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叙事诗使他成名,诗中他描述了那方水土的人家、渔民、农场少女、海边的隐居者和徘徊在血与癫狂中的退伍老兵,好像饱经折磨的希腊众英雄们,被命运颠沛到卡梅尔海岸<1> ,杰弗斯与奥尼尔并驾齐驱,其三大诗作《美狄亚》、《菲德拉》和《俄瑞斯忒斯》创作了堪称美国20世纪最特立独行的古典悲剧遗产。
推行新批评主义的现代派知识界把他视为全美最不值一提的诗人。“在十二音的时代他还在用全音斟酌推敲。”
惠特曼拥抱一切,杰弗斯拒斥一切。
所有直接引自杰弗斯的诗作、信笺和前言的内容都用< >。
*
(杰弗斯坐在一张小桌旁,胳膊平放在桌上,双手松弛的交叉握着。他看着尤娜,她正坐在屋外的长凳上,将旧面包屑撒到地上喂海鸥。)
<这个女人还有一年的生命。
死亡在无望之境隐密的生长。
像在体内孕育的胎儿,
光泽的额头透露出,对此她全然知晓。
她端详双手思忖着:“你们明年
将在火葬场像碎布一样被焚烧。
我将全无感觉。但是我——在哪儿?哪里有我?
无处可寻。”
实属罕见:所发生的一切将她的容颜浸在花季。
以前她有些怠于思索,脸庞丰润,
现在她说话有些迫不及待;看上去年轻、
纤细、乐天憧憬;好奇的闪动眼眸。
如同新生婴儿,还不曾阅历
这世间的美丽、惊恐、折磨、欢愉
与歌。
舒适的生活,沉闷而冗长,是否更好?>
(尤娜坐在一张小桌旁,胳膊平放在桌上,双手松弛的交叉握着。她看着杰弗斯,他在外边给柏树和桉树浇水)
杰弗斯,诗人……数百年后,他的精神还会在这屋顶上,在这片土地上盘旋,眺望大海。他的诗句将往复不绝,与海洋的节奏共鸣,与礁石的质感并重;他的眼睛会被苍鹰携带,在高空盘旋、寻视。他敲凿石块,来建我们的房子,我们的石头房子。为了建塔楼他从海岸找来了花岗石块,亲自用双手盖了塔楼。男人,女人,房子。大海,诗句,石头。儿子,烟雾,时间。力度,物品,乌鸦。
多美的男人!我如此深爱他……
我还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礁石上只有三座小房子。我们在底下的海湾散步,我们向上翘望那间最小的刚刚搭好骨架的房子。我们两个人都感觉到达了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买了这块地,罗宾去找泥瓦匠,向他学习如何凿海边的花岗石砌墙。于是我们在卡梅尔的幸福生活开始了,就这样开始面朝大海,向海洋、向苍鹰、向峡谷、向雾问候。每天我们都有新的发现,刚一开始有多少事情要忙碌啊!屋里、屋外,建房、种树——所有的柏树都是在第一年种下去的。我们每天都出游,在山垣上骑马,追随着印第安古道,寻访传教城堡的断壁残垣。或者我们沿着海岸漫步,去捡木块。我们买了一些与命名有关的小册子,学会区分各种各样的花草、贝类、鸟和动物的踪迹。第一步、第一眼包含多少新奇!海洋呈现的新的色调,抚过地平线的暴风云团,还有鹭和鹈鹕的叫声。晚上,当壁炉中桉树枝的刺鼻浓烟和冲到海岸的旧木块发出的带火药味的的炊烟升起时,我们俩就垂涎欲滴,胃口大开,考虑我们的晚餐,这时我们就离开海岸回家。
我为什么总是一再提及最初呢?马上就要到四十年了,多美好的岁月。开始是那般美伦美奂。从一大早到中午一点钟,他总是在客厅顶上的阁楼里写作。当初和如今一样,我听着他的脚步,踱来踱去,他在写下诗句之前,总是先用足音踏出。当我的发根已有腐蛆爬进爬出,或许我能携带走的也就是他在楼上响动的脚步,来来回回。长长的句子,长长的诗。充满暴力和癫狂,充满乱伦、强暴、怒焰和裂开的黑黢黢的伤口,充满血迹和亡魂,充满爱与憎。那些故事是些陈年旧事,源自古希腊的血液,但是却熔铸了此处的风景,此处的人们,此处的蛮荒与野性。
我也零星给他带来了些故事,都是我在城里或是邮局听到的街谈巷议,关于那一带的奇异命运和历险。他自己不愿交际,也迁就别人不来。一天若是见了三两个人,剩下一个月时间他就腻烦与人往来了。
哦!开始我希望他能像我最喜爱的诗人济慈那样;我甚至想让他能像济慈一样穿着。我曾经想要他建造和济慈居住过的那座一样的塔楼。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我有多傻呀。除了他之外我还始终有一个最心爱的诗人,这一定伤了他的心。可他还是用双手亲自建了塔楼。他把花岗石凿成方方正正的石块,用一个原始的绞索传动装置将石块从海滩提到礁石上。等四角厚墙的苍鹰塔楼建成时,五六年的光景过去了。这塔楼会在我们死后还长久的矗立在那儿,它是杰弗斯土地上的堡垒和航标。
我们种下的柏树保护着房子不受海风侵袭,它们的生长会延伸到我们无法触及的时间,如同他的作品、他的诗行、他的沉静。如同这海无法掩埋。
我的上帝,我恋爱了,当这个挺拔的小伙子出现在我们那一带时!当我第一次在大学里见到他,我们在那儿选修了同一门德语课。不,恋爱?不可能。我根本无法承受恋爱。当时我已是个已婚少妇,而且我得以继续学业,完全要归功于丈夫的慷慨,使我不必去履行家庭主妇的繁冗义务。当时我还没有爱上他,至少那时候还没有,仅仅是好奇。我那时非常好奇,对每个言语有趣的人都有兴趣,我向他们提一些可恶而机灵的问题。我饶有兴味的等待他们的回答,如果回答讨我喜欢,人也会使我感兴趣,他们就会被我邀请到家里喝茶,并且可以在我们那个精挑细选的圈子里一同谈笑风生。罗宾总能道出精妙之语,同时又彬彬有礼。他每天都帮我把书拎回家。真奇怪,泰德居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来得真的比别人勤多了。似乎泰德那时对我和他的关系十拿九稳,如同他对待自己的律师事业一样有把握。为什么因此就不恋爱呢?嫁给他的时候,我十七岁,整十七岁。1906年我认识了罗宾,1908年我通过了考试,19……总之,这段日子的某个时间它发生了,我们简单的、沉重的、无法抑制的爱。先是有一次他避开去了华盛顿,开始学习农林科学。从这次分离开始,我开始积攒他的信笺,信中我们承认:无论时间、距离或其它的任何阻碍都无法将我们长期分离。同时我们也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对抗我们内心巨大的力量。我们曾一再尝试断绝往来,埋葬我们的爱,他同其他女人,我同泰德•卡斯特,我的对此毫不知情的丈夫在一起。曾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彼此杳无音讯,直到他突然在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下出现,我坐在车里,就是这红灯持续的时间,让我们再次重逢。一切又从头开始了,秘密的信笺,打到家里的令人尴尬的电话,如果是泰德接的电话,他会问泰德莎是否在家,佯装打错了电话。又要提心吊胆谨小慎微,假期里我们在赫默莎海湾住得很近,深夜我们悄悄的见面,一起去游泳。但结果总是不可避免的,直到有一天,我再别无选择,向泰德承认了这一切。这对于他如同晴天霹雳,他不知道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为了将罗宾从我脑子中驱除出去,他催促我去欧洲旅行。虽然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但是我不想更肆无忌惮的伤害我的丈夫,就同意了他的建议。那是1912年4月,我乘船去英格兰,把最迷惑的人和最错综的关系抛在身后。之后我离开伦敦,临时决定转道去爱尔兰,去那儿看望一位亲戚。我第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那是除了卡梅尔之外最令我心仪的地方……
在伦敦,我和可怜的培希•皮考克见了几面,交往平淡无奇,可是我想,他对于我来说很合适,因为人通常可以曲折的经由第三者才能走出山重水复的绝境。直到有一天,我听说泰德在家里认识了一位新来的和他共事的年轻女士——艾蒂特•艾蒙斯!这个消息搅得整个事件又添了一层混乱,我当时完全陷入了一种强烈而又盲目的妒忌中。我万念俱灰,唯一的想法就是将泰德从那个女人那里夺回来。我回去之后,立即和他在旧金山的圣•弗朗西斯饭店见面,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泰德提出离婚。我们办理好手续的第二天清晨,罗宾入住了同一家饭店,当天下午我们就订婚了。这就是我们不朽爱情的难产经历:它缘起于情感真切的曲曲折折,在激情的回归中迸发。我们险些相互失之交臂,我险些因为愠怒的唆使,错过这通往无法测量的幸福和圆满生活的窄门。
毕竟之前六年所堆积的渴望最终超越了一切外力,尽管当我们到达目标的时候,感到的更多是疲惫,而不是凯旋的降临。我们用了好一段时间,才从祈望与誓言的突然兑现所带来的眩晕中恢复过来。两三年过去了,我们才找到了属于我们的地方,才真正成为丈夫和妻子,如此亲近、牢固、与周围的环境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契合。
一切都在转变,当我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时,生活越发丰润、美好了。那时我们一下子成了四口之家,因为我生了一对双胞胎,东楠和迦特。只要他活着,他们就会呆在这儿。当他们因为家庭和事业无法脱身的时候,孙子孙女却可以过来,并且可以照顾他,在他没有兴致并被疲劳过度吞噬时,孩子们会让他又变得神采奕奕。因为我有顾虑,担心他会不再有激情,荒废他的工作,也不再写信。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东楠一定得回来;迦特似乎不能离开林业局的职位太久,但是东楠必须携妻带子的陪伴着他,无论如何渡过最初的一段时间。他得帮助他处理他的信函。这非常重要,我总是越俎代庖,帮他回复信件,因为他自己几乎从不回信。我之所以回这些信,是为了让人们不至于猜测:罗宾•杰弗斯,哼,这个恐怖的怪物,这个脾气败坏的与世隔绝的人,正枯坐在自己的石头塔楼中焦灼的等待着一个炸弹从天而降……
此外我还要负责让他不时的拍几张照,让他的照片可以见报。人们应当知道他看上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有多俊朗、严肃而挺拔。他们只需见到,他在上演悲剧的空旷圆形剧场中央,茕茕孑立,没有唱诗班,也没有任何助手。他,是最后一个,熟识古老的步调,了解远古祭祀之舞的人;讳莫如深的大海带着咆哮和迷雾把他遣回史前时期,带到野蛮的、不断重现的残酷时代。
当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常常在傍晚为我们朗读。我们坐在客厅里,他给我们读哈代的长篇小说中的片断,以后更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么是劳伦斯的《沙漠中的暴乱》<2> ,或者辛格的《阿伦群岛》<3> 。如果是个好天儿,我会坐到风琴旁弹奏一两首爱尔兰民歌。罗宾盯着炉火,他不会唱歌,狗在他的双脚间趴着。我们很久没有朗诵了。自从孩子们都搬出了房子,就不再朗诵了。真可惜,我现在太虚弱,无法再演奏风琴。我们的狗比利也死了多年。但是我们,罗宾,我们生长在一起,像是两簇伴生多年的玫瑰丛……
(在客厅里,身穿睡衣的尤娜坐在收音机旁,想把频道接受调得更清晰。杰弗斯顺着楼梯从阁楼走下来。)
杰弗斯: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去睡觉?
尤娜: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你。刚才还有的。这个老家伙太破了,我找不到那个台了……找到了!哎!声音太小了……
杰弗斯:你得再披一件衣服,这样会冻坏的。
尤娜: 噢!我今天很高兴。罗宾,身体也感觉好极了。等等!你听到了吗?……“创作《他玛》<4> 的诗人……《悲剧远处的塔楼》<5> 、《苏尔角的女人们》<6> 、《杂色牡马》<7> 的作品……”
杰弗斯:电台总是能翻腾出一些陈年旧事,这倒是让我惊奇。都是过去的事了。
尤娜: 不!我刚刚听到的……(她跟着重复)<我是从洛沃斯来的他玛•考德维尔;书写我的故事。告诉他们我有我的欲望<8> ……>
杰弗斯:尤娜!别这样!你别这样!
尤娜: 他玛张着嘴……<品尝、饥渴、唾弃和咂摸,还远远不够
委曲蜷缩的几近窒息,你必需张开大嘴活着
张开血盆大口
将你无法触及的天空,彻彻底底的吞咽下去>
杰弗斯:尤娜,你从不是他玛!别打扰她的清静,让那个嗜血的老妖精在我的诗中被埋葬吧!
尤娜: 他们想播放你的诗剧,朗诵你的诗!罗宾,你会熬出头的,是时候了。我以前就知道,有一天禁令会被撤销。
杰弗斯:你该躺下睡了,我的爱。我觉得你又在那儿胡思乱想了。
尤娜: 让我听收音机!他们正在播放你的东西。
杰弗斯:我帮你把收音机搬到床边,来吧!(他搀起她的胳膊)屋子里太潮湿,你会得肺炎的。
尤娜: 我很轻,是不是?我不再有力气执拗了。如果你抱我,那就由你抱吧。你现在把我带到哪儿都行。(他抱着她走到旁边的屋子,尤娜的房间。)
(杰弗斯独自坐在椅子上,身旁尤娜的房门半开着。)
<泰初有言是不对的。直到将近傍晚才有一声轻微的咕哝,随后便是永恒的沉寂。>
我的语词同虚掩的门缝争斗,要挤进半开的门,这缝隙无法再合上,也永远无法再完全敞开。光就是透过这扇门,从你的房间渗出,我不停的说,为了使一切和过去保持一模一样。你在那边的灯下阅读,当我在打字机上敲打诗行时,你不时的抬起头,听我抑扬顿挫的诵读,斟酌它们的节奏,再也没有人比你更懂得倾听这诗韵了。每一句你都耳熟能详,每一行都经过你的推敲。我永远无法撤回我的诗,哪怕是在最高的审判者面前。你曾认为好的,就要原封得以保留,不得删改。是你使诗复活。
我,杰弗斯,一介乡野之人,简单而单调。我憎恶街道和匆忙而饶舌的行人,憎恶那些房屋,里面传出像大风席过时发出的诡异声响。上帝对我说:到卡梅尔去,那儿是杰弗斯的天地。到那里去,给自己造一个房子,在那儿向我守望……
房子太冰冷了。它仅用粗糙的石头制成。我把房子盖得不够好,对于她来说,屋子太冷太湿了……
“他希望一切都毁灭!城市、地球、人类!”不,我不曾这样想。“用血与火谱就的历史”——啊,这让人目眩的譬喻。我到底知道什么?我所知道的全部,就是我这老朽的手。我了解我的房子,我用海边的花岗石建的房子,还有我的十二个孙子、孙女。我了解波涛、海豹和绵延的海雾。我已学会如何将生活继续——坚持,再坚持,是死亡的尊贵的表亲,并了解了生活如何再一次垂青手持已熄灭的火把的奔跑者。
<孤独,并不因为你已不在。孤独
是因为我支离破碎:你曾是我的一部分。
所有的人都得承受此痛。我将老去
我的至爱已亡。
的确,没有你我可以生活,苦涩而勉强。
我不抱怨这些。痛苦在于那些记忆:
我必须目睹我的哀伤:你的果敢的生命
包裹着的豁达与美,在仆仆风尘中,
被推搡到昏暗的小径的尽头。
我的哀伤在于要目睹你被击倒,
目睹你一再重新伫立,
筋疲力尽、备受煎熬,直到跌至
虚妄。>
我无法再记住我的诗的结尾,一首也记不住,他们都太长了。我不知道我的诗到底有什么样的特性。病态吗?可能是。丑陋?不总是,也不是处处尽然。有太多的谋杀与乱伦,太多的暴虐。那些块头小些的短诗或许更好些,面目可亲,要可亲得多。还有一点稍嫌干涩的叙事说唱诗,那是几行信手拈来的诗句,就像人们长途开车之后要活动活动腿脚一样。如此而已!
我本不想再举任何火把,暴力的火炬<9> 。我会将把它们置于沙土之中,在空空如也的圆形剧场中央。我对世界的全部关照是尤娜,我再没有拥有过任何其他人。人们谴责我的悲观。作品的有些地方成为批判的众矢之的,可能因为的确写得不太成功。战争和战前时代也使我的许多诗被毁掉了。可我说过:观点是属于人的,人必然会拿观点出出怨气,哪怕诗会由此受委屈。人们仇视我,因为我不相信人的所谓人性。崇尚社会福利的人憎恨那些人,他敢说上帝的国土才美而非人间,事物的无人性之美不需任何改良,他敢说对于每个懂得恭让的人,拮据的生活也足以让他知足常乐。因为我不曾说:为了和平而互相爱吧。而是说:别打扰对方的平静,相互远离,相安无事。并且会说:离群索居,天各一方,对于人来说会更好,这样就不至于相互熏染……<10>
那些久居城市的人不愿意听到这些;有些人也不肯原谅我,因为在我的几首诗中还有相当一些毫无隐讳的反对罗斯福的话,在我看来,罗斯福是美国的叛徒,伪装了的传道士,他声称可以拯救全世界,带领全世界走向富庶和民主,并以将自由的国家牵扯到无意义的战争中为自豪。而且我似乎也忘了去痛骂希特勒,这个在世界上狂吠的希特勒,他将现代文明的万恶集于一身,并且制造了一个可以逃脱惩罚的空间,让其他人可以逍遥法外的犯罪,比如说向日本投掷原子弹。这种观点使我在艺术家和报界人士、激进左派和知识分子中众叛亲离,而他们无一例外的支持罗斯福残忍的人类福祉之说。我知道当《双刃斧》<11> 完成,我将名字写在底下时,我就已经签署了我自己的处决令。我的名字将从令人敬畏的美国文学史中永远的被删除。那个礁石上的笨蛋、愤世嫉俗的隐居者、长着钢灰色眼睛的法西斯份子、疯狂的夸夸其谈的老家伙,这里仅列举若干个人们用来形容创作了《杂色母马》和《美狄亚》的诗人的不同说法。好了,不说了。真理不需要盛友如云。是不是法西斯份子,谁在乎这些呢?天不会因此就塌下来。谁挖掘源头,他就会将双手伤得鲜血淋淋。我当时别无选择:我不是人道主义者。从来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哪怕在我生命最衰竭的时刻,也不会成为人道主义者。人道主义不过是:应当被犀利眼光劈碎的盲目眼罩。尽管我此时似乎已不再在意暴力的火炬,仿佛准备好,将我留下的作品中所有的战役、血与火都如同捆扎起来的旧衣服一样扔到海浪里。
为什么不因此撤回呢?不,我是不会撤回的。帕里诺蒂写了《斯忒希柯卢斯》<12> ,他因为污辱了海伦而为此双目失明。把一切都收回,再声称其反面,双眼就会复明。那么我呢?如果我能重新得到尤娜,我会为此而撤回我的作品吗?如果真能使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愿意收回我的每一首诗。但是你——恰恰是你,永远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这是你最不希望的……
我,杰弗斯,不再在意人们所做下的善举或恶行、风俗、堕落、抑或狂热导致的疏漏。我常常因言语不慎将自己陷于窘境,就到这儿吧。本杰明•德卡萨斯<13> 称《他玛》是完美的艺术品,但是还有另外一些人说它臃肿、太细枝末节、缺乏形式、神经质。我们就以此结束这一章吧……
<我们的意识太燥热,人类的精神太野蛮,以至于可能除了上帝,几乎无人可以领略其中的美。>*
<美好的年月,当她还在我身边,我们
在海岸寻访每块岩石,每处海湾——
她的目光曾给所到之处注入灵性。而现在海水
泛着黯淡的褚石色,挟着浸烂的水草,渔船的残骸在阳光下散发臭味;高耸的岩石如同雷雨前的阴霾依旧悬在
发霉的雾和平静的海上
有人说,在云朵样的岩石上面聚集着响尾蛇——
雷闪此起彼伏。我的响尾蛇,呵护好这雷鸣。
那诺曼底的圣•米歇尔山头,
或许在未被拓荒之时,
曾经和这里一样美。>
一次我们回到爱尔兰的老家,我在那儿卧床不起,几乎不久人世,但是死亡把我们愚弄了,并且阴险的换了对象,这成为与你的最后一次旅行。随后我们回来了,加利福尼亚如仙境般美。我们的房子矗立在阳光里,苍鹰塔楼上面的小旗幡动向我们问候:又回到家了!如同得到救赎!我的土地,我的树木,我的海岸——如同得到救赎!
我们,尤娜,执拗的赋予这块土地以灵气,并听从它。对于子女儿孙,这只是一个修养生息的地方,打发假期的地方。但是你和我,我们在这里奠基,从这里开始。没有你,我不可能拥有方寸土地,也不可能撼动一块石头,没有你,我不可能涉足任何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的爱与住在公寓和郊外别墅的人们的不同,我们的爱是对持久、超越持久和无法衡量之物的敬畏的一部分:
有你的地方,所有的元素都丰满起来:风、朝霞、乌鸦、阳光中的麦秸儿、星辰——有你的地方:我所见之物都变得更美。
从早到晚在礁石上望着大海,这会让人思想发木,想象力窒息。然而这无穷无尽的眺望和这内心的单调却是我给日复一日的生活唯一的回答:看了又看……
清醒的精神需要对消逝和回归有确定感,它需要看到来来往往,以便能更精细的掂量端详。岩石分解了时间,而我们的时间由言语组成,言语同破碎的时间一同跌落,或许在终结之前,还会再变成一句咒语。但是要想破解它所需的工具被荒疏已久,再无人懂得如何使用。
事物最终的美丽不体现在变换和转化的纷繁中,而是在于它的微弱轰响中的均匀,在于它的微弱轰响的超然此时之外。事物的美击碎我们的心,敲裂我们的脑壳,因为它想穿透并进入我们,越来越深的渗入,直至桎梏之下缄默栖居之处,沉默是我们唯一的天分,它倾空美中的苦涩,并让美的圆满完全将它填满。变得苍白吧、萎缩吧、去看吧!不畅的呼吸溃疡的嘴唇汗浸浸的双手灼烧的眼睛——看吧!皮肤凹下去,骨头凸出来,血顺着石缝流淌,脑在太阳底下晒得干瘪,这细长的一堆皮囊如同皱皱巴巴的破渔网悬挂在峭壁之上。消亡吧,去看吧!……
*
七十个聪明的脑袋瓜包围着他——这个恐怖的捍卫者,向他刨根问底。他坐在圆形剧场的中央,像是一个被囚禁的巨人,在拥有未来的孩子们中间,身体前倾,并略微颤动。他们盘腿坐在沙中和锯屑中,交替着向他提出咩咩的、汪汪的、呱呱的、嘶嘶的、吱吱的问题;他们晃动着曲里拐弯的概念餐具,在理性的空餐盘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这些不驯服的社会中的困兽……
他们当中的一个细高个儿站起身来,一个刺毛头上扑了绿色荧粉的家伙,他叫嚷着:“这是一个美化战争的人!”我说:“不,我没有美化战争。”但是他接着说:“他明明写了,他宣扬破坏和非人道主义,凭一行的玩世不恭的诗句,置众生的生死枯荣于不顾。他要人类用血来祭祀。”
我说:“人不必过于为人性忧虑,这也不是他们的任务。<总会有一天,我们的种属终将不再像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婴儿,停止像个疯子一样思考问题。总会有一天,我们会摈弃人性的唯我论,认识存在的超越人性的美。只要我们在思维和情感中做小小的转变,我们就可以将人推进一步,到达一种既非人又非人所梦寐以求的上帝的境界;只需要将关注点稍做偏移,就可以踏上持久和平的道路。将会有理解我的智者到来,会将我对无人性的美的褒赞表达得更精妙。”>
一个年轻女子开始说话:“尼采宣称:上帝死了。您宣布了人的终结。这是您的非人道主义吗?”我是这样回答的:“我只是认为,无论我们多胆怯,我们似乎不应该先颠覆上帝,而应先颠覆人。没有一个个体会惋惜人类的灭亡,也没有一个个人会对种族的命运有任何感觉。‘全体的终结’的提法太老套且让人费解。关于没落的哀叹只来自于那些不懂得悲伤的人。只有最亲近的人的死,你自己的死算不得什么,其他所有人的死也同样不重要。”
对此他们又用喋喋不休的激烈言词向我袭来,四周引发了噼叭作响的机智。信奉社会的与信奉知识的发生争执,熵理论者和自然至上者也开始交锋。但是那些怀有和平主义想法的老兵最早转变了态度:“政治上他指的无非是我们自己在肮脏越南战争时期的所为。美国,饶了世界吧,别用你的理想去侵蚀它!他说的真够犀利的:<我的建议毫无新意。奴才受了主子的气,就要拿底下的人撒气。如果国内有了麻烦,就在国外挑起战争。>他说的话没错,只是不合时宜,他是我们的先行者!”
随后,生态学家和他们的形而上评论家走了过来,当中一部分人说:“他说的对,人必须从自己的全能幻象中解脱出来。如今世界范围内泛滥的全部罪恶都源于这种幻想。”另外一些人回应道:“但是他自己不能陷入一个新的‘积极’的全能幻象,好像他才是救世主!”随后系统学者、激进的构成派、以及其追随者人工智能哲学家起身发话,他们说:“他说的对!知识的建构超越了人类,并且向超人性智能的方向发展。”
有几个人想起我的存在,又把话头对准了我:“杰弗斯先生,您不想再写点东西,好让一切清晰起来,以便我们最终能够更确切的了解您?”
可是我说:<不,我该说的都说了。我老了,我的妻子也已死去,她的眼睛曾让生命……>
随后我从圆形剧场溜走,离开了那个知识时尚精品的闹市,我还能听见背后喋喋不休的争论沸反盈天。但是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早已消失……
<填充人们的嘴的是空无一物。><14>被言说的因被吐露出而永远的消失了!
我做过了,也错过了,虽然我曾在正确的一边,在她身边。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当我帮她踏过河中的石块时,她递给我的手。那是最后一次我们在峡谷中漫游,在破败的牧场附近,一片古老的印度衫树林给我们带来的快乐使我们心领神会。我们眺望烟雾缭绕的土地、水道和所有的景致,在归途中依然满心欢喜,痛快淋漓的唾骂城市和现代文明。
然而,我们在与苍茫的大海、布满裂缝的岩洞、礁石、永恒的海雾对话时,总是败下阵来。在也无法向希腊人那样,我们现在一败涂地。我的渴望要我化成灰烬。
面对存在的美,一个男人单独还能创造什么!什么都不能,完全不可能。但是我造了一个房子,还有一座塔楼。尤娜和我曾在这儿生活,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的儿子们在自由中长大。我想,我把生命赋与我的空间本份的填满了。人除了好好耕耘他的空间,使其物尽其用,还能做什么更好的事情呢?
切肤的爱抚就是尤娜从四处投向我的关切!你曾是感情,是激情。是你唤醒了我的诗句,我原本是个冷漠而驽钝的人。
现在我必须走了,我已经答应了老柯雷丹马上就到他那儿去,希望我没有太迟。
当我回来的时候,
<今夜,亲爱的,
让我们忘记一切,也忘记战争干戈,
让我们化作小岛驻留在时间之流的后面,
你喝爱尔兰威士忌,我喝红酒,
只要星辰还踏过不眠的海洋,
一过子夜我马上帮你从中细心挑选
扎成花篮;让我们谈论爱与死,
石头般坚硬的话语,海一样古老而幽深,而又
没有什么比它们更稍纵即逝、虚而不实,
只要星辰还踏过永恒的海洋,
当它们消逝的无影无踪,我们已将良宵
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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