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文学史的幻灭
孔庆东
安排我来发言,我就随便想了这么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恰好有一个缘头。最近,现代文学馆的前副馆长吴福辉老师出版了一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我刚写完一个书评,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上。我这个书评把它叫做现代文学“凌乱”史,凌乱不是贬义,不是杂乱无章的意思,凌是说它视点比较高,有凌云之态,乱是说它用意比较深,故意打乱原来的家法。这是称赞之辞,写得很好,确实是吴福辉老师多年积累的结果。他很早就一定要写这么一部个人的文学史,从个人角度来讲实现了这个目的,应该说是很好的一家之言。
我由此又想到相关的问题,这个问题也是我想过很久的,断断续续的。现在写这样一本个人文学史,会写得很好,已经有这样的条件和机遇。但是这种文学史的好,是个人意义上的,只代表个人的学识、立场、价值判断等等,不能整合当下的我们这个学科的理论和史料。假如陈平原有兴趣,他也可以写这个文学史,他们的文学史可以彼此相差很大,但都是很重要的文学著作。我们高校用哪本做教材,现在没有办法统一。我们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给学生开很多本文学史的教材,对于我们这个学科来说,找不出一本具有共识性、大家都认可是当下权威的文学史。比如说现代文学,现在使用最多的教材是“30年”,这个“30年”即使是修订本也已过了很多年了。“现代文学史”成了一个疑问,“当代文学史”也是这样。因为如此,洪子诚老师的文学史引起了很大的争议,社科院、上海很多学者,他们有他们的看法,这些争议主要来源于立场、观点这些方面。现在,在我们几个学科中,我们是否还拥有一个完整的学科史背景,这成了一个问题。今天一开场,陈老师讲到好像大家各自都很努力,各自都很有成就,但是每个人领着一路人马或者是开创一条道路,但是各条道路很难整合,并不是我们用行政的力量或者用领导的力量,或者用某个大学者的感召力能够整合起来的,它客观上存在着一个真的凌乱的局面。
回到文学史问题。1988年的时候,提出一个“重写文学史”的口号。首先倡导的是上海的王晓明陈思和老师,其实一代文学史学者都介入了,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王富仁、陈平原等等。而我们这一代当时的研究生,也是在“重写文学史”的旗帜下走进这个专业的,我们做的很多论文,我们很多学术研究其实都笼罩在“重写文学史”的光芒之下。但是20多年过去了,“新的文学史”并没有写出来,当我们一步一步清理了旧的文学史之后——从朱自清的讲稿开始,从王瑶的新文学史稿开始,我们一步一步清理,知道了以往文学史的各种局限、谬误之后,回过头看看,有时候反而发觉还是旧的好,包括北大中文系1955级编的那一本,今天受到很多批判的文学史,我觉得都不能那样简单的加以否定。但是们却开始对历史进行忏悔式的叙述,这个态度本身是不是可以质疑的?刚才严绍璗老师非常真诚地回顾他对学术史的感悟,他的回顾是非常真诚的,我很感动,但是有一点不能否认,恰恰在他并不喜欢的时代,他积累并做出了学问。那个时代做的很多学问将被证明是有价值的,我们去除其很多时代局限以后,可以证明它是有价值的。现在,从提出“重写文学史”那个口号算起,20多年过去了,没有写出“重写的文学史”。我们写了很多书,文学史教材现在非常多,很多学校都可以搞一个课题,搞一帮老师写一本文学史,我本人也参与过这样的文学史的策划和写作,至少说新的未必超越了旧的。
也是大概20年前的时候,我们北大一些老师要写20世纪中国小说史,结果只有陈平原老师写出第一卷,后面的各位老师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写不出来。这些理由,我觉得都是个人的,个人可以找到个人具体的原因,但是背后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就是我们现在失去了支撑文学史的东西。我觉得陈平原老师他是一个带有转折性的人物,他自己写文学史,是个文学史家,可恰恰也是陈平原自己,写了一篇文章,叫《假如没有文学史》,他自己就对这个文学史进行了质疑。我们北大中文系的文学专业,我们的学科信誉,我们的学科基础,奠定在文学史上,特别是我们搞当代文学、现代文学史的人,要进入文学史的家谱,好像才有这个文学地位。谁都告诉你,必须要写文学史,而文学史的观念是从西方来的,是从鲁迅胡适那一代的学者开始建立起来的,真的就非此不可吗?
今天恰好到了这样的时期,我们看到许许多多的纸面文学史,我们看到的其实是,那个叫做 “文学史”的东西破碎了,我们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共识。以前的文学史,有再多的缺点,那也是一个完整的文学史,有着对中国文化的自信,我们可以找到其中很多幼稚的东西,但是那个文学史是一种我们加了引号的文学史,而今天包括吴福辉老师写出的这本优秀的文学史,也只是一部个人的著作。
此后,我想还能写出这样的文学史吗?恐怕连个人化的文学史也很难出现了。因为吴福辉老师和洪子诚老师他们做了勤奋的材料积累,站在很高很高的视角上。像我这样 45岁左右的这一代学者,我想写不出这样的文学史,而我们又不满足于已有的文学史,所以回过头去想一想1988年“重写文学史”的口号,会觉得有点“幻灭”。所以,我在这篇书评的后面写了几句口号模式的东西:重写已死,凌乱当立,岁在虎年,天下大吉。意思是说,从今年开始,我们承认一个现实,承认我们处在凌乱的时代。只有承认现实,不再勉强追求用一个统一的观念来整合文学史的专业格局,才可能找到一个新的突破。好,我就说这么多,谢谢各位。
2012年3月10日
本期博客思考题:
1.你能说明白,什么是“文学史”吗?
2.“新世纪文学”这个概念,能不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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