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陀:“我有一个梦:希望以后我们能在北京最权威的文化中心的影院里看《赖小子》这类影片,而不是现在这样,在美国,在纽约林肯中心”
现实:在美国看中国电影
□本报记者 王寅 发自纽约
在“中国新独立电影节”上,旅居纽约的文学评论家李陀观摩了《静静的嘛呢石》等五部影片,他说———
学好莱坞?算了吧
我最喜欢《静静的嘛呢石》,这部片子看起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可正是这种朴素,对现实主义有了一些新的探索和诠释。
导演万玛才旦不是一般地“反映”藏民生活,他是用影片对现实进行评价、分析、提问,社会生活层面、家庭生活层面、文化生活层面可以说都介入了。可是,对一部现实主义影片来说,这都是应该的,并不特别。
这部片子的特别之处在哪儿?一个理想的影片(其它艺术作品也一样),应该非常讲究形式,但所有的形式要素同时又都应该是内容,形式和内容合二为一,天衣无缝。真正达到这种境界的作品,实在不多。
现代主义艺术中,有很多艺术家主张形式就是内容,或干脆取消内容。比如绘画中的抽象主义,欧洲中早期先锋电影等等。可惜,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形式主义追求的一种极端样式,没有他们自己说得那么神,可中国不少人还真信这个,甚至于把“纯”艺术说得比洋人自己说得还神。
影片《安阳婴儿》风格严峻,导演以电影介入生活的态度非常明确,毫不含糊。王超在充斥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影像世界里,插进一个下岗工人如何为一个妓女代养婴儿的故事,而且故事一点不浪漫,一点也不“好玩”。这不是偶然的,用他自己的说法,他就是要用电影“冲破蒙蔽”。
这有点像一个人跑到一个大合唱旁边,不但不加入合唱,还大叫:“别唱了!唱错了!”这可能招人烦,被看成是捣乱。但是,在文化娱乐化的大合唱压倒了一切声音,还宣布说这才是“个性张扬”的时代,这样的人,才配叫艺术家;这样的大叫,才有资格被尊称为艺术。
韩杰的《赖小子》传承了“在路上”这样一个文学艺术上的大主题,中国电影史上,这样主题的影片极少,严格一点,也许可以说还没有过。
一般来说,这类片子都离不开逃亡、逃跑、流浪,依靠这样的动力来发展故事。韩杰很好地驾驭了这个样式,做成了一部描述当代青年如何“成长”的激动人心的电影。
我说的“成长”是要加引号的。过去一说成长,都是正面的——落后变进步,幼稚变成熟,苦人变甜人……其实都是瞎说。当代青年人的成长能那么容易吗?恰恰相反,当代青年人的成长,绝大多数人都很艰难,而且越“成长”问题越多,危机越重。
可是很多成年人对年轻一代,不是瞎乐观就是瞎悲观。韩杰以自己的影片展示了今天青年“成长”的复杂性,那是一种没有前途的成长,一种得不到理解和关爱的成长,一种充满绝望的成长,而他们没有选择。
我们应该坐下来,认真看看这部影片。可是,我们的现实是什么?是对某些艺术品质低劣、内容恶俗的国产“大片”的倾国倾城式的吹捧,是各种“戏说”和“无厘头”的泛滥,是对“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种文化拜金主义的提倡,这就是中国当代文化?主旋律已经变成了这种东西?
这是学美国,学好莱坞?算了吧,美国文化也好,好莱坞也好,别人不是没见过,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唬人不那么容易了。
他们该叫“第六代”吗?
我认为《世界》是贾樟柯作品里很不成功的一部,坦白说,我很失望。不过得承认,在这个影片里贾樟柯做了很重要的探索。
近二十年中国的城市发展,是世界历史上的一个奇观。前几年我看过一个资料,说中国的建制市已经有760多个,近几年发展更快,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比比皆是,而且仍在不断增加。
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和艺术面临着一个大尴尬:文学和电影里比较好的作品,都是农村题材的,反过来,涉及城市特别是以大城市为背景的,无论是电影写作还是文学写作,成功的比较少,简直是太少了。
贾樟柯的《世界》是一个重要尝试,他把自己的镜头对准了城乡接合部。城乡接合部是中国城市发展中的关键地带,在这个地带,都生活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在想什么?遇到了什么问题?深入这些地方本该很有意思,可《世界》故事一般,人物也比较概念化,特别是缺少有力量的细节——由于缺少细节而失败的电影太多了,《世界》是又一个例子。贾樟柯显然对城市人和城市生活不够熟悉,他要拍好城市影片,恐怕还得下更大的功夫,不能急。
李杨的《盲井》,戏剧因素很强,导演不但关注中国社会现实的巨大变化,而且关注这些变化在人的内心道德生活里引发的种种冲突。
当然《盲井》有其不足。它表现当代人内心的道德危机时,人性论的因素比较多——我不是说人性论不可以,但用人性论解释人的内心世界往往比较肤浅。更何况,人性论不过是解释人的一种方式而已,另外还有很多别的方式。
顺便说说,现在很多人都把以贾樟柯为代表的导演群体叫做“第六代”,我觉得不确切。现在电影评论界提出“独立制片运动”这样的概念,我认同这个概念。至少有两方面,一个是他们对第五代导演艺术路向的明确批评和反对,他们认为中国电影还有其他可能,并且用《小武》等一批电影表达了这种可能;另一个是他们对商业电影一统天下这个趋势的抵抗。这两个努力使这批导演做成了一件大事,中国电影的镜头开始穿过新帝王将相、新才子佳人的热闹世界,转而关注普通人和普通人的生活,也就是社会“底层”的生活。
(沈亦文对本文亦有贡献)
日前,“中国在前沿:中国新独立电影节”先后在纽约林肯中心、哥伦比亚大学和芝加哥圣母大学举行。
电影节上放映了贾樟柯的《世界》、韩杰的《赖小子》、李杨的《盲井》、王超的《安阳婴儿》和万玛才旦的《静静的嘛呢石》等影片,这五部影片的导演均来到放映现场与观众交流。
观众中有华人,也有美国人。在圣母大学放映时,现场观众通过视频在大屏幕上与远在北京清华大学的师生交流观影心得,气氛热烈。
电影节的海报(见上图)上引用了电影大师马丁•斯科塞斯对中国独立电影的评价———“当代电影中不乏优秀、坚韧和极其生动的作品,贾樟柯以及其他当代中国电影制拍摄的电影即是其中的一个部分。”
王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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