些。
l 蒋安雄:
我不说理论上的,我只说实际上的。我就说一下雕塑界、美术界遭到西方文化的阻击。从雕塑上来谈西方文化,比如西南财大光华楼前的抽象雕塑,两个圆,是摩尔空洞雕塑的理念。人人垢骂,说它就是“狗屎堆”嘛!这个在西方就很好理解,实际上这个的立意还是很好的,但是在东方就接受不了。我是搞雕塑的,搞了几十年了,它是两个圆,按照摩尔的两个空洞组成的,一个螺旋,下面一个地球。就是说西南财大在这个地球上螺旋地奋飞,直线和螺旋向上,两个空洞螺旋组成的。这个很好理解。
我再举一个,西南交大有一个花瓣型的雕塑,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做的,很受批评。很多人说:我们不懂你这是什么东西,一个花瓣什么东西?难道我们花了几百万只得到这么一个东西?我自己就说,这个很好理解嘛。他们就说:蒋老师你这是站在你的雕塑艺术家的角度解释,我们大学生就弄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最后负责这个工程的人,被骂得不敢出门了。学生和研究生不能理解,这就是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碰撞。
我是搞传统文化的,我也搞西方文化,但是我认为,西方文化在中国遭到了很大阻击,雕塑界就是。雕塑家在一起工作、打架,就是说,从西方回来的和没有去过西方的,和传统文化培养的出来的雕塑家,就同一个问题,从工作架上面争执到工作架下面。雕塑家的手都有力量,天天打打敲敲,都有肌肉,争执得很厉害,不相让就动手了。毕加索画的那些抽象画,现在在世界上都是上千万美元。很多老百姓就说,这就是幼儿园娃娃画的画嘛,这个谁不会画嘛。所以这就是价值观的冲突。
范增,这个中国当代最牛的画家,这次汶川地震他捐了两千万。他原来去法国走了一圈,又回来了,他再也不去了,呆不下去。中央电视台采访他,问范增先生为什么不说英语。在中央美术学院讲课,他从来不说英语,中国人就说中国话。西方的扩张文化的确是进来了,进来很多,就会遭到东方文化的阻击。比如说诗书画院的戴卫,他的传统思想就和西方文化搞不好。画家和画家冲突,雕塑家和雕塑家又冲突,甚至于动武。
文化冲突在实际中,我见到的太多了。并不是说西方文化都把中国文化一扫而光了,我从实际说,西方文化进来了,比如说湖南电视台的那些文化现象,很多人就说“没有意思”,头发整成公鸡冠一样,但中国传统的固有的没法改变。美国在阿富汗到今年就打了9年了,他对阿富汗就没有办法。阿富汗传统部落的思想根深蒂固,美国去做工作,当地人基本不识字,要把美国文化思想传播过去更难。美国的现代武器20天就把阿富汗打败了,但最终9年还没有结果。落后的东西往往有时候要战胜先进的东西,比如说我不用电话电脑,我写信去,现代科学就没法去测量它。甚至我走路去传递信息,我不用汽车,我骑毛驴,骑马,它就没办法。落后的东西不好,但它可以逃避一些现代的手段。
成都的传统文化很深厚,西方的那些东西在成都站不稳,基本上都收缩了。我说的是艺术界,碰撞,斗争,厮打,互相攻击,中国就不是像理论层面的那么斯文的。我所看到的,艺术上的有钱人,不都是崇拜西方文化的。他可能很有钱,但是一到民族的价值问题上,他就会站过来,站在中国的价值观看问题。
l 柳成湘:
读张先生的文章,很受启发,很受冲击。一是使我们东方人、中国人更有自信了,自从西方侵入之后,我们总是认为我们东方人、中国人在智力上和能力上要低于西方人,朝鲜战争给了我们很好的自信。可是,在文化上,经济上我们还是很自卑,总是认为西方的文化、思维方式优秀的,经济是很好的,效率是很高的,制度是最优的。现在通过张老师的那本书,使我们更加自信。
二是重新认识了社会的进步。什么是进步,张老师提出我们不能把社会归结为发展,张老师定义“发展是腐朽的代名词”,张老师认为,我们的社会应该是循环的。通过这个观念,我们应该反思我们的观念,我们的一言一行,是不是我们收入提高了社会就是好的?实际上这是错误的,我们应该节制,应该循环,个人的生活态度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还有个问题,是张老师也提出了一些很大的观念,比如说反思东方社会和西方社会,按照我们传统的社会发展史是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实际上,根据张老师的观念我们不能这样思考,我们东方几千年的社会是很人道的,很仁义的,为什么按这个发展史就是进步的呢?我们可能必须要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我们不能定义他为先进的、进步的。如果张老师的这种提法是正确的话,可能历史就要重写了。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腐朽的200年,不是发展的200年。
l 张明:
西方的价值与东方的价值,他的最原初的分岐在哪里呢?西方的价值是一种线性的发展,永无止境的发展;东方的价值是一种循环的发展,当然这不是认为的规定,只能总结,只能体会。我们在考察西方文化的时候,不能忘记这一点。
我们遇到的个各种困惑,各种灾难,包括社会的、自然的灾难,都仅仅发生在西方社会得到全世界统治地位之后,西方向全世界扩张的短短的几百年的时间。当然,如果说长一点,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这些在过去,我们都是十分正面评价的东西。我认为,这是为西方的价值的扩张扫清障碍,做最后的准备,西方要想全球进军,要覆盖世界的各个角落。
如果说生老病死是个体生命的宿命,那么人类的宿命就是全面的西方化,你没别的选择。我们现在其实都在感到困惑,都在找出路,比如说非洲人从他们的处境,他们的生存环境上找他们的出路,我们东方人,比如说阿拉伯人从他们的生存处境上找他们的出路,印度人找他们的处境,我们找我们的处境。但是我们这些所有的困惑和灾难都是在最近仅仅200年发生的,所以我就觉得这些比较应该从宏大的背景下比较才有意义。不然的话,直接成了自争自辩,就是你自己找的理论实质上仅仅是为一个问题来检索。
所以对于马克思主义,我是一分为二地看:一方面我认为他是西方价值中的一个理论,一个流派,一个派别,他在很多基本点上,与西方的理论是一致的,当然我是把它抽象概括的,包括人类中心主义,欧洲中心主义,生产力至上,技术至上,历史发展观,这些都是最决定的,最根本的。他与其他自由资本主义的区别,我认为只是方式、方法、道路、途径的问题,比如说他与其他西方自由资本主义的主要的区别,就是公有制还是私有制,随之而来的是集权、权威的政治,自由民主的政治,所以他是一个总的西方价值的一种。
另外一方面,1840年以后,我们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的一败涂地,在重重包围中,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目前政治制度还有经济制度都有历史的合法性,他是历史的选择,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但是,和我们的东方的生存经验,所有的困惑灾难是这四百年,或者是200年,与过去2000年相比,就成了现在的样子,而且这种趋势在加速,就是连减慢的迹象都没有,表明了整个世界,人类社会在生产方面,技术方面,这种极端的发展方面,还没有减慢的迹象。
l 赵磊:
刚才张老师说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张老师把马克思主义归纳为“西方价值体系中的一种”,这个没错。不过张老师倡导的“文化决定论”,这种观点也是目前西方很多学术观点中的一种。问题在于,张老师把马克思主义概括为“线性发展观”、“人类中心主义”、“生产力之上”,等等,我认为这是很不完全的,甚至有些是错误的。
首先来看“线性发展观”,马克思主义不是线性发展观,而是辩证的唯物史观。唯物史观把历史发展看作是“螺旋式的上升”,就是一种“循环论”,但又不是简单的“循环论”,而是更辨证的“循环论”,这怎么能说马克思主义是“单纯的线性发展观”呢?
其次来看“人类中心主义”,实际上马克思主义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是十分深刻的。现在西方流行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就是对其的归纳总结。当然,当时马克思所面临的问题,更多的不是人和自然的问题,而是人和人的关系问题,因此,马克思把主要的精力、视角放在人和人关系的批判上。但是他在早期关于人的异化的思想,非常深刻地论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的问题。
最后来看“生产力至上”这个指责,实际上,这个指责是把问题简单化了,好像马克思眼里只有物,没有人,这是对马克思主义最常见的误读。马克思当然是唯物主义者,在批判唯心主义的角度上,他把生产力看成是终极的范畴;但是他与机械唯物主义又有区别,在批判机械唯物主义的角度上,他把实践看成是终极范畴。正因为如此,今天学界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称为“实践唯物主义”。
我必须强调一下,张老师把马克思主义视为“与西方的其他理论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这个判断我是不能同意的。马克思当然传承了西方文化中的精华,但他已经大大超越了西方既有的各种思想理论。马克思主义虽然是西方价值体系的一个流派,但是他和他们有本质的区别。其实,要说“本质相同”,我倒觉得,“文化决定论”与西方的其他理论在本质上更为一致,它是西方几千年以来就形成了的观念,它把文化看成是终极的东西,而文化是精神的范畴,可见“文化决定论”的整个逻辑都是唯心的。
与其说马克思与西方有更多的相同点,不如说他们有本质的区别。西方讲“生产力至上”、“科学技术至上”,其实背后还是在讲唯心的东西,强调“精英意识至上”、“精英思想至上”。表面上看,他们强调的和马克思主义是一回事,实际上很多西方理论都信奉人的主观意识是“第一性”的。这种唯心的“生产力至上”,与马克思主义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有本质的区别。
第二个问题,张老师说到1840年中国遭遇了外来文化的冲击,外来的冲击把中国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想提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和其他文化碰撞的时候,西方文化基本上都是赢家?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个结果?我们今天的语言,我们身上穿的东西,我们的日用品,至少是物质层面的东西,哪一个不受到他们的影响?我的问题是,假如我们东方文化真的那么厉害,为什么我们没有打败他们,而是他们打败了我们?
西方文化中的许多东西,我是不认同的;当代西方文化中的确有很多堕落的元素,可是为什么就是这些堕落的东西反而把东方文化给打败了呢?应当探讨的是,决定文化冲突胜负的关键是什么?在不同文化的博弈中,不是靠嘴巴说话,而是靠实力说话。当文化冲突的时候,道德啊,正义啊,公平啊,如果没有肌肉和拳头作后盾,就只能是说说而已。我们反思一下,西方文化是怎么打败我们的,我们将来要打败他们?要超越他们,我们是不是仅靠几句口号就能如愿?如果我们不从改造物质世界上去着手,仅仅靠精神和文化说教,能不能解决问题?
l 张明:
这个问题,刚好就是我说的:西方文化打败东方文化,物质取向的文化打败了精神取向的文化。就是因为西方的带来了很多的生活的,物质的好处,现在的灾难恰恰是其后果,好像是钱币的两面。所以说西方有个理论,就是历史无所谓进步,发展进步都是抵消的。
l 赵磊:
所以说,你的这个看法还是承认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物质的把精神的打败了,物质还是第一性的东西。
l 张明:
当然了,主观上想不想这样呢?当然是不想这样的,可最终怎么还是这样了呢,这就是一个宿命。
l 朱明熙:
我有个疑惑,张老师提出,西方200多年以来,世界上的发展使的人类世界都在向着灭亡步步逼近,而这些都是以西方文化为主导的,最后你的解决方法是从传统里去找,从文化中找,这究竟是不是一条出路?比如说现在让你回到1840年以前的传统生活,自给自主,像陶渊明那样悠然于山水之间,你愿不愿意?可能你会愿意,大多数人会不会愿意呢?
所以我认为,对于西方文化不能全盘否定,它至少在科技发明、物质上具有先进性。确实如马克思说的,它在晚近100多年里创造的生产力,是过去人类历史的总和,使物质财富达到了极大的丰富。那么我们要问的是,伴随着这个过程当中,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后果?刚才你也讲到要一分为二的看,进步的同时又产生了很严重的问题,那么这个弊病是科技带来的还是什么其他的带来的?我的看法是:这恰恰是西方的所谓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造成的,完全依靠市场这个看不见的手来配置资源,人成为市场的奴隶。
你刚才讲了,问题主要是人的生活方式、消费方式,比如说,我们不仅要着眼于眼前的消费,还要顾及长远的、可持续的发展。人与自然的协调,人与人的和谐,自己内心的和谐,要解决这个问题,你想借助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事实上中国在30年代就出现过这个主张,比如说梁漱溟他们就是这个观点,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因为他们没有改变制度,没有改变生产方式。
l 赵磊:
朱老师说的对,如果高尚的精神总是被低俗的物质所打败,那么我们靠什么才能打败低俗的物质力量呢?还是要改造物质世界,从而改变制度、改变生产方式。
l 朱明熙:
张老师说的改变事实上就暗含这一个前提,如果人类要有计划,要注意调节人与自然的、人与人的、人自身的和谐的话,就不能让市场经济再这样漫无目的的发展(赵磊:对,改变制度方向)。
我们必须约束市场经济。人不能一切都为了钱,一切都为了利润,一切都为了GDP,要注意,物质的、文化的、精神的和谐,就是人要有计划、有意识的约束经济中不好的方面,回归传统可能回不过去了。
l 张明:
我首先要澄清一下我的观点,我们说的价值可能不是一个概念。刚才朱老师,赵老师可能把我的观点误解了。认为我说的是一种“文化决定论”,实际上不是,我觉得文化和经济、生活、社会是另外一个层次。我说的价值,是在文化、生活方式、生产方式、传统的背后,是最根本的东西,是一种取向。比如说,是物质的取向还是精神的取向?如果仅仅是说文化的话,那就比较表皮了,我说的价值,是比文化的概念还要厚重的,还要深的东西,它是支配文化,支配生产,支配生活的是一种取向。
另外一个问题是,如果问我愿意生活在什么时代,我可以告诉大家,汤因比作为反思西方价值最有代表性的历史学家之一,如果说他能够选择的话,他愿意生活在东方的中国,而且要生活在唐代。当然这些都是一种比喻,不切合实际的,实际上任何人是没有选择的,西方所带来的各种物质生活的便利,与他带来的灾难是同步的。我的意思一言以蔽之,就是说,西方文化带来的好处还不足以弥补他带来的坏处。
l 高峻:
我提个问题,就是张老师所说的“禁忌”,我认为禁忌的根源会不会是一种恐惧?不管是对未知也好,还是对其他的。我想请教一下,张老师对于禁忌根源的理解是怎样的。
第二问题是,全球化进程下,全球变成个地球村,由于技术的发展,世界缩小了,好像有一个全球走向统一的趋势。当然,我说的是个人的感觉。以西方为首的发达国家是把资本主义的个人主义、自由放任、个人的享乐这种东西来作为工具的,来实现世界的统一的,来建立世界政府的。那么,有没有其他的途径来建立世界政府呢?有没有另一种思想,或是另一种文化的支撑?
此外,现在这种全球化进程有没有类似于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秦国统一之前的这种可比性呢?
l 张明:
你说到禁忌,也是我现在正在思考的一个问题,而且确实是值得花精力和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我认为,以后的禁忌一定是超越种族、民族、文化、传统、宗教的,它一定是一个很超越的东西。比如说像《2012》那些场景里面的,对人类生存环境,生活环境的恐惧,如果继续按照这种生产方式下去的话,因其产生的恐惧而导致的禁忌,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个结果了。
l 赵磊:
我插一句,张老师说的“禁忌”,是人类学的概念,或者说是社会学的概念。它指的是在原始部落中,存在于人们内心里的一种道德约束,比如说,“不准偷盗”、“不准说谎”。可能张老师借用了这个概念(张明:对),来说明现在、将来会不会形成一种类似于法律那样的游戏规则,或者说,不是写在纸上的法律,而是刻在我们内心当中的约束。
l 张明:
就是对于灾难、对于威胁的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来自于所有的国家,不分种族、国界、民族,全部人类的共同的恐惧。这种恐惧,我觉得只能从现在生活的继续恶化中产生。
有许多西方的学者,包括我们中国从事宗教信仰研究的人都觉得,西方应该恢复基督教、天主教等宗教的神圣地位和威信,伊斯兰教更不用说了,包括我们中国的道教、佛教。这都是站在自己民族文化传统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觉得可以把它推而广之。比如说,西方人就觉得应该把基督教、天主教推广到全世界,重新回归基督教,回归天主教。我觉得,现在任何宗教想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其实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宗教碰到了一个最大的敌人,那就是科学,它把宗教全部给摧毁了、连根拔起。
现在谈到天、谈到地,都是由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来解释;谈到人的神圣性、人从哪里来的,都是由生物学家、医学家来解释。没有任何神秘感了。没有神秘感就没有禁忌、没有约束力。所以我觉得,任何一种人格的神,比如耶稣,还有单一的神,要重新恢复都是不可能的。比如基督教要对我们宣传,对非洲宣传,对东方民族宣传。你耶稣是一个黄皮肤、蓝眼睛、卷头发的形象,我们首先在自尊心上、在文化的认同上、在种族的认同上就有隔膜。
未来的禁忌,有些基本的概念会受到宗教的启发,比如说因果报应、阴阳五行。这些东西就类似于我刚才说到的“价值”,是最后的、最根本的原因,而不仅仅只是文化层面的问题。以后的禁忌随着环境的恶化,是有可能达到这种层面的,而靠任何一种理论、任何一种计划是不可能达到的。
l 肖磊:
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第一个问题,就是马克思主义和西方文化、西方思想的关系。我个人觉得,马克思的整个理论体系主要是来源于西方的思想,他创立和发展的整个过程是来源于西方文明,特别是古希腊到中世纪,以及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整个思想体系的综合。但是马克思超越了西方文明的思想成果,我个人感觉他已经达到了我们东方哲学的高度,特别是老子的道家思想的高度。
第二个问题,刚才蒋老师讲到在艺术领域的各种思想的斗争,其实在经济学领域也是一样。像吴敬琏之类在《》上都已经被拆穿了真面目,这都是一样的。这说明,当前的时代正处于资本主义的上升时期,也就是张老师说的现代化的时期。在现代化时期,它的思想、文化就要在人们头脑中生根发芽。价值观只是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链条而已。那么当前的价值观和我们传统文化之间肯定会有一些碰撞、有一些斗争,这恰恰是不同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之间的一种碰撞。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强调了交往的普遍性,市场经济中的生产、交换越来越普遍,以前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是相互隔离的,通过工业化与国际化,不同的思想体系在这种统一的生产方式占主导地位的时期,就会发生各种碰撞。而碰撞不断发展下去就会走到共产主义。我个人觉得,东方思想在思想理念上与马克思、恩格斯强调的共产主义的价值观,以及未来社会形态,有很大的契合点和相似性。未来东方哲学和东方文化在共产主义社会,能不能有一种更高层次上的复归?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重要问题。
第三个问题,刚才赵老师和蒋老师都提到过的,现在湖南卫视等电视台上那一群“耍娃”,那些无厘头的电视节目,90后的人群非常喜欢看。我认为,后现代社会或者后工业社会的发展,本身就已经在慢慢超越工业化和现代化的逻辑,目前正处于过渡阶段。那么下一个社会意识形态会是什么样子呢?
l 张明:
我觉得,很多东西不能因为大部分人都接受,就一定是正确的。而我们需要反思的,恰恰就是西方价值的文化、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迎合了大多数人的低级需要,这才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另外,关于民主、自由,我们今天生活在商品的重重包围之中,“自由”是不是真正的存在?
l 赵磊:
张老师说的对,不一定大家都认同的就是一定是对的。现在西方价值观倡导的,有不少都是低俗的东西,我们不仅要满足低俗的物质需要,还要满足高尚的精神需要。但是我要强调一点,在大多数人低俗的物质需要还没有被满足的时候,你要谈高尚的精神需要,只能是一种空想。也就是说,我们首先要把大多数人低俗的物质需要都给满足了,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谈更高尚的精神满足。
当然,即使在很多草民的低俗需要都得不到保障的今天,有一部分人并不满足低俗的东西,他们站得更高,高瞻远瞩,心系彼岸,就好比如来佛、老子、耶稣那样,这不仅令人高山仰止,也是可以理解的。
佛教中有一位菩萨叫地藏王菩萨,他有一句话很有名,刻在石碑上:“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就是说,很多人还在地狱中苦苦挣扎的时候,你怎能忍心一个人在天上独享祭品呢?地藏王菩萨认为这是不应该的,所以他发誓要留在地狱中:除非地狱空了,我才能成佛。这是一种普度众生的境界,这种境界,恰恰认识到了我们现在许多人连低俗的需要都满足不了,还必须在俗世中挣扎。所以,这种境界不仅伟大,而且很现实。
l 张明:
这刚好又回到了我开头说的三个回归,这是其中的资本主义回归到社会主义,就是因为社会主义更平等。现在的社会,商品和财富用来满足低俗的需要已经足够多了,因此贫穷完全是由于分配不均造成的。在这种意义上,社会主义思想,哪怕是西方的,我也是认同的
l 赵磊:
赞成。所以关键是必须改变资本主义制度,而不是仅仅考虑如何改变西方文化。
l 蒋安雄:
我再说两句。刚才赵老师说,西方文化打败东方文化,这肯定是要有个物质前提的。第一就是经济力量,第二就是军事力量。为什么东西方文化碰撞总是西方文化获胜?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军事力量,依靠军事力量获胜,进了国门再用经济力量征服,然后用他们的文化来取代你的文化。如果他们连国门都进不了,根本不可能来影响你的文化。
l 任治君:
我个人也在法国呆过一段时间。给我的感觉就是,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确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西方人的思维跟东方人的思维很大的区别。我们有大量的实践可以证明,西方人比较擅长逆向思维,这在各方面都可以看到,包括经济学。西方经济学就是从一种现象出发,然后找出它的原因,然后又进一步推导,这和自然科学的发展完全是吻合的。因此,我有一个想法,就是马克思主义为什么在西方出现?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马克思的理论、思想好像更符合我们东方的思维,应该诞生在东方才对。
另外,张老师刚才提到西方文化在向全世界扩张,我们的文化、传统都被他们的文化给替代了。这实际上是一个文化扩张力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还是马克思的那句话:资本主义的扩张,本质上是资本的扩张。不要把资本扩张看作是文化扩张。我们现在的国际化,西方的许多大资本集团都把资本扩张到我们国家了,这是资本的扩张,体现的是资本主义的扩张,文化扩张仅仅是表面现象。
随着资本的扩张,西方的价值、文化也一并扩张了进来了,当然并不是以资本的形式,文化扩张与资本扩张表面上是不同的。实际上,文化扩张是为资本扩张服务的,他们的文化本身就存在着一种张力,一种要强加给你的力量。(朱明熙:霸权文化)这种文化便于西方在经济上掠夺你,是为资本扩张服务的。
总的来说,无论是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每一种文化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东西方文化都有好的东西,也都有糟粕。我们在面对西方文化的时候,应该吸收好的东西,抛弃不好的东西(柳成湘:不分东西,只分好坏)。
另外我再说说我对这次气候峰会的看法。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西方国家在利用这次气候峰会来抑制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赵磊:背后还是本国资本的利益)。发达国家会让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起来么?他们会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从而给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创造条件么?根本不可能。或者说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是资本家不愿意,是资本不愿意。因此,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
l 赵建永:
你的意思是说,人类社会的发展并不是由文化决定的,文化只是一种工具,它有它的服务对象?
l 任治军:
文化的发展恐怕还对生产力的发展起到促进的作用。
l 张明:
我非常赞同你的文化扩张实际上是资本的扩张的观点,在文化、在生活方式的传播后面起作用的,实际上是资本。但是,为什么“资本”这个范畴产生在西方,而没有产生在东方?资本产生的原因,我觉得就是东西方“价值”的不同。
另一点我要补充的,我从来都不认为文化有优劣之分,我今天探讨的是那三个关系,即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身心的关系,所起到的作用。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特殊的功能,比如说东方文化就更注重精神取向。今后中国的发展,必然要从我们自身的文化传统中来寻找价值的依据,就像刚才大家说的,我们对西方的许多东西是持怀疑态度的。比如说诺贝尔奖,我们中国的经济发展这么好,却没有诺贝尔奖获得者,我们的文化、价值在西方眼中都是一种“例外”,是不被考虑在内的。
l 李节:
好,感谢张老师,也感谢各位老师,给我们带来这么精彩的对话。由于时间的原因,我们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更多的想法我们有机会再互相交流。
注:(1)以上对话未经发言者本人审阅;(2)对话标题为录音整理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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