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的著作《21世纪资本论》,最近在全球炒得很热。在书中提出了一个核心观点——资本的收益率总是高于国民收入的增长率,这个不等式的长期存在,加剧了贫富分化。
《21世纪资本论》有60多万字、近700页,是个大部头。书由我国经济学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研究员巴曙松领衔翻译。
连续数周来,本报记者与皮凯蒂、巴曙松取得联系,就该书及相关问题展开访谈。
两部“资本论”有何不同
皮凯蒂是法国巴黎经济学院经济学教授,《21世纪资本论》3月在美国出版英文版。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称其“可能是近十年来最重要的经济学著作”,“有力证明了我们正在倒退回‘世袭资本主义’的年代,在这样的制度下,经济的制高点不仅由财富决定,更由承袭的财富决定,因而出身的重要性要高过后天的努力和才能”。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与马克思《资本论》分析的着眼点不同,一百多年后的皮凯蒂不再纠结于资本的“原罪”,不再探讨榨取剩余价值的秘密,对资本主义矛盾的揭示批判也不再像马克思那样饱含道德激情。
皮凯蒂用了很长的篇幅证明,资本和财富积累总是比实际产出和工资增长要快。这样的不等式意味着资本所有者不可避免地渐变为食利者,越来越强势地支配那些除了劳动力以外一无所有的人。
《21世纪资本论》指出,只有正在赶超更发达经济体的国家(比如今天的中国)才能以较高速度增长,而对处于增长前沿的国家而言,他们会撞上天花板,增长率再难超过1%至1.5%。
马克思为解决资本主义矛盾提出了“资产阶级自掘坟墓”的理论机制,认为资本家积累了越来越多的资本,最终必然导致利润率下降和自身的灭亡。皮凯蒂认为,马克思有很好的直觉,但没有使用数学模型,通常没有系统对待手头的统计数字。
如何遏制财富不平等不断扩大
20世纪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当时有人认为可能是马克思预计的“资本主义末日”正在到来。但是这一现象没有最终发生。皮凯蒂认为,基于生产率增长和知识扩散带来的现代性增长,资本积累可望保持相对平衡。
当然,皮凯蒂认为资本主义的核心矛盾一直存在,且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案。他认为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下狠手,会有扼杀资本积累动力的风险,从而进一步降低社会经济增长率,损害更大多数人的利益。
“正确的解决方案是征收年度累进资本税,”历史经验表明,财富的巨大不平等与企业家精神没有任何关系,也对提高增长毫无益处,皮凯蒂认为征收累进税将能遏制全球财富不平等的无限扩大。
对于皮凯蒂开具的药方,巴曙松感到疑惑:如果政府、特别是处于较低发展阶段的政府限制资本投入,提高各种税收门槛,这种差距是否一定能得到缓和?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资本管制对收入分配所带来的正面作用,事实上明显不及经济增长因此受到打击所带来的负面作用?
皮凯蒂自己也叹息,他的建议不太可能短期内实现,因为控制资本主义社会的精英不会轻易让步。
【访谈·】
收入“不平等”也许并非无解
读+:西方发达国家当年饱受诟病的社会贫富差距问题,今天仍然存在,能说说这种差距的成因吗?
皮凯蒂:在这些国家,一个普遍的现象是,投资者的资产越丰厚,那么他比那些“输不起”的普通人来说就会更愿意承担风险,也更能沉得住气,因此较常人更能找到好的投资选择,那么在资产管理中就可能出现“规模效应”,即资产规模越大,平均收益率就越高。不难想象,假如某个时期的平均资本收益率是4%,那么富裕者可能会获得6%到7%的高额收益,而普通投资者可能只拿到2%到3%的收益。
西方主要国家这些年的增长率可能都不高,但是他们中的财富精英的财富增长速度,远高于社会平均值,甚至高于新兴经济体比如中国的财富精英的财富积累速度。资本运行的逻辑会自动导致财富分配的两极化。
读+:“不平等”是无解的社会难题吗?
皮凯蒂:今天的西方国家,这种不平等较之100年前弱化了很多,但是比30年前则更不平等了,而且存在一系列风险。这些风险可能让我们或许哪一天回到1914年之前那样的不平等时期。当然这不表明社会不平等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要大刀阔斧调整我们的经济结构和政策,还是有望改变的。
读+:如果限制资本投入,实行累进资本税,贫富差距是否一定能得到缓和?
皮凯蒂:我从来不反对资本积累,这本身是没有错的。我们想促进的是大资本积累过程的合理优化。我觉得我们可以同时实现效率与公平。历史证据表明,正如我在书中研究的结论所说的,我们现在处在21世纪,各方面知识和经验、有效的经济调节手段等在成长发育,可以说完全可以避免出现19世纪的那种“不平等”。
腐败威胁平等
读+:西方社会,比如法国,存在“拼爹”现象吗?
皮凯蒂:每一个国家,官方的、精英的资源与现实需求都是有很大差距的。实际情形是,一个孩子如果不是来自精英家庭,他要受到高质量的教育是很困难的,这一点在法国、中国和其他国家都是如此。哈佛学生父母的平均收入在美国所有家庭中处于前2%的水平。美国过去30年,接受技能培训的代价越来越大,体现出一种严重的不平等现象。我们都需要更具包容性的教育机构。
读+:对于中长期的中国经济前景,你如何看?
皮凯蒂:数十年来,中国一直在摸索自己的模式,从19世纪至20世纪西方实践经验的成败中汲取教训,同时立足于本国国情。
目前,北美和欧洲分别占全球国内总产值的1/4,中国紧随其后,略少于1/4。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前两大经济集合体(欧美)所占比重将大幅降低,中国及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分量将变大。
眼下中国公共资本似乎占到国民资本的一半左右,如果公共资本能够保证更均等地分配财富,这么高的公共资本比例或许可以促进经济结构更合理,更注重保护公共福利。
对平等的一大威胁是腐败和操纵市场。要扭转这种趋势,必须建立一整套公共机制,使权力和资本为整体利益服务。
【访谈·译者】
思考过程比结论更重要
读+:你怎么看待皮凯蒂的基本观点?
巴曙松:资本收益率大于收入增长率或产出增长率或一般的经济增长率,这是皮凯蒂提出的不等式。他由这个不等式出发担心贫富恶化加剧,并希望提出解决之道。
那么,不等式是不是一定是坏事?我注意到一个说法:资本的高收益率是维持社会经济发展的加速度的条件,或者两者互为条件。这个不等式甚至与物理现象是一致的:运动的物体一旦能够持续不断地获得能量,就不会保持匀速运动。
这个不等式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成立,成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而皮凯蒂感知到并提出了它。事实上,这一不等式最直接的意义在于证明了最广义的现代资本市场是现代经济的核心和引擎。
读+:生活中有没有迹象印证皮凯蒂说的不等式?
巴曙松:那就很多了。近年来,尤其金融危机之后,欧美经济的低迷反而使得前1%的高收入群体拥有了更大的国民财富占比,而这其中又有越来越多的人是仅仅靠着继承财富而跻身前列的。这个现象在欧洲主要经济体如英法德都比较明显,在美国尤甚。
现实生活中不少个案也印证皮凯蒂的观点。比如当年万众瞩目的乔布斯,2011年职业生涯达到顶峰,但最高点时他也只拥有80亿美元财富,只及盖茨1/6,尽管很多内行人认为盖茨的创新力不如乔布斯。资本和财富不仅仅是才能的问题,自有复杂的运行逻辑。
读+:你觉得征收累进资本税能缓和贫富差距吗?
巴曙松:财富不平等是客观事实,但采取什么办法进行调适,要不要如何进行资本收入再分配,是可以讨论的。存在的难题不少,一是征这个税的正义、道德和法律基础问题,有哪些障碍?不管名义上多么合理,设计上多么科学,征税都要考虑它的双刃剑后果。另一个难题是,即使这么做,是不是就一定能达到既定目的?累进税会不会沦为“难以操作的空洞政策”?不那么容易下非黑即白的结论。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皮凯蒂的思考过程和提出的问题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皮凯蒂为什么火
全球各地到处飞的巴曙松说,《21世纪资本论》不仅在欧美网络书店畅销,而且还摆进了机场书店;生于1971年的经济学界新锐皮凯蒂在伦敦公开演讲,现场热度堪比摇滚歌手的演出。
一本数百页的严肃经济学、外观很“砖头”的著作能受到如此欢迎,一定是触到了时代的某个痛处点——也许那些被认为过去了好几波的经济危机并没有走远,不少人经历了创业或就业的挫折;也许某些年轻人群体刚巧发生分化,有的发了财更多的在原地踏步,命运轨迹开始不同。
皮凯蒂是一个很勤奋的人。他对过去300年来全世界有代表性的国家和地区的工资财富做了详尽探究,并列出了多国的收入分配数据。他在向治学同样勤奋的马克思致敬的同时,用了很大篇幅指出《资本论》的种种不足。他发现在一百年的时间里,有资本的人的财富翻了7番,是开始起步时的128倍,而社会整体经济规模只比100年前大了8倍。他为这种局面感到忧心。
一些媒体给皮凯蒂贴上了“现代马克思”的标签,还有人在豆瓣评论页留言称他是新时期的“法左”。我觉得他们都没有真正读懂他。皮凯蒂在知识来源和结构上完全是西方经济学一路的,在表达上也是小心翼翼,尽量不偏离主流经济学观念。除了书名,他与马克思的基本观点完全不同,马克思认为要消除不平等就必须取消私有制,终结资本主义制度,皮凯蒂认为可以在资本主义制度内缓和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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