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变与不变之间——阅读贾樟柯
:我是一个好人
我看过所谓“第六代”电影导演的一些作品,感觉贾樟柯的特点还是很鲜明的。他关注现实,迷恋回忆,风格恬淡,节奏舒缓,态度平实,讲述客观,总的来说,都是在记录整体的社会变迁对底层群体(不是个体,这一点与其他“第六代”导演有着很大的不同)的生活和心理造成的影响。这些底层群体包括工人、农民、农民工、小县城的普通居民等等,总之都是一些游离于体制之外或者在体制的边缘生活的人。无论是《小武》还是《站台》还是《世界》,还是去年12月公映的、获得了第6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的《三峡好人》,都把变迁作为关注和反思的主要对象。正像汪晖所说,“贾樟柯的电影有着自己的世界,他以自己的方式在思考这个世界的变迁的意义”。
不过在《三峡好人》(STILL LIFE)这部影片中,我们却看到贾樟柯在继续关注变迁的叙事方式之外,更将目光触及静止。我觉得这或许是他作品系列中的一次自我超越,很值得提一提。
当然,整部电影首先还是在继承他以往关注变迁的风格。我们注意到,影片自始至终,都在拍摄奔腾不息的江水;同时在自然的嘈杂声音(人声、马达声、手机铃声、工地现场碰撞声)之外,还特意安排了“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这首曲子与影像辉映。无论是视觉意义上的江水还是歌曲里唱出来的江水,都无疑是一种非常恰当的动态的呼喊符号,同时又是这部影片最为根本的主题背景,因为它体现了一种无时无刻不在消失的现实。正像三峡移民,忽然辞别了故里,奔赴广东、辽宁等地去了。还有奉节县城,它首先从四川省剥离出来,成为重庆直辖市的一个县;后来又成为永远沉埋在江水里面的一个记忆了。还有两个虚构出来的十六年和两年的寻人故事,想象出来的忽然化作火箭的移民纪念碑,主人公韩三明和沈红看到的不明飞行物,等等等等,都在若明若暗的黄昏中升腾起来,消失在更大范围的整体的构想当中。
然而奇怪的是影片的英文题目,叫做STILL LIFE(静物、静止的生活),这个名字显然与《三峡好人》是不能对应的,但是它寓意却相当深刻。这个代表静止的题目,更是随着“烟”、“酒”、“茶”、“糖”四种静物命名的结构,漫无边际又循序渐进地分布开来。静止的生活,如果从生生世世的角度来看,无疑也是一种现实,因为只要是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比如影片多次提到奉节县城已经在这里伫立了两千年了,这两千年或许就没有发生过值得被人们记忆的变化。同时又提到奉节县小旅馆的何老板,“在奉节县混了几十年”,这几十年,大概也是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尽管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乱朋友还是有的”,表示自己要对抗政府的拆迁行为,但是最后,还是搬出故居,住到一个桥洞里面去了。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哪里有那么许多壮丽的、华彩的篇章可以叙述呢?影片还多次将镜头对着蓝天和白云以及静止的废墟,同时用工具击打在砖瓦混凝土上的声音来衬托这种寂静。特别是韩三明为了寻妻逐渐在一条静止的山路上隐去的时候,一条黄黑相间的狗却懒散地闯入观众的视线,并且在山路上停下来不走,回头东张西望。江水对面,是静止的青山;近处是半拆除的建筑;画面上方,一条电线横在空中,一动不动。
关键在于贾樟柯在电影中巧妙地将变迁和静止结合起来。无论拆迁行为会给移民带来怎样的影响,比如原有社区的消失、公共关系的改变、生活方式的转化、心理态度的不适,当然或许还有经济水准方面的波动等等,可是生活总是还要过下去的。变与不变,构成影片张驰有度的基线,并且透过两个外来人(韩三明和沈红)的眼睛和耳朵,在三峡这个地方无拘无束地展开了。从总体角度来看,三峡库区的居民,对国家经济建设表示了理解和顺从。于是“三峡好人”这个意义越发明显,最终成为电影的标题。
苏轼有句话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焉。”过去的时间从哪里消失?将来的时间从哪里开始?我们常说要把握现在,现在能否真的可以被把握?这些问题,其实才是真正的根本。一根钢丝勾连两座正在被拆除的大楼,一个人在钢丝上行走,他的身下是一片瓦砾废墟。他静悄悄地走着,在夕阳西下的背影中定格。这是影片的结尾。
正是凭着这个结尾,我觉得百科全书电影卷再版的时候,一定会有贾樟柯的名字包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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